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七年（康熙十六年）臘月下旬，這個時候的泉州城外，有著明媚的冬陽，感覺上燦爛而溫暖，前幾日竟然又飄了薄雪，直到這兩天雪停了，雨雪凝霰也止了，人們高興地望著晴朗的天空，蒼穹之上雲朵飛過，飄然若霓裳。

從兩排刺桐樹之間，遠遠來了一隊騎著馬的綠營士兵，嚴整的隊伍讓泉州居民也不禁側目，就連街邊的攤販，也趕緊挪開自己的家當，深怕阻擋了軍爺們的行進，落得攤毀人亡的下場。

楊烈騎著一匹高大的棗紅駿馬，神色抑鬱地來回於幾處回民的聚居之地，他領了全營的官兵，挨家挨戶開始搜查，遇到可能有問題的人，就讓臬司衙門的人帶走訊問，可是這兩天下來，還是找不著反賊的蹤跡。

那個紅毛的鬼佬說的是真的嗎？難道回回私下與天地會的反賊勾結？

楊烈看了看泉州的市街，如此平和安寧，沒有任何的異樣，而四年之前的三藩之亂，也早就平定了，收回了泉州，這裡還是大清的土地。

只是住在這兒的人們，心裡想的是大清的皇上，還是幾年前佔據過泉州的那個反賊頭子、目前正與驍騎鎮和神器營纏鬥不休的鄭經呢？

楊烈每日匯報查緝進度，卻一無所獲，心底是非常著急的，幸虧來京察外計的那位大人，並沒有大發雷霆，不然這泉州上下恐怕都要震動了，而他大哥楊熙，則很可能會被牽涉其中，於未來的官運和他在軍中的升遷都大有妨礙。

煩躁之下，楊烈修整部隊，打算先回營探探上面的口風，再決定後續該怎麼辦。

在同一時間，相對於泉州全城戒備的情況，柳樹村內還是絲毫感受不到。

現在是佃戶的農閒時刻，男人們去了果園打工摘柑橘和柿子，前些天鬧霜害，地主們忙著找人來採收，老婦們則忙著曬龍眼乾和蘿蔔乾，大嬸阿婆們就閒話家常，只見幾個中年婦女聚在家門口剝著洋蔥邊聊天，有時不小心弄到了眼睛，還會淚眼模糊地呵呵笑，做為鄉村景致的一環，柳樹村的女人們總有自己的休閒方式。

柳兒本來蹲在房裡數著裝米糧的麻袋裡面有幾只米蟲，或者是有幾粒砂礫，掏完米之後，她又去後面喂了大黃牛，冬天一到，這畜生也得好好休息幾天的，畢竟阿爹要下田，只有牠能幫得上忙。

接著，小姑娘又搬出家裡的兩床棉被出來曬，阿娘去小胖阿嬤那兒了，阿爹去城裡兜售虎骨酒與新釀製的鹿茸酒，家中又只剩下一個自己，所以她也樂得清閒了片刻，還高興地哼著在潮州學到的幾首小調。

那一天，她在外頭晾著衣服，嘴裡哼著家鄉的山歌，頗為自得其樂。

她哼哼唱唱，聲音婉轉得像是春天黃鸝鳥兒在啾啁，又搬出兩張藤椅，然後把棉被舖在上面，難得有大太陽啊，曬過的棉被睡起來也特別暖和。

「今天只有妳一個人在家？」阿碧見她忙裡忙外，觀察了一會兒，忍不住就想跟鄰居的小女孩說說話。

柳兒點點頭：「嗯。」

「妳每天都這麼忙？」阿碧微笑道：「我常常看到妳挑著夜香，一大早跑去村外的菜圃施肥呢！」

柳兒抬起頭來，覺得有些詫異，因為很少有人願意和她交談，更何況是這個右舍的鄰居，還是這樣一個大美人，會注意到她天天挑著大糞，滿腳滿手沾了汙泥和水肥，在菜園子裡蹲上大半天。這個讀過很多書的大美人，知道她呢！

雖然美人聲音有些低沉，卻很有磁性，那笑容也如此好看，那眉眼是如此深邃溫柔，讓柳兒覺得分外親切。

但見阿碧從旁走了過來，腳步有些不穩，像是受了什麼傷，所以走得有點搖晃。

柳兒愣愣盯著這個陌生的美麗芳鄰，有些躑躅的樣子，只是用手拍了拍棉被，沒敢搭腔。

又聽見阿碧問道：「聽說妳很想念書？」

柳兒的眼睛閃了閃，模樣有些困惑，但是她依然回道：「我很想的，可是阿爹不願意。」

阿碧綻開那讓人目眩的笑容，說道：「沒關係，以後我私底下教妳，妳爹不會知道的。這樣好不好？」

柳兒很高興，心裡怦怦跳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只見她那雙大大的黑眼睛亮了起來，像是一頭小鹿一般，帶著濕潤動人的淚光。

