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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盡千帆皆不是 一九二、殺人夜(下)
2010/10/17 18:23:09瀏覽1037|回應0|推薦44

如果要死,每個人都想選個比較舒心的方式,不過刑部司的手段並非如此。

笞、杖、鞭、墨、死,五種大刑前四種都需要人手,譬如笞、杖、鞭三種打人的刑罰,墨刑就更麻煩了,刺青的師傅還不好找呢,所幸中興官兵的刑罰相當簡單,一切按照軍規辦理,不是「斬」就是「立斬」,砍頭只消有會使刀的劊子手即可,通常也就一刀,或者一件小事,軍中刑罰嚴苛,犯事者並不容易留下活口。

本來執行軍法,操縱在刑部司天泡的手上,但這回對高遠出手的是陳家老四,那就有好戲看了。

以往那個醉醺醺的陳國,總是浸泡在酒裡,恐怕連自己的爹媽姓什名誰,都搞不清楚;沒想到酒醒之後,第一件做的大事,就是去招惹右元帥的弟弟,眾人均大感不解。

對於今晚天黑之後發生的一切,沒有幾個人搞得明白,就連當事人也一樣。

或許,搞得清楚的只有金思明而已。

他還在等待。

藉著下旬外送補給物資到營寨外的驍捷所的機會,卯時照常讓庶務司駝著十車物資出營,在堆滿了糧草的馬車之中,幾名金家堡的女眷在日出時易容離開,也比較不易被早班衛兵認出來,所有的重要工匠都偽造了新的度牒,一批批人馬早已悄無聲息地撤出中興官兵。

就連李速,也都因為喝了藥,順利地藏身其中,被偷偷送了出去。

在庶務司內,柳東鄉正等在那兒,神色有些緊張,眼見金思明從容不迫的模樣,卻還是忍不住感到十分憂慮。

「遠思,你不擔心?」

「嗯。」金思明望了望窗外,即將酉時,已經開始起風了,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古人誠不欺我。」

「遠思,你到底在盤算什麼?」

「大師兄,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得過去大廳,只消一個時辰之後,烽火一旦燃起,這事就算成功。」

「遠凡呢?」柳東鄉還有頗有疑慮:「刑部司的哨兵到處巡邏,還有營外哨所,真能如此順利?」

「阿剛有他的想法,至於白門找來的人,會把計劃需要注意的點,全都處理妥當。」

金思明曉得,白門的人早已滲透進來,他雖不太確定是哪幾個,但是看今晚陳國那種不尋常的態度,面對步兵大營總教頭高遠也不手軟,就能窺出端倪來。

今晚烏雲蔽月,天已經完全黑了,明媚的月光偶然映照在大地上,驅散了深秋濃濃的涼意,卻無法趕走愈來愈深濃的寒霧。 

在步兵大營那兒,高遠正要去找他的大哥,也就是右元帥高超;他本想去找金思明,後來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家人出頭,遇上了這等悶虧,他可嚥不下這口氣。

高超見到這個兄弟,眉頭一軒:「怎麼了?」

「奶奶個熊,想不到那醉鬼的手段如此厲害!」高遠喃喃地咒罵著,回想起手下被吊死之前發生的情景,手心不由得沁出了冷汗。 

「你在說誰?」

「就是陳國那傢伙,把我的人給藉故殺了!」

「怎麼會這樣?」

見高超一臉的怒氣,高遠回想起當時的情況,自然也沒有什麼保留,對於那些煩心的事,他向來藏不住話,乾脆就跟兄長和盤托出,同時也希望跟他問問主意。

高超見時辰差不多,又想詢問細節,於是招來親兵,說道:「去跟殿下稟報,就說稍後片刻,待處理完手邊事務,便會晚點入席。」

高遠忍不住道:「陳國是陳益的弟弟,他敢對高家的人開刀,肯定是刑部想打壓咱們!」

「陳益沒那個膽子。」

「那——」

「黃吉和陳益平素合不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聯合起來對付咱們。」

「可陳益的刑部直接隸屬於太子殿下,今天鬧出這等事情,姑且不論是否已傳到了主公耳邊,如今這番態勢,讓人不得不懷疑……」

「你懷疑主公?」

「平日去暢春閣,就算早了半個時辰,也沒見誰敢拿出軍法來教訓咱們,陳國吃了豹子膽,也沒傻得生事來惹咱們。如若不是有上頭的授意,你說他敢?」

高遠望了低頭沉思的大哥一眼,續道:「咱們高家與主公是有姻親關係,但陳益一門如今煊赫廟堂、典掌詔獄之外,還擁有『影者』這種不受任何人節制的暗衛,就算位列左右元帥,他也未必將咱們放在眼內。大哥想必有切身體會吧?」

「陳益和他幾個兄弟,確實太過於囂張。」

「是以大哥無須在小弟面前故做大度地爲那廝開脫,瞧瞧,咱向來直言無忌,大哥深知小弟性格,想來不會怪罪小弟這番說法吧?」 

高超臉上的怒意一現即隱,搖頭道:「依你所言,雖不失事實,但太過偏激,也多屬於臆測,何況我高家世代沐受大明皇恩,引領陝甘之地,不但王妃出身於我高氏家族,且攏絡了泉州遠親的高家子孫,傾盡全力前來投靠,在此抗清危難之際,怎可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於不顧?與陳益的恩恩怨怨,暫且得放下!」

