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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新詩的體裁(下)
2018/08/08 23:11:23瀏覽1797|回應0|推薦2

六、人物詩
人物詩經常被詩人拿來臧否歷史,或抑惡揚善,藉由所書寫的主人翁的事蹟或行誼,表達作者自身的價值判斷或道德觀,因而往往具有一定程度的社會教化功能。多數新詩人都有書寫人物詩的經驗,人物詩無論出於說服讀者的目的,或者表達作者自身價值判斷和道德觀,都必須注意以下幾點:1、表彰人物適可而止,不可流於過度的拍馬屁吹捧﹔2、書寫人物筆調盡可能靈動鮮活,給予讀者「狀若目前」的親切的臨場感,才會有藝術感染力。
〈棄婦〉∕瘂弦
被花朵擊傷的女子
春天不是她真正的敵人

                        

她底裙再不能構成

一個美麗的暈眩的圓

她的髮的黑夜

 也不能使那個無燈的少年迷失

她的年代的河倒流

已不是今年春天的女子

 琵琶從那人的手中拾起

迅即碎落,落入一片淒寂
情感的盜賊,逃亡男性的磁場已不是北方

她已不再是今年春天的女子
她恨聽自己的血
滴在那人的名字上的聲音
更恨祈禱
因耶穌也是男子

瘂弦說:「詩人是不幸的蒐集者。詩人蒐集自己的不幸也蒐集別人的不幸。詩人可以將古人的不幸重新詮釋,將未來的不幸當作預言。」瘂弦的人物詩傳達悲天憫人的人道情懷,以戲劇性的表現手法:戲謔與諷喻,凸顯對弱勢者社會體制上的漠視和經濟生活上的擠壓,刻劃小人物艱辛困頓的生活形象,如〈上校〉、〈坤伶〉、〈棄婦〉、〈瘋婦〉、〈乞丐〉等。這首〈瘋婦〉書寫一個婚姻破裂的女性,被薄倖的男人給拋棄,以致心態上遷怒到所有的男性,甚至連無辜的耶穌躺著也中槍。

〈卡夫卡〉∕陳去非
布拉格的雪下得早
聽說你化蛹的消息
我的心彷彿屋簷下
歌聲被凍著的那隻雲雀
漫漫冬季,我想
已足夠你沈思存在的本質
倒是鄰舍屋頂上久久落不下去的夕陽
幾乎使我想起永恆
而融雪是遲早要發生的
當花朵綻開於鐵泥之上
布拉格自煤煙中嗆醒
你再也無處藏身
緊接著審判便將來臨
於是,我開始憎恨起那些
從未脫皮的,人類……

卡夫卡(Franz Kafka)是位存在主義小說家,著有〈審判〉、〈變形記〉等小說。筆者把這兩部小說的故事情境融入到這首詩裡,以詩文來勾勒卡夫卡的生平輪廓。這類型的人物詩,必須能抓住所書寫的角色,他的主要生平事蹟和人格特質,讓主人翁的具體形象能清楚地拓印出來。

〈Loser〉∕陳去非
一直宅在伊甸園裡
理由只是不想蛇出來
傷害想要有個家依靠的女人
天地無用,Loser
平生無大志,天天沒代誌
苟延存活至今依然頹廢
其實沒什麼大道理
莊子,這廝到處騙吃騙喝
就是一條街頭魯蛇

てんちむよう,陳列架上
故意把自己擺錯位置
顛倒錯置,打上一道亂碼
就能安穩過日子
不被發現不被提取
不會跟著塑膠袋寶特瓶
很快地被消耗掉

人物詩裡,有一類是沒有特定書寫對象的作品,而以某一類族群(如:魯蛇、魚乾女、媽寶),他們的形象特徵作為書寫素材。這首〈Loser〉即是以一群社會競爭下的失敗者,作為書寫對象。他們生性慵懶畏縮,生活態度苟且散漫,日子得過且過,看不見未來願景。可魯蛇們有自知之明,他們安分守己,起碼不會是個麻煩製造者。


七、抒情詩
抒情詩向來是多數詩人創作上的大宗類型,由於格局上不若社會詩或政治詩,以書寫大我的家國、土地情懷,而是以抒發作者個人的歡喜悲傷、愛怨情仇作為主體,因此情緒收放時的拿捏必須恰如其分:悲憤或熱切時情感濃烈情緒激越,哀傷或頹喪時情感低盪情緒灰暗,欣喜或愉悅時情感歡樂情緒酣暢,抒情詩易寫而難工,關鍵就在情緒收放和情感拿捏上。寫得太直白露骨,如飲白開水口(美)感盡失﹔寫得太曲折隱晦又會令讀者摸不著頭緒或者如墜五里霧中。若干程度的隱約含蓄(暗示性)有其美學上的必要性,尤其能夠保留餘韻和想像空間,更能幫作品加分增色。

寫作抒情詩要避免:(1)無病呻吟(口水鼻涕齊飛)、(2)濫情露骨(肉麻當有趣)、(3)自命風流(自我感覺良好)、(4)膚淺低俗等毛病,一旦沾染上就會美感盡失,令讀者目瞪口呆或者嗤之以鼻。
台灣的抒情詩人,廣為讀者們所熟悉的主要是席慕蓉與鄭愁予,分別代表少女和浪子情懷,這兩種典型。其實,就筆者的閱讀經驗,張錯和敻虹也相當有可觀性。
〈空言〉∕張錯
既然早就把一生交付給你

