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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華堂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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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華堂變故》

卻說華霜回到崑崙山紫宵宮,只見大殿門口懸起大紅燈龍,一眼望去盡是綵綢喜帳,一群崑崙弟子、僕役侍婢絡繹出入,佈置場地,忙得焦頭爛額。華霜腦海一片渾然,恍惚站在原地,半晌作聲不得。忽聽一個嬌嫩婉轉的聲音喜道:「華師姊!」一個青衣少女當先奔來,其餘女弟子聽見呼聲,紛紛擱下手邊工作,圍攏過來,七張八嘴的細敘離情。

華霜恍若不聞,道:「這……這些綵綢喜帳是怎麼回事?是誰要成婚了?」

眾女聞言,霎時間都變了啞巴似的。那青衣少女向眾女瞧了一眼,道:「是……就是……東方師哥。」說到「東方師哥」四字,已聲細如蚊。

華霜眼前一黑,似欲暈昏,顫聲道:「新娘是誰?是……情兒麼?」

那青衣少女道:「不錯,兩年前師父便收了情兒作弟子,但是我……我們……哼哼,卻未必將她當作師妹看待。」說著嘴唇微撇,臉上盡是憤恨與輕蔑之色。

華霜一怔,隨即明白她們替自己抱屈,她向來要強好勝,什麼都不甘示弱,豈能在師妹們面前失了氣派,正色道:「咱們有緣同為本門手足,彼此不是該和睦相處麼?我不要妳們為了我……才不要……」

眾女見她目眶隱含一泓清淚,神情卻倔強無比,都是暗暗替她感到辛酸,青衣少女道:「師姊,對不起,是我們錯了,妳別哭啊。」

華霜強笑道:「本門難得辦喜事,我一點都不難過,我……哭什麼?」竭力隱忍著抽噎之聲,整容道:「師父在哪?」

青衣少女道:「師父在後山小院。」華霜更不遲疑,邁步便要前往。那青衣少女又道:「師姊,妳……妳既然回來了,還是去瞧一瞧衛師哥吧!」

華霜頭也不回,道:「怎麼?」

青衣少女道:「衛師哥為妳害了相思病,一直都不見起色。」

華霜呆了半晌,道:「知道了。」


鐵稜真人閉關靜修的小院是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垂蓋,蒼翠蔽天,靜窈縈深,除了偶聞間關鳥語外,竟半絲聲息也無。

華霜來到小院前,正要開聲求見。忽聽隔門內傳來鐵稜真人平淡如水的聲音:「霜兒,進來吧!」
 
華霜知道鐵稜道人武學愈來愈精深,從腳步聲中,便可知道來者的修為深淺,而斷定身份。她道:「是。」呀的一聲推開板門,進了小院。但見板桌上一把茶壺、一盞昏燈、壁上懸著一柄竹劍,鐵稜盤坐在蒲團上,正自閉目養神。

華霜見鐵稜依然拘謹修肅,眉目間威嚴和慈藹並存,便和當年分手時毫無大異。她心意激盪之下,竟忘了行禮跪拜,叫道:「師父。」

鐵稜睜開雙目,站起身來,他幾十年修為,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他和華霜情若父女,陡然見到華霜,忍不住一把摟住了她,撫著她頭髮,溫聲細語的喚著她的名字。

過了良久,師徒二人坐在板桌旁,華霜對鐵稜說起這兩年來自己的經歷與變故,待說到返回師門時見到大殿上的光景,便頓住說不下去了。

鐵稜道:「霜兒,為師聽妳呼吸不勻,語聲隱咽,是不是為了域兒的婚事而不快?」

華霜一咬唇,道:「師父你……你何以事先並不知會我?」

鐵稜嘆道:「為師紙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也提到域兒婚事定在後天,定是妳心神激盪,才沒將下文看完。」

華霜顫聲道:「師父你召我回來,便是……便是為了域師哥的婚禮?」

鐵稜道:「妳從小便是這令人頭疼又惹憐的性子,別人都猜不透妳的心思,只有為師明白妳的心事。倘若不事先知會妳一聲,等到這事傳諸江湖,換成妳最後一個才知道,只有令妳更傷心罷了。」

華霜黯然道:「師父你說得對,倘若今日我從別人口中得知,我只有更加想不開,再說這是域師哥一生中最大的喜事,我……我豈可不赴場祝賀?」

鐵稜嘆道:「妳和域兒、門真、情兒四人間的情債怨孽,終究要有人犧牲,命中注定那人便是妳。妳向來堅強理智,一定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

