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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森林-51
2007/03/13 03:28:51瀏覽1037|回應0|推薦15

巴黎,塞納河畔。

一隻鵜鶘飛了過來,趁著晚霧開始逐漸氤氳之際,似乎想回到蘆葦裡牠的巢穴中,人們遠遠地可以望見牠向水面降落下來,餓極的雛鳥,一齊在岸上奔跑,牠們發著喜悅的叫聲,以為有了獵獲,等待飽餐一頓的鳥兒們,擺動著長嘴和嗉袋,準備爭奪食物,那隻鵜鶘被圍在磯頭上再也無法前進,牠低垂著雙翅掩護著雛鳥,像個帶有憂愁的漁翁一般,抬起頭望著雲天,然後奮力從嘴中的囊袋吐岀一條垂死的小魚。

鵜鶘群圍繞著牠搶食,那隻大鳥困在石磯上,讓孩子們分享這尾無力抵擋創傷的魚,那魚在死的筵席上癱瘓了,在鳥群陶醉於快感、慈愛與爭奪的驚慌中,那魚有著神聖的犧牲,它似乎已倦於忍受這場太漫長的凌遲酷刑,唯恐鳥兒們不讓它一下死亡,於是放棄了掙扎,直到那隻大鵜鶘又狠啄一下它的心,帶著野蠻的一叫和最後的一次跳動,魚兒告別的姿態是這樣悲凄,它被鳥群分而食之,直到她走近這些野禽,牠們一發現有人接近就紛紛驚起飛逃,遲滯河堤上空的鳥兒似乎哀愁歸路迢迢,鳥羽紛飛中,那尾魚散落的屍駭怵目驚心地躺在地上。

法比安牽著她的腳踏車,這還是她第一回騎到巴黎與塞納河交界的最遠處,夏日的陽光在傍晚還是那麼明亮,她想著前幾天夜裡的巧遇,她的胸口無法安寧,快感和痛苦壓得心裡難受,這燥熱的風兒也呵吹得她唇兒發焦。

那天晚上大概八點左右吧,天色都已經暗沉下來,她正巧經過學校的餐廳前面,見到那群剛從裡面出來的學生們,赭紅色的暈紫霞光中,她發現有個男人的目光和自己偶然相遇,他們愕然瞠視對方,像在黑暗的森林中,兩頭野獸剎那間認出了彼此,但那一刻立即粉碎了;方東旭的身邊站著菲莉西雅,他只朝她點頭示意,就跟著那個德國女孩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沒有回顧。

沒有人該成為陌路人,到了最後,還是得以這樣的形式分手嗎?

法比安的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她身陷奇怪的感覺而不可自拔,但這個男人並沒有像她這樣,他的身邊還有另一個女孩。

她的心為什麼這樣跳躍?

她心裡是什麼這樣翻攪,使得她感覺這樣驚慌?

為什麼天色開始暗了下來,街頭這盞半滅的燈,又發出這樣眩人的光亮?

上帝呵!她渾身都在發抖。

他為何沒有再多停留一秒鐘?為什麼自己不敢叫住人家?在塞納河的刺眼波光之中,她覺得雙眸發熱,朦朧中彷彿看見──那人轉身離去的背影逐漸遠去,只剩下她一人,呆立街頭,茫然無助。這是多麼寂寞!多麼凄涼!

然而,正如處於黑暗之中人的眼睛才開始專注凝視一樣,現實世界的主體在陽光隱退之後,又在反思中重新浮現,她明白:惋惜是不能解決問題的,為了和某個男人相遇,以及為了和自己相遇的那個男人,或許女人會佇立在街頭,茫然望著遠方。
或許,每個人都是為了想要遇到生命中所需要的人,所以纔在街頭佇立。

她知道自己正在無端地發愁,即使薔薇花的蓓蕾已在綻開,這是值得所有巴黎人慶幸的美好季節。

炎炎夏日來到巴黎,很快就能熏風解慍,西歐的燦爛陽光會等著每個黎明的到來,新綠的草叢和森林中,棲隱著許多快樂的鳥兒。

明明她可以好好享受這個暑假,可為什麼心裡總是不痛快呢?

「我應該忘記那些胡思亂想。」 

「我應該要快樂起來。」 

她總是這樣告訴自己,但無論是打工的間隙,還是發呆的當兒,她都覺得自己會不由自主想起那個人的模樣、他的眼神、他說話的樣子,這是一種多麼痛苦的回憶,她無奈地在心頭想著那始終清晰的片段,還有愈來愈深的痛苦,終於無法繼續忍受下去。

存了這樣的念頭,法比安開始擬定新的策略,她找了沒有出國度假、繼續在學校上語言課程的布馮副教授聊天,表面上討論卡謬的存在主義,或者是研究市場經濟的最新效應,在不知所云的談話間隙,她小心地刺探那個男人的狀況,又裝作是好奇、不經意的樣子,好像是穿插著所有無趣話題中的另一個新話題。

「副教授,你那班語言課程的學生──」 

「噢,都是初級班的程度,雖然人數多,課程卻都很簡單。」 

「不是,我是說,上個月底結束的那個高級班,所有的學生後來都回國了嗎?」 

「是啊!」布馮副教授不疑有它地回道:「那個班級程度很好,考過基本語文測驗之後,好像其中兩個會回來法國念書。」 

「哦。」法比安還是想要追根究底:「是哪兩個人啊?」 

「我不記得了。」 

惋惜之餘,法比安又問他:「以前那些學生我也教過,我想寫信跟他們連絡,可不可以跟我對一下他們的收件地址?」 

「沒問題。」 

等布馮副教授將學生留下的通訊錄交給她,法比安卻挫折地發現,上面沒有方東旭的資料。

布馮副教授發現她躊躇地看著那欄空白,然後說:「那個男同學十月要去第戎(Dijon)的勃艮地大學(Universite de Bourgogne)讀書,他還說會寫信給我,到時纔會在信中告訴我新的聯絡地址。」 

