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我是一點酒意都沒有，這點可以以一個記者的身份來保證。坐在可以容納十五到二十人敞寬的沙發套座裡，只剩自己一個陷落在最黑暗的大坐位區突然特別覺得口渴，那個橢圓形酒桌上逃開玻璃墊壓擠成浪花似的黃白桌布邊，被大大的廂型冷氣呼呼吹出的白氣舞得浪蕩，不用怎麼想就很有爵士風。這個氣氛與台上那個濫醉男客唱的「愛妳入骨」這樣舊時東洋調老歌早就對抗上了。那歌唱得五音不全，一廳這麼多年輕男女怕是沒有人像我這麼篤定辨別出他唱出來的歌詞吧，很小的時候我已經無師自通唱得滾瓜爛熟。不帶任何意識，喝下了一大杯冰開水儍望。

那些杯啊什麼形狀都有，好像逃難擠輪船的心情耗盡所有力氣只為得到一個可資站立的位置。裡面有裝著喝了近半啤酒的汨汨冒著冷珠、也有裝著濃烈白酒卻帶點暈紅色彩的，旁邊還擺著幾個小碟不規則的盛上大小不一的酸梅干。（坦白說這是我最不喜歡的品酒方式，永遠品不到真正的香醇，一心只求在酸甜的口感中尋得快速酣醉）。一堆的下酒點心、礦泉水瓶自在散放，只有客家小炒一小盤落在最中間，硬挺的魷魚條有的是咬不動混躺在一只竹編的小籃中、有的是挾起又瞬間掉落還帶有芹菜桿和青葱段的油漬，舖滿杯與杯之間都像獨自逃難的碎心人。至於散落的菸盒、還在煙灰缸浪凹槽自燃的兩三束青煙、沾口沾手的團狀粉色衛生紙，女人半開的小手包、甚至還有刷睫毛的小棒棒和折疊小方鏡，這些都把這艘逃難船給盤據了；那些白天玩著金融攻防買進賣出富有的買醉客們三三兩兩的漂舞在不算小的粉洒大理石舞池中，像是迷醉得不想發出任何聲響與訊息，也在各式舞步中用力忘記白日攻防中沾染的銅嗅味。

「來啦，今晚真的很特別，我都一一給那些富婆子講了，今晚一定請到你這個大記者一起同樂，你不會失望的。你們這些搞新聞的，不是都說要報導真實的生活角落嗎？今天我就讓你深入虎穴。啊～哈哈！來喔。」

這不曉得是第幾次阿沛的邀約；上回他和他的妻子熱衷於販賣床墊的直銷業，每次都說他們從此已經與貧苦說再見了，這麼好的事兒當然要給這麼好的朋友一同分享，安排了幾次飯局和一回酒攤，要我至少到他們公司總部上幾堂課，就知道他和她兩人所言不虛了。是萬般無奈才應酬式地參加了一小時所謂的課，阿沛的妻還似有似無的要全班所有一起學習的學生要有信心，說今天有一個電視台的大記者也開始加入大家，我們還有什麼要擔心的呢？為了她這句話，本來還有新識者熱情邀約一同到另一進階級課堂，我只有苦笑並藉尿遁逃將出去。為這事兒阿沛踏踏實實地在電話中發飆了十多分鐘，還說阿堅這麼忙都二話不講的買了兩個床墊，這才是相信朋友的表現嘛；阿堅是我們共同的老友，在台灣和泰國做房地代銷的行當。

那些富婆們終於在音樂結束後陸陸續續回到座位上，紛紛不知從哪拿出的香巾猛沾附在臉脖上的晶瑩水珠，姿勢之美真像選美人即將上台前讓攝影記者拍攝當作反應畫面那般優雅。也有七嘴八舌搶話說的、也有只為一句沒有意義的叱罵或揶揄就發出如波浪狂笑的。全部一大桌只有阿沛和我和另外兩個男人，女的除了燕瘦環肥外，從她們身上時髦的行頭和如白麵的粉撲，真的猜不出她們到底幾歲。喝酒的那股潚灑勁兒不管哪一個，一點不輸給要在粉味女子陣中找到安慰的身心饑渴可憐男，這樣的與其共饑與君共渴的場合對我不算陌生。吵雜聲遠遠勝過那個愛你入骨的醉漢和音樂，搓搓領下的釦子和線頭，我在一個具有老闆娘氣質、很像是這群真正帶頭的女人要求下舉杯開始喝酒。

一隻無聊的蚊子突然在我杯邊抖飛，下意識的晃了一下，它只往右邊迴個圈子又直直地向杯子衝來，停了一下立刻著陸在我執杯的右手虎口上，意志相當驚人。左手不加思考的往那處拍打，正正打中那隻醉蚊翹起的後尾。那個舉杯的女人突然驚駭地大叫一聲，很多與會者很快的把那些高矮不一的濃郁香首都往我右手集中，蚊子顯然不只作了這票，拍擠出來的血漬嚇壞了那些女子，好在音樂及時響起，她們很快的又向舞池中央移動。我看了死蚊子一眼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慰，尤其看到已經有別桌男人開始與其中幾個女女互跳的提出互換舞伴而且結果相當成功的時候。很高興這時我可以單獨把貼有紅彩的死蚊子拉近到眼前觀賞，從桌角抽出一張玫瑰色的擦手紙摺成對角三角形，左手摺的，那三角形很不三角，還好有那麼一邊恰好成一個向上開口的角度，我把一邊沒有正中拍到而濺出的血點稠塊先吸乾，只留下原先烙下淺色的不規則淡淡週線，利用轉到喘不過氣的七彩旋轉燈再細細看著趴下身體輻射向外的扁長脚和多已不完整的蚊形發呆。

「那麼恨蚊子啊，大記者。不覺得那樣很恐怖嗎？哼。」

抬頭望去一個戴副無框絲鏡三十開外的她靜靜地和著全身的黑色妝扮坐在斜對面發出那樣的招呼，有點被驚擾的我呆呆的望她，不知如何回答我這樣的興奮和心情。噘起嘴角她淺淺的笑著，也像譏諷、也像帶有好感。不知不覺的我提起半杯量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後那個無法掌控、又像一開始就一直沒放開的警覺心，就空蕩蕩的展開幾乎滿滿一夜的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