華霜道:「師父,你錯了,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堅強,有的時候甚至我會失去理智。師父,為何卻是我犧牲?我一點也不甘心向我的宿命屈服。」

鐵稜搖頭道:「鐵稜的徒弟豈可失足於兒女私情?總有一日,妳會嚐到苦盡甘來、出世昇華的覺悟。為師知道妳知事明理,倒也不怎麼操心,但門真為了妳,終日臥病在榻,書空咄咄,整個人萎靡不振,為師真不知該如何勸導他。」

華霜咬牙道:「師父,妳放心,我一定會讓衛師哥好起來。」

鐵稜道:「去吧。那孩子只有妳才能扶他一把。」華霜點頭應聲,當下出了小院,輾轉來到衛門真寢居。

那居室倚山而立,之後是萬丈深淵,終日飽吹山風,入冬更是奇寒徹骨。此時門窗緊閉,裡頭寂然無聲。

她敲一記響門,無人回應,便推門走進,只見衛門真躺在榻上,形容枯槁,被褥中瘦骨嶙峋,心下既是歉疚,又是憐惜,到外頭打了盆熱水,側坐在床邊,用毛布輕輕抹拭他的臉。

衛門真迷糊中感到臉上一陣溫暖,無意識的睜開雙目,瞧過去朦朧一團,依稀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夢中人出現在眼前,正無微不至的照料著自己。他心中嘆了口氣:「八成又是發夢了吧!她……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於是又閉上雙目,突然心念一轉:「不對,既是夢境,豈能如此逼真?」

衛門真正自心搖神馳,顫巍巍的睜開眼簾,眼前一個女子綠衣珊珊,雪膚依然,花貌如昨,不正是自己夢中輾轉思念的那位姑娘?

華霜嘴角噙笑,道:「衛師哥,你終於醒轉了。」

這咬字不純的口音、這豔若桃李的笑容,將他的思緒弄得一團混亂。衛門真目不轉睛的癡望著她,幾乎分不清現實夢境。突然「啊」的一聲,霍地翻身坐起,忘情的摟住華霜香軀,喜極而泣,道:「師妹,我不是在作夢,妳……妳真的回來了,我好歡喜,我好歡喜啊!」

華霜沒料到他竟會擁抱自己,吃了一驚,正欲掙脫他的懷抱,待聽見他情致纏綿的吐露相思,不由得頗為感動,於是便任由他緊抱著不放。

衛門真擁著一塊溫香軟玉,聞到一股細細幽香,不禁意亂情迷。摟了一陣,才戀戀不捨的鬆開雙臂,凝視著她的臉,道:「師妹,妳的容貌又回復到從前了,一點都沒變,還是一樣豔絕人寰。」

華霜聽他說得誠懇動人,見他目中所流露的敬仰,實是將自己擬若天仙。她自知容貌清麗,江湖上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醉神馳,但似衛門真這般深情款款的稱讚自己,卻也是生平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不禁可可竊喜。

衛門真又道:「師妹,妳不是一直在外漂泊?妳……怎麼會回來?」

華霜嘆道:「我聽說你為我害了……相思病,我當真千言萬語也難辭其咎。衛師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好轉?我真不忍見到你變成這副模樣。」

衛門真低聲道:「妳便是我的良藥,只要妳能永遠這般待我,不不,哪怕只有一時三刻,我都會不藥而癒。」

華霜決然道:「既然我回來了,我一定會早日讓你痊癒。」

衛門真目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輕輕握住她手,道:「妳為了我從中原萬里迢迢的趕回來,我是……我是很感激的……」臉上微微一紅,道:「我的心事……妳向來是明白的……」說到最後一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

華霜心頭一跳:「糟糕,他對我傾心愛慕,這時誤會我回返師門是為了瞧他,這可得詳說明白。但是他現下這等情況,怎麼教我說得出口?」

只聽他又道:「打從我第一眼見到妳,我便知道這一生非妳不娶,我們朝夕相處多年,彼此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後來輾轉分別了兩年,我終日流連妳的香閨,撫著妳幼時的玩物,只盼一日能見到妳出現在這裡。這是我頭一次表明自己的心意,也是頭一次擁抱妳。師妹,看見妳不拒絕我,我這輩子從沒如此刻這般歡喜。我答允妳,一定讓自己好轉起來,我不再讓妳獨自風塵江湖,我要妳過著人人稱羡的神仙生活。」

