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深夜講堂３０）
◎沈政男

１９９１年９月，我升上了醫學院五年級，開始走進醫院，成為見習醫生。見習的意思就是做半套，問病史、做床邊身體檢查、寫病歷，到此為止，接下來的動作，諸如開藥、安排抽血，幫病人打針開刀，通通沒份。見習醫生當然也可以在病歷裡面下診斷，寫得洋洋灑灑，但都是寫好玩的，沒人理你。

那時候台大的見習醫師服，白色短袖棉質，胸前有翻領，扣在一邊肩頭，很怪的款式，像是見習廚師。記得我第一站輪到一般外科，地點在老舊的日本時代留下的病房裡，水泥地面，實木窗櫺，天花板上有螺旋槳電扇，光沙沙運轉不會涼。

那時候不知為何大家都拿美國醫師考試的講義來當見習課本，大概是內容整理過，採條列式，方便閱讀吧。我記得第一頁介紹了什麼Ｂｉｌｌｒｏｔｈ　Ｉ、ＩＩ這類手術名稱，看了半天也不曉得在說什麼，我也不在意，反正我絕對不會走外科，混過去就好。那時沒看過同學有人買大本外科學來看，但我在精神科見習的時候，就買了住院醫師使用的教科書，只是也沒看幾頁就是了。我一考上醫學系就決定要走精神科。

見習採小組教學，同學都打散了，分到各病房。醫學系說有七年級，其實真正跟所有同學相處的時間只有四年；從見習開始，就各奔前程了。

見習的日子，就是各科到處晃晃看看，功課其實不那麼繁重，於是下課以後，我跟紫韻還是可以約會，不過也只能在醫學院附近逛逛了，像是到中正紀念堂散步，回來經過對面的市場口順便吃碗剉冰，或者穿過新公園到重慶南路的書店街看書，餓了就到附近的城中市場吃米粉湯、貓耳朵，或者沙茶炒刀削麵。

二十幾歲的大男生性慾很強，幾乎每晚都希望去小台北，但有時候不好意思開口，希望紫韻猜得出來，整個晚上在那附近繞啊繞，她都沒反應，只好硬著頭皮做一個猥褻的手勢給她看。

那時候西門町的ＨＯＴＥＬ，休息一次二百五到三百元，雖然不貴，但對窮學生來說也是負擔，紫韻雖然家境不錯，但我不好意思拿她的錢進這種地方。為了物盡其用不浪費錢，幾乎都射精兩次才退房，當然也會讓紫韻跟著享受，女孩子要一連三次都不是問題。激情過後，若時間沒用完，兩人躺在床上摟肩談心，最是愜意。

男生的真心話，都在射精後才說出，但女生這時往往都睡著了。我跟紫韻說，將來我們要生四個小孩，組一個搖滾團，好不好？她意識朦朧中點點頭，不曉得有沒有聽到。

見習生活最大的變化，就是開始接觸病人。我前幾年都在混，醫學知識貧乏，要做病史詢問前，穿起白衣服，學住院醫師學長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一副很專業的樣子，一到了床邊看到病人跟家屬，舌頭就開始打結。寫個病歷，前後跑兩三次叨擾病人是常有的事。「嗯，對不起，剛剛有一些地方沒問到，可不可以…」還好那年代醫生光環還沒褪色，家屬對穿白衣服的人都很客氣，也願意配合。

醫師生涯的第一次值班，也是在五年級見習，我記得第一夜是在婦產科，有些緊張不能入睡，雖然只是有事的時候跟著起來看一下。結果等了一晚沒人理我。

１９９１年１０月９日，前一晚我值班，第二天上了一天的課，傍晚五點多從醫院走回宿舍，在徐州路的紅磚道上，突然遇見昔日噬菌體的夥伴，迎面走來，眼神發亮地說：「走！去靜坐！」

由台大醫學院老師李鎮源帶頭的「一百行動聯盟」（主張廢除刑法一百條的思想叛亂罪名），原本在附近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前靜坐，不料被鎮暴警察驅趕，只好移師到台大醫學院，在門口的前庭席地而坐，繼續抗議。

我一聽，醫師服都沒脫，就跟夥伴一起快步走了過去。現場人已不少，我們找了位置坐下，跟著呼口號、聽演講。在場大多是醫學院的教授與學生，李鎮源院士坐在中央的沙發，旁邊是陳定南立委。當時正在當兵的羅文嘉也來了，理個平頭背著書包，沒多久被鎮暴警察發現，把人拖了出去，羅當場吶喊抗議。

過了一陣子發覺可能今晚不能回去了，才想到沒跟紫韻講，不曉得會不會找我，那年代沒有手機，只能打公用電話。我起身想要進去醫學院打電話，結果所有進出口都被軍警封住，只能進不能出，只好作罷。

又過了一會兒，開始有人尿急了，想進去上廁所，但一想到進去就回不來，只好忍著。這尿攻法實在太夭壽。

第二天就是雙十節，國民黨擔心電視轉播帶到靜坐畫面，於是把醫學院前的仁愛路用高大鐵皮圍籬封了起來，阻隔了視線，當成威權遮羞布。

但人民的怒吼終究不可遏抑，第二天清早傳來政府承諾廢除刑法一百條的消息，大夥都跳了起來，終於可以好好解泡尿了。

解散以後，我很愛睡，但雙十假期，我跟紫韻約好了要外出遊玩，不能睡！

再怎麼愛睏，一見到紫韻，我精神就來了。我們約會了一天，那晚，兩人到淡水河旁看煙火施放，我幾乎倚在紫韻肩頭要睡著了。雖然身體很疲倦，但一想到能為國家做一點事，身邊又有心愛的人陪伴，內心真是無比快樂與滿足。


（圖片來源：http://www.flickr.com/photos/darkdarling/2624843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