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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森林-8
2006/05/28 23:39:11瀏覽1010|回應2|推薦11

制式的語言課程進入了第一個星期的週末,五月的第一個星期還是十分涼爽。

方東旭的房間在宿舍的三樓,他一早就起床,開始準備中午邀請同學們一起聚會的餐點﹔法國菜世界聞名,這兒一整層樓共用的廚房非常寬敞明亮,正對著太陽升起和落下的兩面牆上,開了兩扇大窗,昂貴的廚具應有盡有,可惜住宿生人數少,一般的年輕人又不喜歡自己動手做菜,因此除了他一個,卻鮮少人來此消磨時光。

這棟宿舍住宿的學生不多,由於沒有電梯,使得外地來的學生覺得提送行李不甚方便,因此三樓的住宿生只有幾個人,使得整層樓感覺起來都空盪盪的。

一台CD隨身聽放在廚櫃上面,音響流洩出來的是電影《巴黎野玫瑰》(37°2 Le Matin,直譯為『早晨卅七度二』)中那首輕快的、由知名電影配樂家蓋里耶.亞哈(Gariel Yared)所編曲而成的《La Poubelle Cuisine》(廚餘桶),愉悅的旋律和這個清晨的美好,融合成最佳的交響曲,在潔白的空間裡迴盪許久﹔方東旭把輕鬆自在地跟著那曲調低哼著,這來自異國的風情,使得他的雙手也跟著在流理檯上跳起了舞,他愉快地在電磁爐上熬煮著法式高湯,熟練地把解凍的牛肉切塊,剖半的蕃茄與青椒那澀澀的香味,則從砧板上飄了過來,恣意地讓他感到全身酥麻。

今天他準備的是蘇杭菜,鮮嫩軟滑的糖醋魚已經好了,香醇綿糯的雞肉塊正浸在白酒裡,清爽不膩的蝦仁剛炒好,他忙了三個多鐘頭,終於快要把設定好的菜單完成,而且現在時近中午,同學們應該很快就會抵達了。

她,也會來嗎?

「……如果妳願意,請來參加我們的聚會。」

方東旭想起昨天下課時遞給法比安的那張字條時,她那雙神秘的綠眸凝睇著他,只是保持著古怪的沉默,也無法確定她來是不來,想起這幾天她那冷淡、憎惡的表情,他猜想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拋卻對那名女子的煩躁思緒,方東旭又回想起斳玲。

那天分別之後,他回到宿舍,總覺得想要再見到她,因為這個來自大陸的女孩是如此特別﹔她非常憤世嫉俗,而對於巴黎,又是如此地厭惡。

就為何,她會選擇繼續留在這個為她所不喜的城市呢?

前幾天,他曾試圖打電話給她,雖然那些號碼幾乎無法辨認了,他還是憑著記憶,湊出了幾組可能的數字,並且在沒有接通的幾次訊號中,以中文留言給所有的語音信箱,期待她能幸運聽到他的留言,但是心中卻又不抱持太大的希望。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不過就是交換了一些想法,或許人家並不覺得需要再見面了,就讓這段經歷隨風而逝,不也是一種美好的回憶?

《La Poubelle Cuisine》繼續在廚房中繚繞著,方東旭把菜一一端上桌,那充滿了中東民俗風格的音樂,擁有濃郁的異國情調,還夾帶著法國香頌所獨有的浪漫氣息,這樂聲裡沒有鮮明的對比或和聲,而以新潮詭譎的混音和Midi相互搭配,因此他的作品總是充滿著特別的味道。

樂聲躍升之中,紅燒獅子頭、龍井蝦仁、糖醋魚和三杯雞這幾道傳統蘇浙菜色的香味,滿溢了整個廚房,然後安蓓菈、菲莉西雅和KK她們,就馬上在門口那兒出現了,只有莎莉沒有空手到,她微笑著把剛從超市買來的一瓶廉價香檳遞給方東旭,跟著的則是艾米里歐,他那雙巴塞隆納人特有的橄欖色眼睛,在發現滿桌香味四溢的食物時,倏然睜得好大。

女孩們走到餐桌邊,讚嘆地看著桌上的食物,因為這些都是巴黎那些廣東人開設的中國菜餐館所難以看到的菜色﹔東方的美食,這是無須多加描述的,因為對這些歐美年輕人而言,就算只是中國城裡面味道陌生強烈的中國菜,都能深刻刺激他們的味蕾和脾胃。

「在西班牙,我們也用蝦子做海鮮飯。」安蓓菈說。

「這是龍井蝦仁,我融入了巴黎的做法,特別把蝦仁加了點白酒和茶油,就可以引出蝦肉的鮮味。」方東旭簡單介紹道,然後就著燒滾的開水,開始沖起一壺台灣帶來的香片,準備在飯後飲用。