那麼還有什麼好怨恨與期望的,

也許,一切就是空言罷了,

正如你底來臨,

一如遍體清涼而又

措不及防的微風,

拂遍早春新綠的田野,

開始是一種漫然的騷動,

之後,卻是一波,又一波

頗歎歇息的無奈。

 

既然早知道今世緣慳,

那麼還有什麼預卜他生的,

真的,空言確實就是空言,

正如你悄然離去後,

我自夢中驀然驚覺,

卻還堅持著枕間的髮味,

以及繁花盛開的被裘,

我底笑容,微帶苦味,

一如那顆熟透後,

令人心碎的櫻桃。

 

既然言語和行動都是空絕,

那麼睜眼時為什麼還轉身看你,

還那末快樂與無措,

好像經歷了一次死亡,

一種彌天的浩劫,

甦醒或者歸來相顧,

我仍無言,你仍空言;吧了!

一切均如早時你承諾的那場電影,

待真要去觀看時,

影片卻下來了。


〈惘然〉∕張錯
多麼容易說的一句話,

多麼容易感動的一個名詞

甚至可以午夜飲泣和追悔,

可以清晨奔出戶外

面對冰雪融解的初春,

橫眉冷顧天下——

為的就是一個情字,

就準備拼盡一生的筆墨——

去搜尋那偶然的剎那,

花朵無聲的怒放,

河流急促的湍折,

山脈驚心的倒影,

手的相握,

額的相觸,

眼睛動魄的相遇,

之後,就冒昧的付出一生

漫長而無奈,

惘然而不安,

一生,只有一次,

而情字,是否只寫一次?

只朗誦一次?

只吟哦一次?

一死,亦只有一次,

是否只許是一首歌的重疊?

只許反覆著一種的主題?

一生的豪情可以任意揮霍,

一生的愛情卻是孤注一擲,

所以,無論是發生或憶及,

感動或飲泣,

無數次當時的惘然,

名分卻只有一種。


張錯的抒情詩中,蘊含一種「美麗與哀愁」的情緒氛圍,散文化的語法,加上排
比、對偶的形式設計,善用提問句型,使得語調柔美,節奏緩急有致,如情人之
間的情話。讀張錯的抒情詩,直覺他是個用情至深的型男,這種男人肯定比「所
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或∕候鳥的來臨∕因我不是常
常回家的那種人」(鄭愁予〈情婦〉)負心薄倖的浪子,來得受歡迎。

〈水紋〉∕敻虹
我忽然想起你,
但不是劫後的你,萬花盡落的你

為什麼人潮,如果有方向
都是朝著分散的方向
為什麼萬燈謝盡,流光流不來你

稚傻的出日,如一株小草
而後綠綠的草原,移轉為荒原
草木皆焚:你用萬把刹那的
情火

也許我只該用玻璃雕你
不該用深湛的凝想
也許你早該告訴我
無論何處,無殿堂,也無神像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
已不星華燦發,已不錦繡
不在最美的夢中,最美的夢中

忽然想起
但傷感是微微的了,
如遠去的船

〈我已經走向你了〉∕敻虹
你立在對岸的華燈之下
眾弦俱寂,而欲涉過這園形池
涉過這面寫著睡蓮的藍玻璃
我是唯一的高音
唯一的,我是雕塑的手
雕塑不朽的憂愁
那活在微笑中的,不朽的憂愁
眾弦俱寂,地球儀只能往東西轉
我求著,在永恆光滑的紙葉上
求今日和明日相遇的一點

而燈暈不移,我走向你
我已經走向你了
眾弦俱寂
我是唯一的高音
夢中,落我一身衣裳

敻虹的抒情詩,不像席慕蓉那種浪漫耽美的「永恆的少女」,敻虹的詩行裡除了
感性成分,還多了一份知性美感,她知道愛情不是單方面一廂情願的付出,而是
雙方共同信守並用心經營。「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已不星華燦發,已不
錦繡∕不在最美的夢中,最美的夢中  忽然想起∕但傷感是微微的了,∕如遠去的船」
,詩人領悟到愛情會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變質消退,除了把握當下的幸福,當愛
人離去,女人所能做的不是追悔,而是誠實去面對。

八、武俠詩
隨著武俠小說在坊間長年的流行,受到普羅讀者的喜愛,近三十年來武俠詩也成
為許多詩人想要一展文筆才情的類型,然而許多武俠詩作品,往往詩行裡只見刀
光劍影、血雨腥風,卻不見江湖義氣和兒女情長,流於陽剛而缺乏美感。

武俠詩在華人文學裡獨樹一格,是華人特有的文類,但武俠詩寫得好的詩人並不
多。筆者印象中有羅青、張錯、溫瑞安,筆者的武俠詩也有可觀之處。
〈斷夢刀〉∕張錯
江湖素有傳言,
斷魂容易斷腸難,
斷腸難,
斷夢更難。