華霜聽他說得誠摰熱切,顯是全心全意要照料自己,她幾乎可以聽見衛門真整顆心靈在傾訴吶喊,不自覺熱淚湧上目眶。她自幼父母雙亡,輾轉被送至崑崙山習藝,師父雖待她恩深義重,畢竟她太過獨立堅毅,師父也不怎麼管束她;師門手足間,人人對她敬重,不敢有所拂逆;域師哥雖曾經和她交好,卻不曾這般真心誠意的傾吐真情。只有衛師哥一心替她設想,似乎寧願自己遭逢不幸,也要她過得平安喜樂。

華霜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幾乎快要落下淚來。

她生怕自己心神激盪之下,壓抑多時的悲傷與無奈會崩於一線,於是扶著衛門真躺倒,拉妥被褥,道:「衛師哥,你先閉目安歇,過一忽兒我再過來瞧你。」

衛門真低聲道:「這當兒妳還喚我衛師哥麼?我對妳一片真心,妳心裡仍是把我當師哥看待麼?」

華霜不敢正視他雙眸,道:「無論如何,我已明白你的心意,至於我自己……我自己……」說著悠然嘆了口氣,快步出了室外。


這段路是如何走來的?她腦海一片空白,等她回復心神,已來到紫宵宮外的藏仙潭。她自幼便喜歡這水潭的清幽氣息,於是抱膝坐在草坪上,眉宇間流露少有的悲傷與沈重,一張嬌艷無雙的臉罩上一層凝重的風姿,竟也好看煞人。

華霜悵然若失,隨手扔出一粒粒小石子,在清澄的潭面上打出一圈圈漣漪。她心頭便如那一圈圈漣漪般波濤起伏,難以靜息。

她想著即將降臨的喜事:後天便是域師哥和情兒的婚禮了,這幾日各派掌門都遣人送禮道賀,青靈師哥下山辦事去了,域師哥又要籌備婚事,又要招待貴賓,忙得不可開交,情兒呢?身為女人一生中最幸福之事便是能與意中人終成眷屬,她後天便要作新嫁娘了,每晚一定都興奮得無法入眠吧?
「愛情不就是燃燒過了,一切都消失殆盡了麼?為何此刻我的心痛得無法呼吸?也許我不應該回到這塊傷心地,遠方的千山萬水,才是屬於我的歸宿吧!」

她沈浸在重重疊疊的心事中,眼望潭水,忽然有所體悟:「漣漪泛起之後,慢慢擴大,最後便淡然消逝了。緣起緣滅,竟是這般容易。我向來拿的起,放的下,為何這次不可?如果兩個人注定無緣,即使攀越了千山萬水,經歷了生離死別,即使從天之涯走到地之角,無緣的兩人,終究要分離。」

胡思亂想一陣,見天色向晚,於是起身返回紫宵宮。她親自到廚房煎了一碗補氣養身的藥,用托盤端去衛門真房裡餵他喝了。

衛門真又是歡喜,又是感激,便是如此,拖了兩年的病竟一夕好轉,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飛揚。鐵稜過來探望他時,他已能跪拜行禮,說了一口侃侃如流的話,直教鐵稜滿心欣慰無已。

照料衛門真的日子一眨眼便過去了,明日申時,便是東方域大婚的日子。

華霜服侍衛門真上床安睡,心頭鬱鬱難遣,便出宮向西行去。信步之間,愈走愈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昔日和東方域定情的那片松林。

她心頭一驚:「這兩日我盡量不去想婚禮之事,也不再惦起域師哥,怎麼無意間,又來到此處?難道我心中對域師哥,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麼?」

松林裡悄然無聲,清風徐來,送來淡淡的松子清香。她深深吸了口氣,滿腔都是那熟悉又眷戀的味道,稍一躑躅,緩步走進林中。

只見樹林深處點著一盞明滅不定的燈籠,火光中一人坐在石上,正抱著一罈酒自斟自飲。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手中酒碗灑出大半酒水,火影搖曳,映在那人臉上,竟是東方域。他和華霜都不料竟會在此不期而遇,都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出來。

華霜纖腰一扭,便欲離開,但走了兩步,腳步卻像生了根似的,再也移動不得。多年來刻骨銘心的相思、海枯石爛的感情,豈能說走便走?說割捨便割捨?

