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明白了「羞於見人」是形容哪一種情況。

目光可以殺人，如果說希臘神話裡面的Madusa讓見過她的男人都化為了石像，那麼在早餐桌上讓眾人看笑話的我，簡直難堪得想要鑽進地底下，不然就得生出一雙翅膀馬上飛走，但我不能入地上天，只能端坐在椅子上，變成了一尊僵硬的雕塑。

小柯喜歡炫耀自己的能耐，他在我身後出現，我們並肩坐在餐桌的一側，而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腰，說道：「大家都玩得愉快嗎？」

他的朋友們坐在一邊乾笑著，我不由得猜想，每個人大概都聽見了昨晚的聲音。

有個年輕男子怯怯地開口，而我認出他是昨天幫我拿礦泉水的人：「小柯，吃完早餐之後，我們就要走了。」

「這麼早？不多留一會兒？」

「我們還有事，不好意思打擾太久。」

小柯不滿地說：「我過生日嘛，看你們等一下要唱卡拉ＯＫ還是去打球，我全都奉陪，怎麼樣？」說著又喚了兩名菲律賓女佣前來，要她們將食物擺滿了整個桌面。

或許炫耀是一種習慣，這頓早餐讓人食不下嚥，但小柯卻一臉津津有味的樣子，他的食慾和性慾一樣旺盛，只見他從最精緻的水果拼盤，高級火腿肉和剛出爐的麵包，一直到海鮮濃湯與起司片，吃得痛快至極，我很納悶他的肚子如何能塞進這麼多食物，而不會脹得吐出來。

在餐桌上大部分的時間，男人們都明顯地保持著詭異的沉默，畢竟他們的朋友昨天剛過完生日，誰也不想太殺風景，大家依著他的意願，隨便唱了幾首歌，然後紛紛找了藉口儘早離開，他們友善地和我道別，有些人還直盯著我瞧，彷彿想要看透眼前的這個女子，是否就是昨天夜裡那個因為性愛高潮而呼天喊地的蕩婦。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個隔間寬廣的卡拉ＯＫ，本來還對這熱鬧而明亮的房間感到詫異，這是有錢人囂張的炫耀設備，七彩霓虹燈開始旋轉，小柯有意擠了過來，貼著我的背用雙手環抱著我的腰，好像他擁有我似的；這是個純粹佔有的姿態，顯然他一點也不需要鼓勵，就可以成為天生的調情高手，當朋友們開始唱歌的同時，他親暱地吻著我的耳際，在外人的視線之下，我知道自己好像一副被蛇咬了一口的表情。

但他喜歡在人前人後都受到矚目，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或許這也是一種羞辱我的方式，而被困在那雙手之間，尊嚴和隱私已經完全不存在了，男人們似是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景，又或者覺得我跟小柯應該獨處，紛紛提早離開，只剩下昨天那個那個和我聊過天的男子，他沒有點歌，我也沒有，而開懷歡唱的小柯，一手拿著麥克風，另一手則開始在我身上肆虐，彷彿我繃緊的胸部是件可供彈奏的樂器。

終於，所有的歌都唱完了，所有能掩飾彼此難堪的情況也消失了，小柯沒有點歌，那人也沒有，我們三人沉默地望著對方，我的臉上燒紅，那人臉上則是一片譴責的尷尬，我不確定小柯的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感覺到他熾熱的吐息，還有讓人全身發汗的炙人體溫。

那人忍不住開口道：「柯大哥，你這樣太過分了！」

「你要是再這樣看著我，」小柯的聲音充滿了一種威脅感，「九如，我會讓你見到更過分的東西。」

「神經病。」這個叫做九如的男生轉向我，問道：「我送妳回去吧？」

「我──」

在我回答之前，忽然覺得身上一緊，小柯摟緊我的腰，散發出強烈的怒氣，但我實在受夠他了，正好有人在旁邊，就鼓起勇氣掙開了他。

剛站起身，九如就拉著我的手，準備帶我離開；沒想到，另外一隻手抓住了我，回過頭，只見小柯一臉受傷而懇求的模樣。

「……別拋下我。」

「再見。」

或許這樣有些殘酷，但我實在太疲倦了，無法繼續跟小柯耗下去，他心中明白自己虧欠我許多，因此九如帶我離開的時候，他只是困坐在那兒，面對著被眾人拋棄的孤獨，而這還是他生日過後的第一個早上。