自從落魄載酒以來,
擊劍,讀書,和交友。
自仇討與剖腹的生涯退隱下來,
秋天飲酒,賞菊,和持螫,
才知道夢,
不盡屬於夜晚,
即使驚夢,
也不盡在遊園。
自君別後,
琴弦絕,
音訊缺,
常有一種掩卷的嫉妒,
在風簷展讀;
有一種烏騅的遺恨,
在迢迢的煙波。

倘刀能斷夢,
仍在於殘夢了無可覓,
惟揮刀無以截斷的,
卻是思念的源頭,
倏隱倏現,念來夢現,
來去絕蹤,念去夢隱。

這首詩的意象(畫面)和故事劇情,讓筆者聯想起唐代杜牧的〈遣懷〉:「落魄江
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詩裡的主
人翁自江湖退隱後「擊劍、讀書、交友」,閒暇時「飲酒、賞菊、聽琴」,日子
其實過得慢條斯理很愜意。偶爾還做夢喊眠一下,在夢裡溫習那段行走江湖、刀
口舔血的往事,他沒被仇家一路追殺,搞得日子雞毛鴨血,每天心驚肉跳睡不安
穩,其實應該「偷笑」囉!

〈斷夢刀〉∕陳去非
江湖素有傳言: 斷魂容易斷腸難,斷腸難,斷夢更難。
   --詩人張錯同題

飲過無數頸血,一把刀

裹著自身的殺氣入睡

而你,刀客

你的夢話繽紛如雪花

飛舞,在江邊蘆葦的亂髮間

 

肉色的夜,我從青樓沽酒回來

才脫下墨黑的緊身衣

遠處傳來幾聲鴉啼

「莫非,今夜又有人來尋仇不成?」

你突然翻身坐立,抄起長刀

月光裡,你捋鬚飲酒

銳利的身影一如森冷的刀刃

 

想起那年,黑木崖一役

你單挑武當七子,劍走七星

一把長刀圈在劍陣裡,間不容髮之際

猶能游走自如,如雲之從龍

如一帖近人絕句,押著險韻

從盛唐鏗然的節奏間,浪尖兒地拔起

一聲霹靂,令滿座英雄豪傑摒息俱驚

 

終究,我只是一介寒士

科場失意,落拓於江湖

幾卷歌詩,常被歌妓當成下酒的小菜

蒙你不棄剖心交陪

你說:刀,只能用來殺人

不如歌詩自娛娛人

刀能斷夢,歌詩卻能了斷愁腸

於是,我信此生不會只有平仄和對仗

不會只是一場又一場,感性的對決


筆者以同題詩雅和張錯,詩裡寫的就是杜牧〈遣懷〉裡的情節:一個科場失意的書生,去鎮上沽酒回來,看見他的刀客朋友,正抱著佩刀酣然入睡邊說夢話。書生將他叫醒,兩人對飲,這時江邊傳來幾聲鴉啼,引起刀客的警覺心,以為有仇家循線找來,於是刀客翻身坐起,抄起長刀警戒。等確認是虛驚一場後,書生回想起這刀客以前曾告訴他,在黑木崖與武當七子決鬥的往事隨即自憐自身的遭遇,一介落拓江湖賣文維生的寒士,刀客反而安慰他,說他雖然科場失意,生活過得清苦,但不像他行走江湖,得經常與人廝殺拼搏,刀口舔血過日子。

這兩首詩裡,都有刀光劍影的畫面,也都有敘事性,張錯的詩以「隱藏作者」(我)的方式,採取書信體來敘說,對象是一位分手後的老友,內容是向朋友在信函裡訴說,朋友離開後,他的生活近況和心情。筆者的詩則是以對話體的方式,演出書生和刀客之間的友誼,生活軌跡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竟然能成為莫逆,一起飲酒抒懷,刀客還幫書生加油打氣,要他隨遇而安。

〈江湖一聲笑〉  (現代版武俠詩) ∕陳去非
縱橫江湖數十載
手上這口長刀,閱歷
各大門派各路英豪
老來嗜酒,不喜談遙想當年
那些動漫裡才有的搞笑橋段
以歌佐酒,江湖一聲笑
淺斟低唱,詩酒裡排遣寂寥
別嫌俺的笑聲太冷且有些陰險
總令聽者臉上三條線
心裡直發毛,要不這樣
老夫哪還有顆腦袋大口吃肉喝酒
上網哈拉跟網友窮打屁?

昨晚鑣客傳來鏢書
說朝廷拿老夫項上人頭懸紅
開什麼玩笑來著?老夫
一身本事和蓋世絕技
刀光劍影裡,賣命演出
一年才收幾兩銀的票房和版稅
哪個官爺敢跟俺過不去?
今晚就提刀尋去衙門
雞毛鴨血殺將進去
把他給大卸八塊
砍成一堆螺絲釘和回收零件

行走江湖道,今來古往多少英豪
年少時意氣風發睥睨各大門派
到頭來不都橫屍野外
成了烏鴉野犬,聊勝於無的點心夜消
江湖一聲笑,勝敗其實難計較
聽我說學逗唱掰完這一段
如果小屁孩你一直沒起笑
(哇操!原來你低頭只顧著滑手機)
肯定比老夫我還要難搞
還要雞掰,便祕且龜毛……