東方域怔然瞅著她背影,一時間竟不知該對她說什麼。華霜別過半面,眼角餘光幽幽的注視著他,道:「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激動萬分。

東方域道:「我……我閒步經過,便進來喝酒,我不知道竟會遇見妳。」

華霜柳眉一挑,道:「一個即將成婚之人,不好好在房裡養精蓄銳,卻跑來這裡吹風喝酒。若教新娘子知道了,她會作何感想?」

東方域怏怏然長嘆一聲,道:「我還顧得了那麼多麼?既然妳來了,不妨過來陪我喝酒,我……準備了兩個青花碗。」

華霜微微一呆,道:「我記得從前你不開心的時候,都會拉著我來這裡喝酒,這裡也是當年我們定情的地方。」

東方域道:「這些事……妳都還記得?」一邊說話,一邊倒酒。

華霜走到他身邊坐下,冷睨道:「我努力想要忘記,卻偏偏記得比誰都清楚,命運真是作弄人。」說著自嘲的一笑,接過他遞過來的酒,仰首一飲輒盡。

東方域凝思她片刻,似乎在醞釀什麼情緒,準備對她一吐為快。華霜道:「有話快說,何必吞吞吐吐的?」

東方域吸了口氣,道:「霜……師妹,妳還愛著我麼?」

華霜凝視著他,道:「不錯,我不只愛著你,甚至還有一點恨你。」

東方域斂眸道:「過去是我對妳不住,妳恨我也是應該的,甚至我寧願被妳千刀萬剮,也絕不皺一下眉頭。」頓了片刻,低聲道:「我……我聽見妳還愛著我,我當真又是感激,又是歡喜。」

華霜皺眉道:「域師哥,你真的喝醉了。」

東方域斷然道:「不,我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清醒。有件事我終於明白了,但是似乎遲了……遲了……唉,一切都太遲了……」

華霜道:「你盡是說些不倫不類的話,我一字兒也聽不明白。」

東方域悽然凝眸,道:「這些年來,我始終欠妳一句道歉。霜……霜……師妹,過去是域師哥對妳不住,累妳一個兒風塵漂泊,流了不少淚水,受了不少苦楚。我……我真不知該如何補償妳才是。」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華霜心頭一酸,咬牙道:「你都要作新郎官了,卻還跟我胡言亂語,這樣是正人君子的行徑麼?」說著站起身來,邁步便走。

東方域情急之下,衝口道:「霜妹,我愛妳。」

華霜全身不由自主的一震,顫聲道:「你說……說什麼?」

東方域瞅著她的背影,淚水涔涔而下,道:「過去對於感情,是我太優柔寡斷了。當年我重傷癱瘓,周旋在妳和情兒之間,我殊不知該如何抉擇,甚至我還禽獸不如的想坐享齊人之福。後來我……我一時把持不住,玷污情兒的清白,那時她在我面前哭得十分傷心,我也只能承諾娶她為妻。其實我的心畢竟還是放妳不下,後來我和情兒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我見她無微不至的照料我,漸漸我被她的體貼和細心感動,甚至我發覺自己喜歡上她了。那時,我一度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完全將妳隔絕,但是自從妳離開後,我竟無時無刻感到莫名的空虛和蕭索,我日夜都惦記著妳,只盼能再見妳一面,我以為只是歉疚感作祟,是以便不作理會,直到近日妳回來後,我便更加明白我的心了。」說到這裡,目中閃著堅毅而深情的光芒,道:「我對情兒只是淡淡的喜歡,對妳卻是深深的愛。」

華霜回過頭來,心中又是甜美,又是淒涼。她終於確知那個令東方域刻骨銘心的女子,就是自己。她目中依稀閃著淚光,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東方域肅容道:「我東方域對天發誓,若我適才有一句假話,立時教我被華霜親手殺死。」

華霜悽然一笑,道:「域師哥,我終於明白你的心意了,但正如你所言,一切都太遲了。事到如今,什麼都改變不了,你只能扮好新郎官,將你的新娘子迎娶進門。而我,哪兒才是我的歸宿,我心裡十分明白。」

東方域喉嚨一陣緊鎖,道:「妳說得是衛……衛師弟?」

華霜道:「我已決定終生不嫁,我要獨自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裡落葉歸根,平平淡淡的度完餘生。」

