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兒家的左鄰右舍，在她十一歲的短暫時光之中，留下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

關於「拂柳書院」的正式授課，柳樹村民全都樂觀其成，只是正巧逢了臘月年底，城裡還需要採購相關書籍過來，兩個剛搬過來的小夫妻，也得熟悉一下新居和附近的鄰居，因此宣布，過了農曆新年之後，纔正式開課。

雖說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柳兒卻覺得始終無法改變父親的想法，阿爹總是高高興興地說「要讓弟弟以後也去讀書」，對於她這個殷殷期盼的小姑娘，還是視而不見。

至於其他的村民，則時常在書院門口徘徊，多半是偷偷窺看，或者是趁著年底，先把送給先生的禮物藉機奉上。

「束脩」，或許很多人不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不過熱心貧窮的柳樹村民，很快就瞭解這兩個字的意義；小胖家裡是養豬的，什麼不多，豬肉最多，為了家中四個小傢伙，家長煞費苦心，弄了許多年關臘月最需要的燻肉、香腸、豬蹄膀上門。

為什麼呢？他們生的孩子多，付不起學費，乾脆聽了讀書識字的阿牛他爹一番建議，仿造兩千年來的古禮，恭恭敬敬把自家養的豬給載了兩頭，分做成各式各樣的食物送去給兩夫妻。

烤乳豬的香氣，讓柳兒也覺得口水四溢，小胖家裡愛惜小豬，總是捨不得宰了公豬仔，這回可真是大手筆呀！

呵呵，門口傳來輕輕的笑聲，像清澈的河水翻了個波濤，泛起了陣陣漣漪。

柳兒從門縫看過去，那對年輕夫妻站在書院的門口，微笑地看著正巧從城裡回來的阿爹，兩人那一身樸素的衣衫，映襯著不俗的外貌，染上一層金色西斜的陽光，好看得像是一對畫中仙。

柳兒的爹爹最近釀了十幾罈米酒，賣給城中酒樓，似乎攢了不少銅錢，那幾罈虎骨酒甚至還換得二兩銀子，所以十分開心，見了那樣好看的芳鄰，臉上也笑咪咪地。

夫妻中的那個頎長男子立在當前，仍然是一身青玉色的衣衫，溫潤依舊，儒雅如故，有如竹林中那排巍巍修竹，讓人心底生出淡淡欽佩，畢竟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啊！

只聽見那人用好聽的聲音，不急不緩地說：「小可初來乍到，尚未到府上拜會，委實失敬。」

見那人一拱手，模樣優雅好看，柳兒的爹爹有些不知所措，也學著拱拱手，畢竟面對這樣不凡的人物，他一個鄉下沒見過世面的莊稼漢，哪裡知道該如何進行這番應對呢？

於是柳兒的爹爹連忙道：「我也失敬啊，你別跟我拜了！」

只見那男子身後的美女「噗嗤」一聲，嫣然一笑，真是美得讓柳兒的爹爹也看得傻了眼。

那男子咳了聲，柔聲道：「阿碧，先進去休息。」

那女子唇角一勾，竟然對著躲在門縫後面的柳兒眨了眨眼，柳兒看了，只覺得心頭怦怦一跳，原來美女隨便笑笑，真是如此動人，看來李剛講故事的時候說的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是真有其事呀！

可惜，就那麼幾眼，美人兒就回屋裡去了，柳兒和她爹爹的心中，同時發出無聲的感嘆。

不過眼前還有一個賞心悅目的存在，柳兒的爹爹轉過頭來，感興趣地問道：「先生你叫什麼大名啊？」

那人緩緩說道：「小姓白，名雲起，您喚我『白夫子』即可。」

只見阿爹悚然一驚，連忙直起身來，又問：「你姓白？跟泉州白家是不是有關係？」

白雲起臉上的笑容一斂，說道：「小可上一代是與那白家有些淵源，但是比起柳家，關係就疏遠得多了。」

「哦，這樣啊。」阿爹看來有些失望，似乎不能和那個白家攀上點關係，讓阿爹覺得分外惋惜。

只見白雲起又綻開一抹淡然的笑：「小可的外祖母是柳樹村人氏，多年來含辛茹苦，一路將孫兒拉拔長大，對於柳氏宗親，能來此傳道授業，為鄉民貢獻一己之力，在下自然覺得更為榮幸。」

