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夏天來得很早，早得就像是站在道路兩邊的闊葉植物，展開了耀眼的綠意。 

當他起床的時候，發現天色還是陰沉沉的，還顯得有些悶熱。

方東旭一向早起，在這個異鄉的清晨，這裡最典型的早餐是喝一杯cafe au lait（法式牛奶咖啡），吃一塊牛角麵包，還加上一小片塗了牛油和果醬的吐司，非常簡單，光是食用蝸牛和餐酒還不致令人垂涎欲滴，法國的北非人和越南人給這裡的菜式帶來了豐富香料和顏色，書店裡滿滿的食譜，也讓他學到不少新的菜色﹔他總是習慣自己做三餐，午餐和晚餐沒有早餐那麼愜意，這兩餐之前，通常先來一杯開胃的白葡萄酒（kir），正餐結束後，則會喝餐後的酒，如干邑白蘭地或阿馬邑白蘭地。

有的時候，他的新鄰居會來此找他聊天，安蓓菈、菲莉西雅和ＫＫ常常約他一起寫報告，而莎莉就對他在烹飪方面的熱誠感到五體投地，還不時會跟他學做菜，因此他在飯後還準備了其他有助消化，又能誘發談話氣氛的飲料，像濃縮的espresso咖啡、德國或西班牙啤酒、一般的利口酒（liqueurs）等，搭配自己所準備的消夜，晚上就能睡得非常深沉。

如果找朋友只是為了殺時間，這樣的友誼還有什麼意義呢？

方東旭喜歡與朋友分享最美好的事物，彷彿美食與福至心靈的交談，能夠和朋友們同享生命，那些美好的記憶，充滿了歡笑的歲月，彷彿在屏棄瑣事的閒聊中，獲得一絲潤滑的美好，朋友們與他共同滿足溝通的需要，而非彼此來到異國最容易感受到的空虛。

有一次，嗜酒好飲的ＫＫ帶來一瓶茴香酒（pastis，一種酒精含量高達百分之九十，混有濃烈茴香味的苦艾酒），可把他灌得醉了，連來到這裡閒扯淡的艾米理歐，都吐得不省人事，也讓他非常佩服這個來自巴伐利亞的壯碩女子。

為了戶外活動的午餐，他在前一天就出去採買，幸虧巴黎的超市什麼東西都有，他買了一些米，回到宿舍做了幾個包著肉鬆和萵苣的自創飯團，又準備了一些三明治，然後把背包裝滿了零食，就和其他的女同學們，一起到學校和老師會合﹔今天天氣還不錯，有一點烏雲，但太陽仍舊露了臉，照耀在那些高盧文化遺留下來的建築物上，巴黎閃耀著讓人舒暢的明媚陽光。

方東旭和四名女同學一起來到教室樓下，法比安．貝亞瓊正等在那裡，她穿著輕便的牛仔褲和淺藍色的襯衫，高高綁起的馬尾使得她顯得年輕俏麗，但她身邊還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那人的身軀就像樹幹那麼壯碩，大約同他一般高，眼睛像是海水一樣藍，目光膠著專注，就像是一個登山者般，習於站在他所征服的巔峰之上，倨傲地撫試著下方的世界﹔他額頭寬闊，鼻樑挺直有力，嘴巴頗寬，短短的棕色頭髮，搭配那身孔武有力、繃緊在休閒服下的肌肉，看起來有如運動員，然而那雙眼眸中所展現出的光芒，顯見此人並不只是個空有渾身肌肉的笨蛋。

「這位小哥是誰呀？」菲莉西雅瞇著眼睛好奇地望著他，正如此人好奇地看著她那五彩繽紛的古怪髮型。

法比安注意到每個人臉上的猜疑目光，主動介紹道：「這位是夏爾．佛瑞曼，他是……他是我們學校經濟系副教授，也是系主任。」

「同時也是你們今天的司機，」夏爾．佛瑞曼微微一笑，「請各位多多指教。」

女同學們很快地與佛瑞曼副教授打成一片，法比安滿意地看著學生們與他交談，然後她發現了安蓓菈，那個滿懷惡意的西班牙女孩不停閃避她的目光，狀甚心虛，法比安心想：把夏爾帶來也好，除了找他當司機，還可以讓每個人安心，那些女孩也不會再敵視她了。

旅行車開向森林，然後法比安就在車上，向所有的學生解說這次戶外教學的目的地。

楓丹白露森林位於巴黎東南方六十公裏處，東邊以賽納河谷為界，西邊和埃高勒河谷為鄰，北邊是莫蘭市，南邊則是勞因河畔的蘇普小城，面積達兩萬五千公頃，形成北法平原上一片綠色的海﹔法國所有農田和森林的面積，約為四千五百萬公頃，占本土面積的百分之八十，僅森林面積就在歐盟內僅次於瑞典和芬蘭，居第三位，而大巴黎地區是法國森林最密集的地方，除了巴黎直轄的布洛涅和萬森森林之外，外圍還有著名的凡爾賽森林、摩東森林、聖日爾曼昂萊森林和楓丹白露森林，但在眾多的森林之中，最具魅力和參觀人數最多的，非楓丹白露森林莫屬。

