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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森林-9
2006/05/28 23:46:29瀏覽1031|回應0|推薦11

又下雨了。

馬路上的車陣仍然繼續咆嘯著,下班的尖峰時刻,讓街道霎時像是變成一片淺灘,好像所有的人都必須在灘上涉水而過,只有那些滿載黑髮黃膚遊客的大型遊覽車,讓人憤恨地按著催命的喇叭,只讓困在紅燈前面的法比安.貝亞瓊,把耳機在耳朵裡塞得更緊。

只是一點毛毛雨,她按低帽簷,騎著五段式變速腳踏車,越過法國首都巴黎最具盛名的左岸,長髮潮濕地垂在背後,微寒的風輕輕地將那些金色的髮絲捲成一綹綹的髮浪﹔塞納河(Seine)將巴黎分隔成兩大區域,「河左岸」可說是人文藝術與創作匯集的靈感之地,這裏的咖啡屋吸引不少世界級的藝術家、詩人或革命家聚集在此,俄國的列寧(Владимир Ильич Ульянов)、托洛斯基(Лев Давидович Троцкий),美國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等人,都常沉浸在「左岸」咖啡館中。

在法比安最早的記憶中,有一次她記得很清楚,父親帶她坐在河邊的堤岸上,拿著兩條麵包,餵食那些饑餓的鴿群,餵完鴿子之後,他們父女會到週邊的林蔭下野餐,象徵一個愉快週末的開始﹔那是夏天的早晨,天色晴朗得有如一匹藍緞,映著父親的笑容,那簡直就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了──然後,下午他會著她去一家鄰近河左岸的酒吧,那兒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燈泡,大家都裡頭笑著、鬧著、唱著走調的歌曲,氣氛簡直就像是過節慶一樣,他總是會帶她去嘗試許多好吃、好玩又讓人興奮的東西──父親每回都走到吧台那邊,並把她抬到一張很高、會旋轉的椅子上,他會自己要一杯苦艾酒,也給法比安一小杯冰牛奶。

她不喜歡冰牛奶,因此總是在那張高腳椅上頑皮地轉來轉去,看著旁邊玩撲克牌、聊天、嬉鬧的人們,還記得四週的客人走過來的時候,會輕輕拍拍她的頭,或是稱讚她非常可愛,她也歡欣於父親臉上的驕傲﹔綠色的苦艾酒搖曳著森林般的青脆色調,那澀辣的液體還摻著點甜味,偉大的詩王魏崙說它是「詩人的第三隻眼」,法比安不明白父親為何熱愛這種飲料,只知道那酒擁有能夠溶化冰霜的溫度,使得父親開懷不已,並且會讓母親發現父親又醉醺醺地回家時,表情在霎時間變得憤怒無比。

腳踏車越過那充滿著美好回憶的酒吧,上了林蔭大道,滑過那些名震全球的博物館、美術館、教堂,許多人以為只要買了門票走進去,就算是接觸了法國偉大的精神文明,其實藝術家優美古典的靈感,在於巴黎市街的吸引力,在於到處有群聚的森林﹔時尚的發源地,或者銷售香水及化粧品的商店街,不過就是昂貴出租法國文化的旅遊業在經營,露天咖啡座並不是巴黎最引人入勝的特色,而是那些曾經在此果腹的畫家和詩人,還有他們的遺風。

從瑪德雷納大教堂前面,通到歌劇院的瑪德雷納大街(Boulevard de la Madeleine),是巴黎最繁華的地區,各類商店、旅館、劇場、百貨公司櫛比鱗次,醜陋地矗立在灰色的街道兩旁﹔討厭的觀光客還是遍佈了整個區域,他們就像討厭的蒼蠅一樣飛來飛去,細雨霏霏,大街燈火闌珊,有年輕人和老人,三三兩兩地在大街上倘佯著,一看就知道是外來客,他們講著不同國家的語言,真正的巴黎人在路上卻反而不多見。

因為巴黎人已經被這些新移民給淹沒了。

父親原本在一家叫作『凱塞』(Carseille)的香水公司長年擔任業務經理,他曾經向女兒解釋,因為職業的需要,必須經常到外地去,有時還得到國外去好幾個月,但他總是會帶著漂亮的禮物回來家裡,多半都是些娃娃或小熊之類的東西,有時候是巧克力或餅乾,又或者是漂亮的洋裝,但是法比安從來就不想要禮物,她告訴父親,寧可他一直待在家裡不要出門﹔然而,父親總是笑著摸摸她的頭,從來也不把她的願望當真,然後又走了,一去就是一年半載。