高遠為人粗豪,也不說什麼漂亮話,只說:「我知道大哥的用意,主公如此懷疑咱們,還讓陳益那廝來多方挑釁,你受得住,可曾想過咱們到處安插人手,只有刑部阻得滴水不露?這幾年下來,又有多少兄弟讓陳家的人捏造罪證,私下抹殺?就算黃吉也討厭那廝,步兵大營一萬軍隊都在咱們的控制之下,還怕他什麼?」

高超一驚,怒喝道:「閉嘴!事情都是你搞出來的,現下毋須多言,高家是不會背叛朱三太子的!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我亦不與你計較適才叛逆之言,你這就去吧!」

他看上去聲色俱厲,其實頗多惱恨之意。

高遠默默無語,眼中神光暴射,冷然地望著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的高超,一時室內靜默下來,不聞片語之聲,似乎空氣都爲兩人的殺氣所冷凝,窗外的蟲鳴同時消失,紡織娘覓地躲藏,不敢再如剛剛般聒噪不休。

高遠想不到高超會如此固執,對放任陳益的朱慈璊又如此死忠,既然他執著於家族利益,那自己就只能忍著這口氣了。 

高超見自己唯一的弟弟如此氣惱,心中其實並非沒有被觸動軟肋,左右元帥跟刑部爭權,說來也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對於發生手下將領被無故絞殺的事件,自然心中相當不滿。

他回到桌案旁,看見玉紙鎮底下壓著的一疊文書,抽出一張,卻沒有怎麼細看,雙手迅速一搓,手指間燃起淡淡的白煙,那張紙瞬間化為灰燼。

同一時間,正在宴客的大堂內,正是歌舞昇平之時。

朱慈璊正在招待不是和尚所扮演的無思禪師,這個身穿黃色袈裟的矮胖僧人,看起來溫和多禮,與朱三太子相談甚歡。

忽地,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執著托盤走進廳裡,身材結實精壯,面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格外突出,眉宇間飛揚跋扈,隱帶隱隱邪氣,卻跟在陳國身邊侍立。

朱慈璊不免瞥了一眼,正為這美少年的姿色感到詫異,卻感覺那人腳步虛浮,不像是有高深內功的模樣,還以為只是陳國的孌童,就沒有再看過去了。

陳家四兄弟,老大陳益喜好文辭,老二陳在沉湎女色,老三陳功癡迷武學,老四陳國溺於飲酒之樂,雖則四人善修儀容,升車正位,尊嚴若官,極具派頭,其實資質不堪,三兄弟當不得大事,以致除了把持總管的陳益之外,幾乎都不為朱慈璊所喜。

陳益只見到自己的四弟,卻沒看到其他兩人前來,不免湊過去問道:「小四,你二哥和三哥呢?怎麼他兩人都沒有赴宴?」

陳國一臉醉醺醺的模樣,還沒有答話,就聽旁邊的美少年說道:「陳四爺喝醉了,兩位軍爺忙於軍務,或許稍後便會過來。」

陳益的記性向來很好,他疑惑地瞟了眼這個少年,又問:「你就是那個東方昂?」

東方昂垂首行禮:「是,卑職目前在陳四爺手下當差。」然後便要退出廳外。

陳益「嗯」了聲,迎面一股酒氣,似乎都來自於陳國身上,使他不悅地蹙起眉頭,沒再搭理他們了。

這邊廂,朱慈璊正忙著招呼客人,旁邊坐著神色從容的浣花道長。

不是和尚看著他們,臉上浮現一抹奇異的笑容:「殿下,且讓老衲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好說,好說!」朱慈璊似乎心情不錯,乾了一杯水酒之後,問道:「北少林支援的僧兵,何時可以來到中興官兵?若是下月約定共同起事、推翻韃虜,具體有些什麼設想?」

一臉決然的不是和尚,微一擺手,道:「殿下稍安毋躁,且聽貧僧道來。雖然中興官兵握有鳳翔一地,西控陝甘通往西域隘道,東面與清兵相抗,地位顯要,但如今盜賊仍多,歲以萬數,岳州的吳周看似窮途末路,清兵主力圍剿,但有雲貴幾省的根據地,就暫且不提;台灣的鄭家在天地會的支援下竊號自立,攻殺東南沿海,擁兵自立,經歷倭寇與多數幫派經營幾十餘年,聲勢最爲浩大;漳州的白頭軍、晉地的朱家軍等等,亦得到民間反清復明團體的極力支援,蹈籍名都大郡,不可小視;此外,潁川、山陽、琅岈、陽陵的起事,無不有各地的豪強宗族在暗中支援,攻城掠地,劫奪府庫,爲他們奪取各種暴利。」

朱慈璊冷哼一聲,說道:「天下之間,除了吳周和台灣鄭家,哪個能有本王這般聲勢?」

不是和尚哂笑:「殿下所言極是。反觀各宗族世家,據地自守,就連繼位吳周大帝的吳世璠,守成有餘而開拓不足,在三大勢力中,名望最低、實力中等,連中中興官兵都大有趕超取代之勢,太子身爲皇家龍裔,必然還存有危機感吧?」

朱慈璊臉色一變,想不到天下局勢竟然如此剖析,讓一個和尚說得條理俱陳,自己蝸處山居,眼光早已落後局勢,早不仔細思量,在這時代亂局中,即便名望最低、實力居末,只怕遲早要被淘汰,爲其他僭稱「朱三太子」的新興勢力所取代!