東方域道:「妳可不可以……不要走?」語聲充滿央求與懇切之意。

華霜幽咽道:「難道要我繼續待在這兒,瞧著你和情兒白頭偕老,兒孫滿堂,你教我……教我情何以堪?」

東方域幽幽的垂下眼簾,道:「我知道這個要求是過份些了,但是我……我當真不想失去妳,我不想……不想讓妳再一次離去。」

華霜正色道:「域師哥,請你記著明日你是新郎官,並且多為未婚妻著想,她為你付出那麼多,甚至為你獻上寶貴的貞節,豈難道你還要辜負她?你教她如何度過下半輩子?」

東方域道:「沒有感情的婚姻,只會讓我們步入墳墓,我不想隨波逐流,更不想為任何人負責。從我承諾娶她的那一刻,我就錯了,錯的荒唐,錯的無法彌補。這輩子我愛的人是妳,沒有轟轟烈烈的愛過,沒有大喜大悲的哭過,只有一個沒有意識與軀殼和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似我這樣渾渾噩噩的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華霜黯然道:「域師哥,很感激你告訴我這一切,但我已決定獨立自主,再也不想投入感情的漩渦。域師哥,你千萬不能辜負新娘子,倘若情兒婚後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東方域哽咽道:「妳……」

華霜深深吸了口氣,道:「明日便是你大婚之期,你早點歇息,才有精神……」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一扭頭,邁步急奔而去。

東方域叫道:「霜妹,霜妹。」華霜卻如一陣風般去得遠了。

目睹華霜一步步遠離自己,他的心也一步步走入死亡深淵。這遲來的徹悟,使得三人將受到一輩子的傷害,現實真的太殘酷了。

忽聽「嘿嘿」兩聲冷笑,一條人影一閃,隱沒在黑暗之中。東方域一時徬徨失措,脫口道:「情兒。」當下循聲飛奔過去。

來到情兒所居,遲疑片刻,不知是否該敲門而入,接下來又該如何面對她?適才和華霜說的話,一定被她隻字不漏的聽進去了。忽見窗紙上一抹纖影搖曳,似是情兒拔出利器,正要抵住自己心窩。

東方域大吃一驚,無暇多思,伸手推門,搶進房去。只見情兒手持長劍,恨恨的橫了自己一眼,當下便要刺入胸口。

東方域當此情境,只嚇得魂飛天外,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徒手握住了劍身,將長劍奪了過來,隨手拋在尺外,手掌已被割得鮮血淋漓。

情兒呆了半晌,突然如夢初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東方域將她摟在懷中,撫著她秀髮,道:「情兒,我……我……」

情兒在他肩頭一推,怒道:「你摟著我幹什麼?我死了你也不會傷心,你讓我死了,也好讓你耳目清淨。」

東方域咬牙道:「情兒,既然妳什麼都明白了,那我……那我……」一時間難以措辭,只道:「總之這輩子我不會辜負妳了。」

情兒冷笑道:「你既然不愛我,明日的婚禮大可不必算數,你自己不也說了,沒有感情的婚姻,會讓你我步入墳墓,反正我想大婚後不久,你就會把我休了,然後去找你的霜妹重溫舊夢。哼哼,我說得是不是?」

東方域聽她這般尖酸刻薄的說話,不禁微微一怔,隨即道:「我既然娶了妳,便一定會全心全意的照料妳,除非你嫌我品行低劣,瞧我不起,不配作妳丈夫。」

情兒聞言,不勝悽然,低低的道:「你又不愛我,卻娶我做什麼?」

東方域心下一片混亂,道:「我不敢奢求妳原諒,但請妳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我這一生已經辜負一位姑娘,絕不能再辜負第二位了。」

情兒道:「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女子,弱懦無能,人又蠢笨如牛,別說和聰明絕頂的華師姊天差地遠。便是你,你一表人才,武藝超群,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但是崑崙派高徒,更是當世人中騏驥,我又怎配得上你?」

東方域道:「我……我沒有妳說得那麼好,我心軟而無定見,柔弱而不夠決斷,好壞更分不清楚,我……我連自己也瞧不起。」

情兒見他一張超塵脫俗般的俊美面孔流露無限的悲傷,無限了悔恨,心腸稍軟,道:「域哥,你忘了華師姊吧!咱們婚後重新開始,過一般夫妻平凡安逸的生活。我既然是你的人了,這輩子我將竭盡所能,好好服侍你。」

東方域聽得感動,輕輕嘆了口氣,伸臂摟住她嬌軀。情兒心想自己和他雖然名分已定,終究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若被人撞見,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同門面前定要抬不起頭來,於是掙開他雙臂,催他回房就寢。

