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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輪椅隊
2007/11/23 19:56:32瀏覽1776|回應0|推薦4

                   

 

母親的病情更加惡化,家裡開始昏天暗地起來。

母親遺忘她的記憶,遺忘她的家人,遺忘她這一生一切的一切。

六十六歲的母親唯一沒有遺忘的是,我幫她買的輪椅,她總是呢喃不清地說:

「我喜歡坐在那冰冰涼涼的椅子... 」,她最喜歡坐在輪椅上,花一整天的時間,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落地窗外的車水馬龍、花綠世界。

但是,將近四十歲還是單身的我,總是要上班,只好把母親一個人丟放在家裡,中午騎著摩托著衝回家裡,買個便當,讓母親胡亂吃些飯菜,傍晚再回家幫母親弄晚餐。

直到那一天下午,大雨中夾帶著巨大聲響的轟雷,我忙著向老板請假,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摩托車加速衝刺過一陣又一陣大雨連綿而成的雨網,閃雷彷彿在後方追趕著我,要衝進家門時,竟覺得門被什麼鐵製的東西卡住,心急之下用力推開。

門內的世界如同被狂風暴雨吹襲過,強風將落地窗嘩然擊破,外面的落葉、大雨凶猛地往家裡灌進,喘氣不已的母親,被雨水潑得全身發抖,癱倒在輪椅旁,好像要向冰冷的輪椅尋求些什麼溫暖,中午剛吃的飯菜,一波波溢出母親的嘴旁,她眼神怖滿著喊不出聲音的驚恐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把母親送往市郊的老人安養院。


 



隔了一個星期,走進老人院最先看見一整排輪椅,整齊地排放在廣場中間,迎面而來的工作人員笑著向我說

「這是讓輪椅進行日光浴啦! 」。

我卻無法笑出聲來,因為把母親送來這家安養院後,已一個星期沒有看到她,我每天忙著工作,雖然晚上不用照顧母親而睡不好,但那顆心始終懸掛在半空中,無法安穩下來,總覺得把媽媽送來安養院那種罪惡感,隨時會攀爬進心臟內,狠狠捶打不安的自己。

當然,遺忘自己身份、遺忘所有一切的母親,什麼都無法記得、無法感受,我只能想像安養院工作人員,每餐都會小心餵食,幫她包紙尿褲,以乾淨的毛巾幫母親擦拭全身,一整個星期的晚間,我就這樣以想像安慰自己,讓自己入眠,最後我被惡夢驚醒,夢中我走進去被風雨吹榻的客廳,母親幾乎沒有氣息地躺在大雨之中....

我急急走過廳院,到了母親住的 C 區病房,一個個老人橫躺在病床上,每個老人彷彿被悠長時光,抽掉他們身體所有的重量,只剩下輪廓清淅的骨架,每個老人的骨架模樣,像極了孿生兄弟姐妹,眼神更是空洞望著白色的天花板發呆,好像天花板不停放映著他們一生所有的回憶。

我費神搜索房間一遍,遍尋不著母親的身影,後來走入後方的庭院,看到母親坐在輪椅,一名中年婦人推著她,母親專注看著花園一叢紫艷欲滴的薰衣草,我呼喚她好幾遍,母親眼神始終沒有離開花園的那一角落。

那天我幫母親修指甲、擦洗身體、餵食食物,做的事和這幾年在家裡一樣,母親的臉龐依然毫無表情,我在浴室,把她的上衣輕緩脫了下來,母親的乳房無力垂落,乳房上的皮膚和其他部份一樣緊緊皺結著,我握著蓮篷頭,用水沖洗她的身體。

 

五年前母親開始得病以來,我每天都要幫母親擦澡,或許那是第一次長大後,如此清楚看到這具生養我的軀體,剛開始十分訝異,母親的身體老化得如此迅速,心中還有疑問,這就是我幼時曾吸吮過的乳房嗎? 多年擦洗下來,我了解母親身體的每一處,哪裡撞傷淤青,哪裡皮膚出現莫名的紅腫,母親這時像我的「孩子」,像小時候我是母親的「孩子」一般。 