這首詩結合古典和現代意象,寫出搞笑版的現代古裝武俠劇,這類型喜感的武俠詩逐漸有詩人去嘗試書寫。這首詩裡的主角人物「刀客」,他在這時代裡的現實身分,其實是電影電視劇理的「武師」或「武行」,可由於他長年扮演刀客角色,產生角色認同的「入戲」現象,以至於把現實生活和古代武俠的情節混在一起,因而腦子裡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並且表現出許多「不合時宜」的凸槌行為反應,令觀者為之捧腹。

九、象徵詩
象徵詩都是以象徵客體(通常為具體的對象物)作為演出主角「象徵本體」一般不會出現,只由具體的物象(象徵客體)負起傳意任務。象徵詩的特色正是詩意的暗示性,主要表現在兩個面向:(1)表達方式的間接性:避免直接對某一事物做出敘說,而要讓讀者以聯想和想像作橋樑, 以領悟的方式去弄明白未曾直接說出的某一內容。(2)事物的關聯性:直接說出的另一事物與未曾說出的某一事物,有著一定的聯系,這種聯系往往是隱蔽的、含蓄的,內在的。

使用象徵手法來表現主題,其實技巧難度相當高,島內除了少數高手如覃子豪、葉維廉、白萩、商禽、周夢蝶、蘇紹連等能夠靈活駕馭外,青年輩少有修練這門絕學的詩人。象徵詩往往以寓言詩、詠物詩的外觀型態出現,因而必須從文本所使用的表現手法,去進行分析考察。象徵的表現手法著重間接迂迴和暗示性,所以會給予讀者朦朧的美感和豐富的想像,是值得青年詩人投入,好好經營的表現類型。

〈寧靜的死水〉∕陳去非
一片池水把自己圈圍起來
不再作夢,漸漸失去動能
他寧靜下來,波瀾不興
安於現狀成為生活哲學

水面上依然會有大樹安定的投影
還有路過的雲朵和飛鳥湊熱鬧
可他不知道浮萍和紅藻一旦孳生
就會漸漸蔓延開來遮蔽池面
池水加速優養化,水質渾濁
飄散出陣陣腐敗的臭味

除非有人幫他掘道出口
讓他反省,重新找回動能
否則他就會日漸淤積
被自己的無知給,徹底消滅

這首象徵詩同樣以詠物詩兼寓言體詩的型態來包裝,沒有副標題,讀者的想像空
間寬闊,可以指向一種習性的人,或者一種社會現象,或者一種生活態度。這首
詩的象徵客體是「死水」,象徵主體涵攝在主題中。死水的「寧靜」表象,其實
蘊藏莫大危機,那種「以不變應萬變」、「老神在在」的鐵齒態度,在變化迅速
的資訊時代裡,往往會因思維和生存技能落伍而吃盡苦頭。

〈孤獨〉/楊牧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遙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卷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戚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

〈孤獨〉這首詩詩人自剖晚年的心境,頗有自傳詩色彩。〈孤獨〉是抽象的概念
,經由擬虛為實(擬化)後,變成一頭「獸」。接著以「獸」作為象徵客體,演出
詩人「我」和虛擬的「獸」之間的互動,意象推展當然是以擬化的手法來進行,
「獸」其實是詩人潛意識裡的我,從「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此句之後,拉
出一條鮮明的線索。〈孤獨〉不是詠物詩,雖然詩行的的「獸」是演出意象的主
角,但它的主題〈孤獨〉是抽象概念,並非具體的實物。筆者將它視為一首詩人
自況的象徵詩,「擬化」只是它的表現方式(演出手法),自剖晚年內心的孤獨,
這一精神層次才是這首象徵詩所要表達的標的。

十、超現實詩
超現實詩是以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作為創作理論的根據,超現實主義強調「潛
意識的跳躍(水平)聯想和自動(直覺式)書寫」,超現實主義在日治時期(1932),經
由「風車詩社」詩人楊昌開啟序幕,正式在台灣落地生根。
台灣的超現實主義詩人,其實並未出現「自動語言」這種極端的書寫方式,反而
是加以規範,將書寫的對象物以通感、誇飾、略喻、借喻、蒙太奇、虛實轉譯、
意象易態變形和時空錯位變形等手法加以處理,島內的超現實主義詩人以洛夫的
作品和成就最為出色,後起之秀則有陳黎、羅智成、孟樊、許悔之、丁威仁、
曾元耀、唐捐、李進文、鯨向海等幾位青壯輩詩人。

詩人洛夫的超現實手法,本專書裡已有相當多的介紹,筆者要引導讀者欣賞幾
位青壯輩詩人的超現實作品。
〈懸置的日常〉∕丁威仁
幾支菸的下午安靜地有點抽象
死心塌地的暈眩賴著不走
我想不通能墮落的理由
只得把眼底的風景
揉出以後上鎖
 