阿碧摸了摸她的頭，柳兒看著那雙美麗的手，纖纖玉手上，指甲圓滑，指尖溫潤，白皙得猶如最上等的玉石。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兒，站在靠近柳樹村外的柳樹下聊著，這是很賞心悅目的風景，特別是陽光下的偏遠鄉野之地，這種看似不及卅戶的小村落，竟然有如此的美人兒。

遠處傳來馬兒嘶鳴的聲音，讓兩人不禁轉過頭去，但見一個牽著罕見白色駿馬的年輕男子，正愣愣瞧著阿碧。

今天上午，他遠離了所有的煩心事，不去思考反賊和洋槍砲走私的問題，也沒有回覆京城傳來的訊息，只是想要出外遛達，所以信馬由韁，跑到泉州城外，還甩開了兩個隨行的護衛。

遠在北京，那裡應該正下著雪，一片白皚皚的，而他的福晉，應該也同各府的內眷到承公府聽戲，他另外有兩名側福晉，在府中的地位不高，通常被安排坐在離戲台最遠的角落裡，忙著喊人給身旁的碳爐及時加碳，然後裹緊身上的織錦大袤，還會不住打著寒噤。

還記得十一月的時候，皇上與他們兄弟三人，在家宴中間的主位上飲酒盡歡，阿哥福晉們皆是皮裘華服，四下的暖爐也都燒得通紅火亮，幾個怕冷的內眷還都捧上了手爐，取著桌上的小盅酒壺一飲而盡，享受熱燙的溫度。 

或許那樣的時光，與這千里之遙的泉州，看起來完全不同，府裡三兩個面貌清秀的女子，還有漢軍旗的幾個俏麗丫鬟，就是他過去漫長生活的些許調劑，卻不想，現在見了這個鄉下的美貌姑娘，一朝滿屋子妻妾全被比了下去。 

於是他急切地趨前問道：「剛剛那歌是妳唱的？」

「不是。」那嬌俏的南方姑娘搖了搖頭，富有磁性的嗓音，似乎有些中性，但這都無損於那樣的美麗。

又聽到旁邊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是我唱的。」

衣著華貴的男子，俐落地甩開披風，身材清俊而挺拔，他走到兩人近前，卻看也不看矮小瘦弱的柳兒一眼。

「姑娘，妳叫什麼名字？」低沉而醇厚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阿碧一臉厭惡地斥道：「登徒子！」然後便要拉著柳兒走開去。

「我叫常寧，」那男人急切地擋在她身前，「能不能告訴我，妳的名字？」

阿碧本來懶得理他，不料，卻瞥見男子腰上繫著的金色令牌，雙眼詫異地瞪著，然後很快恢復如常。

她露出極為燦爛的笑容，回道：「我叫朱成碧。」

「真美的名字……」

果然是江南水土養人，不僅僅是小家碧玉，簡直更勝傾國名花呀！

常寧不禁讚嘆著，眼睛卻直直瞧著阿碧，一副魂飛天外的模樣，那樣子讓人想到盯著珠雞的山貓，使得一旁的柳兒覺得此人有些討厭。

阿碧微笑著問：「你是北方來的？」

常寧頷首，柔聲說道：「在下是京城人士，來泉州為家人辦事，順道訪友，沒想到今天清晨出城蹓馬，竟然遇見了朱姑娘。」

「是啊，真是幸會。」

「姑娘住在這兒？」

「我在這拂柳書院教書。」

「果然是弱風拂柳……」常寧癡癡呆呆地說著，開始有點不知所云起來。

阿碧輕輕一哂，眼波流轉間，讓他更是目不轉睛，只覺得這樣一個大美人，埋汰在這種鄉下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柳兒抬起頭，看看一旁的美人嬌笑，又瞧了瞧另一邊呆傻的男子，暗忖道：阿碧姊姊已經有了丈夫，還是白雲起那樣的好人，怎麼會跟一個陌生男子眉來眼去呢？

忽然間，聽見遠處傳來陣陣打馬的清嘯，原來是兩騎狂奔而至，那上面是兩個長相魁梧的高大男子，同樣也很面生，只見他們面露喜色，待奔到近處之後，紛紛下馬，對著那個常寧就恭敬地行了跪禮。

