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狗的女孩（女孩系列９）
◎沈政男

讀過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帶狗的女士》嗎？一段發生在俄國海邊度假勝地的偶遇與畸戀，浪漫又苦澀，納波可夫譽為短篇小說的巔峰。

我在２００２年到過俄羅斯旅遊，在那裡沒遇到帶狗的女士，卻在回來後的第二天，在鎮上的外環道路遇到愛狗的女孩。

那時我正從精神病院下班開車回家，突然聽到不遠前方傳來淒厲的剎車聲，一輛轎車急停幾秒以後加速駛離，然後路旁箭步跑過去一位女孩，蹲下查看躺在地上的一具軀體。

我不是勇敢的人，通常遇到這樣的場景，我會告訴自己自有更勇敢的人會前去搭救，沒有我的事。但這次不曉得為什麼，我自動放慢油門，把車滑向路邊停了下來。

我走過去湊近一瞧，是一隻棕色土狗，側躺在地上縮著一腳，不停發出哀鳴，顯得很疼痛的樣子，女孩焦急地查看傷勢，不停安撫小狗。

「要不要幫忙叫救護車？」我問，但話一出口馬上發覺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先生，你有開車嗎？」女孩抬頭皺眉問我。我最怕看到美麗的女孩皺眉，好像自己的心跟著揪了起來。

然後女孩抱著受傷的土狗進了車子後座，這時我全身自動緊繃起來，有些後悔。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小腿被當成雞腿一樣痛快大啃，從此非常怕狗。

但女孩吸引了我，轉移了害怕的心情。我從後照鏡看她，小小的臉蛋，腦後紮著馬尾，下巴有些微翹但不至於戽斗，身材十分瘦削，使得Ｔ恤顯得空蕩蕩的。四目在後照鏡裡撞擊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幾秒鐘後又忍不住盯著牛仔短褲底下一雙白皙的腿。

已婚男生，要說不曾對別的女生心動，都是騙人的。當小狗傷勢處理妥當，我沒有再逗留的理由之時，我發覺腳步好像粘在地上，捨不得離開動物醫院。

第二天早上，我被主管要求擔任第一年主治醫師招募的面試官，面談室的門一打開，進來一位穿套裝顯得幹練的小姐，一坐定以後那微翹的下巴讓我嚇了一跳。是愛狗的女孩！

會談過程她一直保持笑容，嘴角與下巴牽成一道優美的弧線。我老早告訴主管，不要找我當考官，根本沒有鑑別力，只要是女生一律給高分，美女更不用說。別的考官看論文發表問未來志向，囉哩巴唆，我只問兩個問題：一、結婚了嗎？二、有沒有男朋友？

同事都誤解我，不知道其實我是關心年輕醫生的感情問題、背後支柱，這對適應新環境有影響。但男生一律不問，滾到一邊去！呵呵。

愛狗的女孩於是成了我的同事。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穿套裝，而是回復了輕便的Ｔ恤，但下半身改穿運動長褲，有些可惜。

她的容貌、身材與氣質讓我想到了神隱少女小千，每當看到她走路的時候馬尾晃啊晃的，心底就被掃得癢癢的。

雖然我不願這麼說，但精神病院真的就是一座大油屋，裡頭都是軀體，沒有靈魂。小千醫生來了以後，我的嗅覺神經被激烈撞擊－－嗯，是久違了的人味！

照顧精神病患是良心事業，他們大都不認為自己生病，不愛跟醫生護士講話，最好每天睡覺沒人管，有的醫療人員乾脆順其自然，樂得輕鬆。但小千醫生不是，她每天從早到晚守在病房裡跟病患聊天，特別關心沉默寡言、警戒不安的病人。她之所以穿運動服上班，似乎就是為了讓行動更敏捷、看更多病人。

於是只要是她照顧的病房，都會活了起來，充滿生機。她關心病人的樣子感染了我，讓我變得勇敢。有一陣子健保局管控病患用藥總價，我不予理會，只要有利於病情，管你一顆多少錢！

幾個禮拜後，有一天下班開車回家，途經鎮上的外環道路，不遠處又傳來緊急剎車聲，我下意識地放慢油門。

但這次沒事，路上沒躺著小狗，卻在路旁的紅磚道上看見了小千醫生跟那隻棕色土狗在拔河。我把車滑向路邊停了下來，過去看是否需要幫忙，只見小千手掌滲著血，她說小狗突然拗了起來不受控制，咬傷了她。唉，我就說狗很危險，你都不信！於是我帶她到附近的醫院急診包紮。

那陣子小千醫生似乎禍不單行，過沒幾天，又傳來她被病人從背後偷襲，猛力打了後腦一拳，還好沒有大礙。

精神病患很少打人，但做這行久了，難免被攻擊，有些精神科醫生喜歡吹噓從來沒被打過，其實是因為很少看病人。通常被病人打過以後都會留下心理陰影，但小千沒有，依然每天靠近病人，沒有戒心。

小千醫生沒多久吸引好幾位男醫生的青睞，但似乎沒有一人是白龍，她表面笑靨迎人，其實都保持著客套的距離。有人說她在大都市裡有情人，一人下鄉來當醫生，也有人說她抱獨身主義，不談感情，很是神祕。

恐怕只有小狗能博得她的歡心了。她陸續撿了幾隻流浪狗回去，租來的公寓不方便養寵物，房東房客抱怨起來，她感到為難。

我做精神科沒什麼本事，就是學會了讀心術，老早看出小千醫生不屬於這裡，終究會離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兩年不到就傳出她要離職的消息，大家也不好意思探究原因，只聽說好像要改行當獸醫的樣子。

她離開前一天，大夥兒請她吃飯，原本不愛這類活動的她總算受邀了。那是她跟大家最靠近的一晚，但也是最後一夜。



（圖片來源：http://cinapse.co/2013/03/13/alamo-drafthouse-presents-spirited-away-wchef-andrew-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