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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森林-10
2006/05/29 00:10:48瀏覽1001|回應0|推薦11

但是沙特和波娃只能帶給她片刻的安寧,回到家裡,住在巴黎市區的那間狹小侷促的公寓,她必須面對法國近年經濟不景氣所帶來的影響,她長久渴望並祈求一種不知名的解脫感,這種難以言喻的慾望在她的心頭騷動,往往使她感到相當痛苦﹔法比安的父親工作的時間愈來愈少,喝酒的時間則愈來愈多,因為一個有能力的東方人被聘用擔任業務經理,她父親終於失業了。

他跟法比安的母親總是拉開嗓門互罵,從早到晚經常彼此詛咒不休,法比安受不了這種爭執和吵鬧,就跑到屋子外面去,她經常走到塞納河畔,沿著岸邊的行道樹走,長久眺望那灰綠色的河水,讓冷冽的寒風襲擊她那細瘦的身體。

華人幫派、骯髒的華人住宅區、難吃的廣東餐館、成群的外來勞工……她父親對於那個東方人的怨恨,也逐漸轉嫁到她身上,法比安常聽父親說起那些來到法國的中國人和越南難民,他們像蝗蟲一樣蠶食著巴黎市民的生活,能力強的就來搶高薪工作,能力差的就連普通的雜役,也不會留給本地的勞工。

法比安一直希望能進入研究所,她是系上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大學雖然學雜費全免,也有申請到獎學金,可是一些日常的開銷卻如同一個大洞一般,過期的房租費用必須想辦法償付,金錢變成生命中最具有意義的事情,法比安知道總有一天她得輟學,而用全部的時間去賺錢,因此在大三的時候,她想去申請一個貿易秘書的職位,但卻又不肯輕易放棄繼續升學的夢想。

然後在無可奈何的頹喪之中,她遇見了夏爾.佛瑞曼(Charles Freedman)。

佛瑞曼副教授是大學裡的經濟系副教授,未婚、卅歲、褐髮藍眼、經濟學博士、長得很高,肩膀寬得像個運動健將,聽說他在大學時參加過大專足球比賽,由於那身發達的肌肉和富有知性的臉,每個女學生都把他當成偶像一般崇拜,他也是法比安大一所修的那門《平衡計分卡》的老師,只要出現在圖書館,他的身邊總是擠滿了女學生﹔法比安坐在圖書館入口處的櫃檯那兒,每當副教授走進來,他都會對她點頭示意,並投給她一個愉快但心不在焉的微笑,就走過去了,從不曾叫過她的名字。

是他忘了吧?

反正系上的女同學多得要命,法比安總是如此自嘲著。

起初她並沒有太注意這個男人,記得大三那年耶誕節前夕,正好圖書館休息,閒來無事,幾個同學臨時找她去當晚會的招待,便打電話叫她出來,還要住在附近的佛瑞曼副教授順道去接她,沒想到他很爽快的答應了,不到廿分鐘,就到門口來接她。

一年沒見,他的變化不大,高壯的身材,打扮得也很時髦,平時上課穿的西裝不見了,一身黑色勁帥的皮衣皮褲,開著他的雪鐵龍來到她家公寓的樓下,站在大雪紛飛的室外體會寒風肆虐的感覺,並沒有留在車子裡面享受暖氣﹔兩人見面了,副教授很親切,問她男朋友呢?她說自己沒有男朋友。

然後,夏爾.佛瑞曼說外面非常冷,要她再帶一件厚外套。

法比安問有多冷,沒想到副教授就把手伸出來握住她的手﹔那手真的是冰涼的,感覺不是普通的握手,就像那些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一樣,使她的心悸跳了一下。

