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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峰下(孤城藍月3)
2013/06/03 21:23:10瀏覽684|回應0|推薦1

 

九九峰下(孤城藍月3)
沈政男

昨天下午南投規模六點三的強震,搖晃情緒中樞,喚起了九二一記憶。

九二一那夜在台中家裡被搖醒的時候,還來不及弄清楚怎麼回事,就本能地從床上跳起,趕緊穿外褲準備逃命。我太太一向好睡,叫不起,在搖晃最劇烈的時候才醒來,一要起身又被搖倒,好像粘在床上一樣,看了很想笑。

倉皇經過客廳,停電一片漆黑,靠牆的落地喇叭傾倒,擋住了玄關出口,必須移開才能通行。快速走樓梯下公寓,來到戶外,趕到附近母親透天住家,她已經等在門口。「從來沒遇過這麼大的地震!」母親一見到我們,眼睛瞪大地說。

整個夜裡也不敢進門,就在路上走來走去,像遊民一樣。街道一片漆黑,到處是驚恐的人們,經過大樓底下,都會忍不住翹首一看再看,有一種建築物就快要攔腰折斷的錯覺。通訊中斷,手機打不通,也不曉得震央何在,很擔心住在外地的親人安危。又有耳語說「埔里酒廠大爆炸!」心想完蛋了,位在草屯的精神病院恐怕災情慘重。

早上六點多天剛亮,我就開車載著不曉得要去哪裡的太太,一起到草屯去。經過五權南路,上中投公路前赫然看見路旁有大樓半倒,倚靠在另一棟大樓肩頭,宛如災難電影場景。進了草屯,一彎入通往醫院的道路,就被損壞的路面檔下,原本的斜坡壟起更高,斷裂的柏油路皮翹到半空中,切口呈現新鮮的鋸齒狀,彷彿還滴下黑色的血。

車開不進去,我只能停在路邊,領著太太走路進去。大概有兩公里長的產業道路,視線所及人車止息,路旁作物凌亂傾倒,一片荒涼模樣,我不禁想到《悲情城市》裡在荒野中逃難的梁朝偉與辛樹芬,眼淚跟著落下。

還好醫院沒有大礙,病人與值班人員受了驚嚇,一夜睡在戶外。很奇怪的,病人都異常守規矩,聽從指示,似乎災難喚醒了人與人相濡以沫互助共生的本能。

接下來幾天,醫院不看診,就只照顧住院病患,醫療人員採輪班留守,沒事的人可以回家休息。幾天後輪到我值班,半夜不敢睡宿舍,只能窩在車子前座,侷天促地,睡得腰痠背痛。

一周後的早上,來了一陣規模六點八的餘震,只聽見老舊的三樓房舍搖得喀拉喀拉,非常恐怖。驚魂平息以後,醫院為了安全,決定把將近一千位住院病患遷到剛成立入住率還不高的台南友院。

在那裡待了兩個禮拜,病人打地鋪睡覺,工作人員晚上借住青年旅館,四人擠一房。寄人籬下,一切因陋就簡,但大家都沒有怨言,反而培養了患難與共的情感。那時大部分工作人員南下,少數留在草屯看門診,也不敢待在門診大樓,因為診間牆壁到處裂著一條條大蜈蚣,很沒有安全感。於是就在前院的大樹下看診,太陽很大,小黑蚊很多,邊看病邊擦汗又邊抓癢。

後來病人從南部回來,恢復了作息,這時醫院必須負起災難心理救助任務,幫助草屯鄉親撫平心靈傷痛,全國各地的醫療人員也都來南投幫忙。那時我正要考專科醫師,筆試剛考完,口試還有幾個禮拜,白天跟著主任開車到受災戶家裡,傾聽一則則心碎的故事,晚上收拾好心情,到中國附醫借場地練習會談。

真不曉得那段日子怎麼熬過來,缺水缺電,三不五時還要被餘震驚嚇。原本對於口試感到很緊張,但經歷大地震以後,都覺得考不考過變得不重要了。

但還是考過了。考官面試的時候,一看到我來自草屯就說,「災區很辛苦喔,加油!」胡亂問了兩個問題就放我走了。

地震破壞力最好的見證,就是離醫院不遠的九九峰,原本蒼翠美麗,九二一後整個山脈被剃了光頭,只剩土黃肉皮,很慘(如附圖)。

世上沒有度不過的難關,沒有撫不平的創痛,雖然地震奪走了那麼多同胞,但倖存下來的人,要為離開的人活出少掉的那一份生命力。

人們把逝去的親人埋進地底,把痛苦的記憶埋進心底,幾年後,九九峰長出新髮,再度綠意盎然,小鎮也恢復了平靜的生活。


(圖片來源:http://ezfun.24tms.com.tw/tour/showSpot.asp?SpotID=519&ZoneI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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