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薇正站在壁爐邊，注視著爐中的炭火，背對著一群不速之客，她身穿一襲淺紫色的連身長裙，背影看起來相當悅目，但是西蒙卻感到像是一陣寒風吹過了胸口﹔面對自始至終的敵手，西蒙看著她，考量著他所有的選擇及顧慮，又怕母親見到這個女人會深受刺激，於是保持了沉默。

「夫人，我帶他們來了。」瑪姬說。

莉薇的身軀一僵，但是沒有抬起頭來，西蒙幾乎可以想像她的皺眉。

「妳先下去，等所有的房間都準備好了，再過來告訴我。」

「好的。」瑪姬頷首，不情願地離開了。

等老婦人走出圖書室之後，莉薇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和這個外甥即將開始一場對峙，終於轉過身，並且捕捉住妹妹的視線。

「瑪倫，」她停頓了一下，望著一臉茫然的妹妹，似乎在仔細權衡著每個字。「妳不認得我了嗎？」

瑪倫．霍華發呆似地站在一邊，睜著一雙眼睛，迷惑地瞪著她，恍若當她是個陌生人。

「妳應該慶幸，我母親根本就記不得妳對她所做的那些事。」西蒙冷冷地說，譏誚之意昭然若揭。

莉薇嘆了口氣，回道：「你不瞭解，西蒙，現在我已經明白自己所帶給你和瑪倫的哀傷，我哀悼它，但是也僅止於此。」

「我以為妳會懺悔。」

「我沒有什麼好懺悔的。」

「妳必須為我母親現在的樣子負責。」

「對於瑪倫，我雖問心無愧，卻也難辭其咎。」

西蒙已失去了耐心，他英俊的側臉挑釁地繃緊，然後以惡意的語氣道：「我母親會一直住在這裡，直到妳的死辰……莉薇．艾方斯，當我走進這裡，唯一的樂趣和報復，就是為我母親羞辱妳，從今以後，妳就好好哀悼這個事實吧！」

似乎再沒有什麼可以談的，莉薇默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立即按了鈴叫瑪姬前來，領著這些客人們，前往他們打算去的房間住下。

這一刻懸宕似鉛，瑪姬尊重艾方斯夫人不尋常的沉默，帶著客人們，越過那裝飾著紅色鑲金天鵝絨的廊道，緩步往二樓而去，準備讓瑪倫．霍華住進艾方斯夫人專屬的主臥室﹔行進間，碧亞翠絲漫不經心地對著迎面走來的僕役們禮貌地頷首微笑，而瑪倫．霍華則對四週向她鞠躬的人們感到很有趣，見到這個瘋瘋癲癲的婦人即將成為這個屋子的女主人，佣人們的臉上都閃過一絲厭惡之色，而兀立一旁的僕役長魯茲，眼底則盛滿了挫折。

當他們幾個人走到二樓艾方斯家著名的畫廊時，看見一個黑髮的男子正站在一幅肖像畫前面，他看起來高大、瘦削，穿著一襲廉價、洗得泛白了的休閒衫，搭配如同地攤貨的普通牛仔褲，但那側臉看起來十分悅目，還帶有一絲英挺和堅毅，就那麼站在那裡，彷若一個黑暗中似曾相識的剪影。

當這名男子發現有人走近而轉過身來的那一刻，碧亞翠絲發現他的瞳眸也是黑色的，那種無限深沉的黑，好像來自時間的深處，像是詩人或藝術家的眼睛，還有著溫柔與智慧的神采，然後她發覺這個男人為何會如此令她熟悉──因為他的臉，簡直就和牆上掛的那幅肖像長得一模一樣！

西蒙瞪視著喬可．麥克雷，眼底情緒激盪。「你怎麼會在這裡？」

喬可無法理解這霎時出現的壓迫性氣氛是怎麼回事，而他從不曾看過西蒙如此憎恨的表情。

「我剛從伯明罕回來──」但是他的回答，卻被一個猛然投入他懷抱中的女子所打斷。

「傑森！」瑪倫用雙臂緊緊圈住喬可，她抽泣得喘不過氣來，聲音盈淚而梗塞。

這個中年婦女淒然地向他凝眸，輕搖著她金髮的頭，淚水無言地滑落了她的臉頰，她半跪倒在喬可的跟前，像珍珠一樣的淚珠，從她泛起水霧的淡藍色眸中簌簌流下，如泉湧似地飛迸。