「吶,」上車後,佛瑞曼副教授對她投以仔細而長久的一瞥,微笑道:「連我都要凍僵了。」

法比安不確定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有些什麼表示,還有他所說的,是否帶有某些特別的含意,只記得那天是耶誕夜,俱樂部裡滿是情侶來此慶祝,她在吧檯那邊調果汁和酒,還要幫忙做三明治,就為了賺這個晚上五百法郎的侍應費用,簡直忙得要命,讓她連晚餐也沒得吃﹔在場有將近五百個瘋狂舞動、歡笑、大吃大喝的年輕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第四大學的學生,佛瑞曼副教授似乎總是忙著分不開身,剛和一個女助教跳完舞,又有許多女孩子圍著他談笑,在嘈雜的動感音樂之中,她卻只能待在旁邊的小櫃檯,弄弄雞尾酒與威士忌蘇打。

法國的美食帶來無盡的享受,這些巴黎人熟悉法式鵝肝、塊菌湯、洛克夫起司(Roquefort cheese)、從葡萄藤上摘下來的肥美多汁的蝸牛,還有味道濃厚的奶油蛋糕,豬頭肉凍(fromage de tte pt)和馬賽魚湯(bouillabaisse)也是今晚自助餐的一大重點,白汁牛犢肉(blanquette de veau)被掃得精光,甜品盤的各色起司(cheese platter)跟蘋果派,也都被這些饕客吃得一乾二淨。

凌晨三點半,舞會終於接近尾聲,喝醉的、疲倦的、狼狽不堪的男男女女,終於三三兩兩接連離開了俱樂部。

法比安和其他的兩名學生領了工作費,然後一起收拾殘局,地上掉滿了菸蒂,還有一些食物的殘渣,她在清掃那些垃圾時,原本打算把剩下的餐點打包回家,可是桌上的菜餚所剩無幾,除了一些吐司,肉都吃得差不多了﹔她偷偷把幾瓶開封了的酒塞進背包裡,想要拿回家給父親喝,打掃完之後,俱樂部老闆交待她關門,於是法比安就先往洗手間走去,打算再繞回來關門。

俱樂部的女廁外面,是一條十分狹長的走廊,有很多高腳椅挨著牆面放在一邊,剛走進洗手間,她忽地看見一對情侶在裡面熱吻,女的袒露出乳房,男的則忙著剝下他的褲子拉鍊,那兩人暈暈忽忽地抱在一起,似乎過了很久纔發現她﹔法比安其實無意打擾人家,只是她憋尿憋得太久,不得不出聲,幸虧那兩人終於拉整了衣服,怒瞪著她走開去。

再回到吧檯前面,所有的人都已經走了,法比安望著空蕩蕩的俱樂部,感到飢腸轆轆,便走到一碗水果酒那兒,用湯杓舀起裡頭的幾片浸潤在酒液中泡爛的梨子和櫻桃,開始就著嘴吃將起來,她小口小口地吞嚥著,就像一隻鴿子小心翼翼地啄起街上散落的麵包屑一般﹔回想起那對情侶在女廁所中的行為,她感到有些厭憎,還覺得滿嘴發酸,因為這些貪婪又放縱的人,只會在暗處做些偷偷摸摸的勾當,在她眼裡,真正的愛情應該要光明正大地表露出來,倘若只能在骯髒的廁所草草了事的性行為,怎麼能稱之為「愛」呢?

她吃完了那些泡著酒的水果,感覺有點暈眩,但是全身卻相當暖和,眼看就快要逼近天亮的時刻,她睡眼惺忪地想:天一亮,她就可以搭車回家了,凌晨的巴黎街頭不是很安全,外頭好像還在飄雪,她可以在俱樂部裡窩一會兒,多吃點東西再回去。

忽然之間,佛瑞曼副教授從門口走了進來,讓她倍感詫異。

望著她微微駝紅的面頰,他微笑著說:「我送妳回家。」

法比安看著佛瑞曼副教授,他潮濕的頭髮還沾著一些雪花,皮衣上面也有,臉色有點蒼白,看起來像是在零度以下的室外待了一陣子。

「好。」她回以一笑,並且感激地跟著他上了車。

在那輛雪鐵龍裡面,佛瑞曼副教授只是專心地握著方向盤,讓雪胎順利地跑在結了一層厚霜的道路上,然後輕柔地滑進了凌晨交通繁忙的巴黎街心﹔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種威嚴與專注,就像他上課時的表情,佛瑞曼副教授雖然對任何人都很友善,但是她還記得,想要在他的課堂上拿高分,其實並不容易。

