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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森林-12
2006/05/29 13:18:55瀏覽1012|回應0|推薦12

就像沙特說過的:「每一個人都會基於領導者的要求,而被淹沒於人群中。」當一個教師,就是所謂的領導者,學生在學習的當兒,雖然可以有自己個別的想法,可是在授課的過程,她只能導引那些人往單一的步驟上進行。

法比安開始感到自己的生活步調改變了。

剛開始接這份教職之前,她一直以為上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這個高級班僅有六名學生,只要應付早上八點半到中午十二點半的四個小時課程,她每個星期都可以領到四千法郎,第一個星期六,錢進了她的戶頭,於是她更努力進行接下來的課程準備﹔第二個星期開始,她想了許多可以拿來探討的主題,星期一的時候,語言課的題材從前一週現實的「Travail」(工作),轉變為「價值」(Valeur)這種形而上的專題,早先的移民報導似乎很受到同學們的排斥,於是她從費加洛報上找了一些過期的文章,主要是探討法國目前工作的現況,畢竟這幾個學生是她的衣食父母,雖然人數少,卻都繳交了許多鈔票來開班,她可不能怠慢了這些短期的客戶,也能忘記先前的不快。

只是每個人今天上起課來,似乎都心不在焉的,艾米里歐上課從來就不專心,小考成績也最差,其他同學的分數普遍很優秀,拿第一的則是方東旭,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傢伙,可是這個高個子的華人確實有兩把刷子──無論在讀書或女人方面──聽學務處的人說,那些女同學全都搬到方東旭的宿舍去了,住在同一層樓,法比安知道女孩們無聊的計畫,但她現在不要想那些八卦和流言。

「生命中的各種價值,都需要自己去完成。」她話鋒一轉,問班上這六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同學:「在人生中,你們覺得什麼是重要的事?每個人至少說出兩件事,先把主題確定了,然後下星期一繳交一篇一千字的作文給我。」

他們興致一來,紛紛說出一堆正經與胡謅的答案。

「家庭」和「朋友」一開始就被KK提出,KK雖然對她沒有好感,卻仍然是個好學生,從來不吝於在上課時發言,並且還能說出一套頗具內容的老生常談,或許這與她嚴肅的日爾曼血統有關。

然後艾米里歐舉手,「愛情」和「手機」是他認為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沒有愛情,他就沒有買手機的必要,而沒有手機,他就不能約會了。

美國的黑人莎莉,則說是「夢想」跟「分享」,莎莉是那種能夠說一口法語,但對這種語言仍有幾分生畏,不敢自認說得很流利的美國人,但是她破例闡述並分享了美國夢的興起與重要性。

同樣來自西班牙的安蓓菈說是「自由」和「健康」,這個心思細密的西班牙女孩,有著超齡的成熟,或許她的隱形眼鏡材質不好──法比安心想──又或許是乾眼症,像她自己配戴的法國品牌就很好,不會有一直流淚的問題,只是每次見到那雙水光濕潤的藍眼,都讓法比安覺得安蓓菈總是在哭泣。

菲莉西雅不改她瀟灑自得的本性,她說是「世界和平」與「快樂」,那的確像是一個嬉皮會說的話,聽教務處註冊組的人說,這個女孩加入了綠色和平組織,所以染了一頭綠髮,又為了要表現出自己的特立獨行,還把象徵支持同性戀的粉紅色挑染上去,如果她把那些古怪的耳環、鼻環、眉環、舌環和刺青什麼的弄掉,並且染回原來自然的髮色,說不定根本沒有人認得出她來。

最後輪到方東旭,他的想法簡直就像沙特:「我關注的是『存在本身』和『創造』,生命只有一回,如果我能讓自己的人生充滿意義,並且不斷能創造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新發現,那將會是非常美好的事。」

法比安對於他的說法感到驚異,心想:沙特曾經表示過類似的想法,人類一旦達到死亡的瞬間,就一無所有了,但是每個人的存在是不容否認的,因為他們都曾有所選擇,有所行動,並且在跨越絕望的頂點之後,能夠體驗到自己的存在。

可是,這個討厭的東方人,也能懂得這種深奧的道理嗎?

拋開那些意外湧現的思緒,法比安把所有學生提出的名單,全都抄錄到黑板上,單純按照每個人所提出的順序:「家庭、朋友、愛情、手機、夢想、分享、自由、健康、世界和平、快樂、存在本身、創造」。