「夫人──」喬可伸手扶起這名陌生婦人，一臉的茫然失措。「妳──」

一句低聲的嗚咽逸自瑪倫的唇中，她的臉緊貼住喬可的胸口，盈盈的淚珠滲入他的襯衫，雙臂抱緊了他，就像經過久別之後，再度遇見了思慕的情人一般﹔喬可感到非常困窘，他並不習慣讓一個陌生婦人如此抱住，並且尷尬地聽著她不斷述說許多親暱的綿綿情話。

瑪倫柔聲說道：「傑森，無數白天的幻影從這墳墓裡升起，好像我在你身旁曾經度過的日子。我在夢中哭了一陣，我夢見你躺在墓裡；我醒來，臉上還淚流不止……我在夢中哭了一陣，我夢見，你把我拋棄……我悲傷地醒來，還大哭了許久……然後我在夢中又哭了一陣，我夢見你沒有變心……我醒來，是因為夢見了你……」

「妳認錯人了，夫人──」喬可試著要提醒，但無法在她的呢喃中插上口，「夫人──」

然後他看見了艾方斯夫人。

莉薇在一旁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吩咐呆在旁邊的女佣珍妮絲趕緊過來幫忙喬可，一同扶著瑪倫到她的房間休息。

瑪倫．霍華對於這個世界全然不在乎，看見喬可之後，她拒絕任何人的攙扶，只想和他在一起，她的雙手依戀地抱住他，臉上滿是戀愛中的夢幻神情。

這些人到底有甚麼關係？

這個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人們心中有著各種或曖昧，或鄙夷，或吊詭的猜測，艾方斯家裡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由不得人們不去臆想。

西蒙跟在一邊，看到這一幕，他心中著實五味雜陳，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的妻子碧亞翠絲，則驚訝得眼睛像要突出了眼眶，因為她無法理解，在如此緊繃的情況下，何以竟會發生這麼無稽的鬧劇。

瑪姬見狀，要求除了看護和喬可，所有在場的人都得立即離開。

一整支軍隊的女僕，忙著搬動衣服及物品，然後迅速地退場﹔西蒙瞥了一下他母親的房間，臉上佈滿了冷硬的決心，他雙臂抱胸地站在門口，像名掠奪者般地注視著屋內，為了奪回自己的領地，以及那些痛苦的回憶，感到有些情緒上的混亂。

喬可看向那些表情古怪的人們，然後發現西蒙正在苦笑，而他突然間明白，接受自己的幫助，對他來說有多麼地不容易﹔西蒙並不情願讓他的母親如此出醜，可是這個婦人現在非常需要他，需要他來撫慰她受傷的靈魂，也需要他著手紓解她精神上的痛苦。

是不是，由於生活而失去心愛的對象，比由於死亡而失去心愛的對象更為悲愴？

是不是，艾方斯家族幾十年來安居在金斯米爾這個小地方，以財富和權勢，創造了一個充滿惡意的場景？

在他沉思的當兒，瑪倫．霍華似乎也哭累了，靠著床柱就在打瞌睡，不過還是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喬可看著床上那名中年婦人的睡臉，然後留意到艾方斯夫人陰鬱的表情，而稍早他誤以為西蒙對他的恨意，也不只是那麼單純，這項瞭解令他陷入沮喪的深淵。

見眾人一一離去，瑪姬說道：「喬可少爺，你先去休息吧。」

「我──」

「你放心，這裡還有看護。」瑪姬朝安珼女士點頭示意。「瑪倫夫人不會有問題的。」

喬可的眉頭擰緊，他望著那隻從他的臂膀上鬆脫、像泡泡軟糖一樣慘白、無比枯瘦的手，想像他父親把這個女子拋卻不顧，然後讓她長年活在痛苦的精神折磨之下﹔那種哀傷徹底淹沒了他，他無法隱藏，只能一直僵硬地看著這個叫做瑪倫、似乎正在作著美夢的可憐婦人的睡臉。

瑪姬皺眉，注視著喬可，明顯地憂慮著他的反應。「少爺，事情並不是如你所想的，瑪倫夫人的情況，和你母親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她，瑪姬。」喬可坦白地回道，眸中充滿了痛苦。「有那麼瘋狂、可怕的一刻，我憎恨這個家，還想恨那些被艾方斯家所傷害的人們。」

老管家無望地端詳著他，心想喬可和他父親有多麼相像，不論是外表或內在。

終於，喬可跟著老婦人離開了房間，在經過畫廊時，他再次看見了傑森．艾方斯的肖像。

「『他的偉大被壓倒，意志不再屬於自己。』」他喃喃唸著《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話，彷彿是在為自己和畫像中的人下了註解。「『因為他屈服於自己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