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單調而無力，在這白色的病房中，只有青鸞出現的時候，纔有一絲溫暖的絢彩。

整容手術的恢復期很快就過去了，這段日子以來，青鸞天天陪著我說話，她能言善道，明顯是商場上女強人的特質，卻又表現得溫柔體貼，雖然我對她轉述的故事全都毫無印象，但仍然聽得津津有味，她說我追求她時做了多少傻事，告訴我台北家中養的寵物，而我和她一樣都是獨生子女，喜歡高朋滿座的熱鬧，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就過了將近兩個月，直到出院的那一天為止，我都在聽著劉鏡的故事。

反覆的手術之後，對照著我的照片，到底醫師將我的臉變成什麼模樣了呢？

懷著這份不安，我坐在診療台上，紗布一層層從臉部揭開，我的心情非常激動，終於要恢復原來的面目，卻讓我感到有些害怕……

手術真的很成功麼？

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如果變成一副嘴歪眼斜的醜樣子，青鸞會不會嫌棄我？

誰說只有女人會在乎外表？

到了這個時刻，我想不管是誰，男人對於自己的臉，也會這般沒有信心、患得患失……

忐忑不安之中，也不知道藏在紗布下面的臉將會是怎生模樣，我對整容手術絲毫不瞭解，聽青鸞說過不少明星的八卦，講她們為了追求美麗的極致，而不惜在身上與臉蛋百般動刀，所以整容手術實際上已經非常普遍了，而她所找到的台灣籍醫師，是業界之中非常知名的外科手術權威，在內地小有名氣，自己就開了間大型美容診所。

即便如此，我還是感到些許緊張，畢竟，我的記憶還沒有恢復之前，倘若外貌也無法恢復從前呢？

萬一紗布下面是一張遍布傷痕的醜八怪臉孔，那又該怎麽辦？

幸虧，醫生和護士們都非常有經驗，在他們的保證之下，我像個跼促不安的孩子，聽著他們一邊拆紗布，一邊不時用話語來安慰我，直到最後一層揭開時，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神吶！請別偷走我的臉！

我是如此祈禱著，可是那一刻，耳邊卻聽到了青鸞的低聲驚呼。

「阿鏡……」

我訥訥地低著頭，深怕她見了會感到厭惡。

然而，再度聽到她的聲音時，我便愣在了當場。

「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們！」聽到青鸞略帶顫抖的感激之意，我不由得悄悄睜開了雙眼，面前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英挺的面孔。

那是我曾經在照片中見過的男人：劉鏡。

但，這就是我麼？

鏡中出現的男人，比想像中來得年輕而蒼白，和青鸞以前給我看的照片很像，如果不是這段日子在醫院多半吃流質食物，臉頰顯得瘦削白皙了些，我想會同那人的相貌一模一樣。

實在難以想像，廿一世紀科技發達，整形手術竟然如此神奇，移植自腿部和臀部的幾塊皮膚，平滑潔淨，沒有排斥或青紫，也沒有想像中的疤痕或扭曲；記得醫師曾經給我們釋疑，說是微型手術可以不留疤痕，術後反應良好的話，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現在一瞧，果然成功得使人咋舌。

我對著鏡子左瞧右看，皮膚上找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甚至比我卅七歲的真實年齡要好上許多，乍看之下，說是廿七歲可能也不會有人懷疑。

我輕輕用手摸了幾下，面頰有感覺，呼吸也很順暢，本以為矽膠墊的鼻樑骨會不時移動，結果卻相當自然，這是一張很真實的臉，不是面具，更並非想像，而是所有人期待的醫學成果。

滿意地又瞧了幾眼，我開心地轉向青鸞，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似乎比我自己還要激動，渾身也止不住地顫抖著。

我感到非常高興，真的，自從醒來之後，就算重新活了過來，脫離了死亡的陰影，這是我第一次發自內心想要大笑三聲，又怕這樣得意的笑，可能會因為整容的關係顯得難看，所以竭力忍著，只留給她一個感激的抿唇微笑。

青鸞樂壞了，打電話給台北的爸爸，向他報告這個難得的好消息，又囑咐家裡的幫佣，在我們回家之前，盡快準備好餐點和房間。

在內地，不像台灣一樣有健康保險的手術給付，所以一切費用都得自行負擔，而我的右腿仍然打著石膏，青鸞擔心我無法走路，還特地讓司機推了輪椅過來，我舒舒服服地當個大老爺，從價昂的個人病房被推了出來，即使臉上戴著保護的口罩，臉上依舊樂得咧開了嘴。

結帳出院，聽說是光是醫藥費就花了超過廿萬人民幣，我很驚訝家裡竟然為此大灑鈔票，算算轉診的多次手術，這一場車禍真是所費不貲。

司機是個老實的廣東人，大約只有卅歲左右，青鸞喊他小陳，對我很是客氣禮貌，他推著我往外頭走去，不時還幫我注意腿上的毛毯，他開的是一輛九人座小客車，可以讓我安穩地躺臥在後座，軟墊和蠶絲被都準備妥當了，就等著載我們夫妻回家去。

本來以為我們住在公司的宿舍裡，沒想到車子一路開往東莞，經過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然後到了一處鋼骨建築的大樓，青鸞告訴我：我們住在頂樓。

頂樓足足有上百坪，大廈管理員還特地為我們引路，司機的小陳去泊車後，青鸞就推著我搭電梯上樓，說我們有兩位司機，就住在附近可供使喚，本來還有一位，可惜在車禍中喪生，聽她講述這段過去，聲音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傷。

青鸞說，住在東莞也是不得已的，本想在公司宿舍更方便，但是我們平時還作其他的投資生意，在市區居住更好，而且這棟大樓是自家的，住著更舒服些。

我聽得一楞一楞的，想起地下停車場還有皇冠私家車、積架敞篷和一輛奔馳，開始覺得有些發傻，不是吉利山寨版，而是進口跑車呢。

小陳在開車時說：「這車還是老闆今年給買的呢，以前有輛富豪，但是黑燈瞎火的開車，和一輛大拖掛（大型拖車）追尾（追撞）了，出車禍的時候給撞壞了。」

當時青鸞似乎不願多提車禍的事情，講了兩句話，也就不多說了。

後來，因為就診的醫院離東莞很遠，路途漫長而無聊，我覺得問問也無妨，又很想知道細節，所以繼續追問著。

「我是怎麽出的車禍？」

「那幾日下凍雨，這兩年內地雪災，南方都變得比較冷了，地面潮濕打滑，路况又不好，結果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幾輛轎車撞在一起，傷亡慘重，你也是好不容易纔撿回條命，同車另外兩人都……傷重不治。」

「原來是這樣啊……」

小陳輕打了方向盤，將車停在正門入口的車道上時，青鸞正低頭望著我，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我詫異地看著她，青鸞忽然撲到了我的懷裡，嗚咽著喃喃自語，緊緊地抱住了我。

「還好最後你沒事，要是出了事，我一個人該怎麽辦？」

啜泣的聲音，還有那又驚又怕的喟嘆，刺痛了我的心，原來她這樣需要我，深怕我在那場車禍中，就此天人永隔。

我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任由她在我懷中悲泣，訴說著憂慮與情意。

她愛著我呢！這樣一個好女人，我有什麽理由不多加珍惜？

又有何理由，能夠漠視這種難得的夫妻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