「噢。」 

「他的成績真是優秀,上課也很認真。」 

「是啊……」 

自從七月之後,法比安覺得渾身不對勁,那似乎永無止境的日常生活,她就這麼獨自啃食著寂寞和哀愁,以及對自己最深的懊惱,還有無法解釋的煩躁感;她那搖晃不穩的自尊心,這時候纔終於承認,其實她已經陷入一種複雜的思念之中,如果要弄清楚這種想法,她知道自己必須直接去面對,並且確實釐清自己的心意。

於是,她跑去找了夏爾.佛瑞曼。

「……我想暫時離開巴黎。」 

「想趁暑假岀國玩玩?」 

「不是。」 

「所以?」 

她毫無預警地說:「我想跟你分開一陣子。」

「是嗎?」  

法比安看著夏爾,他真的是一個最體貼的好伴侶,連分手都可以如此簡單輕鬆地接受。

「可不可以告訴我原因?」 

她默然。

「妳喜歡上別人了?」 

她凄黯地、歉疚地,幾乎在讓人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點了點頭。

「妳想怎麼辦?」 

「我要去找他。」 

或許別的男人會把變心的女友拿槍射殺、用刀砍成兩段、毀容、分屍後扔在塞納河裡,但是夏爾.佛瑞曼是一個知識份子,而且是一個寬容大度的男人,法比安心中判斷分析過好幾次了,理智的分手總比情緒性的抗拒還來得好,只要能保持彼此的顏面和理性,他們一定會繼續維持原來的友誼。

但其實她心裡仍舊有些害怕,這番告白可能會造成什麼不可逆料的後果,畢竟她出人意表來找他,而且還想求人幫忙,可是經驗告訴她,不能在任何男人面前露岀畏懼的表情,她挑釁地看著這個曾經是她認定為男朋友和未來丈夫的男人,他回視她的目光,眼裡是謎般的神情。

在一段漫長的沉寂之後,夏爾嘆了口氣,終於問她:「所以妳是有目的纔來找我的。想要我怎麼幫妳?」 

「幫我寫推薦函……」她的雙眼閃著光亮,還有一絲慚愧和赧然:「我想進勃艮地大學(Universite de Bourgogne),學分可能還要補一些,可是有你幫忙,就一定能成功。你在政府學術單位的關係那麼好,認識那麼多大人物,所以我想……」 

「妳可以『想』,但我不保證妳能順利進去。」他皺著眉頭問:「還有,為什麼我一定得幫妳這個忙,讓妳遂其所願地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你是個好人,夏爾,但我現在還渴望自由。」

「我真想拒絕妳。」 

法比安堅持地說:「你要是不幫我,那我就自己去辦轉學,結果是一樣的。」

夏爾.佛瑞曼看著這個女孩,有那麼一刻,他的眼中流露岀受傷、痛苦的神色,一般男人在面對這種情況下,肯定是憤怒多過於理性,可是他不然,這個男人以一種深思的目光看著她,好似在研究一個內心複雜多變的女子,或者是在審度眼前的狀態是不是該讓情緒發洩出來,法比安瞭解他,至少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更深入。

好一晌,他們只是互相凝望著彼此,打量著對方,不是一般情侶那種依戀的表情,而像是兩個思考著如何對付敵人的對手。

最後,他攤了攤雙手,投降道:「妳還真是強人所難啊。」 

「我一直不以為我是那種叛逆型的人物,但我開始會懷疑,某些我所作的判斷,是否真的與反抗無關。」 

「妳向來都喜歡反抗權威,還會耍一些讓我欣賞的心機。不覺得嗎?」 

「或許吧。」她微笑著說:「沒告訴我爸媽,或許可以算是有些反叛的心理,但是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想認識自己,也無非是想證明給你看,沒有你的幫忙,我一樣能走得出去,只是可能不會那麼順利而已。」 

驚訝及讚賞閃過了那對眸子,夏爾.佛瑞曼苦笑著說:「所以妳把一個塵封的夢想搬出來,撣去灰塵,拭淨揩亮,親自去試驗,我欽佩妳的行動,妳自己也應該感到自傲。」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太傲慢、太無情。」 

「妳是傲慢,但我很欣賞這種傲慢,還有妳的無情。」夏爾.佛瑞曼說:「不要讓任何人矇蔽妳享有自己應得的滿足,妳的夢想只屬於自己,只要妳能過得開心就好了。」 

這些激勵在法比安的心中膨脹,她覺得自己彷彿站得都高了點兒:「你真的是最瞭解我的人,夏爾。」 

「哈哈,以後別對別的男人也這麼說。」 

「我只跟那些被我強迫忍受我的傲慢的男人說。」 

夏爾.佛瑞曼看著她,給了她一個神秘莫測的眼光,然後微笑道:「好,衝著這句話,我就放妳自由。」

「你說是你放我自由?」法比安疑惑地問道:「不怕我自由得真的飛走了?」

「我瞭解妳,妳會回到我身邊的。」

法比安不明白。

有的時候,她會想起那些盤據在塞納河邊的飛禽,鵜鶘們總是在蘆葦中築巢,無論日子怎麼變化,或者季節的更迭,那些鳥兒輾轉了許多棲息地,最後還是會回到河畔的溼地孕育下一代。

女人的情感,也會像這樣回到原點嗎?

她不禁失笑,後來回想起自己這樣無謂的想法,以及大膽去跟夏爾.佛瑞曼攤牌一事,跟他分手之後,她覺得自己反而益發尊敬這個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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