法比安補上她自己的想法:「原來,『工作』和『學習』一點也不重要,難怪你們上課時都在神遊他方。」

沒想到這句話引起同學們的熱烈討論,樂天的西班牙人艾米理歐先說了,他認為工作只是為了賺錢來供應生活的方法,在他的認知裡,工作大概排名最後。

美國的莎莉在抵達巴黎之前,就已經到一家公司擔任職員,她認為不完全是如此,因為她可以在工作中找到很多夢想,從學習中獲得分享的樂趣。

菲莉西雅則反駁,還有更多可以尋找快樂的方法,只有工作多無趣,還是為了世界的生態、人權、良心、反戰而奮鬥。

她說:「我確實也一直在學習,而讓我繼續戰鬥下去的動力,或許還是為了和平本身。當然,我還為了租一層滿是老鼠的破樓來從事抗爭,在奧地利與房東戰鬥﹔為了抗議公有用地被不法人士盜賣,我跑去一些漢堡的高級住宅區舉牌抗議﹔為了抗議日本人濫補鯨魚,我甚至還跑去東京都廳砸雞蛋、丟垃圾﹔我和社工人員戰鬥,也和政客戰鬥,只要違反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我都會主動出擊……」

艾米理歐咋舌道:「媽咪呀,妳們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還真是恐怖!」

菲莉西雅不悅地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艾米理歐被她咄咄逼人的樣子嚇壞了,又支支吾吾地找其他同學繼續討論,於是大家喋喋不休,一直到下課為止。

KK與莎莉說,她們都只讀到語言課程結束,KK接下來要去巴黎工作,莎莉則要回美國,兩人學語文,就是為了以後工作的方便﹔來自西班牙的安蓓菈則一派不在乎的說,她想去巴黎的餐廳或服裝店工作,運氣好一點的話,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旅行社的缺,因為她同時精通法語、葡萄牙語和義大利語三種語言,加上母語的西班牙文,她就能夠在拉丁人的世界悠然自得。

艾米理歐接著表示贊同,他認為工作只是為了生活而已﹔想想看,當人家問自己住在哪裡的時候,他可以說他住在巴黎,這有多酷啊。

這些學生都很年輕,大部分大學剛畢業,但都選擇來法國開始新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他們可以在家庭之外,繼續開始尋找朋友、愛情、手機、夢想、分享、自由、健康、世界和平和快樂的事業,但這只是生活的其中一些模式,基本上只要照表操課,沒有人做不到的。

那生活的實質呢?

法比安聽著他們彼此討論,雖然她並不能理解,住在巴黎這種鬼地方有什麼「酷」,她對自己的生活也老犯嘀咕,不認為自己這樣工作能過一輩子,但是她能瞭解,這些與她同齡的學生所想的,是人生有太多事情要追尋,學歷或工作,只是為了活出這個人生,並不是全部﹔人類的年輕歲月如此短暫,生命亦如此短暫,即使不能活得如小說般懾人心魄,也不能消逝一如流星般璀璨耀眼,是否能在「人生」這個字眼當中,多增添一些元素,她常常在思考,不讓這個沒有預設答案的申論題,變成非黑即白的是非題,這確實是每個人都應該想一想的重點。

然後,方東旭的疑惑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他問:「妳們為什麼打算留在巴黎工作?」

「這裡是藝術和快樂的天堂啊,」KK微笑著說,「更何況,我們還沒有玩遍整個法國呢!」

當方東旭還在為「法國法定最低給薪休假為不含國定假日的五個星期」感到詫異的時候,女同學們卻開始討論起另一個話題:她們想要在六月中旬一起南下,到羅亞爾河去參訪那些漂亮的古堡,然後再去普羅旺斯和尼斯,一起游泳和划船。

「明天是週末,你們要不要去楓丹白露森林逛逛?」法比安覺得自己被屏除在這些學生的討論之外,於是她開口建議道:「楓丹白露就在巴黎近郊,景色不會輸給南部的森林,我可以帶你們一起去,我們還可以一起在那裡上課和野餐。」

方東旭的雙眼亮了起來,而每個人都發現了那道愉悅的光芒。「真的嗎?如果能讓老師帶我們過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法比安看著他,然後不由自主地說:「我可以跟學校租借十人座的旅行車,讓你們在戶外享受學習的樂趣。」

方東旭凝視著她,他的聲音有如唱歌一般動人:「讓我們渾身撒滿樹葉間流淌下的斑駁陽光,和著林海濤聲,從心底奏起寧靜的交響曲﹔走出森林的時候,無論到哪裡,心中都會是一片新綠。」

法比安迷惑地問道:「你在吟誦哪一首詩?」

「這是我寫的,」方東旭微笑道,「寫法文詩很難,想要達到繆塞或魏崙那種程度,我只是模仿他們的韻律來寫。」

法比安注視了他好一陣子,那種笑容令人感到目眩,但她猝然別開臉,轉向其他同學。「明天早上九點整在樓下集合,不要遲到。」

時近下午一點半,比平時下課的時間晚了許多,法比安轉過身收拾課本和教材,沒再與學生們交談﹔忽地,有人把一張摺好的紙,輕輕放在她的課本上面,她訝異地轉身一看,發覺所有的同學早就離開了教室,依稀看見最後的背影,好像就是那個高個子的華人。

她打開字條,發現那是一張筆劃工整的字條:「On a beau ne point se soucier des hommes,mais on a tourjours besoin d’un ami.(一個人也許不在乎男人,但依然需要男性朋友。)」

看著那些字跡,法比安突然覺得有些動容,心頭還有一種奇異的熾熱波動﹔她曾經對那個男人出言不遜,可他卻似乎心胸寬大,沒有計較先前兩人的不愉快。這算什麼?為了成績所以討好她嗎?

