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妒（深夜講堂３２）
◎沈政男

醫學院五年級（１９９１年）開始上臨床課程，穿起白袍走出教室邁進病房，當起所謂的見習醫生。見習的意思就是只能看不能做，可以問病人但無法開處方，病歷也是寫好玩的，洋洋灑灑不過沒人當真。

我大一大二搞地下學運社團噬菌體，大三大四談戀愛，不上課都唸自己的書，考試到了專靠共同筆記混日子，於是大五開始接觸病人以後，臨床知識貧乏，在心臟內科晨會報告前一日新個案，講沒幾分鐘就被便秘臉教授轟下台，叫我不要浪費大家時間，我感到前未有的羞愧，從那一刻起，決心以後不走內科。

但我很快抓到了臨床醫學知識的制式規格，主要問題病史理學檢查實驗檢查鑑別診斷什麼的，教科書讀起來就像修車手冊，拆解器官審視生理修理病灶，組回一具肉質機器。五年級下學期來到婦產科（１９９２年），晨會聚集了數十位教授醫生，我站在前方報告病例，接受女總醫師詢問，一位削著男生短髮眼神比男醫生還霸氣但臉蛋甚小下巴有些微翹長相還不錯的學姐。有了內科經驗，前一晚我把病人罹患的疾病，子宮內膜癌，在原文教科書裡的相關章節仔細讀了一遍，熟記各類盛行率數據、癌症分期。女總醫師接連問了幾個問題，我在腦中翻閱教科書，如數家珍地回答，她看書上的知識電我不倒，笑笑地說問我一個書本以外的問題，「答不出來也沒關係。」我故意假裝皺眉想了兩秒鐘，然後笑笑地說，「這雖然不是我的專長，但我在其他書上有讀到…」接著把正確答案講了出來，我瞥見她眼神馬上柔和下來，笑得更燦爛。這時台下有一位男主治醫師想要測試我的內功底線似的，舉手拋來兩個問題，卻也沒難倒我，然後不知哪邊跳出一句：「以後要不要走婦產科？」下台的時候，掌聲四起。

「兄弟，不簡單啊，」走出講堂的時候，電吉他過來圈住我的肩膀，對我比了比大拇指。他不再穿拖鞋上課，但還是一副搖滾浪子的模樣，頭髮散亂，白袍捲起袖子，底下一條有些骯髒的牛仔褲。

貓女孩這時經過，也轉身對我拋了個讚許的微笑，我知道加菲貓不在旁邊，朝她回了個很紳士的舉手禮。貓女孩因為一張小圓臉笑起來眼神迷濛氣質優雅神祕而得名。

「我對貓女孩沒有意思啦！」幾個禮拜後，我和紫韻一晚併坐在廢棄的舊醫學院歐風迴廊階梯時，焦急地向她保證。

那時加菲貓，也就是我的室友，正追著貓女孩，但他是天真的大男孩，只知道癡癡喜歡偷偷想念外加躲在棉被裡哭，追求技巧沒半撇，我替他感到憂慮，因為同班的貓王同學也在追貓女孩，一場三貓追逐大戲正在上演。

加菲貓有些患得患失，情書反覆寫了揉掉不能完成，我看了乾脆幫他擬了草稿，還附贈一首短詩。寫完用信封裝好，加菲貓說要丟郵筒，我敲了他的頭說，她住的女六舍就在我們男二舍旁邊，寄什麼寄啊，我幫你拿過去就好！

我走過去女六舍，跟樓下管理室的阿桑打了招呼，請她打電話找貓女孩下來。貓女孩下樓一看到我有些訝異。

「你要我幫你叫紫韻嗎？」她說。在總區的時候，我曾到女五舍找寢室聯誼認識的女生，巧遇貓女孩，於是讓她幫我找人。那年代總區宿舍整層樓共用一支電話，等於沒電話，只能靠口耳相傳找女生。

「不是啦，我是要找你。」她聽了更訝異，我趕緊把信交給她，在她來不及超級訝異之前，補了一句：「是加菲貓要我轉交的。」

為什麼不讓加菲貓自己拿給她？走在回男二舍的紅磚道上，我對自己有些過度的熱心也感到一絲訝異。

後來為了幫加菲貓約貓女孩，我提意我跟紫韻與他們兩人一起到醫學院旁邊的市場吃龍門水餃，外加胖妞剉冰。吃東西的時候，我為了炒熱氣氛，頻頻插科打諢對著貓女孩開玩笑，有一度我瞥見紫韻似乎臉色有些難看，但我以為她又胃口不好吃不下，不以為意。

可能是因為把注意力放在這件事，那一陣子我忽略了紫韻又開始睡不好，晚上約會的時候悶悶不樂，還很容易生氣，嘟著嘴一聲不吭。紫韻在三年級的時候，為了轉系與否一度心情鬱悶，一直提到死亡之事。

幾個禮拜以後，我跟她在舊醫學院約會的時候，她突然質問，我跟貓女孩是什麼關係？是不是移情別戀？我趕緊澄清。她聽了不置可否，但表情沒有放鬆。

「你以後不要再跟她說話，」紫韻低著頭說。

「為什麼？課業的事也不行嗎？」我問。

「不行。」她冷冷地說。我從來沒聽過她語氣這麼堅決。

「這不合理啦！」

當我還要討價還價的時候，紫韻突然站起來，把左手的戒指，那年七夕我存了兩千塊到重慶南路銀樓買的很簡單的金指環，脫下來，狠狠地丟向斜對面院區裡陰暗的草叢裡。

「你幹嘛啦！」我叫了一聲，但來不及阻止她。

她隨後登登下了階梯，往門口跑去，我不知道該去追她，還是去找戒指，左右為難。

更傷腦筋的是，我後來才知道紫韻橫生忌妒之心，是因為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