謝謝某屆不具名孩子的隨手塗鴉，放在這裡還滿合的

你要不要嫁給范仲淹?

如靈不語(台中文華高中國文教師)

原文刊於翰林文苑 69期

如果，我們所講授或學習的知識

無法讓我們憶起自己是誰?該做甚麼?能做甚麼?還渴望著什麼?

那麼，如此繼續認真講授或學習
是為著甚麼呢?

都說2014年是甲午火戰車年

這一年，人間四處迸發的不只是屋裡地底怒爆瓦斯;國內國外還有天上落下的飛機遺骸;還有靜默持刀，邊走邊殺的新聞在口耳之際傳誦恐懼……進入第25年教書歲月的我，在教室裡還是和孩子讀著書，教國文。

我們也用著各種不同的學習方法:比如閱讀口述、分組討論......目標是了解課本所言所論。目標完成後，我們得趕緊拿出補充教材(因為進度很趕);我們趕緊讀完補充教材，還有考卷要寫(因為進度很趕);寫完考卷，得要快快批改檢討，然後要快往下一課前進(因為進度很趕);課復一課，日復一日....這些年，我最喜歡問孩子的問題是:學完這些，你要拿它來做啥呢?

我想分享這幾年教室裡的兩個故事。

嫁范仲淹太累了

第一個故事在最近，2014年3月，彼時3月台灣轟轟烈烈的台灣太陽花學運剛落幕，又遇4月林義雄先生一人安安靜靜絕食反核，我正在幫高三生複習范仲淹。

上課前，看到有人評論林先生的行為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更甚者，還說:「林義雄是因著滅門血案才得今日聲名!」我的心底很不平靜，我是對政治極其無感的喔巴桑，但我知道，只要略略聽過林宅血案與台灣民主發展史的人，怎能說出如此粗糙評論?於是幫高三準備指考的我，一邊復習范仲淹，一邊跟學生說:「要看仁人志士，歷史上一拖拉庫啦!」范仲淹的「先憂後樂」只是來起個頭的，現在呢!哈哈!剛剛好!就來看眼前當下的林義雄先生啦......我不是說他就是喔!而是邀你們來看看:他是?或不是?

我邊講范仲淹，邊夾帶一小段台灣歷史……都小小的一段，不能多，因為進度隱身伏後，我看著進度，請它放心。

岳陽樓記說啥呢?岳陽樓記很簡單的!岳陽樓記說兩顆心，一顆叫作「凡人心」，一顆叫作「仁人心」。凡人心又分兩種:一種是「己喜己悲」，就是光被自己情緒擾，就亂到要崩潰。另一種是「物喜物悲」，就是會被外物牽引:雨來悲，晴來喜,人來瘋魔，人去空茫。這兩種說穿了，都叫做「身不由己」。而「仁人心」比較簡單，只有一款，就是不被自己悲喜，也不被外物悲喜搞得團團轉。很多時候看起來「愛人」還比「愛己」多，看來也像是在求名求利，不同的是:為著天下利，留了萬世名。

學生問:「仁人都不會團團轉嗎?」
好問題!
於是來討論一下仁人會不會團團轉?意思有點像是:某個帥哥明星會不會拉肚子?知名的球員有無怪癖之類的.....不是很正式分組討論，是東一句西一句。

後來結論是:別傻了!不能團團轉的應該都掛掉了吧!
活著!怎能不轉?
瑣瑣紛紛，動心起念，些微左右，天旋地轉啊!

我說我看見的是:有些人，我不確定這樣是不是教作仁人啦!好像可以邊轉，邊覺察自己在轉(被悲喜纏身中)然後，一看懂，那個「轉」會暫停一下下;或者也還繼續昏頭轉向，一時片刻無法可停，但至少不那麼恐懼，可以跟著，高明些的，甚至還享受那個旋轉，以自己為圓心，舞動起來......

好!複習完畢!討論結束!仁人凡人分門別類清楚!
我問學生:「范仲淹已把天下第一流人物判斷法傳授了，以後會挑老公老婆或老友了嗎?請問，以後要跟凡人心，還是仁人心咧?」

學生一致回答:「凡人心」
學生說:「凡人生活比較精彩! 仁人好無趣喔!不能先享樂，還要擔憂，萬一天下都沒有快樂，那他就一直憂一直憂一直憂......」

學生說: 「嫁范仲淹太累!」

照實講怎麼拿高分?