次日天明,崑崙派上下人眾個個換了新衣,大殿上懸燈結彩,華燭輝煌,蘭麝飄香,裝點得花團錦簇,喜氣洋洋。這日上午,不少武林人士特來道賀,賀禮更如潮水般湧到,最後已無處妥置。崑崙眾弟子忙於接待貴賓,絡繹出入,不可開交。鐵稜為男方主婚,華霜為女方主婚。申時一刻,吉時已屆,天井中火光連閃,砰砰砰三聲,放了三個響統,眾賀客齊聚大廳,贊禮生朗聲贊禮,兩名崑崙弟子伴著東方域走了出來。跟著絲竹流轉,六名崑崙青年男女簇擁著情兒徐徐步出大廳。

情兒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披,紅紗遮面,俏立在東方域右邊。東方域目光若有意、若無意的向華霜一瞥,她一雙訴盡千言萬語的妙目正癡癡然望著自己,一見自己目光瞥來,立即便將視線移開。東方域這一望之下,胸口熱血翻湧,幾乎便想拋下禮堂、棄下聲名,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顧一切的帶著她遠走高飛。忽聽情兒嗤的一聲冷笑,東方域心頭一凜,連忙收定心神,直視前方。

贊禮生朗聲道:「拜天。」東方域和情兒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然大殿上閃出一條人影,身子搖搖欲墜,胸口插著一柄利劍,深入數寸,鮮血染紅半邊衣衫,不少人紛紛驚叫:「青靈道長。」「青靈師哥。」「快……快救人。」

那人正是青靈子。

這下變故陡生,血濺華堂,人人都是始料未及。饒是鐵稜數十年修為,乍見愛徒身受重傷,命在旦夕,也不禁為之色變。他一個箭步搶了過去,攙著青靈子上身,但見他劍中肺葉,血流不絕,眼見是不活了。

青靈子嘶聲道:「師……師……」

鐵稜忍著悲痛,道:「你有什麼話說?」

青靈子將口湊近他耳邊,悄聲嘀咕幾句。鐵稜道:「什麼?」青靈子雙目一閉,一縷英魂登時歸陰。

一件喜事斜刺裡鑽出一個青靈子,轉眼間風流雲散。崑崙派眾人又是悲憤,又是傷痛,前來到賀的群豪更感掃興。眾人七張八嘴的猜測議論,青靈子拚著最後一口氣回返紫宵宮,究竟跟鐵稜說了什麼?但似乎鐵稜聽不出個所以然,青靈子便嚥了氣。然而殺害青靈子的兇手又是誰,以青靈子這等武學造詣,竟有人能一劍刺中他要害,手法乾淨俐落,實非易與之輩。一時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黎明後便紛紛拜別下山。

崑崙派眾人忙將綵綢喜帳拆下,偌大一座紫宵宮,原本喜樂融融,賓客雲集,轉眼間一片愁雲慘霧。東方域向來和青靈子交厚,但見他死於非命,心中驚痛交集,待青靈子遺體火化之後,便獨自跑來松林中喝酒。

華霜在紫宵宮中負責料理諸多瑣事,待青靈子遺體已化成灰燼,手邊工作也告一段落的時候,放眼不見東方域,猜知他一定在松林中,於是發足前往。

待她趕到松林中,眼見一抹殘陽沒入山頭,天地間灰朦朦的甚是蕭索。東方域喝得酩酊大醉,倚著一株松幹呼呼大睡。他身上仍穿著喜袍,眉宇深鎖,淚痕依稀,哪有半分新郎官的喜氣?

華霜悄無聲的走了過去,伸手輕輕撫著東方域清瘦的面頰,眼前這張臉蛋,丰神俊朗,貌比潘安,卻偏生用情不專,意惹情牽,不知教自己碎了幾次芳心?夢魂中偷彈了多少珠淚?然而自己不但忘不掉他,反而情網愈陷愈深,柔絲愈纏愈密。唉,只能說是一樁冤孽,而自己偏偏是命運造化的苦主。

迷糊中,東方域只覺一隻柔若無骨的素手牽引著自己的意識,回到遙遠的過去,同樣在這座松林裡,才十五歲的華霜坐在自己身邊。二人都玩得倦了,華霜就用她的手,替自己拭去汗水……

