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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深夜講堂 25)
2013/02/03 07:55:35瀏覽1818|回應0|推薦0

PE(深夜講堂 25)
沈政男

「誰要出來當病人?」李醫師說。她看起來年近四十,臉上畫著淡妝,有一種優雅的氣質。

連我在內七、八個大四醫學生面面相覷,沒幾秒鐘目光匯聚在我身上,接著有人用台語喊了一句:「政男,汝啦!」其他人馬上出聲附和。死電吉他,寢室聯誼有年輕美眉(那時當然沒這樣的詞),爭先恐後一親芳澤,這時候就推給我。

PE,physical examination 的簡寫,中文叫身體檢查,醫學生的第一堂臨床課程,學習怎樣為病人觸診、聽診。1990年九月升上大四以後,我們終於首次踏進了醫院。大四以前,把人當成器官、組織、細胞、分子的組合,一層一層拆解、研讀;進到臨床,開始真正學習看病,接觸一個完整的人。

我脫下長袖醫師白袍、襯衫,只穿汗衫,等著被檢查。

「內衣也脫掉!」李醫師輕喊。我皺了皺眉,但也只能遵命,隨即擔心接下來該不會連褲子也要脫吧!還好我們這一組沒有女同學。

我赤裸著上身站在大家面前,有些畏縮,這時底下拋了一句:「哇!A罩杯哩!」老師聽了也不禁揚起嘴角揚附和:「嗯,很壯,有練過。」這讓我更加尷尬了。

老師先把雙手交互搓揉暖和,邊告訴同學這樣才不會冰到病人,隨即將手掌貼向我的胸膛,另一手疊上去做出扣診的動作。老師的手溫暖有肉,有些角質層,在我肌膚上滑動的時候些許粗礪。每個摸過我的女生,我都會記得觸感。

至於那堂課教些什麼,我幾乎不能專注。那天晚上洗完澡,在浴室照鏡子的時候,我望向自己的脖子,突然心頭一凜,想起白天電吉他開玩笑地說:「呵!你甲狀腺腫大喔!」課堂上練習頸部觸診,他跟我一組,相互對摸,他站在我身後要我吞口水,讓腺體上下移動,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當場沒注意聽,不覺得怎麼樣,現在想起來卻覺得有些擔心,我又望了望鏡中的脖子,反覆觸摸確認。

應該沒事吧!回寢室以後,我把甲狀腺出問題可能的症狀想了一下,完全闕如,應該可以放心。

接下來幾天,每次盥洗我總忍不住多看脖子幾眼,摸摸壓壓,確認沒有異樣,弄得局部皮膚有些泛黑脫皮,紫韻看了問我脖子怎麼了?我都不好意思回答。

一、兩個禮拜以後,我逐漸忘了這件事,心情恢復平靜。但沒多久,疑慮之火死灰復燃,再度延燒過來。

我父親在我高二的時候死於口腔癌,他生病的那幾個月裡,我經常在床邊陪他,清楚看見他口腔裡的肉瘤猙獰的模樣,那畫面幾乎印刻在腦海裡。於是當我在大四的病理學課本看見類似的病灶圖片,心頭又是一凜,想起這一陣子嘴巴裡有個白色潰瘍一直沒有好,吃東西的時候老是傳來痛楚,趕緊拿起鏡子,張口查看一番。

接下來好幾天我一直擔心著,無法開朗,跟紫韻約會的時候老是繃著一張臉,一聲不吭,連每天晚上最期待的陰暗角落迷途之旅也省略了,七早八早就要送她回女六舍。

她知道我心情不好,也不多問,只是安安靜靜陪著我,順著我,但幾天下來陰霾似乎沒有散去的跡象,她忍不住問我:「你怎麼了?」那時我們正走在徐州路的紅磚道,剛在醫學院對面的市場吃完米粉湯,我少見地沒有把她那碗剩下的清光,連最愛的肝連、炸豆腐也留著大半。

我還是沒回答,兀自走著。她接著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你怎麼了,好幾天悶悶不樂?你這樣我很擔心耶。」

「沒有啦。」我說。實在不知怎麼啟齒。

兩人安靜了半分鐘後,她眼眶泛紅起來,我看了不忍,於是鼓起勇氣說出心裡的話:「我可能活不久了。」接著把我擔心的事和盤托出。

她邊聽邊揚起嘴角,過來摟住我,像母親安撫小孩一樣。

「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她說這是醫學生常見的狀況,一下子接觸到這麼多疾病,難免擔心起自己,通常都是虛驚,她又再說一次「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早上醒來,很奇怪的,焦慮的感覺降低大半,已經不會有照鏡子的儀式了。

那天晚上,我們又去市場口吃了一次米粉湯,再到隔一條巷子裡吃剉冰,紅豆粉圓脆圓什麼的,堆得滿滿一大盤。

吃飽以後,我們散步到老地方。

「如果我真的生病了,不能走路,怎麼辦?」我摟著懷中的她問,我們坐在舊醫學院迴廊的階梯上。

「我會照顧你。」她說。

「可是你背得動我嗎?」

「可以啊。」她說完馬上站起,作勢要來抱我,但她沒什麼力氣,伊伊呀呀喊了半天,好像抱一頭大象那麼重。

於是我站了起來,單手將她拎起,要她像無尾熊一樣夾著我,一路走回宿舍。

她直嚷著要下來啦,會被人看見啦!

我根本不怕,什麼也不管。

跟紫韻在一起的時候。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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