柳兒的爹爹聽得一愣一愣，只覺得和這個讀書人說話很累，終於在明白了重點之後，說道：「那個白夫子啊，你能來咱們村裡做老師，大家都很感激你啦——」

白雲起說道：「這都該感謝柳大官人的善意，讓小可夫妻來此，又擴建舊舍為私塾，造福鄉里，都是有利父老兄弟的作為。」

阿爹的臉色難看起來：「那個狗官——」

白雲起微笑道：「無論如何，這是回饋鄉里，至於書院授徒，不分男女，您家中若有適齡孩童，小可也當盡心教導。」

一番話說來，似乎是建議阿爹把她也送去讀書呢，柳兒感激地望著那個高大的白夫子，心中充滿了希冀。

只聽阿爹很快地說：「我家孩子不懂事，也沒那個閒錢給她上私塾，反正以後都得嫁人，讀那麼多書有個屁用？」

「話可不能這麼說……」

「女兒都是賠錢貨，是養給別人當老婆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還不能像我養的大黃牛一般下田，就算會寫字又怎樣？」阿爹說得哼哼，臉上的鬍鬚也一抖一抖的。

白雲起又道：「不說別人，阿碧從小讀書識字，以後還能開堂教課……」

「養女兒長大，就是圖以後嫁個好人家，頂多給點嫁妝就可以了，哪裡比得上白夫子家的那位啊？」

「若是束脩問題，小可願意無償授業。」

「算啦！我那女兒又傻又呆，蠢蠢笨笨的，還想讀書識字，我看她也不是那塊料！」

阿爹這番說法，打碎了柳兒的心，她無力地從門縫邊滑下，一路啜泣著跑進自己小小的房間。

之後那兩人又交談了些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她的想望被爹爹親口粉碎，心中的苦楚，讓她難受得要命。

到了晚上，阿爹又和阿娘回房溫存去了，母親懷著重要的弟弟，又逢年關將近，絲毫操勞不得，因此讓柳兒學著做飯，家務也落到了柳兒身上，雖然日後得幫著去看顧菜園和村外的菜圃，這樣的忙碌，使得她無心去想其他的煩惱。

然而，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柳兒始終覺得難受，洗好了杯盤，就在門口蹲著，抱著膝蓋低聲啜泣。

隔壁阿牛他娘又來了，最近每天晚上都能見著她的蹤影，這真是奇怪啊。

柳兒淚眼模糊地看著阿牛他娘，暗忖：可能阿牛他爹不像自己父親一樣疼惜妻子，畢竟阿牛他爹只有阿牛一個兒子，那個叫做「柳學儒」的阿牛，還是大家的心尖肉，阿牛不需要弟弟，阿牛他娘也不用憂慮懷孕的問題呢。

阿牛他娘三句不離主題：「腰帶縫好了？」

柳兒搖搖頭：「還得在上面繡個邊。」

「我已經把他的皮靴做好了，」阿牛他娘掏出包袱，塞到柳兒手上。「花了我好幾個晚上，裡頭用了毛內襯，外面鑲上了蛇皮的邊，他一定會喜歡的。」

柳兒看著那雙精緻的皮靴，很大一雙，李剛絕對會喜歡的，只是不免納悶：阿牛他娘在家裡，有阿牛和阿牛爹爹在，她還怎麼有空鼓搗這些手工？

甩甩頭，拋開別人家的八卦問題，柳兒很想知道阿牛他娘對於自己父親一番說法的感想，於是原原本本，將下午的一切，全都囫圇說給她聽，順便發洩一下自己的怨氣。

但是，阿牛他娘卻說了另外一件事：「白雲起，果然是白家的人啊！難怪妳爹想去套話。」

柳兒不解：「套什麼話？」

阿牛他娘輕輕一笑：「白家是泉州的大地主，柳樹村和李家村這許多佃農，都要幫他們耕田的，不說妳爹要繳田租給白家，就連我家那口子，也在白家的帳房裡做事呢！要妳說，假使能攀上這麼一個大戶人家，不就能翻身了？」

柳兒點頭，她從沒想過這麼多，因為這都是大人的事。

只聽阿牛他娘幽幽一嘆：「白家又怎麼樣呢？那樣有錢的親戚，跟官府的關係又好，如若牽扯上了，誰曉得骨子裡多少骯髒事……」

月光之下，閃過黑色的陰影，又或許，那是柳樹搖曳的影子，她們卻沒有注意。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個自想著心中的煩惱，只見天上一彎杏黃月，照著她們茫然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