我幫母親扣上衣服,這時距離她的眼睛不到幾公分,母親的眼神竟然有幾十秒的時間明亮了起來,好像她記得了我,那種感覺卻在一剎那就消失無蹤,到了傍晚,工作人員阿旺嫂推著母親,要陪我走出大門,我心裡第一次有了不捨的心情,在走過前面廣場時,那一整排輪椅再度迎入眼中,媽媽經過時,右手不經意碰觸過一張又一張的輪椅,我竟然聽到母親微微發出「椅..... 」的聲音。

母親那個微弱的呼聲,就這樣一直沿路陪我回到家裡。




第二個假日來臨時,我還沒有走到養老院,就遠遠看到阿旺嫂站在大門口,我心裡一緊張,以為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加快腳步走近,看到阿旺嫂拿著一張圖畫紙,對著我喜孜孜笑著。

「這是我母親塗鴨畫的嗎?

 

母親五年前得了老人癡呆症後,雙手幾乎無法再自由活動,我驚訝地看著阿旺嫂拿著的畫紙上,出現幾條粗大的線條,互相交結纏繞,如同一個正方形或梯形,我看著阿旺嫂問道,「母親畫的是什麼」。

「你媽媽畫的應該是輪椅吧? 這幾天她己會完整說出輪椅兩個字,還不時會用手觸碰其他老人的輪椅,她最近喜歡和其他老人玩著輪椅遊戲,她畫那幾筆時,雙眼還盯著其中一個老人的輪椅呢。」

 

阿旺嫂臉上綻放笑容說著,好像在述說自己母親的種種,我們一路走進養老院的活動廣場,我抬頭看見天空藍亮得讓人舒服。

這一天,廣場上沒有擺滿空盪盪的輪椅,一群工作人員推著老人們的輪椅,在廣場玩遊戲,工作人員有些是上了年紀的歐巴桑,有些是像阿旺嫂一樣的中年婦人,也有幾張十分年輕稚嫩的臉孔,在一群輪椅及老人中,他們好像是另一個族群,忽然踏上別人的土地上,可以讀出他們臉孔上,無所適事的惶惑無知。

所有的老人都坐在輪椅上,輪椅如同成為老人的「雙腳」,行動卻只能靠別人推動著,只有一名大約六十歲年紀左右的老先生,戴著像老學究般黑色粗框的眼鏡,頭髮幾乎斑白,但還有些濃黑的部份,他和其他工作人員,幫老人傳著軟軟的塑膠球,推打著躲避球遊戲,有些病情不嚴重的老人,還會張開嘴巴發出啊啊的聲音,工作人員笑得更大聲,好像這一場遊戲他們就是主角。

老人們的眼睛雖然看來還空洞無神,但是我就有一股奇怪的預感,覺得每個老人心裡,如果還有思維在運作,那麼他們心中的那對雙眼,就一定看著那名在冷冷輪椅堆中唯一站著的老人,連我的母親也是一樣,他才是今天的「主角」,每個老人內心深處都專心凝視著他。

至於是什麼原因,讓這名老人的身份與眾不同,是他的身體健康不用坐輪椅嗎? 但老人看上去身軀及臉龐很削瘦,可能有什麼重擊他身軀的疾病,正在折磨著他的生命吧,我正在思索著,忽然,那名「主角」老人向我這個方向招手,我還驚訝地望了望四方,我以為他叫錯人了,但主角老人的手勢很明確,說服著我向前走,直到我走到了一張輪椅前面。

「你的父親或母親在這堆輪椅裡面吧,但你一定沒有坐過輪椅! 坐下來試試看你父母的感受!