兩人齊呼：「主子！」

常寧的臉色難看起來：「誰讓你們跟來的？」

其中一人單膝跪著，恭恭敬敬地說道：「家中有要事，請主子立即回府！」

常寧哼了一聲，面色不豫，似乎是對這兩人打擾了他和這朱姑娘的好事，顯得分外不悅；然而，他還是點了點頭，揮手示意那倆人先退下，接著轉向朱成碧，又是一臉柔情似水的表情。

他拱手為禮，無限遺憾地說道：「朱姑娘，在下有要事在身，日後定當再度拜訪。」

阿碧彎起紅唇，並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常寧跨上駿馬，正要準備離去。

待得走出幾步，常寧又忍不住回頭看她，那陽光下的修長身影，窈窕鮮麗，眼中是如同天邊雲彩一般淡然無求，讓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女子，直不知什麼樣的男子，方纔相配得上。

思緒及此，他解下腰間的一只和闐白珮，讓護衛送了過去。

阿碧笑盈盈地看著那名護衛在她跟前跪下，單膝著地，雙手上抬，無限恭謹地說道：「這是我家主子贈給姑娘的小禮，請笑納！」

阿碧愉悅地說：「替我謝謝你家主人。」然後收下了那塊長穗搖曳的晶瑩玉珮，又對著不遠處的常寧揮了揮手。

看到她收下贈禮，馬上的常寧也眉飛色舞起來，他哈哈朗笑數聲，一扯馬韁，讓那馬兒也彷彿歡快地人立起來，接著揚鞭呼喝，很快的帶著兩個護衛奔馳而去。

馬匹揚起的塵埃還沒有落下，愕然見到這樣的結果，柳兒無聲地張大了嘴。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目睹如此奇觀：白夫子的娘子，她家隔壁的芳鄰，這樣美麗又知書達禮的女人家，春天都還沒來到，竟然就大膽地紅杏出牆了！

Rosy(rosylovesyou) 於 2009/12/29 13:58 回覆：   感謝你的查詢，對福建泉州這邊來說，海港已經被「收復」，因為尚之信和耿精忠早就敗退了，鄭經十五萬大軍也退回廈門再轉澎湖，所以「對於在泉州的人們」來說，算是「平定」了好幾年，同時期的吳三桂正在湖南和清廷對抗中。 這個故事比較複雜一點，架構很龐大，而且康熙皇帝擅長「多方同時作戰」，大將軍察尼正在打岳洲（湖南岳陽），西北還得用圖海對付「朱三太子（朱慈璊）」（後面會出現的楊起隆，李剛等南少林的和尚們，都在陝西和甘肅活動），我假設他讓自己的五弟常寧微服南下，而和主角有了牽扯，接著對抗泉州地下組織，並且接觸到南明人士與前朝遺孤。 此時說的平亂，還是以台灣明鄭方面的失敗為主，吳應雄正在湖南，吳三桂在康熙十七年十月就病死了，我不會寫到他，但後面會有一些支線與吳家有關，主要還是圍繞在天地會，所以暫且不提。 謝謝留言提醒！ Rosy(rosylovesyou) 於 2009/12/29 14:08 回覆：   忘了補上一點：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朱家「真正的」子孫，恨他入骨，完全沒有任何可能，與這個賣國賊或者他的兒子共同合作。 此文的主角是我「幻想的朱家皇孫」，不過根據歷史上的一些疑點，我個人覺得，有些猜測也未必「不可能」。

備註： 

（一）  三藩之亂：泉州地區的戰鬥結束於一六七三年（康熙十二年）。

（二）  京察，明清朝廷對於京官的考察，又稱「內計」，有別於外官考察稱為「外察」，即「外計」。

（三）  綠營是漢人組成的軍隊，編為標、協、營及汛，士兵為世兵制，父死則子繼，由漢人統帥；官階大致上依照明朝制度，由高至低分別為提督（省／標）、總兵（鎮）、副將（協）、參將（營）、游擊、都司、守備（地方）、千總（駐點）、把總，楊烈擔任參將，相當於現在的營長階級。

（四）  愛新覺羅•常寧，是順治皇帝的第五子，生於順治十四年（一六五七年）十一月初四日，母為庶妃陳氏，康熙十年（一六七一年）受封和碩恭親王，康熙排行第三，此人是後來在康熙親征噶爾丹的戰爭中，擔任安北大將軍，率領右翼軍出征，據說擅長近身搏鬥，頗為武勇，而他所住的承公府，歷史上曾稱為恭親王府，這就是他在北京的宅邸，至於此人長相如何，暫時沒有資料（所以我就幻想一下此男可能長相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