「妳工作得很賣力,」他終於開口,「聽說妳除了圖書館的工讀工作,另外還想再找一個兼職。」

法比安訝異地看著他,沒想到佛瑞曼副教授知道她的事情。

「我想多賺點錢。」

「妳不打算唸研究所嗎?」

「我──」她難以為繼地說:「那必須是在經濟許可的狀況下。」

「明年學校會增開短期語言課程,我可以跟教務處打個商量,讓妳幫忙帶一個班級。」

「真的?」法比安心中頗有疑慮:「我沒有教學方面的經驗,又只是大學部的學生,要我去代課,會不會──」

佛瑞曼副教授微笑道:「學校方面打算招收五百個名額,都是外籍人士,到時會作初步的語文檢定與篩選,學生程度方面不會有太大的差距,教學也採取小班制,所以我相信妳可以應付得來。」

「為什麼找我?」

「因為妳有能力,而且成績夠好。」他看見她那驚異的目光,安撫地說:「教務長把這個案子交給我全權負責,妳不必擔心。」

法比安望著他,她的心都雀躍起來了,一種輕鬆和感謝的溫暖流遍她全身。「謝謝你。」

佛瑞曼副教授只是笑笑,沒有多作表示﹔不一會兒,他送她回到了那棟寒傪的公寓。 

「還有一件事,」他在最後說,「經濟部找校方研究『歐體經濟合作案』,我這邊還缺個助理,妳有興趣的話,下星期一就來系上找我。」

那天天亮之後,法比安一早就從家裡打電話到學校詢問,因為校方行政人員都在放假中,所以她直接撥打了人事主任的私人手機。

「我是經濟系系主任佛瑞曼副教授的助理,」她驕傲地在電話中說,「我需要一些人事方面的資料。」

「什麼樣的資料?」

「有關佛瑞曼副教授的,」她說,「請把所有的資料立即電郵給我,最好能夠附上參與歐體經濟合作案的全體人事名單。」

「好的。」

「請再告訴我教務長的手機號碼,」她接著說,「佛瑞曼副教授還需要這份企畫案的完整內容。」

聯絡過第四大學的人事主任和教務長之後,過了十分鐘,資料已經都寄到了她的信箱,法比安打開電腦,並在一個鐘頭之內,變成全世界最瞭解『歐體經濟合作案』和夏爾.佛瑞曼副教授的權威人士﹔他也是第四大學畢業,成績最優等,理所當然是個知名的經濟學博士,雖然年輕,卻在市場經濟的研究上有相當的建樹,還獲得了政府及經濟部官員的賞識。

他的家境不俗,父母都在學術界有相當的名望,在巴黎郊區有棟透天的房子,他個人在里昂和尼斯各有一棟別墅﹔他的嗜好包括網球、足球和划船,當年唸書時就是運動好手,有幾篇早期關於他的校刊特寫,還描述他是一個風趣活潑的人,在學生會中鋒頭頗健。

最棒的消息是:佛瑞曼副教授要她參與,並不是想找一群女學生組織私人的後宮,因為這份研究案的參與者,清一色都是男性,她將會受到系上和校方的矚目。

法比安告訴家人這個新工作的好消息,並且對他們保證:雖然現在只是個大四工讀生,她在畢業之後,就會進入系上擔任兼職講師,繼續讀完研究所,取得應有的學位,然後拿到更高的薪水,甚至可以比卅歲就擔任系主任的佛瑞曼副教授,還要更有出息。

星期一的早上八點,法比安就來到了她上班的地方,她把長髮挽成一個端莊的髮髻,穿上正式的深色套裝前來﹔佛瑞曼副教授的辦公室,門都已經打開了,接待室的燈也亮了起來,她聽到辦公室裡面有人說話的聲音,於是就大步走了進去。

