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筆（深夜講堂２６）

◎沈政男

大學時代，雖然念醫，但我主修文學，副修政治與愛情，剩下的時間才拿來自修醫學。自修？沒錯，我幾乎不上課，太無聊了，一間山洞一般深邃幽暗的階梯教室，一個人在最底層放著投影片（那時代還沒有電腦），機器發出微光，像是史前人類的火炬，只聽到符咒一般的醫學名詞，從那人口中懶懶浮現，不把最後一名學生催眠不罷休的樣子。

我對醫學沒有任何興趣，念醫只是要讓家裡脫離貧窮；考上醫學系的第一天，我就打定主意將來要選精神科，因為我連一隻青蛙都不敢殺，遑論替人打針開刀做侵入性治療；決定當精神科醫生以後，我就打定主意不要上課——我對成績一點也不在意，反正精神科是大冷門，將來選科沒人跟我搶。當然七年後狀況完全改觀，精神科暴紅，但這是後話。

不上課，考試怎麼辦？都靠共筆存活。

單就應付考試而言，其實光上課也沒有用，還是得把老師的上課內容抄寫下來，回去才能背誦記憶。誰來抄寫筆記？當然靠分工合作，從學長的學長就是這樣，在醫學院。於是有了共同筆記，簡稱共筆，這樣的小聰明。

那是個人電腦剛問世的年代，沒人知道賈伯斯是誰，微軟還靠 MS-DOS 打天下，班上只有幾個同學有蘋果電腦，偶而在共筆上畫著看得出是裸女輪廓，但完全引不起男生興趣的點陣圖。那時做共筆只能靠手寫，影印裝訂成冊，人手一本。

醫生百分之四十強迫，百分之四十自戀，剩下百分之二十強迫又自戀，從共筆就看得出來。

刻鋼板、刻印章的一堆，明明手寫，卻字字筆劃工整，前後對正左右標齊，像踢著正步的軍隊，不輸打字印刷。

明明我寫得很好，言簡意賅，一目了然，卻被擔任審核委員的書卷獎同學公然在共筆上頭加註：請多使用連接詞，比較容易理解。

我一拿到那期共筆，氣炸了。從小寫作文，連老師都不曾批評，竟然被這樣當眾羞辱。書卷獎成績第一，念醫學無人可比，但寫文章是我的強項呢！（那時當然沒有這樣的詞）有沒有讀過新詩啊？我是寫詩的人，寫詩有人在用連接詞嗎？

我邊嚷嚷邊要室友加菲貓評評理。升上大四，男二舍７０５室的三位僑生學長去當實習醫生，搬走了，我找了加菲貓還有兩位學弟住進來。加菲貓個子不高，臉圓圓眉毛粗濃，個性隨和從不發脾氣，孩子般純真，在班上人緣很好，是班上少數跟我有話講的同學，前幾年在總區的時候。我一邀請他，他不假思索就答應了，還自願選了門口的位置，承受開開關關的干擾。

加菲貓拿起共筆看了一下說：「哈哈，你真的把寫共筆當成寫詩了！」

聽到他不站在我這邊，我皺起眉頭搶回共筆，大聲唸了幾句。「很通順啊？哪裡難理解？」唸完我自己嘀咕著。

製作共筆，除了正題，寫點笑話花邊消息，當成調劑都很受同學歡迎，也有人公然告白寫情話，宣傳效果也不錯。下一期共筆還是有我的份，原本我在稿子上寫了一首新詩，題目是「以及但是雖然」，藉以回應書卷獎，寫完拿給加菲貓看，他勸我還是拿掉比較好，我聽從了，反正寫完詩我氣也發洩大半了。

大四寒假結束，元宵節很快到來，那年台北舉辦了第一次燈會，在中正紀念堂，離男二舍只有幾百公尺的距離，我們當然會前往湊熱鬧。

那時燈會草創，經驗不足，明明是馬年，主燈卻弄了個飛龍在天。也沒有發小燈這樣的點子，於是我跟加菲貓決定自行製作。

加菲貓買了雲龍紙、竹條、鐵絲，兩人在宿舍做起美勞。忙了一個晚上大功告成，一個桃紅色不規則多角形燈籠擺在書桌上，室友學弟看了笑著說：「學長，這是什麼造型的燈籠啊？」

提燈籠我會找紫韻一起去，但加菲貓呢？他對笑起來像貓的女孩有意思，但一直不敢表示。「同樣都是貓族，還這麼害羞？」我這麼虧他，然後慫恿他邀請貓女孩一起提燈去。

加菲貓後來鼓起勇氣，在元宵節前一天晚上拿起電話要打給貓女孩，我一看馬上要他親自跑一趟女六舍，當面邀請勝算大。

半個小時後回來，他面無表情，八成狀況不妙，我不敢多問，他卻自己說：「在女六舍樓下遇到貓王同學了。」

「然後呢？貓女孩答應他了？」

這時加菲貓笑了起來：「沒有，貓女孩一看我走過去，馬上跟我打招呼，把貓王同學冷落在一旁，接受我的邀請，明晚一起去提燈籠！」

「哈哈，你太厲害了！」我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貓女孩在班上以難追著名，加菲貓能攻下一城真的可喜可賀。

元宵的夜晚，整座中正紀念堂被賞燈人潮一圈又一圈包圍，那年代捷運尚在施工，大家都是坐公車過來，周圍道路被人車擠得水洩不通，連走路都困難。

主燈開燈儀式十分盛大，雷射光鑽天遁地，飛龍吐出裊裊煙霧，讓人們開了眼界。園區四周羅列各縣市組隊而來的電動花燈，大都是民俗主題，也有各式攤位，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一個燈籠四個人提，我提議猜拳決定輪序，結果貓女孩最輸，硬著頭皮打第一砲。我們穿梭在人群裡，邊走邊賞燈，這時突然迎面走來一個歐巴桑喊一聲：「這麼醜的花燈也敢拿出來提？」

貓女孩當場羞紅臉，無地自容，這時加菲貓趕緊英雄救美，搶下她手中的燈籠，說一句：「我來提好了。」

於是整個元宵晚上，都由加菲貓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其他三人跟他保持幾步的距離，好像彼此不認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