這些同學們顯然對於做菜沒有多大的愛好,他們抄起了屬於西方人的刀叉,忙著品嘗這些美味的東方食物﹔方東旭自己則坐在一邊,愉快地看著他們,並且把裝有香檳的紙杯遞給每個人,在《La Poubelle Cuisine》的樂聲中,突然之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那麼出現在廚房外面。

「哎呀,真香!」

「斳玲?」他的雙眼在瞬間亮了起來。「妳聽到我的留言?」

她粲然一笑:「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斳玲穿著一身紅色的套頭短袖毛衣,搭配一條白色的貼身休閒褲,長長的頭髮紮著簡單的馬尾,看起來非常明豔動人。

原本廚房裡有一群歡笑著、用餐著的年輕客人,方東旭就像一個磁場,他享受人生,也希望四週的朋友都能如此,凡是接近他的女孩,都會被吸引過去,而他也總是被這些人包圍著,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魅力,每個女孩都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也都厭惡著她的出現﹔但是方東旭不然,他自動替她弄來一盤食物,又倒了杯香檳給她,但奇怪的是,明明還沒有吃中餐,她卻並不覺得自己很饑餓,就連驚喜的艾米里歐想要找她攀談,她還是一直心不在焉。

音樂繼續作響,伴隨著這場饗宴的節奏,然後斳玲不由自主地聽著歌聲,驀地發覺它十分動聽而熟悉。

她喃喃:「這是《巴黎野玫瑰》的配樂。」

方東旭詫異地看著她,斳玲無視於站在那兒等待落座的菲莉西雅,逕自挑了他旁邊的位置坐下。

「妳知道這首歌?」

斳玲笑道:「因為我也喜歡蓋里耶.亞哈(Gariel Yared),他除了幫《巴黎野玫瑰》這部經典作品配樂,還寫了幾首著名的電影主題曲,像是《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和《情人》(L'amant),那種動人的異國音樂旋律,已經變成他的註冊商標了。」

在場所有的人坐下後都盯著她看,這名東方女子的出現,彷彿一層嫉妒的紅霧般,籠罩在女孩們的面前。

她又說:「《廚餘桶》……在用餐的時候,不應該放這種音樂,你不覺得聽了會吃不下飯?」

聽見她犀利的說法,方東旭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同學們,說道:「那我換威爾第的《飲酒歌》好了。」

每個人都沉默著表示贊同。

CD唱盤很快地奏出歡樂的曲子,這首歌是助興的合唱曲,出自歌劇《茶花女》,由小仲馬的同名小說所改編,內容描述杯弓交錯的景象,艾米里歐聽著聽著就學起男高音,高聲吆喝著走調的歌詞:「朋友們!過來吧,大家來乾杯!」

方東旭哈哈一笑,隨著歌聲,向所有的朋友舉杯:「休讓光陰空虛度,莫忘青春不再來!」

每個人似乎暫時都忘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齊聲舉杯道:「乾杯!」

用完餐,方東旭泡茶給大家喝,菲莉西雅則對香片的味道讚不絕口,因為她所熟悉的德國藥草茶、花草茶或薄荷茶,都無法顯現出這種清爽的感覺﹔幾個女孩圍在一起聊天,艾米里歐則試圖和斳玲說話,方東旭無聲地微笑著,他看著四座的朋友們,在油膩、重口味的餐點之後,一口甘甜的茶,簡直比什麼都還可貴。

然後斳玲轉向他,問道:「你怎摩都不說話?」

「我並不是一個健談的人。」

「看得出來,」她微笑,「你放音樂,只是因為不喜歡說話?」

方東旭回以一笑:「也許吧。」

「那──別怪我以一種拉家常的方式開始談話,因為我只是好奇──你家裡都有些什麼人啊?」

「我?」方東旭那雙極富神采的眼睛閃動著,他說:「就和一般人一樣,我是獨子,在台北和父母住在一起。妳呢?」

斳玲學著他的口吻:「我也和一般人一樣,是一胎化之下的獨生女,在天津和父母住在一塊兒。」

方東旭凝視著她,他那關注與傾聽的神情,讓她覺得自己心中那扇塵封已久的門,似乎立時打了開來﹔她變得滔滔不絕,談生活,談文藝界,談美術,談音樂,談時局……她好像從來沒有一下子說那麼多的話,但不知為何,方東旭的耐心和反應,讓她覺得那些話都很重要,也必須只與他分享。

然後他們討論到這次的午餐。

「平常都做些什麼啊?」斳玲問他。

「無聊的時候,我喜歡閱讀食譜,讓自己獲得一點生活之外的樂趣:我不太勤勞,但我喜歡做料理,以前總聽朋友說,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來個『君子遠庖廚』,但我就是喜歡在流理檯前面工作,拿著菜刀和鍋鏟,然後讓食物和調味料盡情在鍋子裡面窮攪和。」