想起多年經營的天地會,鄭家頂著國姓爺的名號,攏絡天下豪傑,而吳世璠則有吳三桂的數萬兵馬,就算目前看似連連敗仗,卻也有著深厚基礎,自己不過一萬多名士兵,一時心亂如麻,不知怎樣作爲纔好。 

不是和尚察言觀色,以氣壯山河、舍我其誰的豪雄意態道:「貧僧眼見民生疾苦,心有不忍,北少林僧眾自然也是如此;我等雖已出世修佛,卻見大好男兒,既生於世,自當有所作爲,方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是以在亂世中,於鳳翔一隅之地,殿下仍有一番作爲,北少林有意聯手,願將嵩山這點基業拱手相讓,共創一番流傳後世的盛舉,不讓鄭家、吳世璠等輩專美於前!」 

朱慈璊呵呵一笑,舉杯豪邁地說:「大師講得好!」

兩人對飲,相談甚歡,只有浣花道長的眉間,在沒有人注意的當兒,微微閃過一絲殺氣。

在座許多將領,只有少數幾人還沒到場,幾名武官已有醉意,忙不迭把酒杯遞來送去,不易察覺的詭異氣息,無色無味,悄然彌漫在他們周圍。

陳益不知道爲什麽,今晚覺得特别累,手中的牙箸漸漸遲緩起來,眼皮愈來愈沈重,等他驚覺不對之時,幾乎沒什麽預兆,就突然昏厥一般,俯倒在案桌上。

「乒哩乓啷」的酒器摔碎聲、象牙筷子掉落聲、人群躺倒的碰撞聲,連同那傾倒的黃金酒壺,同時出現在本來喧鬧和樂的大堂之中。

朱慈璊吃驚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齊治平也呆呆地注視著黃吉,因爲就是黃吉把他的酒杯擊落。 

「酒有毒!」

黃吉警惕地往四周凝望,人人都已經伏倒,他淡淡地看著場中沒有趴下的那人,他身邊不遠處的朱慈璊已經臉色大變,狹長的眼角放射出的質問已不再驚愕,而轉變成一道狠毒的寒芒。

唯一沒有事的,只有不是和尚。

就連浣花道長這個精研藥理的人,都歪倒著身子,努力想要坐直起來,臉上也冒出中毒的青色徵兆;原來,就在他舉杯的同時,不是和尚已經瞬間出手,點住了他的穴道。

幾個武功比較好的,雖然渾身綿軟,卻沒有難看地倒在一邊,他們努力導引內力,想要壓制自身所中之毒。

朱慈璊怒道:「大師,你為何要暗算咱們?」

「老衲奉命前來,當然就是要取你的性命了,嘿嘿。」

不是和尚的目光遙遙對著空處,在朱慈璊的眼中,卻與凝視著他毫無差別,只見他拍了拍手,兩名隨侍僧人從外頭走了進來,他們手上拿著亮晃晃的戒刀,似乎便要大開殺戒。

離得最近的陳益,雖然手下刑部人員訓練有素,可是開了筵席,除非任職將領,不然根本都無法進入廳內,刑部司的衙役平日雖繃緊了皮,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晚間守備較白日更森嚴,現在他卻連的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幸虧,脖頸掛的狗哨正落在嘴邊,他目光一銳,跟死撐在桌角的黃吉眨了眨眼:「趁現在!」

黃吉暗自發力,見一對白刃正要對朱慈璊身上劈去,他做了個「趴下」的手勢,及時撲了過去,伏至朱慈璊脊側,被戒刀狠狠劃過背上,但僅僅是皮肉傷。 

陳益咬住狗哨努力吹著,吹得目齜俱裂一般,臉都吹得脹紅了,雙眼死死瞪著前方的敵人。

不是和尚哈哈一笑,猶有餘刃地飛身而出,遊蛇般掠上屋脊,運起神功躍到另一個房頂,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陰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

窗外黑影翻身下簷,如一抹銀鉤般憑空轉騰,甫一來到窗前,暗處數點銀芒驀地「颼颼」風起,成叢羽箭從大廳之外勁射而入,其中一箭,赫然穿透了擋在朱慈璊身前黃吉的胸膛!

備註:

(一)上圖的純金酒壺食器,出自梁莊王金銀器(純金酒壺食器),是明代初年的王爺型製,陪葬品之一。

(二)「月暈而風,礎潤而雨」,表示月暈出現,將要颳風;礎石濕潤,就要下雨;比喻從某些徵兆可以推知將會發生的天候變化,出自宋朝蘇洵的《辨姦論》:「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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