主角老人微笑著,讓人無法抵擋他的命令,我也真的從來沒有坐過母親視為雙腳的「輪椅」,我發現剛坐上去時,還真像母親時常叨說的,那張藍色帆布椅面雖不是金屬製造,但那種感覺卻是從臀部冰冷到脊髓,隨後我發現自己困陷在一張小小的輪椅上,我伸手觸碰到雙輪,想要讓自己移動著,但無論怎麼用力,都轉不動它的方向,我覺得自己終究無法與輪椅溶為一體.....

那名老人推著我坐的輪椅,緩緩在輪椅群中轉動著,我首先看見一名正在昏睡的老人,輪椅上只剩他被病痛折磨夠的肉體,從他急速垂下的頭殼,看不到任何一絲靈魂的存在,下一個老人眼睛睜得明亮仰望天空,靈魂也被疾病趕出身體之外飄盪,只剩一具孤單骨架的身軀,晃過你的眼前。


「主角」老人轉動我的輪椅速度愈來愈快,一張張老人臉龐如同放映幻燈片般快速急閃而過,到最後我彷彿變成每一個老人,每一個老人更成為了我,最終我看到了母親,那一剎那間,我看到五年從沒有表情的臉孔,突然出現了笑容。

我坐著的輪椅接著好像離開了地面,飛行了起來,整個天地旋轉在我的輪椅前後左右之間,在即將失去知覺那一刻,我竟然看到了整個廣場上的輪椅都騰空了起來,母親安穩坐在她飛起來的輪椅上,微笑地向我招招手 .....






「我叫做齊飛,不好意思把你搖昏了,你一定不相信吧,我以前是個開飛機的,最早飛空軍戰機,後來退休了,又開了二十多年的民航機,但無論以往有多少成就,現在都老了喔!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從輪椅摔下去的我,躺在養老院的床上,昏睡了十幾分鐘,醒來我看到旁邊是睡著的母親,我伸出手拉拉了她的棉被,怕她冷著了,另一張床上,則躺著一名插著鼻胃管的老人,他張著嘴巴凝望著天花板,好像那裡藏著什麼祕密,坐在我前方盯著我說話的,正是那名叫齊飛的主角老人。

「沒關係,我記得以前第一次坐輪椅、坐飛機時都會頭昏,不過,這次倒是第一次被人推倒在地上」。


我笑了笑,看齊飛一眼小聲地說,接著起身示意齊飛到走廊說話,整個寢室只亮著一小盞昏黃燈光,所有的老人都睡著了,他們的病床前方,都擠著一張稍微折疊起來的輪椅,這時輪椅好像也傭懶地打起瞌睡來。

我記得國小時,騎著腳踏車在回家路口,與一輛急急忙忙的機車擦身而過,機車搖搖晃晃後,那個年輕人只回頭看我一眼,就加緊速度逃跑了,我的單車則狠狠撞上安全島,右腳撞擊到冰冷冷的水泥牆,我彷彿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輪椅上,媽媽在後方推著我,我右腳動手術時,每天媽媽都要推著輪椅,走過醫院那個空盪盪的長廊,迎向傍晚的落日,那時媽媽很年輕,她隨時問我腳還痛不痛,去醫院附近小攤買熱騰騰的餛飩,在落日前餵我吃,我們兩個人沒人會想到,媽媽有一天會把輪椅當成她的雙腳,我則成為在她後方推輪椅的那個人。

我一邊回想著過去小時候的情景,一邊跟著齊飛緩緩走出房間,在昏黃燈光下,他如數家珍地說出了每個老人的名字及病痛,他指著第一張床的老人說道:

「他叫張紹堂,一輩子沒結婚,一生都在捐錢給慈善團體,他後來得了帕斯金症,將一生的記憶全都遺忘,身上一塊錢都沒有,他記不清自己是誰,有一天清隊員竟然在垃圾場的小山堆發現他,他全身發臭生蟲,只有一張駕證是他身份的唯一線索,追查到他是當地的大善人,但錢都捐出去了,又沒留錢給子孫,最後老人癡呆症發病,他被子孫當成瘋子趕出家門.... 」。