不過,她還是決定讓自己忙碌,讓自己心中沒有空閒去想一些無所謂的瑣事,於是她隨意把那張紙塞進一堆資料裡,然後拿起她的背包,準備回系上繼續幫佛瑞曼副教授完成最近的報告﹔只要能夠把企劃案交出去,經濟部將會撥出一大筆款項,到那時她就不必再省吃儉用,一天到晚隨便吃幾片起司和麵包果腹了。

回到經濟系的辦公大樓之前,她想起要借車的事情,便跑到行政大樓,想去找總務處的人員詢問,如何能夠借出一輛十人座的休旅車﹔剛經過教務處,她就發現班上的安蓓菈古怪地從裡面走了出來,那個西班牙女孩並沒有看見她,很快地走掉了,但是此事法比安並沒有放在心上。

所幸,校方有許多公務車可以出借,找個司機還可以報公帳,於是法比安在填妥一些資料之後,快步地走回經濟系的大樓﹔她敲了門,發現沒有人回應,剛過了下午兩點,那些研究生可能都去吃午飯還沒回來,她取出鑰匙進去,然後打開電腦,開始繕打資料和下個星期的上課補充教材。

不一會兒,她聽見一陣腳步聲,心想是同事回來,也沒有抬起頭來﹔然後,佛瑞曼副教授憤怒的聲音,嚇得她愕然瞠視著他。

「妳到底在幹什麼?」夏爾.佛瑞曼怒氣騰騰地咆嘯道:「教務長剛剛通知我過去開會,說他想要撤換妳的工作!」

「我──」她詫異地說:「我不明白,副教授,我──」

夏爾.佛瑞曼氣憤地指了指他的私人辦公室,說道:「進來談吧,其他人等一下就回來了。」

法比安聽見那種嘲弄的口吻,她的火氣也冒了出來,便跟著走了過去,並且用力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為什麼上面決定要換掉我?」法比安忿忿地坐在那張辦公桌的前面,憤怒得脹紅了臉。

佛瑞曼副教授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在胸前交疊,凝視著她,卻沒有正面回答問題。「教務長已經決定了,下個星期就換我去上課。」

「我是一個負責任的講師,教務長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換掉我。」

「妳真有自信,這是好事,不過……妳還是專心幫我做好這裡的企劃案,我可以想辦法幫妳加薪,也算是一種補償﹔至於說教務長決定的事情,誰都無法置喙,上面已經準備好人事命令,下星期一就開始生效。」

她固執地說:「我要知道自己被換掉的原因。」

「很簡單,法比安。」他平靜地說:「妳班上的安蓓菈.馬尼,跑去跟教務長報告,說妳在上課時態度惡劣,還會怒罵學生。」

法比安回憶起那個心機頗深的西班牙人,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如果說她曾經對誰態度不好,也應該是方東旭去找她麻煩,現在竟然是那個女孩想毀了她,實在毫無任何理由﹔可是,她需要這份額外的收入,需要這筆薪水,好不容易攢了一些錢,現在卻又遭遇了困境,那種羞辱的感覺,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佛瑞曼副教授端詳著她,說道:「我很不願意指責妳,法比安,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幫他們上課還不到一個月,我沒有講不得體的話,我──」她憤恨地站了起來,又記起自己曾經答應爸媽,企劃案結束前,要抽空買香檳和大餐請他們享用,她想著想著就哭了起來。

「妳別太在意了,我會想辦法再找份工作給妳。」

聽見那溫和的聲音,她還是忍不住抽咽著,忽然之間,她感覺到佛瑞曼副教授站在旁邊,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憐惜她。

「法比安……」

那隻手輕緩溫柔地愛撫到她的頸項,她回過頭來望著夏爾.佛瑞曼,覺得在他面前哭並不尷尬,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跌進他的懷抱裡,感受到那種溫暖和柔情﹔當他吻她的時候,法比安彷彿覺得他們以前已經吻過幾百幾千次了,並且感到一種熟悉和安全感,眼前的情景恍若是過去,同時也塑造了未來,而她原本就是屬於他的。

奇怪的是,她望著現在眼前這個強壯又有智慧的男人,他的雙臂是如此有力,那個吻如此充滿了歸屬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了他,只有一件事她能夠肯定,這是她所認識的最好的男人,他也是她第一次考慮會帶他回家見她父母親的人。

剎那間,她做了一個決定。「佛瑞曼副教授,你會開休旅車吧?」她問。

「叫我『夏爾』,」他的鼻息暖呼呼地拂過她的臉,「只有助理纔會必恭必敬地喊我『佛瑞曼副教授』,我會開休旅車,而且想要知道妳為何會如此問我。」

「我知道你明天沒有課,」她微笑,「夏爾,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學生,還想跟你約會,讓你現場看看我是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講師。」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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