為什麼要用不安調酒
寫實的小城熱得像被赤道
掃過,微醺偶爾宿醉
都調戲著我夢中
那張沒有面目的臉孔
 
上帝疲倦
因為我們比誰都討厭
自己,時常謀殺
僅剩的一點點懸空的
快樂
 
聽一首歌,換一副眼鏡
只是為著找出謊言的疆界
撿起沙堆裡的白骨
抱著,窩在懶骨頭裡
把自己寫成半個
敦煌

這首〈懸置的日常〉就使用了一些超現實的表現手法,諸如第一段裡:

(1)通感:把視覺和嗅覺上煙的安靜挪移到心覺暈眩:「幾支菸的下午安靜地有點抽象死心塌地的暈眩賴著不走」,出現有趣且耐人尋味的畫面,煙的安靜是視覺和嗅覺可見可聞的,頭腦裡的暈眩感卻是心理(精神)狀態,已經轉入心理分析層面。 (2) 意象易態與變形:只得把眼底的風景揉出以後上鎖」,眼底的風景是視覺畫面,畫面卻可以被揉出來變成視覺上具體可見的物件,這部分屬於意象變形,並且「還可加已上鎖」,像一本日記或一只盒子那樣用鎖頭鎖起來,這部分則屬於意象易態:意象型態由「揉出來的風景改變性質為可以上鎖的物件」。

第二段裡都是尋常的描繪:「寫實的小城熱得像被赤道掃過,微醺偶爾宿醉都調戲著我夢中那張沒有面目的臉孔」,表面上使用明喻先說悶熱的小城像是被赤道掃過,接著使用擬人法宿醉如何調戲他的夢境中,那張沒有面目的臉孔。把前後這兩個畫面連結起來,情節就是作者在悶熱的小城裡喝醉酒。
第三段裡虛實轉譯:「因為我們比誰都討厭自己,時常謀殺僅剩的一點點懸空的快樂」,謀殺自己僅剩的一點點快樂,快樂是抽象的情緒,當然不可能成為謀殺的被害人,這裡的謀殺語意等同於「扼殺」,謀殺抽象的情緒(快樂),是抽象情緒轉譯為具象的物件,屬於「化虛為實」的虛實轉譯。

結尾段的意象畫面突然被拉到大漠:「聽一首歌,換一副眼鏡只是為著找出謊言的疆界撿起沙堆裡的白骨抱著,窩在懶骨頭裡」,作者換了副眼鏡,發現自己置身宛如沙漠,空曠寂寥的臥室裡。「把自己寫成半個敦煌」,則是個想像的「以小喻大」的誇飾句,且兼有意象變形,人的身體如此渺小,怎麼可能被寫成「半個敦煌」呢?
當讀者閱讀超現實詩作品時,常常會被作者「荒謬卻精采絕倫的想像」給勾出眼球來,「語不驚人死不休」正是這類作品給人的普遍印象,就是所謂的「無理而妙且妙不可言」。

〈有一個人〉∕李進文
寂靜,啊寂靜自陽臺長出枝枒

有一個人變成複葉眺望遠處……

窗外的花瓣和秋天在樹下跳繩

童年,剛剛路過

 

風把教堂的鐘聲敲得香氣四濺

你的名字如雨滴在異國的石板路

櫥窗會吃掉孤獨的鞋音嗎?

你會用髮巾把遠行的家綁緊嗎?

 

在回家和旅行的路上你撞見夢了嗎?

你答應要帶一張金髮碧眼的地圖回來

並且保證不被法國梧桐咬傷

 

入夜前,我們的故事坐在陽臺上

望著遠處一條長長的堤岸在走

海洋彷彿老到無力再摺另一艘船


〈有一個人〉這首詩同樣使用到超現實手法,尤其是「虛實轉譯」,將抽象的情緒或不具形體的物件,與視覺上具體的對象物,透過「轉碼」:意象語碼轉換,進行相互換位,語意上接近古人所說的「虛實互補」,諸如:
(1)
寂靜自陽臺長出枝枒」:寂靜是抽象的物理現象和主觀的心理認知,並不具有視覺可見的形體,寂靜自陽台長出枝枒,正是「由虛轉實」的虛實轉譯。
同理你的名字如雨滴在異國的石板路櫥窗會吃掉孤獨的鞋音嗎?你會用髮巾把遠行的家綁緊嗎?也都使用虛實轉譯手法:「名字如雨」兼用明喻,名字是抽象的符號,具有聲音屬性,此句是「由虛轉實」﹔櫥窗是實體物,鞋音是抽象的聲音碼,此句是「由實轉虛」﹔髮巾是實體物,遠行的家是抽象的視覺,此句同樣是「由實轉虛」。第三段的「在回家和旅行的路上你撞見夢了嗎?」同樣是「由實轉虛」的虛實轉譯﹔第四段的「入夜前,我們的故事坐在陽臺上望著遠處一條長長的堤岸在走」,性質上前句是「由虛轉實」的虛實轉譯,後一句則是借用無生物擬人法,讓堤岸跟人一樣長出腳來,可以自行走動。

(2)通感:第二段首句「風把教堂的鐘聲敲得香氣四濺」,是聲音往嗅覺的挪移也就是「化聲為嗅」的感官互通。
(3)
其次則是較為低階的「擬化:擬人、擬物」:
擬人法:分別為第一段的「窗外的花瓣和秋天在樹下跳繩童年,剛剛路過」和末段的「遠處一條長長的堤岸在走海洋彷彿老到無力再摺另一艘船

