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貢院後街西口龍王廟柳蔭下永遠都停著待客的黃包車，濟南人管這車叫洋車，就是姿三四郎和駱駝祥子拉坐兒的那種。我們從冉家巷遷來這裡，有些親戚則搬到了更遠的東關，母親帶我去看他們，就在龍王廟前頭雇車子，姿三四郎、或許是駱駝祥子拉我們飛跑。從我家去東關實際上是從大明湖西頭跑到東頭，再一直往東，十餘里的荷花澱連續展開，在一碧無涯中密密點綴著紅色和白色的花蕾及花朵。荷葉綠如蕉葉，紅花如桃，白花如雪。萬項的荷塘又被土堤和田埂隔成一方一方的水地，每一方荷田都有采荷葉和采蓮蓬的“蓮盆”出沒，每一方荷田也都關系著一戶人家的哀愁和喜樂。在荷葉蓮花的襯托下，在四邊形水田的交鄰中，一些像濟生家的荷塘人家島嶼般散布著。我和母親看見，有個較大的小島，島上有幾間莊戶房，只有田硬小路，要轉多個直角，才能和外界曲折相連，又看到在這島上還臥著一只睡懶覺的大狗。下午我們叫車回家，在這島上仍然看見那條大狗在庸懶地臥著。只聽母親感嘆連連。後來我猜想，母親一定是在感嘆那狗呢：離亂人不如太平犬哪！

      濟生家也進入了辛勞的荷塘勞作。我和濟生的關系還是不太好。本來濟生為了魚和狗對我的懲罰屬於一種階級反抗，但是被他沒有覺悟的父母一巴掌一飯勺給鎮壓下去。後來，五十年代，我讀《紅旗譜》，書中寫幾個小字輩貧農捉了一隻名貴的紅靛頦鳥，地主老財（像我一樣）非要強買，給多少錢小字輩也不賣，回家給大人一說，階級覺悟很高的長輩抓住這件小事對子弟進行鼓勵和教育，使他們樸素的鬥爭意識上升為革命的火種。這就叫燈不撥不亮。而濟生沒遇到撥燈的人。

      濟生家忙碌起來，而我又攙進去裹亂。本來宋先生答應過我和濟生乘一個蓮盆下塘采荷，濟生也小，下塘也做不了什麼，就是讓我們在塘裡玩玩，現在他們不放心濟生了，正好宋太太還沒出閣的妹妹到姐家來，就讓小姨和我一個“盆”下荷塘。濟生又來和我爭小姨，再一次失敗，但是大人答應他自己使一只“盆”，總算擺平了。

       我的心情當然是非常激動，就和現在的孩子要去基斯尼或嘉年華一樣高興吧。一早我和濟生一家人從小橋過河到了藕池，一看幾個藕盆都在小徑上扣著，人們把它們翻過來，放進池裡，它就隨著水的波動一起一伏的。藕盆也稱蓮盆，就是我家搬進貢院後街第一天顧大姐帶我到河邊舀水，看見濟生家靠牆扣著的那些洗澡盆大的小木船。今天我進一步發現，這些小木船還有兩種，一種就是圓形木盆，另一種較大的，是橢圓形的，稱為腰子盆。

      我和濟生小姨用的就是個腰子盆。我也管她叫小姨，叫的她很開心。劃動藕盆的槳大概不敢稱槳，它就是一副乒乓球拍子，一模一樣。小姨一手一個“拍子”就把藕盆劃動，方向是藕地的另一頭，然後往回采收。我也拿著一把“拍子”在水裡亂攉弄。

      夏季藕池主要采收荷葉。那時候，除了茶葉，濟南食品包裝幾乎都用荷葉，從燒雞、醬肉到豆腐、切面，所以需求量很大。無論什麼食品，被荷葉包過的，味道就是不樣。煮一鍋稀飯，用荷葉代替鍋蓋，這一鍋粥就充滿清香。鮮嫩的蓮蓬也當水果賣，但大量的蓮子要到秋天蓮老之後收獲。剪一些初放的鮮花和花蕾不是為了賣錢，而是為了送收荷葉的客商和廟宇。

      小姨把藕盆劃到位置，先采了幾個大的蓮蓬給我，就采起荷葉來。她揀大張的、已經開始老化的葉子采收，而把嫩葉和活力旺盛的葉片保留著。“荷葉采太多了，藕就長不好了，”她說。

我看著小姨左一張右一張地用小鐮刀采集荷葉，動作非常生動，人也顯的美麗起來。我本來感覺她貌不驚人，過於白白胖胖，眼睛也小，有點像年青十歲的顧大姐。但一采起荷來就不一樣了，因為腰肢扭動和兩臂動如舞蹈煥發出的活力非常吸引人，連她雪白的手腕、手背上被藕梗劃出的紅印也讓我感到好看又可愛。她盤腿坐在蓮盆中，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俯下身去采割，正像是“參差荇萊，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優美極了。她把割下的荷葉鋪在她和我中間，漸積漸高，看起來她就像坐在蓮座上的菩薩。她忽然跪起身來，把袖子捲得很高，探臂到水中撈起一蔟水草。她說：“這是菱，可以吃的。”她於是從蔓子上給我揪下來不少菱角，用牙齒嗑開，讓我剝食。我高興的吹起牛來：“我長大了要買很大很大的藕池，種的藕都給你。”小姨聽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