九如的車沒有小柯的那麼炫，普遍的日本車款，感覺樸實許多，他的個性也相對溫和，不知怎地，我就是會拿他跟小柯相比。

「他是我表哥。」

「真的？」

或許是我無法掩飾臉上的詫異，只見他笑著說：「我們都是獨子，從小就玩在一起，比親兄弟還親。」

「原來如此。」

「我從沒見過柯大哥這麼暴躁，以前他交過很多女朋友，但是──」

我瞪著車窗前面，注視著街景一一滑過眼前，咬著唇，說不出什麼可以避開這段容易引起聯想的話題，而我已經非常疲憊，但不是肉體上的疲憊，而是心靈上的，一種揮之不去的煩惱，令人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我需要找個人傾訴，談談我和小柯亂成一團的關係，但我想不出能找誰，身旁的這個男人只認識兩天，在這一刻，或許他和小柯會站在同一陣線，我還是思考著該不該吐露一切。

只見九如微笑著說：「如果妳想找個人談談，學校有個教英文的謝教授，或許可以幫妳。」

我回憶著，依稀記得有個中年的男教授，還上過幾回他的課。「我認識他。」

「我也認識他，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諮商對象，還非常守口如瓶，妳不必擔心某些談話的內容會被洩漏。」

「那就好。」

「妳現在要升大四了吧？」

「嗯。你呢？」

「我要升大二了。」他只是笑笑，似乎不願多談自己的事。「柯大哥準備念研究所，謝教授是他的指導教授，他們本來就很熟，妳可以請他當中間人。」

我不知道這樣的建議有沒有幫助，本來就打算跟小柯來個一刀兩斷的，這兩天我受夠他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他卻讓我被人看笑話，這實在過分。

「妳要諒解他。」

九如最後說，他設法擠出一個微笑，我看見不安閃過他的眼眸，但隨即被同情所取代，這個小我幾歲的大男生，個性應該比小柯還成熟許多，真難以想像，他怎麼能忍受小柯那樣的人。

回到家後，我繼續過著無趣的暑假生活，平時去家教班打工，沒課就在出租套房裡面看日劇，《長假》劇中的姊弟戀是那麼浪漫，忽然之間，我又想起那個叫做九如的男孩，但這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並沒有當真。

一個月之後，我繼續學校的課業，升上大四之後，同學們都在準備出國考試，有些人打算繼續進修，還有些則注意著各大企業的員工缺額，而我，卻在空白的歲月中，繼續過著單調的生活。

我的日子雖然忙碌，在大四上學期的開始，倒變得較為清閒起來。

因為小柯一直沒有出現。

以前他會在我下課時接送，或者是買東西給我，不然就是週末來我住的地方，無論是做愛還是聊天吃飯，日子都顯得相對豐富起來。

或許小柯沒來找我，表明他是在反省自己，可是這情況持續了許多天，我卻覺得好寂寞，沒有約會的週末，對一個廿出頭的女孩來說，簡直無聊得要命；我開始想念他以前的殷勤，被他擁抱的感覺是那麼地舒服，或許總是充滿了肉慾，卻也填補了許多空白的時光，和他上床更是一項樂趣，如此新潮大膽的性伴侶，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我讓他享受，他也讓我得著快感，我們曾經因此將彼此困在一起將近一年。

不安與疑慮之下，我跑去外文系的系辦公室，沒找到小柯，卻遇上了九如提過的謝教授。

謝教授是個年約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穿著光潔的襯衫和西裝褲，外表一絲不茍，摻雜灰髮和戴著眼鏡的臉，讓人覺得頗有書卷氣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過那對和藹的眸子，但是卻沒有辦法立刻想起來，或許以前上課的時候，曾經和他的視線短暫接觸過吧，總之，只是望著他，似乎就可以縮短老師和學生之間的距離。

謝教授問我：「有什麼事嗎？」

我卻早已準備好自己的說辭：「我想來請問您一些英文的問題。」

謝教授微笑道：「我下一堂沒課。妳的問題是？」

「我想學習介係詞的用法。」

其實我想知道的是如何和小柯和平共處，或者是詢問小柯的下落，畢竟他冷落了我好些日子，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沒想到，謝教授還在解釋「on」和「upon」的差異，小柯就從系辦公室的外頭走了進來，我們詫異地面對彼此，小柯一臉的憂鬱，臉上是亂七八糟的鬍渣，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摺，看起來好像幾天沒睡好的樣子。

「我想跟妳談談。」

「好。」

只見謝教授瞭然地望著我們，微笑道：「有問題的話，妳下次再來找我。」

我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便跟著小柯一起離開辦公室，走在他背後，我再次注意到他的肩膀有多寬闊，在黑色的Ｔ恤下面又顯得多麼結實，曾經他用那雙臂膀抱著我，在乾爽宜人的床上，或者在潮濕動情的浴室，如果能夠回到那樣的時光，或許我們都能重新快樂起來？

我搖搖頭，性愛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並且對自己的妄想還感到有些羞愧，這些本該摒除在思緒之外的情慾，並不是男女交往唯一的動力，更非一切的答案。

他帶著我走到他的跑車那兒，拉開車門：「想去哪兒？」

「都可以，」我說了連自己也覺得荒謬的話，「我那裡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