齊飛走到一張靠牆的老人病床面前,眼睛充滿著關愛,齊飛看著這名身軀枯瘦如同只剩一具骷髏的老人,床邊擺著兩具不鏽鋼的義肢,齊飛十分有感觸地說:
「他叫做劉大川,是我官校的老同學,他以前在開戰機的時候,飛機降落時偏離航道,他被撞斷了一條腿,後來提早辦退休,想不到過了十年,阿川又因為糖尿病惡化,醫院鋸斷他僅剩的另一條腿,想當年阿川是我們機隊最帥的飛官,如今他雙腿都沒有了,義肢、輪椅成為他身體的一部份,命運的轉變,讓一個人都變了樣」。


這時齊飛和我走出病房,站在養老院二樓陽台前,亮麗的星星擠滿了整個夜空,彷彿在對我們眨著雙眼,齊飛說:
「你可能不相信,外表看起來健康的我,卻早在五年前就生了一場大病,醫師檢查我得了肝癌,當時各種治療方式都嘗試過了,那時我體力都被癌細胞吞噬掉了,連走路都無法正常行走,必須靠著別人推輪椅,那時的我,和在養老院的老人們一樣,輪椅成了我身體一部份,每天起床第一個看到物品竟然是發著亮光的輪椅,化學治療進行了一年多,每天再做些氣功,我的身體開始好轉,肝腫瘤縮小了,醫師告知我可以出院休養一陣子。」


齊飛探頭看了看房間一眼,老人們睡覺打呼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吵雜,或許老人家痰多,睡覺時呼氣、咳嗽聲又不斷,但我和齊飛都不以為意,齊飛說:
「在身體恢復健康的那兩年,我跑到美國教人駕駛小型飛機,有次碰到一群退休的外國老醫師,他們告訴我有生之年,最大的心願就是飛上青天,那回我開著飛機,載著他們在一千多英呎的高空,看著夕陽近在呎尺,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那朵燦紅的斜陽,我看到花髮和我一樣斑白的老醫師,雙眼散發淚光,那時我就發下大願,我想幫助人們完成他生命盡頭的最後夢想,以前回台灣時就會到這家養老院看看老朋友,知道自己得癌症後,我更想回來這裡。」


「我後來回到台灣,進行身體檢查時,醫師告訴我癌細胞再度復活,腫瘤又開始在體內進行「木馬屠城記」,醫師說我最多只剩下半年的生命,目前正進行第二次化學治療,癌細胞正與其他細胞展開一場殊死戰,我的體內有「世界大戰」正熱烈在戰鬥呢!

齊飛一邊說著,一面面掀開衣服,指著腹部掛著一個點滴袋,化學藥劑正從一個小管中,一點一滴流入齊飛的體內,協助他對抗癌細胞的攻擊。

「誰知道癌細胞與我誰輸誰贏呢? 但我相信人生有夢想,生命就算到了盡頭一樣美麗,下周起我想幫老人們開一堂飛行課程,教他們怎麼坐在輪椅上飛翔。」齊飛臉上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笑容有如在夜空中閃爍不定的星茫。

我以為齊飛和我開玩笑,我也對著他說笑

「齊飛官,你想怎麼教導這批連走都不會走的老人家飛行呢? 」。

齊飛在黑夜中一本正經地說:

「我要先教他們飛行編組,以免他們飛行時,在天空撞在一起呢! 」。







時間閃眼而逝,過了一個星期,我再度回到養老院走進廣場時,發現與母親住在同一區的老人們,大家坐在輪椅上,十多張輪椅竟然以人字形排在廣場上,我心中訝異,這就是齊飛說的「飛行編組」嗎?