夏爾.佛瑞曼坐在辦公桌那兒,他正在講電話,法比安進來的時候,他抬起頭來,說道:「妳真早啊!」

「我想要先認識一下環境。」

「先坐下。」他掛上電話,朝她揮了揮手,臉色看來有些凝重。「我不喜歡有人打聽我的私事,貝亞瓊小姐。」

法比安覺得自己臉紅起來,但她只是捋了捋裙子,臉上綻出笑容,極力表現得理智而動人的模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第四大學的人事行政自有規範,如果妳頂著我的名號不當取得任何資料,校方就會採取嚴厲的措施。」

「我還是不懂您在說些什麼。」

「教務長和人事主任打電話給我,問我為何我的助理在探聽學校最新的企劃案人事佈局,還有我個人的私事。」

法比安坐在那兒,原先還想著要仔細斟酌該如何接口,這下子卻是無言以對。

「妳找到想要獲得的一切資訊了嗎?」

「我不是包打聽,」她有些惱怒地說,猛地站起身。「我會這麼做,只是因為我想要瞭解自己將要跟怎樣的一個人共事,助理的職責就是去適應她的主管,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

夏爾.佛瑞曼坐在辦公桌後面,臉上有著些許的敵意與不信。「我從沒任用過這樣『理所當然』的助理。」

法比安瞪著他,她綠色的眼眸中充滿憤懣。「那好,佛瑞曼副教授,我不幹了。這樣總可以了吧?」她傲然地站起身,直接朝著門口走去。

「回來!」佛瑞曼喝道,聲音像一聲抽鞭,就像他在課堂上那樣嚴厲而凶悍,法比安嚇得立即轉過頭來看著他。「我真受不了像妳這種自以為是的學生。」

她又頂嘴:「現在我並不是您的學生。」

佛瑞曼嘆口氣,兩手一攤。「好吧,現在妳先坐下,我道歉,就當沒這回事好了。」

法比安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發現那雙明亮的藍眼中浮現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他苦笑著,然後把一疊印好的資料和檔案夾交給她。

「這是妳已經研究過的企劃案,」他刻意地說,「我猜妳都把內容摸熟了,不過裡面有些是我們和財政部來往的公文,妳再細看一下,明天我會找其他的研究生和妳一起開會討論。」

法比安打量著他,覺得這個男人話中帶刺,但她決定各退一步。「好的,佛瑞曼副教授。」

他又道:「既然大家都在調查彼此,告訴我一些妳的事吧,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我必須強調一點:這個問題並非針對妳的私生活,先前有個研究生,為了約會竟然推掉了這個週薪兩千元的工作。」佛瑞曼副教授抱怨道,然後又問她:「人事卡還沒填吧?」

法比安搖搖頭,然後佛瑞曼副教授從抽屜抽出一張要她填寫。

「我可以先告訴妳一些人事室找不到的個人資料,在工作上我要求嚴格,處事公正,凡事必須盡善盡美,由於對外面對的是政府經濟部門的官員,絶對不可以出任何差錯。瞭解了嗎?」

那就表示他還會給她氣受。「我明白。」她說。

佛瑞曼副教授看了一下手錶,說道:「我的助理孟岱等一下纔來,他會告訴妳所有的例行工作,但有一件最要緊的事妳必須記住:我的咖啡不能斷,而且一定要熱的,奶精在冰箱裡,泡好放兩球,不要加糖。」

「好的。」她已經填妥了人事資料,準備起身走出去。

「還有,法比安。」

「是的,佛瑞曼副教授?」

「這裡的上班時間是九點整,寒假期間我沒課,可以順便載妳上下班,五點五十分到樓下電梯口那裡等我。」

法比安點點頭,心想這一個多月自己可以省下一點騎腳踏車的力氣,至少到大四最後一個學期開學之前,她還有便車好搭。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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