擬物法裡的物擬他物:「並且保證不被法國梧桐咬傷」,法國梧桐變成齒牙銳利,會咬傷人的狗。

(4)再其次是語詞上的刻意錯接:「你答應要帶一張金髮碧眼的地圖回來」,以金髮碧眼來說明那張地圖的屬性是語詞(形容詞)上的刻意錯接如此一來就產生了「歧義性」(ambiguity),引起讀者去思考這句詩行為什麼不寫成「你答應要帶一個金髮碧眼的洋妞回來」,引發這類模稜兩可卻很有趣的聯想
整首詩裡的每一兩行詩句都有修辭格的名堂,散文句法相對較少,詩的質感當然就會很稠密。這首詩提供讀者相當豐富且多元的語意層,充分挑戰讀者的審美經驗和修辭概念,普羅讀者多半只能夠透過一幅幅連續畫面,憑感覺去揣測詩行裡的語意,很難具體地指出作者真實的原意和所採用的表現手法,除非像筆者這類訓練有素的詩評者,才分析得出其中有哪些名堂,否則就只能「外行人看熱鬧」了。
超現實詩作品由於使用的表現手法相當多元,筆者認為超現實詩其實比象徵詩更具有閱讀上的挑戰性,這也是超現實手法迷人的地方,值得新詩人潛心去鑽研和開發。

十一、新古典詩
新古典詩借鏡西方的新古典主義創作觀,從「經典」(傳統詩詞)裡推陳出新,以古典的意象構成帶有復古色彩的幽雅畫面,來再現古代文人含蓄儒雅的生活情調和人文氣息。國內創作新古典詩較具特色的主要有余光中、陳義芝、楊平和筆者。寫作新古典詩,對於傳統詩詞的浸淫必須有相當程度的通透,「食古而不泥於古」,從中奪胎換骨翻出新意來。
〈滿月下〉∕余光中

一池的蓮花睡著
蛙聲嚷得暑意更濃
這是最悅耳的聒噪
坐池邊的石凳,想起
這時你也該睡了
想起你的長睫該正縫起
縫起一串夢寐

 

夢見你來赴我的約會
來分這白石的沁涼
或者化為一隻蜻蜓
憩在一角荷葉上
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
或者讓我攬你的腰
攬你古典的窈窕
恰使楚王嫉妒的那樣
楚王?楚王?巡夜的螢
說夜深了,說霧
自池面升起空濛
多纖維的月色有點蓬鬆
那就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裡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這首詩的意境裡洋溢著古典的風情,首節裡以懸想示現,想像深夜裡已入睡的「你」,「想起你的長睫該正縫起縫起一串夢寐」,第二節則是女主角入睡後,在夢裡畫為一隻蜻蜓趕來赴約會,「憩在一角荷葉上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或者讓我攬你的腰攬你古典的窈窕。」結尾段裡,以一張荷葉來包一片月光夾進唐詩裡,如此的想像的確是古典情懷的下的浪漫思維。中年時期的詩人余光中,領略到傳統詩詞的意境美感,於是以懷古的筆調,再現古代文士優雅的生活美學。

〈山中暑意七品:之「不寐之犬」〉∕余光中

往往,末班車過後

天地之大也不過剩下

一里半里路外

遠屋的犬吠,三聲兩聲

只有燈能體會

這時辰,燈下的白頭人

也是一頭無寐之犬

但守的是另一種夜

吠的,是另一種黑影

只要遠一點聽

─ 譬如在一百年外

就聽得清清

楚楚

晚期的余光中,不再滿足於歌謠體的格律形式,而著力於深化新古典詩的意境,這首〈山中暑意七品〉正是靈活使用通感、誇飾等修辭技巧和意象變形、蒙太奇等超現實手法。「不寐之犬」這段詩行裡,詩人先後使用誇飾和意象變形等表現手法,將空間(大小距離)時間和聲音,藉由「性質轉換」靈活地改變形態深化了詩行的意境。


〈山寺〉∕陳去非                       

(一)金龍禪寺

細雨打濕寺院的鐘聲

洗亮了滿山的墨綠和蒼藍

夾道的山櫻花盛開,是一朵朵灼燙的火焰

迎面而來無聲地燃燒著

灼痛我的眼、我的心

雨幕裡,模糊的台北盆地是一只灰暗的陶鍋

滾沸著萬千男女的貪嗔痴妄

「唸蒼生苦,不敢為自了漢」

一粒球果被風擲落池塘,隨即敲開一池的寂靜

鐘聲停止後,一隻木魚銜著空濛夜色

自大殿從容地游了出來

(二)樟山寺

黃昏,鐘聲是一柄古拙的蒲扇

把夕陽拍落山谷,回音渺渺然

彷彿查無此人的快遞郵簡被山壁匆匆回擲

伸手摑了松下打瞌睡的沙彌一巴掌

松香澹淡的晚風中,暮蟬猶竊竊議論

該替新受戒的沙彌取個什麼法號

松濤洶湧,如千山急雨自八方奔來

我側身閃入蒼茫暮色,彷彿一則眉批

悄悄夾進厚厚的佛經裡

(以為如此便能置身世外)