齊飛一邊最前面在黑板上畫畫,一邊扯開嗓門說
:
「行動不方便的老人家,坐在輪椅上,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一般人都以為輪椅是殘障的象徵,但大家想一想,人們除了站著,只要坐都要坐在椅子上,就算你要搭飛機飛到青天,也是要坐在椅子,可見「椅子」原本就是我們雙腿的一種延伸,我相信,上帝沒有給我們裝設翅膀,輪椅可能是另一種在陸地飛翔的翅膀,有一天,我們不一定坐著輪椅,就可以在天空飛行。」


天啊! 齊飛竟然是在進行飛行前夕的「勤前教育」嗎? 齊飛是不是瘋瘋了? 不要說坐在他前方的十多位老人,個個不是老人癡呆症,就是插著鼻胃管,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呼著,再說齊飛要怎麼帶著這一群坐輪椅的老人飛起來呢? 養老院怎麼容許這種瘋子,到院內帶老人家玩遊戲,如果發生意外要怎麼辦?

推著老人家輪椅的工作人員,更是面面相覷,阿旺嫂還在媽媽的後方,向我做著鬼臉呢! 也許每個人都當齊飛是神經病,沒有人會把他的話當真,我想,我可以不用那麼神經緊張,就當齊飛是與老人家玩在一起。


齊飛接著很認真地向著老人家說話,雖然大部份老人的眼神完全,無法集中到齊飛身上,精神、魂魄不知飄向何方,但齊飛還是努力上他的飛行課:
「我們的飛行編組,完全是學習大自然最會飛行的鳥類朋友們,你們知道候鳥在遷移時,一個季節可以飛上好幾萬公里嗎? 在無邊無際的天空,揮動著牠們的翅膀,追逐著落日,追遠著海平面,牠們的飛行編組就是以人字型,有效率地減少風的阻力,維護候鳥群安全,有一次我在開民航機在降落時,就看到一群候鳥從我們飛機前方飛掠而過,那美妙的飛翔身姿,再度證明鳥類是飛行的始祖,我們人類只是靠著龐大的機械,才能勉強與風共舞。」


聽到這裡,我確定齊飛是想教人們飛行想瘋了,就讓齊飛做著他的飛行大夢,反正老人家的雙耳,早就自動緊閉了起來。

「張紹堂你是一號飛行者,代號『天堂領袖』,你的任務要帶大家在天空飛行,劉大川你是最後一號飛行者,要看守整個飛行小組的安全,代號為『天堂守衛』.... 」,齊飛宣布他的飛行小組任務。

齊飛的「飛行小組」成員們,卻無法聽見他們指揮官的淊淊大論,張紹堂第一個睡得連口水都垂流成一個小河流,在他的嘴角下蜿延著,劉大川請醫護人員脫下他的義肢休息休息,我則走了過去,與阿旺嫂打個照面,把也睡了好久的母親推走,我推著母親的輪椅走進 C 區,開始我的探親行程,至於齊飛的訓話聲,被隔開在 C 區的紗門外,像遠去的風聲,逐漸無聲無息。







每個周一到周五,我就過著沒有母親陪伴的日子,以前母親在家時,我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她,如今母親到了養老院,一開始我好像剛獲得自由的人,每天跑出去看電影、找朋友,後來覺得無聊了,只好在家每天晚間,讓電視閱讀我的單身孤寂。

這天下午我剛下班,電視的新聞主播,又用幸災樂禍的語氣,播報這個世界的不幸與隱私,我不斷著播弄著遙控器,一下子新聞台,一下子又轉到談話節目,看主持人訪談都是同一批人,心中想這群人說說罵罵,就真的能改變台灣社會現況? 這些都只是噴口水就能賺錢,競相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獲得他們的精神勝利與喧洩。

直到新聞台主持人播出一條 SNG 現場新聞,我整個人好像被電擊了,才完全清醒過來,畫面中播出,記者在一家養老院前面走來走去,聲音神神祕祕地說:
「大都會市郊出現另類飛行物,你聽過飛碟? 但你一定沒聽過會飛行的輪椅? 你不要以為記者瘋了,最近位於市郊的這家養老院,就傳出附近有民眾每天傍晚或清晨時,就會看到有一群老人坐著輪椅,從養老院的陽台飛出去,以下是本台記者獨家訪問目擊者。」


這不是媽媽住的那家養老院嗎? 看著電視播放養老院的外觀,我整個人被震得從沙發上坐直了起來,電視台記者接著訪問目擊者,雖然目擊者臉上有打著馬賽克,臉部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從聲音就聽出,她就是雞婆多舌的阿旺嫂麼!