突然間,這一切就像夜露遇到朝暾般消失不見了。東方域倏地掀開眼皮,酒醒了一半,眼前一張愛憐橫溢的臉,正是華霜。

華霜但見灰僕僕的層雲如鉛之重,道:「今夜恐怕會下雪,咱們回屋子吧!」一語方畢,過不多時,一片鵝絨般的細雪輕飄飄的落了下來。

東方域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回去。霜妹,妳在這裡陪我,好麼?」

華霜凝眸道:「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竟能懦弱如此,不敢面對情兒帶來的壓力和青靈師哥的死訊。」

東方域嘴角扯出一絲苦笑,道:「輾轉過了那麼多年,我以為我們會生疏許多,卻不料妳反而更清楚我的心事。霜妹,在喜堂上,我真想拋開一切是非,帶著妳遠赴異邦,不要理情兒,也不要理崑崙派,我的世界只有妳,妳的世界也只有我。」

華霜怫然道:「我這趟來,可不是和你談一些風花雪月的。」

東方域神色悽然,不作一聲,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碗酒,仰首喝下。華霜道:「別喝了。」走上前去,冷不防東方域一躍而起,伸臂抱住自己。

華霜又驚又怒,手一揚,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道:「東方域,請你自重。」跟著腦袋一撇,掉頭離去。

東方域見她背影逐漸隱沒在林蔭盡頭,急叫:「霜妹。」發足尾隨在後。

行不多時,卻見華霜一動也不動的立在一道道細雪中,正對面的險道上影影綽綽的聚集不少人,都是紫衫衣飾,當先一對男女並肩而立,正是鐵心和寧熹。

東方域乍見魔教陣容,便知今日之勢凶多吉少。鐵心夫婦的身手兩年前自己曾經親眼見證,光是其中一人便不易對付,更何況這回夫婦二人聯手,彼此心心相印,稱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己方只有兩人,敵方高手雲集,若交起手來,絕計撐不多時。他在衣袖中捏緊拳頭,暗忖便是自己喪失性命,也要護華霜周全。

鐵心嘴角噙著揶揄的微笑,道:「又來一個亡命之徒。」寧熹依舊冷若冰霜,臉上不見一絲神態。
東方域緩緩走到華霜身邊,低聲道:「走。」

華霜淡然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就這麼一句話,休得跟我囉嗦。」

東方域聞言,胸口熱血沸騰,豪氣陡生,高聲笑道:「今日妳我力戰群魔,生死與共,人生至此,夫復何憾?」「憾」字甫落,一條白光破空而出,手中多出一柄單刀。

華霜也緩緩拔出雙劍,微笑道:「在死之前,能殺幾隻魔教小妖,那也可謂生平一大快事。」

鐵心朗聲大笑,道:「崑崙派兩大高徒,玉修羅,冷月雙劍,我老早便想會一會,可惜事不逢時,一眨眼便是兩年。今日得償宿願,實慰平生。」

東方域微笑道:「我也老早便想討教鐵心長老高招,你我既然心有戚戚,那就不必多費唇舌。這就接招吧!」語畢,當即揮刀上前,身至半途,驀地一飛沖天,半空中輕輕巧巧打了一記筋斗,順勢出刀,直刺鐵心肩頭,將近敵人邊上時,冷不防刀鋒回捲,一片勁光舖天蓋地的向寧熹罩去。

寧熹聲色不動,左足畫了一個圓弧,揚起一片塵沙,人已在一丈之外。忽聽一聲嬌叱,卻是華霜挺劍攻上,鐵心見華霜出劍之快,實是追風逐電,迅不可當,當下不及細想,竄上前去,便要扣住她脈門。

華霜手肘微曲,「波」的一聲輕響,倏地撞向他胸口。鐵心內力催動,借力打力,一股橫衝直撞的勁力猛向華霜撲去。

華霜登時便感胸腹間氣血翻騰,好在這股勁力純粹就自己施力而定,自己出多少力,鐵心便以多少力報還,她內力本就不強,是以並無大礙,腳下微一踉蹌,險些摔倒。華霜這麼一緩,鐵心已伸掌向她肩頭推去。華霜縱身後躍,左劍一揮,削向他手腕。鐵心手掌輕輕一拂,華霜虎口發麻,這一劍便揮不出去。

那邊廂東方域和寧熹鬥得正酣,寧熹雙鞭舞得有若一條靈蛇,一連在東方域身上施了十下險招。東方域使出崑崙刀法,招招擋得間不容髮。這十攻十擋,在電光石火之間便即過去。旁邊紫衫人屏息凝神,無不神眩心驚,忍不住脫聲喝采。

