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來像貓的女孩(女孩系列之四) ◎沈政男 瀧川龜太郎是誰?我碰巧知道這傢伙,碰巧遇到了一位中文系女生,在寢室聯誼的時候,提起了這傢伙的名字。兩個寢室,將近十名男女,只有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感覺她的眼神開始往我身上聚焦。 瀧川龜太郎寫了《史記會注考證》,是史記的權威參考書。一個日本人研究中國典籍到這麼透徹?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日本人有強迫性格,最適合做些注釋、查證、彙整之類的瑣碎整理工作,而日本又沒幾本值得鑽研的典籍,當然撈過界到中國去。 扯遠了,反正我就是知道這名字和那本書,而提起這位古人的中文系女生,碰巧是一位香港僑生,有一張福泰的肉餅臉、瞇眼、短捲髮,碰巧也戴一副黑框眼鏡,嗯,像極了那時當紅的香港藝人沈殿霞。 寢室聯誼是什麼?年輕一輩聽來可能覺得很蠢,那是石器時代的求偶方式之一。「妳們好,我們住男十一舍 103 室,有五個人,想跟妳們女六舍 103 室聚餐聯誼,時間就選在……」,同樣內容,一式數份,寄給台大校總區所有女生宿舍的 103 室,亂槍打鳥,等候願者上鉤。其實就是集體搭訕、寫信搭訕,這在沒有網路交友的年代,是很實用的發明。 聚餐後沒幾天,阿霞寫信過來,說我長得像王傑(不識此人者請自行 google),希望跟我做朋友,但我無意再聊龜太郎,只好說抱歉。我對她寢室的另一位女生有好感。 又過了幾天,我到女六舍「站崗」,這更是游牧民族才有的追求方式了。那時尚無手機這種東西,而偌大的學校宿舍,因陋就簡,每一層樓上百人只共用一支電話,等於沒電話。雖然不便,卻也給了製造浪漫的機會,男生可以突襲女舍樓下,來個驚喜偶遇,前提是如果你知道她出入宿舍的時間的話。但這變數太大,一般的做法,是站在宿舍外頭,雙手圈在嘴邊大喊:「某某寢室的某某小姐,可以下來跟我見個面嗎?」也不對,這是錯誤示範;正確的方法,是找一位正要邁進宿舍的路人,請她行行好,「幫我轉告某某寢室某某小姐,說某某找她,好嗎?」 十之八九,路人憐憫癡情男,大多願意幫忙,但我那天竟然踢到鐵板,許久不見半個人影經過,而好不容易有人靠近了,仔細一看,竟然是阿霞。我硬著頭皮請她幫忙,她冷冷地說很忙不好意思,我再要提起龜太郎這傢伙,她已轉身離去,我感覺她用眼角餘光狠狠瞪了我一眼。 失望之際,救星來了。班上的貓王帥哥遠遠走來,合身喇叭白長褲、嗶嘰亮白皮鞋、黑太陽墨鏡,搭配一米八身高,我不禁低頭瞧瞧自己的寒酸行頭。沒多久,笑起來像貓的女孩走出宿舍,看起來是赴貓王同學的約。 雖然十多年沒見了,如今回想起來,眼前依然可以清楚浮現,她那優雅又略帶神祕的笑容。一張小臉懸掛著漫畫裡才有的迷濛雙眼,下巴微翹,微笑時,嘴角拉出優美的弧線;就是鼻樑不夠長不夠挺,使得五官少了一份襲人的艷氣,反而有些寶貝臉。 「你找誰?」我懷疑自己看錯聽錯,她不走向貓王,反而過來關心我,「我幫你。」 「喔,沒有…只是等人…」我有些語塞,一會兒才把話說清楚。 我班上同學,有人以成績好出名,有人以人緣好出名,也有人以口才好出名,而她,卻是以難追出名。一直到醫學系七年畢業,始終無人追到她,但這是後話。 平日眾星拱月,護花使者太多,像我這種沒有以什麼出名的芸芸眾生,根本打不進她周圍;在女六舍站崗那一次,應該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和她說話。 因為這層緣故,當晚,我和寢室聯誼相中的那位女生吃銀座快餐、啖蜜園剉冰、走椰林大道、坐醉月湖畔被蚊子叮,這一套台大青年男女約會的例行儀式,過程裡我幾乎都心不在焉,一直想著貓王同學帶她去了哪裡?兩人做了什麼? 寢室聯誼終究沒有下文,這時的我,也開始集會結社,以「噬菌體」(根本是個地下黑牌社團)社長之名闖蕩學運界了。 瘋學運的代價,就是瀕臨二一邊緣,大三下期末考來臨,我焦慮得像隻跳蚤,根本靜不下來念書,因為期中考成績算一算,期末考即使每科考一百分,都不見得過得了關。 那時我恢復了中斷年餘的抽菸習慣,下午沒課的空堂,一個人走到醫學院宿舍前空蕩蕩的籃球場,整個人掛在籃球架上,沒精打采地抽菸。那時我臉色一定難看極了,但笑起來像貓的女孩如此貼心,她路過瞥見了我,停下來跟我聊了聊,絕口不提「怎麼了?你看起來心情不好」這類同理心零分的紆尊降貴式的粗魯問候語。 她要我跟她到醫學院對面的剉冰攤(如附圖)吃冰。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次剉冰了。那剉冰攤至今猶存,生意依舊興隆。 但終究只是吃剉冰,沒有下文。再跟她交會的時候,已經是大七在醫院實習的事了。那時我跟她一起分到內科,幾個同學為了排值班的事吵了起來,原因是她前一梯在外科實習的時候,被總醫師臨時拉去支援開刀房,多值了好幾班,照理說來內科可以扣抵,但就是有人不願意。幾個好同學,為了排班鬧得很不愉快,聲響大到得把病房討論室的門關起來。後來有人話越說越重,我瞥見她臉色開始凝重,似乎壓抑著情緒。 她最後受不了,起身摀著嘴巴,跑向門口,開門衝了出去,我趕緊追上,前去關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失掉了貓一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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