阿旺嫂在電視上,口氣躲躲閃閃又急促地說:

「最近那家養老院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聽說院內有個奇怪的老人,到養老院找朋友,想不到那名老人發神經,教院內坐輪椅的老人,玩什麼『飛行編組』的遊戲,每天到了傍晚、清晨,就有十多個老人同時不見,有次我就親眼看到以前沈甸甸的輪椅,竟然衝出養老院的陽台,飛翔在夕陽前,我還以為我眼花了,但那時院內還有幾個工作人員,同時要進去推老人家,都和我一樣看到一個個輪椅迎風滑飛起來,大家替老人家擔心,怕他們從高空掉下來,人人尖叫起來.... 」。

電視台記者急急想一探究竟,麥克風伸到阿旺嫂的前方,記者說:

「你是說那名奇怪老人有魔法嗎? 為何輪椅會飛了起來?

 

阿旺嫂這時卻不願再多說,只見她雙手舉起,想擋住鏡頭的拍攝,這時記者的旁白又插進來說:

「我們獨家取得養老院的錄影帶,原本院內早就失去秩序,讓那名奇怪老人耍著其他癱瘓老人團團轉,記者將在養老院目擊「飛行輪椅事件」的現場實況。 

電視畫面隨後出現齊飛在廣場,與老人們玩遊戲的情形,我還看到了媽媽與我的背影,可能這是養老院的監視影帶,不過,倒是沒有看到「輪椅在飛」的奇特影像,雖然心中想電視台最會跨張,但是養老院究竟發生什麼事,真是令人擔心,心情開始有了小小的地震。

我轉到其他電視頻道,看到一家家電視台,都開始 SNG 連線,養老院剎那間成為全台最知名的景點,每家頻道都可看到那家老舊的養老院外觀,部份電視台更開始打出「養老院傳十多名老人失蹤」的聳動字眼。

我的心情被刺激到最高點,我捉著沙發上一件外套,往養老院奔馳而去。





我到養老院時,就好像到了電影中經常出現的犯罪現場,警車早已開到,當然,最顯眼就是一輛輛伸出圓圓天碟的電視 SNG 連線車,攝影記者在大門口擺出三角架,所有人都想等待大事發生,好填飽他們的好奇慾望,現場車輛之多,將養老院附近的道路擠得水洩不通,還有附近的民眾跑來這裡看熱鬧,甚至里長就站在攝影機前方,大聲疾呼「要養老院搬出去」。

 

在混亂之中,我好不容易找地方停好摩托車,一口氣撥開人群,衝到站崗在養老院大門口的警察,希望進去探望母親,養老院副院長柯志東看到傍偟的我,在大門口緊張踱步,他過去和警察打個招呼,把鐵門打開,讓我走進院內。

 

柯志東說:
「郭先生,你不要緊張,這一切只不過是齊老先生的老人癡呆症發作,衍伸出來的飛行幻想,老人家沒有失蹤不見,只是齊先生帶他們去散步,現在老人家都已回到房間休息,警察把齊先生帶到辦公室偵訊,所以會爆出大事情,都是那個大嘴巴的婦人,打電話告訴媒體,抖出這個聳動卻不可能的新聞,說什麼『輪椅會飛』,這又不是電影,打死我都不相信,等一下,你就可以進去看看母親。」


我看到柯志東說話時,臉上始終露出緊張神情,我在思索他的話,我想十多個老人都要靠工作人員推輪椅才能移動,齊先生又不是魔法師,那裡有力氣同時帶十多個老人「散步」,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如果不追查出真相,癱瘓五年的母親要怎麼辦,等下我就要幫媽媽轉院,就算自己照顧,我也要帶她回家。