「和愛人在一起時,經常下廚房嗎?」

「愛人?」方東旭笑道:「我未婚,而且現在沒有和任何人交往。」

斳玲看著他優雅地端著茶杯,小口品茗,心想:那真可惜了這個男人。

「總之,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只做我喜歡的事,只過我想過的生活,我不願意為了誰而改變自己,所以就選擇做自己喜歡的美食﹔在廚房之內的生活點滴──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就是我的全部,它們填補了生命中的每一種難能可貴的滋味。」

「我真沒想誇誰,你倒真是個好男人,說句實話……我肯定不會說你是一個壞男人,我覺得好男人的概念挺廣泛的,就像每個人都會很難說出一個好女人該是什麽樣子一樣。」

「或許,我就是這個樣子,一抹隨風飄盪的靈魂,除了跟隨這足以填補心靈的香味和慾望,不知道能停留在何方,所以只能以食物來滿足我的胃和心。」

「女人得會吃會做,最後刷碗、擦桌子也全是自己的活,還沒見個男人像你這樣愛做的。」

「妳可能只遇到一個像我這樣的人。」

「只遇到一個,也就夠瞧的了。」

方東旭微笑地看著她,斳玲也看著這名男子,當她望著他那高大修長的身影,忽然覺得口乾舌燥,並且發覺自己已經在幻想著他跟她做愛,那副結實的身體壓在上面,緊緊抱著她,進入她的體內﹔同一時間,她發現所有的女孩也都在盯著她瞧,這些外國女郎隔著張桌子,挑釁的眼神不時飄過來,因為這個男人選擇只與她交談,而且她們不會忽略那種同性的企圖。

忽然之間,她又發覺自己強烈憎恨著這個男人,他溫文有禮、長相好看,而且受到這些女孩們的仰慕崇拜﹔她就像一個文革後期的憤青一樣,挑剔地審視著眼前的這個心胸開闊、溫和、有深度的男人,他那滿身的小資產階級情調,還有這些對他相對友善的西方女性,都應該受到嚴厲的批判。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聽見艾米里歐對方東旭說著:「……我愛巴黎,它像一座神廟,供奉著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美景、美食和愛情。」

菲莉西雅嘲弄地說:「我還以為你只對穿裙子的感興趣。」

莎莉也加入了討論:「方,你覺得巴黎怎麼樣?」

「這是個純粹自由的都市,」他微笑道,「就像蒙田(Montaigne)所說的『盡量嘗試體驗各種不同的風俗習慣』,我也想花點時間,把整個巴黎好好走上一趟。」

斳玲總是想要挑戰方東旭,她開口反駁:「蒙田也說過『男性支配女性的權威不是來自自然,而是基於篡奪』,這種說法十分真確。」

方東旭回道:「任何人都需要長久在彼此之間磨合與熟悉,而不是誰來領導或支配。」

她還是想要爭辯:「支配者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菲莉西雅嘿嘿一笑:「都廿一世紀了,還有舊時代的共產黨徒想發表高論?」

「巴黎是社會主義的發源地,」斳玲說道,「沒有巴黎,就不會有馬列思想。」

方東旭又道:「應該說,巴黎是自由主義的溫床,沒有巴黎,就不會有偉大的思想家。」

「所有的思想家都只會污損純白的靈魂,」斳玲忽然感傷地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多憂悽的人們,痛苦的工作,或心碎的別離,不過就是點綴人生的過程。」

方東旭不明白她的說法,然後其他女孩的討論,又把他拉到另一番迷茫的場景中。
 菲莉西雅以一種無比浪漫的神情問他:「你看過Marguerite Duras(莒哈絲)筆下的《情人》(L'amant)嗎?」

方東旭回想起莒哈絲所描述的十五歲戀情,當年這位偉大的女作家在越南遇到了一位中國人,並且把愛情和初夜都奉獻給了他,她起初在小說中稱之為『un riche Chinois』(一名富有的中國男子),後來又寫的一本叫做《L'amant de la Chine du Nord》(中國北方來的情人),情慾、理性、瘋狂,這就是莒哈絲描寫的重點,但是這些女孩們卻只想著無比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

KK微笑道:「如果她遇見你,就會馬上把那本爛書撕掉。」

「爲什麼?」方東旭看來滿臉不解的樣子。

「你比她所描述的那個男人還更特別。」

他無法理解為何KK會這麼說。

那天中午他們聊得很起勁,尤其在斳玲提早離開之後,女孩們還是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情人》的內容,並且想要以此當成法文課程的週末作業﹔過了幾天,方東旭發覺他多了幾個鄰居﹔安蓓菈、KK和菲莉西雅接連搬進這棟宿舍,在三樓這原本空曠冷清的地方,突然間變得熱鬧起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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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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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煙:
2007/02/27 00:03
我做的東西只有我自己能夠下嚥(食用者必須準備胃藥)。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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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會做菜嗎
2007/02/26 23:15
突然很想煮點啥來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