這種情況久久持續到她十五歲那年。

所有的女孩十三、四歲就開始發育了,但是法比安卻發覺自己始終沒有胸部﹔或許所有巴黎的女人都沒有胸部,也或者所有巴黎的女人都長得矮小,除了展示會上那些竹竿似的高大模特兒,所有的巴黎時裝都只適合瘦小窈窕、體型近似東方女性的美麗巴黎女人。

因此在百貨公司裡頭,粗壯高大的日爾曼女人別想輕易找到合身的套裝﹔肥胖低俗的美國女人甭試穿那些只有她們體型一半的布料﹔而大餅臉扁鼻子的日本女人,則別以為能夠隨意拿著價昂的新衣著裝﹔那些臉蛋只有巴掌大、穠纖合度,又擁有一雙漂亮長腿的巴黎女人,只要一站出來,纔能在此展現最炫目的體態美。

上了高中,法比安知道自己將變成一個成熟的巴黎女子,她經常從鏡子裡打量著自己,每天總能看上好幾個鐘頭,她擠眉弄眼故作性感狀,睜大眼睛,表情熱切,展示一個露齒的笑容,想像自己是雜誌封面的模特兒﹔鏡中的那個女孩鼻子和臉頰上都長了一點雀斑,戴著一副醜陋的近視眼鏡,看起來怪模怪樣的,於是她設法想去改變鏡中的影像,她甚至會偷偷抹一些父親從公司帶回家來的樣品,幻想自己是妖豔的碧姬芭杜,她的姿色能使每個人神魂顛倒,但是那個有著一頭亂髮、眼神銳利、額頭長著粉刺和青春痘、戴著牙套的蠢女孩,卻太使她失望了,除了拿第一名,她不曉得該如何讓別人尊敬。

然後上了大學,她對於外表的努力增加了,還買了一些有關美容的書籍來研究,並且學會了如何上妝,呈現最自然的表情和裝扮,鏡子至此成為她的好朋友,鏡中的女孩臉孔變得靈活而生氣勃勃,她的髮色呈現麥浪般的金黃,皮膚是柔細、乳白色的,拿掉牙套和眼鏡之後,顯現出端正美好的五官,嬌小的身材勻稱纖細﹔她的模樣帶有一種孤傲的氣質,十八歲的法比安自己並沒有察覺到,她只想著如何可以成為世故、特別的都會女子──她所追求的方向改變了,要顯現出自己的不平凡,做一個了不起的新女性,讓別人認同她內在的特別與不平凡──於是,她選讀了經濟學,學會了如何表達尖刻犀利的急智,並且在課堂上總是語出驚人,贏得了教授們的欣賞,以及週遭同學們的佩服。

大學二年級時,法比安認為自己恐怕是全校唯一的處女。

同學們從中學就不曾間斷過「性」的話題,課堂上如此,下課後如此,法國女人對於「性」的熱愛與毫無遮攔,往往使她咋舌不以,好像那是全世界最神奇美妙的事情﹔當別的女孩在討論她們的性驚豔時,法比安也曾想像過自己跟一個男孩一起躺在床上的情景,那種對於做愛的幻想是如此狂野熱烈,但只是偶爾自瀆的快感,還是沒有任何男性追求她,以致於她覺得雖然成為巴黎第四大學經濟系公認的才女,法比安卻分享不到同學們的友情,只有到了借筆記本和影印教材的時候,那些同齡的青年纔會對她表露出友好的笑容。

有一次她聽見有女同學在廁所聊天,忽然間提起她的名字,但用的卻是十足嘲弄的語氣:「法比安.貝亞瓊只搞同性戀!」

「不,」她對於這種評論感到不寒而慄,只能告訴自己:「我是正常的。」

如果她是一個正常的十九歲女孩,為什麼總是耗在課本堆裡,卻不像大家一樣隨意去跟男孩子睡覺?

如果一個星期就換一個床伴,是不是會讓自己顯得更為平易近人?

一個保持童真將近廿年的女人,是不是患有性冷感?

一切都是無解。

這種痛苦的懷疑情況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她發現了大學圖書館,還有館內那些偉大的文學作品。

她到圖書館打工,最先發現的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這位叱吒廿世紀的法國文壇作家,七冊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極具震撼力,她只花了一個星期,就一字不漏、鉅細靡遺地閱讀完整套書﹔詩人布雷東(Andr Breton)是激進的超現實主義者,他追求夢想、預言以及一切不可思議的事物,但這些都遠不及那大批的存在主義作家。

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和卡繆(Albert Camus)則成為了她的最愛,這些作家的政治使命,也變成了她的使命﹔而西蒙波娃的驚世之作《第二性》(Le deuxieme sexe),則成為了女權主義的引導,她認同激進的女性主義,同時也反對神的存在,因為她已經開始相信:生命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的自由與抉擇。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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