我的心情愈來愈著急,看到柯志東忙著接大哥大,我利用他不注意,一轉身從後門溜出,由於警察都把記者、民眾擋在大門口,養老院內倒是清淨許多,但是為避開警察,我還是躡走躡腳,走到中間辦公室前方,從百葉窗細縫中,我看到齊飛一幅無所適事坐在裡面,而阿旺嫂倒是在一旁吼罵齊飛,「你是神輕病啊」、「把老人帶到那裡去」、「如果老人家發生什麼意外,你負得起責任嗎? 」,倒是旁邊的警察不發一語,好像看著這麼一齣戲在上演。

我最掛心的還是母親,我加緊腳步,走到二樓的 C 區房間,只見到養老院不遠處掛著一個又圓又紅的大夕陽,將市區街景染得一片霞紅,這時我竟然想到是齊飛當時說過「夕陽近得好像一手就可以捉到」這句話,這真是我一生看到最美麗的夕陽啊,我心中呼出無限吶喊,幾分鐘之內,我還真忘記齊飛這件事。

我探頭往房間一看,十多名老人家坐在他們的輪椅上,好像他們剛被推進來房間,但大部份的老人動作如常,張紹堂的鼻胃管還是插置著,劉大川把玩著他的義肢,母親則癱坐在輪椅上,我原本想,這世間根本沒有任何魔法會發生...







接下來一個小時發生的事情,我不知該如何敘述才叫正確,因為我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這一切如夢似幻上演著。

我在走廊先聽到齊飛在房內說話的聲音,接著轉彎要走到房間正門時,才發現十多名老人坐著輪椅,竟然已被推到了陽台的欄桿前面,但他們旁邊都沒有工作人員,第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竟然就是齊飛,不但他看著我笑,張紹堂、劉大川也笑得很大聲,我第一次看到張紹堂拔掉了鼻胃管,與一直想站起來的劉大川聊天說笑,齊飛向我揮了揮手,雙手推著輪椅往前滑動,前面的欄桿就這樣消失不見,齊飛與輪椅就往陽台外面直衝而去...

一個接著一個老人家,他們的雙手好像都獲得了解脫,完全恢復正常,他們自己推著輪椅,興高彩烈隨著齊飛一起衝出了外面,令我最驚訝的是,癱瘓五年的母親竟在整個隊伍最後一個,她吃力要滑著輪椅衝出的那一剎那,我奮力向前跑去,用力拉住她的輪椅,不要往地面摔去,雙手緊緊抱住輪椅時,我感受到一股極大的力量,要把輪椅往外吸出,最後,整個人好像騰空在半空中,想呼喊救命已來不及 ....

「孩子你坐上來吧!

 

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伸出滿是縐紋的手用力拉起我,讓我與她並坐在狹小的輪椅上,如同回到小時候,坐火車、坐飛機時,母親擁抱我的溫暖,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勉強問母親,「我們到底在那裡? 」,母親那張多年來因生病癱瘓表情的臉孔,恢復到發病之前的容貌,她連說話都正常了,母親雲淡風輕地說:
「我們飛行在空中啊! 」。


這是不是在做夢? 由於母親是在整個飛行輪椅隊的最後方,我往前方看去,十多張載著老人的輪椅,好像長了一雙雙無形翅膀,以人字形方式騰空飛行在城市的上方,一棟棟變得低矮的房子、街道,就在我與母親輪椅的下方,伸長頸脖仰望著我們,燦美的夕陽懸掛在右手邊,我真想伸手撈起一掌霞紅。

我真不敢相信,竟然在我們飛行輪椅隊旁,看到一大群白色鷺鷥輕穎揮動著翅膀,我遠遠迎著風聽到張紹堂說:

「我要向白鳥借些羽毛,放在口袋留念、留念」。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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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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