在歐洲旅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漫天遍野的綠意，廣袤幽深的森林鬱鬱蔥蔥，在山地、河谷和平原上蔓延起伏，圍繞著城市和鄉村，且森林本身就是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在這兒有六千多種動物，其中有六百頭鹿，一千六百四十種蝴蝶，大量的野豬、松鼠、甚至還能看到黃鼠狼、獾和野貓，林中開闢了長達三百公里的步行小徑，一千公里長公路穿越了森林，讓遊客們可以下車步行，或者選擇在車上觀賞美景。

不過，選擇在楓丹白露森林裡漫步，隨時都可能有與野生動物相逢的驚喜和奇遇，所以抵達森林入口之後，法比安就要同學們都下車走路，於是乎，一行人紛紛朝著那片原始而壯闊的氣韻致敬，枝葉烘托著大自然的深沉與美妙，鳥兒和各種動物的鳴叫此起彼落地響起，催促他們往更深的綠意走去。

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踏入了這片森林之中？

人類的存在就是：渺小之中，有時還不見得能顯現任何偉大之處。

人類能比自然更偉大嗎？

方東旭曾經無數次想過這種問題，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像是個喜愛思索人生的哲學家，望著這個充滿新奇的世界，不住地發出讚嘆。

雖然走路走的很累，但是所有的人都覺得心裡非常滿足，也很開心，大地上生長的大片林木，滿眼都是綠蔭，他們呼吸著芬多精，覺得那種綠幽幽的氣息，還有甜絲絲的感覺，在任何地方都感覺不到。

遠離了世俗氣氛多過浪漫的巴黎市區，深邃茂密的森林之中，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清新的氣味，在樹木與樹木之間則醞釀著詩人和藝術家的幻想，與樹木一起呼吸，可以滌淨心頭塵埃、眼前雲翳，他們無言地散步著，踩在一片綠色和棕色的落葉上，鞋底發出些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裡真美！」莎莉讚嘆道，好像有些喘不過氣來。

菲莉西雅呵呵一笑：「現在你們可以理解綠色和平組織的重要性了吧？」

法比安望向那些氣喘吁吁的學生，說道：「這裡是法國最優美的地方，我每年都會來這裡健行一次。」

夏爾．佛瑞曼看見有幾個女孩似乎走不動了，便建議他們先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再喝些水，然後再繼續往前走。

艾米理歐一臉感激地說：「太好了，我想要快點嚐到方做的點心呢！他的手藝非常棒呢！」

夏爾．佛瑞曼看著方東旭，微笑著問：「原來你喜歡烹飪啊？我印象中東方來的語言學校學生，好像都只會折紙或編織，像我自己帶的學生就有許多是日本人，他們常常折一些古怪的小東西送給我，想想真的蠻特別的。」

方東旭覺得此人的口吻似乎是有一點嘲弄的意味，但他只說：「料理是我的興趣。」

法比安看著他將背包中的物事取出，然後期待地隨手拿了一個飯團，並且很快地咬了一口﹔看著她咀嚼的樣子，方東旭看著她，心想：哦，瞧她多想把巴黎放進嘴裡咬碎，好像她在品嚐這個世界上最奇妙、擁有最多種滋味的珍饈美饌。

「真好吃。」她說，口氣友善而美好，然後用那雙神秘的綠色眸子看著他。

然後，其他人討論的聲浪，掩蓋了他們之間奇異的交流。

「法國充滿了原創的、富有視覺效覺的、情節離奇的、角色獨特的電影，」莎莉就自己所知侃侃而談，「貝內（Jean-Jacques Beineix）的《歌劇紅伶》（Diva），是我想要學法文的主因，我被那些浪漫的劇情跟配樂吸引住了。」

菲莉西雅則道：「我認為他拍攝的《巴黎野玫瑰》和《天使愛美麗》（Amlie）更棒，最起碼主角都比那個怪異的女高音好看。」

「法國片哪有不悶的啊？」安蓓菈反對她們的論點：「所有的藝術都是沉悶的。」

「妳應該說：所有的藝術都不會讓人感到乏味。」夏爾．佛瑞曼加入了女孩們的聊天。

艾米理歐轉了轉眼睛，臉上帶著一副逗趣的神情。「我不懂藝術，我只懂巴黎，還有巴黎的漂亮女孩。」

莎莉又說：「這幾部片子的配樂都不錯，上次我們跟方一起吃飯，他就放了《巴黎野玫瑰》的音樂呢！」

方東旭接口道：「法國巴洛克時期的音樂風格，像音樂家德布西（Claude Debussy）、拉威爾（Maurice Ravel）和白遼士（Berlioz）都是現代管弦樂、歌劇和交響樂的奠基者，妳們所談的那三部電影，配樂者都深受這些古典音樂的影響﹔巴黎真是個如夢如詩的浪漫之都，那些電影中的人生雖然和現實一樣苦短，但能學會珍惜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天，或者能從簡單的電影情節和音樂中發現到些微的樂趣，真的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事。」

夏爾．佛瑞曼微笑著說：「原來這裡還有個藝術史老師啊？」

「我只懂得皮毛，」方東旭說，「實在不值得一提。」

佛瑞曼副教授對這年輕人顯然有著好感，他微笑道：「只有最美好的靈魂纔能發出光亮，希望你永遠都能保有這種明亮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