便在此時,忽然一柄長劍掠過長空,飛出丈餘,東方域眼角一瞥,華霜已失了一劍。鐵心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的餘裕,左手施展擒拿,托住華霜剩餘的另一劍,內力逼至,那劍立時被他又拗得曲了。

東方域見華霜片刻間便失了拿手兵刃,赤手空拳,更非鐵心對手,不禁心憂如焚,忽覺身前一股勁力迫至,登時想起令武林人士聞風喪膽的火焰箭,連忙一記「鐵板橋」,仰身避過,火焰箭掠過他鼻樑,射在不遠處一面石壁上,蹦出幾星火花。

東方域只覺鼻樑辣辣生疼,一瞥眼間,只見鐵心五指如爪,如脫箭般逼向華霜胸口要害。華霜身旁去路都被鐵心掌影籠罩住,只能不斷後退,身後是深達百丈的淵谷。

東方域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大敵當頭,一躍上前,硬生生受了寧熹一記鞭擊,便是他這般奮不顧身的蠻勁,瞬間已抄過寧熹左側,撲身抱住了華霜,只覺背心一陣沉痛,鐵心一掌登時拍在他背上。

東方域一連受了兩大夾擊,到底也是血肉之軀,如何捱受得住?口中鮮血狂噴,熱烘烘的鮮血全都流在華霜身上。

華霜驚痛交迫,攙著東方域上身,腳下已臨淵口,稍微不慎,便會失足墜落。但見鐵心獰笑著步步逼進,心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受魔教賊人之辱。」抱著東方域,投身沒入百丈深淵。


她只道這下定然摔得粉身碎骨,從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墜良久,突然「噗」的一聲,竟是摔入一片積雪之中。那雪積得好深,她從百丈巔峰一躍而下,衝力何等猛烈,筆直沒入雪中。積雪甚是柔軟,登時緩和下衝勢道,華霜腳下沾著實地,當即足尖使勁,抱著東方域掙扎著浮出積雪,只覺奇冷徹骨,全身都不由自主的猛打哆嗦。

但見東方域從肩及腰烙著一條長斜的血痕,索性傷得不深,外傷看來諒無大礙,但他背心受了鐵心剛猛無儔的掌力,那可就非同小可了。華霜見他雙目緊閉,口邊全是鮮血,死活難料,悽然道:「域師哥,你……你振作一點。」也不知是哽咽還是天冷,說話劇烈顫抖。

環顧四野,一片純白廣闊的谷地,積雪一望無際,不見谷底出口。她心下暗暗叫苦,在這冰天雪地裡,不要說身受重傷,便是一般人也抵受不住,再說谷裡除了深厚的積雪,此外一無所有,卻要吃什麼活命?

她略一定神,從懷中取出一枚信號彈,便要打火發射,突然心念一轉:「此時魔教妖人便在淵口,若見底下發出信號彈求援,便知我倆沒死,派一群高手殺將下來,反而更快斷送我倆性命。且等上一段時分,再發信號彈也不遲。」懸念及此,忽然心想:「域師哥為了我,當真連性命也不要了。他對我一片痴心,可是我……我……」

一瞥眼,只見東方域似笑非笑的凝視著自己,她喜形於色,道:「域師哥,你終於醒轉了。你……感覺如何?」

東方域溫柔一笑,道:「妳抱著我,我……我很開心。」


(李斯特:鬼火)
(理查克萊德曼:夢中的婚禮)
我從國小二年級就開始學鋼琴,可是因為沒什麼興趣,導致學琴沒什麼動力,越練越退步,有人說: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在鋼琴前的我,好像變成令外一個人。這一首《夢中的婚禮》是我最拿手的,就算閉著眼也能彈奏,現在的我,彈起這首樂曲,不知不覺會有許多感觸。

( 創作武俠奇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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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anna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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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無掩光華
2008/10/03 09:09

明珠無掩光華

月無光

星失色

妹情如瀑布常流

兄情長如雲開闊

天無涯

地無邊

兩相依

訴情衷

但願天可憐

命運相重疊

相牽到百年

緣深情不滅


沄玥★方晨☆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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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0/02 23:19

妳最近也改貼黑色禁藥的圖啦?她的圖,妳也喜歡嗎?

不過她畫的女生,衣著太暴露,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最近應該不錯吧?


持續挖坑中,也持續補坑中^.^

白狼子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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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場詩
2008/10/02 11:17
崑崙張燈彩
華霜淚潸潸
東方情未了
門真痴心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