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戰
◎沈政男

賴桑第一次來看老年精神科門診的時候，戴鴨舌帽，襯衫硬挺，講話不疾不徐，偶而夾雜幾個日語詞彙，儀態優雅有禮，給人一種教養很好的感覺。

但行為卻像個小學生。他拿出作業簿大小的記事本，我接過一看，是他的血壓心跳記錄，一日少則三次，多則不可勝數，字體工整老練，卻透露著忐忑紛亂的心事。

「先生你看，有時準170、180，吞一粒紅紅小小粒的藥啊，就降到150、140…」賴桑挨了過來，急切地指給我看。

七十好幾，但身體硬朗，更有雄心壯志，對國家前途，在這波血壓飆高以前。他在鎮黨部任職，平時負責組訓，選舉到了就是宣傳車上的悍將，拿起麥克風操一口流利台語數落執政黨，很容易點燃群眾情緒。幾個月前，有一天站在宣傳車上突然感到頭暈目眩、心跳加速，一股快要昏倒的恐懼感在胸口升起，深呼吸、吞口水，那感覺壓抑了一下，隨即以更大能量再度竄起。

被送進急診室以後，血壓一量，190，他心中一懍。心電圖做好，醫生過來解說：「歐吉桑，你的心電圖像土石流，要注意喔，血壓若不控制，有可能會中風！」他聽了整個人癱軟在推床上。

從此沒再起來，精神上。然後開始了量血壓的日子，只要有一點臉熱頭昏心跳加速的感覺，就趕緊翻出電子血壓計，臂圈一套，答答量了起來。

要再跑選舉已不可能，即使眾人勸說選情如此告急。連社交都免了，他怕出門以後若血壓飆高，突然昏倒怎麼辦？每天窩在家裡，量血壓記數字，快昏倒的感覺若壓抑不下來，就趕緊跑急診，一個禮拜三五次是常有的事，弄到急診醫生一見到他進門，看也不看就直接要護士掛點滴打鎮靜藥。

年輕醫生看病愛聽症狀描述，但我看老年門診超過十年，知道疾病背後的人，形形色色的生命史與個人特質，更要緊。賴桑二戰前留學日本，戰後曾參與二二八，認識二七部隊的人，攻打過警察局，後來隱姓埋名在北部做小生意，解嚴以後時代開放了，才重見天日，參與政治。

「歐吉桑，我向您致敬，感謝您為台灣打了這麼多仗！」聽了他描述過往事蹟，我深表佩服，但隨即話鋒一轉：「但您還有最後一戰要打！」

賴桑露出困惑的眼神，我隨即解釋，他現在的敵人就是他的疾病。

「是高血壓、心臟病？」他問。

「不是，是你的恐懼。」我回答。我解釋說，他給醫生嚇到了，那句「你的心電圖像土石流」。賴桑沉吟半晌，點點頭。

有些醫生擔心病人不遵醫囑不接受衛教，習慣把檢查結果講得誇張一些，卻不知這得看人為之，對於有慮病傾向、容易擔心身體健康的人，特別是老人家，有時候會嚇破病人的膽。

我先給賴桑開了藥，教他放鬆技巧，然後告訴他，現在的目標是不要再跑急診，語氣像是長官下達命令。

「我試看覓！」賴桑說。

幾個禮拜過去，賴桑慢慢減少急診次數，甚至不去了，原本的晨間運動也恢復，但量血壓的習慣還是改不掉。

更困難的是，鬥志還是找不回來。平常我不跟病人談政治，但這次情況特殊，我跟他聊起大選，希望提振他的精神，但賴桑顯得意興闌珊。

「唉，我老了，台灣人若沒曉想，也沒法度啊啦。」他說。

接下來在屢次的回診裡，賴桑的焦慮度漸漸減低，主動詢問可否減輕藥物，神情顯得清爽許多，有時候也不多說，寒暄幾句就說不打擾了，拿了藥就起身告辭。

又過了幾個禮拜，大選投票結果出爐，我屬意的候選人雖然選前聲勢不錯，最終還是落敗。回來上班那天看門診，我有氣無力，賴桑似乎察覺出來。

「先生，汝沒爽快？」他問。

「唉，台灣人真正沒曉想，沒救啊啦。」我說。

「哪會使按呢講？」賴桑突然正色地說：「少年郎，台灣未來愛看恁啊，嘸通失志！」

「歐吉桑，可是你幾個禮拜前也這樣講啊？」

「我老啊，最後的戰爭打煞，欲休睏啊，恁一代為著台灣，益有真濟戰爭愛打！」賴桑說這話時堅毅的神情，是幾個月來我沒看過的，我聽了感到鼓舞振奮起來。

他拿了處方簽起身告辭的時候，我也站了起來，送他到診間門口。他轉身跟我握手，手掌溫暖有力；他抿了抿嘴，沒有再說什麼，但我清楚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