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深夜講堂２９）
◎沈政男

大四下（１９９１年），我跟加菲貓住在男二舍７０５室（另外有兩位學弟），有一陣子我們一直玩著為女孩子的容貌打分數的遊戲。

通常的做法，是走在徐州路的紅磚道上，或者坐在林森南路市場口吃剉冰的時候，對著迎面而來的陌生女孩，偷瞄一下，然後相互使個眼色，雙手背在後頭，一二三，像猜拳一樣同時比出分數。

剛開始兩人偏好不一樣，我喜歡瘦高臉小長髮垂肩，加菲貓物以類聚地酷愛俏皮可愛圓臉嬌小的，經常一翻兩瞪眼，但久了以後知道彼此取向，都想附和對方似地，漸漸趨向一致。

只有一次兩人意見相左，始終都不讓步，就是我提議為班上女生打分數的時候，我主張紫韻第一名，但加菲貓硬要說笑起來像貓的女孩最美，我笑他貓挺貓，幫自己人，立場有失公允。

但貓女孩真的很美，臉圓圓小小，兩頰有些豐潤，剪個學生短髮，笑起來眼睛瞇成一線，優雅又神祕，難怪迷倒了貓王同學。

跟加菲貓的那次爭辯以後，我直覺事情不妙了，這傢伙煞到貓女孩了。果然，此後每晚念書空檔，在寢室裡哈拉（那時當然沒有這個詞）的時候，他總會提起貓女孩，什麼話題講來講去都能扯到她。

「好啦！我知道你又要提你的小公主了，接下來讓你講五分鐘，我洗耳恭聽。」我笑他。

於是小公主就成了我們對貓女孩的暱稱。為她改個稱謂也好，不然加菲貓與貓王同學，都對貓女孩有意思，豈不成了「三隻小貓」？

但玫瑰叫什麼都一樣芬芳，同樣的，貓與貓的戰爭，免不了利爪相互攻擊，這是殘酷的事實。

我很為加菲貓擔心，這場追貓大賽。貓王同學，墨鏡白西褲白皮鞋，又高又帥又酷，外型上佔了很大的優勢，還好他對紫韻沒意思，不然我恐怕也只能夾著尾巴敗逃。

但話說回來，我大一的時候，就曾在總區遇過貓王同學在女五舍站崗，等貓女孩。那是石器時代的約會方式，沒手機沒電腦，甚至宿舍一層樓只有一支公用電話，非常不方便，要找女孩子，只能守在宿舍門口，請出出入入的陌生同學行行好，「可不可以請妳幫幫忙，跟某某寢室某某人說有人找她？」那一次貓女孩是出來了，但看見貓王同學並無喜悅之情，反而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那一次我是去找寢室聯誼認識的一位中文系的女孩子。

這樣說來，貓王同學追了幾年沒有下文，加菲貓也非全無勝算。加菲貓聽了我的分析，拍拍我的肩笑著說，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醫學院大四下的功課不算繁重，最大科是藥理學，但畢竟是純記誦的課程，幾年下來大家都能應付了。此外，再來大五就要進醫院見習，越來越忙，要交男女朋友時間變少，這是最後機會。於是班上又開始春光盪漾，班代為大家舉辦康樂聯誼活動，球類大賽，打排球、打羽毛球。男二舍有一個室內體育館適合打羽毛球，旁邊室外有籃球場，網子一掛就可以打排球。

比賽分組出來，我馬上跟加菲貓說，你表現的機會來了！你跟小公主同隊，貓王同學在另一隊。

但加菲貓馬上皺起眉頭說，貓王同學一看就是運動健將，我怎麼打得贏？

別怕啦，我小時候是排球校隊，看我的！但羽毛球我就不行了，這項目需要巧勁，我沒什麼經驗。我說。

加菲貓在我的鼓勵下，開始練習打羽毛球。技巧是不錯，但體能似乎不好，氣喘吁吁，於是我提議每晚繞著中正紀念堂跑步。幾個禮拜下來，兩人的肺活量進步了，期中體育課考跑八百公尺，我把所有同學狠狠甩在後頭，第二名是天才同學。

比賽那天，大家在體育館裡打羽毛球，在旁邊的戶外水泥地打排球，玩得很高興。貓女孩偶而下場，大部分時間在旁邊加油，她穿著短褲，我第一次看見，嗯，有些小蘿蔔。紫韻完全不能打，只能坐在一旁觀看。

加菲貓打得很認真，打排球的時候，好幾次驚險救球差點跌在地上，貓女孩在一旁一直喊著他的名字幫忙加油，他聽了笑得合不攏嘴。於是雖然最終我們這隊輸了，加菲貓還是很開心。

比賽完那晚，大夥兒到市場裡的龍門吃水餃喝啤酒，聊得好開心，加菲貓酒量不好，但興頭一來，也跟人乾了好幾杯。我教他一口一杯、直下食道的絕技，他試了一下，嗆得直冒眼油，噴了一地。

那夜，不知是白天太累，還是晚上大吃大喝壞了肚子，加菲貓半夜吐了起來，非常不舒服，但我呼呼大睡，完全叫不醒，兩位學弟又回家了，他只好一個人到旁邊的急診室掛號，第二天才跟我說。

貓女孩真的不好追，一段時間下來，加菲貓雖然略有斬獲，但跟貓王同學始終不能拉開差距，我替他有些著急。

幾個禮拜以後，１９９１年五月，爆發了「獨台會事件」，搞不清楚狀況的特務人員，闖進清大校園抓學生，罪名是讀了史明的《四百年史》，還有跑到日本去見他。

１９９０年野百合運動是學運的分水嶺，在這以前，走街頭頂多幾十人，都是熟面孔，野百合以後大家都知道必須參與社會，這時我已選擇退出，一方面不想湊熱鬧，另一方面也因醫學院功課比較忙。

但獨台會事件實在太離譜，《四百年史》我大一就在讀，根本是優良讀物，抓什麼抓啊？於是當全國學生們聚集在當時啟用不久的台北車站大廳，埋鍋造飯，準備長期靜坐抗議的時候，我還是去聲援了。

我要離開寢室的時候，加菲貓突然說他也要去，我有些驚訝，因為他從來沒參加過這類活動。到了車站席地而坐，跟幾百人唱歌呼口號，場面很激動，但我是街頭老鳥了，沒什麼新鮮感，倒是加菲貓喊得起勁。

沒多久，加菲貓跟我說，你看誰來了？原來是Ｋ，我有些驚訝。幾分鐘後，換我問加菲貓，你看誰來了？加菲貓看了幾乎跳了起來。

是小公主。

來對了吧！我低頭跟加菲貓說，他竊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