 第二個故事在2009年3月，也是帶高三，那次模擬考作文題是「寬容」。班上拿高分的學生個個排比譬喻示現轉化....功夫盡展，頭頭是道。

有人舉例耶穌基督見女人挨打，耶穌說：「誰無罪誰就能打她。」於是眾人把石頭放下。學生寫著「大家都有不是的時候，何不互相寬容呢?」還有人舉「老禪師」公案，說老禪師在小和尚翻牆出去的地方候著，當小和尚爬牆要進廟時，在牆這邊兒，弓身讓小和尚踩著下牆，無斥無責，只說:「天晚了，記得加件衣服。」學生寫著「真正的責罵是無聲的要求;真正的寬容是全然的包容」恰好的排比，悅目的修辭，精闢的好例，大肚加大量，開開又闊闊。

幾天後，那個寫「老禪師公案」的孩子來找我。「關於寬容」他說:「老師！我想知道究竟什麼是寬容？」他拿出一張「監獄犯罪被害人情感及態度調查表」出來，上頭怵目驚心四個字:「殺人未遂」。

他說:「我很想照我作文上寫的寬容來回答，但我真的沒辦法……」
什麼事啊?我看著上頭的問句是：「你願意原諒這位加害人嗎？」

原來在他還不懂「家人恩情自古重，一入金錢糾紛深」的小學年紀，一個平日很疼他的親人，拿刀砍家人，順道也砍他，學生給我看身上那長長一條疤痕，真的!半點不含糊。

「老師！當我知道他要出獄時，我好像被判死刑……」我聽著，感覺作文紙上高分的「寬容」此時都只是說法，五彩繽紛的結構和精準到位的例子在身邊冥紙似的飄，傷口如此怵目，詭譎咧嘴，無聲大笑。

我問他:「怎麼寫「寬容」時不寫寫這個?」

學生說:「我瘋了嗎?照實講怎麼拿高分?」

所學所思vs所言所行

教室裡和教室外的連結如何?所學所思與所言所行的連結又如何?
教室裡學到的，當然以筆測、以口說，一下見高低。教室外的呢?

看過頭頭是道寫著如何付出的孩子，避著打掃時間，想方設法不沾塵;也看過在環保活動設計中脫穎而出的孩子，超不耐煩垃圾分類，老要服務股長時時翻臉提醒.......不勝枚舉的故事在教室裡，微不足道但實際發生著。

2014年8月11日電影界走了一位泰斗—羅賓威廉斯。

我想起他在「心靈捕手」電影裡，扮演老師的羅賓威廉斯側身面對始終不轉過臉來的天才學生威爾的畫面。面對一直以插科打諢嘲諷戲謔的威爾，羅賓有一個超長的獨白，就拿來當結尾吧!

劇中，陽光燦爛，綠地盎然---
羅賓說:「問你藝術，你會提出藝術書籍中的粗淺論調;有關米開朗基羅，你知道很多他的政治抱負、他和教皇、他的性傾向、還有所有作品......對嗎?但你不會知道西斯汀教堂的氣味，你從沒站在哪裡觀賞美麗的天花板!」羅賓停一下，鏡頭帶上他的臉，微笑、天哪!滿滿微笑的眼，看著天空，說:「我看過」

然後他轉過來，繼續盯著威爾年輕的側臉，說:「如果我問你有關於女人的事，你八成會說出個人偏好的謬論，你可能上過幾次床，但你說不出在女人身旁醒來，那種幸福的滋味。」

「如果我問戰爭，你會說起莎士比亞的話:『共赴戰場，親愛的朋友』但你從沒接近過戰爭，從沒把好友的頭抱在膝蓋上，看著他吐出最後一口氣。」

「如果我問愛情，你能引述14行詩，但你無法看懂女人的脆弱……你不了解一個女人當你天使的滋味，不懂擁有對她的愛是可以直到永遠的感覺。而我，我經歷過這一切，經歷(妻子的)癌症。而你，你無法體會在醫院睡2個月的感覺……你不了解真正的失去，這是唯有愛別人勝於愛自己，才能懂……我懷疑，你敢那樣愛人!」

有些東西，無法言語!更無法測試!只如暗潮伏底洶湧，靜靜深深翻轉，不需要測量，因為終究要影響。

教書越久的人，越知曉這種影響的力道大過於「進度」。文章裡的思路，真拿來行，即使只嚐到一口味，都勝萬千教誨。

我還知道著:其實歲歲年年分分秒秒都吉凶參半，何只甲午?火戰車始終行駛每個人的悠悠歲月，只是深淺有別，翻擾各樣。也許....我是說，也許真的2014的汽笛聲響特別駭人，但自古以來，好像總存在著好多個教室，裡頭有一些被稱作老師的人、和一些被喚作學生的人，當然!還有一隻我們稱他做「進度」的獸，我們並肩坐著....我們在學，有很多可以學的!

我也問自己，學完這些，我拿它來做啥呢?
我發現我的答案是:dream---玩各式各樣的夢，有機會時，讓「夢」成「境」。

我想和教室裡各式各樣的學習者，走一走不同生命裡的「境界」。也許走著走著，有一兩個願意嫁范仲淹的，哈!我就能發現我的媒人天賦!

或者還是沒人要嫁，但會不有人就是那范仲淹呢.....ㄟˊ!也說不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