要是稍遠一點,我想,譬如站在

一百年以外,鐘聲,或許就會聽得更清楚

(三)指南宮

白雲滿地無人掃,山徑石階上

曬著一本本泛黃的線裝經書

拾階而上,兩袖盡是揮之不去的風聲

時有落葉自身後卸風追來盤問

但我只是尋常的遊客,既非參禪也沒打算禮佛

遠方雲層如浪無聲拍著青山

凍著的陽光在山徑裡躲躲藏藏

樹影紛然搖動,似乎也跟著狗腿起來

幾盞石砌的和式宮燈潦倒地醉臥兩旁

青苔紋身,空洞的燈罩裡俘虜了一枚枚疲瘦的夕陽

山雨欲來,飽和的天色彷彿輕輕抄起

就可以擰出一缽淅瀝的雨聲


〈山寺〉是筆者2004年的舊作以新古典的意象來描繪台北市近郊的三座廟宇佛寺,表現手法上則兼用通感、誇飾、意象變形等高階修辭技巧,讓詩行能以活潑靈動的意象畫面,來深化意境裡古蹟的人文美感。


〈絕版的情人〉∕陳去非                  
     天若有情天亦老: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自你投身空門,我剪去青絲
心湖從此不再起波瀾
天若有情,你豈會徒負空言?
留給我一段絕版的愛情
如果這是我必須獨自面對的功課
那麼絕情離去的你
就是風裡那只斷線的風箏

一排雲朵游過幽靜湖面
飄落的雨絲激起漣漪
我聽見浮萍悠悠的嘆息
那年如果沒遇見你
也許,我還是青樓裡
吟唱春花秋月,不知愁的歌妓
你為我填寫的那卷新詞
是深谷清泉,奔流過心房
洗滌我靈魂裡,苔痕的滄桑
身在紅塵,至今我仍然牢記

握著那截線頭,紅塵裡
我是單飛的雁
是找不到下聯的孤句
是夜空中隻身流浪的彗星
徘徊在沒有出口,絕版的夢境中
天若有情,普薩啊!
請容許我解脫今生預約來世
複刻那段絕版的愛情……

這首〈絕版的情人〉寫於2015年,以一個悲情女性的敘事視角,描述一段有情無緣的悲劇愛情,詩中的男主角「你」遁入空門,割斷俗世情緣,癡心的女主角卻放不下這段感情,原來女主角曾是青樓歌妓,男主角的詩詞才情深深吸引她,女主角決心脫離聲色生活跟隨男主角,奈何男主角卻勘破紅塵,令女主角如單飛雁從此形單影隻。這首詩的敘事軸線相當清晰,將這對男女如何相遇相戀,男方卻因外力阻饒,不能跟女方廝守,憤而遁入空門,以致辜負女主角一片深情的故事情節娓娓道來。

十二、情色詩
情色詩又稱為「情慾詩」,隨著「女性主義」傳入台灣,獲得部分詩人(以女詩人居多)支持,主張女性的主體意識,具體表現在對於父權社會體制的抗拒和解放女性身體情慾、婚姻和愛情自由等等。書寫情色詩題材的新詩人為數不多,就筆者記憶所及,比較出色的為羅英、夏宇、陳克華、顏艾琳、江文瑜、丁威仁等人,他們多數有情色詩專輯詩出版,在上世紀90年代,「下半身寫作」曾經引起新詩界不小的騷動。
〈欠砍頭詩〉∕陳克華

(一)我對肉體感到好奇
我已經完成了我的裸裎
並且開始習慣。當然唇既然清醒
要避免接吻
很難,*
接吻,同樣
也很難)
我依契約內容規定和一架攝影機
激情了30分鐘
上帝遺忘的一片無花果葉
並沒有恰好掛在我的陽具上

我在櫥窗裡親吻自己
彷彿這是一種特技
雖然我不曾事先練習
如何使一隻大腳趾感覺興奮

但我指出了真理。
一千種體液正滲進了血液
企圖取代我敏感而準確的器官
真理原是如此猥褻而粗暴
致死,如同一千替體液
正散發同一種爛熟的甜甘……

就讓唾液溶解酸性的鋼和鐵鏽罷!
精液乾涸在唇的龜裂河床
痰液混合著花粉和魚卵沖向海洋廣〉
眼淚蝕壞了眼球傳染著巨大的盲……

(二)閉上你的陰唇
你已然明瞭這個體面但強暴過你的世界
情與非情的分野
獸與禽獸不如的人類

你說你已經成長成熟甚至
爛熟的境地
性與權力的重新分配
頹廢的屌與神經錯亂的屄
你也都熟悉

你說什麼垃圾皆可以倒進你的乳溝
你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大地之母
你的褻衣萬國旗
你說讓我顛覆,讓我解構
讓我以凱撒的口吻說:
我來,我見,我被操

當正義之師策馬轉進入圍城
這土地已虔謊言包裹得無比光榮
你說這是聽不見良知之國:
「我愛豬肉。」語言教學如是教你
豬肉也愛你

豬肉愛我們。
(檢,跟著我覆誦)
豬肉無比博愛──
如同海嘯本世紀以來最高的高潮即將來臨
如同潛意識中對法西斯的渴望:
可是
可是在我真正聆聽之前
你何不先閉上你的陰唇

(三)婚禮留言
我的至愛
今日我從你手中接過你贈予的指環
所值不貲
我將因此賦予
你合法使用我的屄的權利

你將餵食我以中餐西餐日本料理
韓國泡菜港式點心法國晚餐
當然,還有你的陰莖和精液
你的腳趾和體毛,
你的性病和菜花,愛心啊

我經濟獨立,學業有成,人格成熟
今日並成為你惟一的妻
我將自此否認我的手指曾經觸碰過
其他同樣鴨豹亢奮的陽具
不記得曾經被父親染指
只仰慕你一人的喉結和體臭

我並不因此放棄節食和顥律操
肥皂劇與手淫
我曾經珍愛我的處女膜
辛勤鍛鍊陰道括約肌
但你我皆無法領會何謂童貞……
我的至愛
請接受我回贈你的皮鞭與烙鐵
手銬刑具與潤滑膏
(你為什麼不是一名納粹黑衫軍官呢?)
在這純白的婚禮上
我嚮往一名酷似你的多毛嬰孩
他將揪緊我的奶頭搾取其中乳汁
我將因此興奮體驗此生我的無上幸福

(四)肛交之必要
我們從肛門初啟的夜之輝煌醒來
發覺肛門只是虛掩
子宮與大腸是相同的房間
只隔一層溫熱的牆

我們在愛慾的花朵開放間舞踊
肢體柔熟地舒捲並感覺
自己是全新的品種
在歷史或將降下的宿命風暴來臨前
並沒有什麼曾被佛洛依德的喉嚨不幸言中

(我們是全新的品種
豁免於貧窮、運動傷害和愛滋病)

讓我們呈上自己全裸的良知和肛門供做檢驗
並在一枚聚光的放大鏡下
觀察自己如何像鼠類一般抽慉
感受狂喜疼痛
毛髮被血浸溼像打翻了一瓶顏料──呵,我們
我們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有幸證實肛交之必要性……
勢必我們要在肛門上鎖前回家
床將直接埋入墓地
背德者又結束了他們欺瞞的榮耀一日
沒有人知道縫線間的傷口包藏著什麼腐敗的理由
我們何不就此失血死去?

(那個說要去敗壞道德的人首先脫了隊伍
在花朵稠密處舞弄頭頂的光環
至少他,他不曾證實肛交之不必要性……)

但是肛門只是虛掩
悲哀經常從門縫洩露一如
整夜斷斷續續發光的電燈泡
我們合抱又合抱不肯相信做愛的形式已被窮盡
肉體的歡樂已被摒棄
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健康沈默的大多數?

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多數?
多數是好的
睡眠是好的
做愛是好的
不做愛也是好的
無論是敲扣或直接推開肛門
肛門其實永遠
只是虛掩……


陳克華的〈欠砍頭詩〉新詩集,出版當時的確挑戰了多數讀者的閱讀極限,詩裡男女性器官(陽具、陰道、子宮)和肛交等性愛動作的描繪,「皮鞭與烙鐵手銬刑具與潤滑膏這類情趣用品琳瑯滿目,都令讀者咋舌,簡直就是在觀賞一齣齣「變態的愛情動作片」,不過,取下有色的道德眼鏡,讀者從這些情色意象(畫面)裡,不難看到作者探討處女膜情結、質疑異性婚等於愛情和幸福等這些新觀念。

〈淫時之月〉∕顏艾琳
骯髒而淫穢的橘月升起了。

在吸滿了太陽的精光氣色之後
她以淺淺的下弦

微笑地,
舔著雲朵
舔著勃起的高樓
舔著矗立的山勢


以她挑逗的唇勾,
撩起所有陽物的鄉愁

〈瓶中蘋果〉∕顏艾琳
是誰將蘋果

種在我的體內?

每月每月,

它成熟著果實

沉沉落底在子宮中,

而我感覺滯重、暈眩

彷彿有什麼即將發生。

 

是誰賦予我敏銳的

生理天秤?

那蘋果熟致腐爛

化為稠汁,

並且憤怒地、快速地

向下墜落

離開我的身體。……

 

〈水性 / 女子但書〉∕顏艾琳
 

日子剛過去

經血沖洗過的子宮

現在很虛無地鬧著飢餓;

沒有守寡的卵子

也沒有來訪的精子。

只剩一個

吊在腹腔下方的空巢,

無父無母、

無子無孫。


不同於男性詩人的情色詩觀點,女性詩人的情色詩較專注於女性的身體探索和情慾解放,不隨著父權社會搞「陽具崇拜」,這部分正是女性主義者積極伸張身體和情慾自主的時代特色。女性的子宮所具有的繁衍功能,使得女性大半生受制於月經,這種生理的機能循環﹔而情慾的解放,讓女性在面對違反自身意志的前提下,擁有向求歡或意圖不軌的男性說「不」的權利。上世紀下半葉至今,女權運動者已經取得豐碩成果,不僅法律上對女性身體的自主、婚姻的自由已有明文規定,還包括公民社會裡平等受教權和經濟層面上的「同工同酬,同等待遇和升遷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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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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