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懷疑，到了巴黎，剛開始只能發掘這個城市的表象之美。

花都巴黎當然很令人嚮往，這裡是歐洲文藝的中心，新潮與傳統融合在一起，崇尚自由與文化的信徒都想來此聚集、愁悵和遊蕩，可是纔來幾天，沒看到幾朵花，也沒想到觀光的理由，他就開始對這個城市現在的出奇平凡，意外地瞭若指掌。

將近十二點，他簡單收拾了課本，和一班同學約好去逛市區；早晨陽光耀目，但去地鐵車站前，已是陰雲密布，開始落雨。

法國今年的天氣很怪，進入春季很久，氣溫不見轉暖，反常地陰雨連綿，而這陰雨不斷的天氣，正好應了他在課堂之後鬱鬱寡歡的心緒；巴黎市的交通比想像中的糟，所以只能坐在不見天日的地鐵裡在巴黎市穿梭，大凡在法國留學的學生，都想要到巴黎和歐洲大陸旅遊，方東旭心中很嚮往羅亞爾河沿岸，一方面是想領略由古堡、山川、森林、白蘭地、葡萄酒釀成的醇美風光，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裡有許多優美的傳說，或許美麗的幻想都遺留在過去，現在的巴黎現實得讓人難以忍受。

巴黎地下鐵Metro，以方便、快速、經濟聞名，為大巴黎區主要的交通工具，每個地下鐵車站外都有『M』的信號和該站站名，入口和月台都供有巴黎地下鐵全圖可供查閱。有些入口在地下、有些則在地上，營運時間從早上5點30分至晚上24點30分，尖峰時間每隔90秒一班車，車門把一扳即可開門，關門則是自動的；一張票可繼續換車，直到目的地，因此相當便宜，就像現在的台北捷運一樣。

那大大的黃色M字在陰霾的景象裡顯得特別明顯，他想，地鐵裡的人還真不少，牛毛細雨間歇降落著，穿著皮衣、長外套的人們湧入車站，連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和流浪漢，也不禁想進來避避雨。

他們六個人忙不迭踱進地鐵站內，購買十張一疊的車票『CARNET』。

「方，我們要去聖母院那兒，你別脫隊囉！」菲莉西雅說，她的法文說得一口濃重的德國腔。

方東旭點了點頭，對她回了個笑容，但菲莉西雅只是笑笑，也沒什麼表示。

剛上了地鐵，他們所在的車廂裡，一團日本觀光客立即將空間佔據。

這群日本人說話嘰哩咕嚕的，幾個較年輕的女學生，則不時用一種「吶」的字尾笑笑鬧鬧；日本女孩面容較白皙，遠看還算秀氣，但她們每個人都化了層濃妝，近看更是沒什麼姿色，在舉著小旗子的導遊旁邊，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漾開她們鬆弛的嘴角，張著塗抹豔麗唇膏的薄唇，嘻嘻哈哈、喳喳呼呼，吵嚷得很。

方東旭納悶，在電影上看到的日本明星，一個個都長得甜美可人，怎麼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女子，卻盡是些醜女？他也沒想要怎麼評鑑，便索然無味地看著窗外。

車過站時，一位背雙肩背包、披著秀髮的黑髮姑娘來到他所坐的車廂，她那紅潤的唇很亮眼，皮膚白皙，外貌充滿了青春活力；望著那熟悉的東方人五官輪廓，這顯然是一位亞洲人，看她的模樣，很可能是中國人。

她東張西望找位置，來到方東旭旁邊，用幾乎聽不出口音的法文，指著他身邊的空位說：「請問這兒有人坐麼？」她說得很輕快，透露著少女的活潑。

「沒有。」搶在方東旭回答之前，艾米理歐感興趣地打量著她說。

「謝謝。」她淡漠地回了個笑，唇角微微上揚，但她的眼神似乎就是對周遭的人毫無所感的樣子。

「妳來自哪個國家？」艾米理歐問。

「……」

她裝作聽不懂而沒搭理他，只矮身坐在方東旭旁邊的空位上，讓艾米理歐倖倖然止住了話，自討沒趣地沉默了。

她於是取下背包放到座位底，然後坐下，繼續東張西望，就是不看方東旭。

沒一分鐘，她自顧自地從小背包裡取出一本魏崙（Paul Verlaine，十九世紀法國最知名的詩人）的法文詩集《Poemes saturniens》（即著名的《土星人詩集》）讀起來。

地鐵開始繼續行進，骯髒的地鐵站景象很快便消失了。方東旭打量著這個女孩︰白色的襯衫紮在牛仔褲裡，使她豐滿的胸脯更顯堅挺，綁著簡單馬尾，使她的頸子更為修長引人。

她足蹬一雙白布鞋，右腿優美地蹺在左腿上，髮間一副銀色的耳環，簡單中使她氣質不凡；她黑亮的披肩秀髮光澤飄逸，渾身上下洋溢著令人垂涎的自然美。

她顯然感覺到了方東旭端詳的目光，嘴角撇了撇，眼睛雖然直盯著書，但眼角的餘光在向他瀰漫。

「喂，你是中國人麼？」她輕聲問道，用的是道地的中文。

「噢，台灣來的。」方東旭回道。

「台灣人和大陸人，都是中國人嘛。」她轉過臉來，望著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那笑靨很吸引人，方東旭想，她的雙眼皮非常分明，眼神清澈明亮，令人不禁怦然心動。

「是啊。」方東旭也不曉得該怎麼接口，他從來就對政治不感興趣；對他而言，生活的本身比什麼都還重要。

「你來巴黎是唸書麼？」

「看得出來嗎？」

她笑了。「你的文學氣挺重的，我一看你就知道，十之八九是留學生；那些做工的啊，都一臉下崗的模樣，在巴黎，特孤獨的，以前看見像中國人的就上去套近乎，常常怕攀出個韓國老鄉來。」

「會嗎？」方東旭聽她那轉得繞舌卻輕柔的聲音，尤其在這異國能說中文，心裡覺得也很快活。「我原以為自己長得不像韓國人。」

「是不像啊。剛才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她又抿著嘴笑了，狀甚開心。「我看你濃眉大眼的，活像日本電視劇裡面的主角，挺俊的，後來就犯糊塗，連自家人也不敢認了。」

「您上哪兒？隨意逛逛嗎？」她闔上書問。

「跟同學出來遊覽，還對巴黎不熟悉。妳呢？」

「我？我也是出門晃晃，沒打算上那兒。」

「妳也在巴黎唸書？」

「兩年半了，在第九大學唸藝術。你呢？」

「我還在讀短期語文學校，下個月入學考試。」

「哦，這麼回事兒，出來透口氣也好。在哪兒的語文學校？」

「第四大學。」

「這幫人就是你同學？」她一弩嘴，朝艾米理歐那邊指了指。

「是啊。」方東旭說，見艾米理歐對她輕佻地眨了眨眼，怕她不悅，便道：「艾米理歐喜歡開玩笑，妳別介意。」

「我？」她淺淺一笑，說道：「我現在洋鬼子可見得多了，巴黎到處都是這種人，大大咧咧的，來個相應不理就好了。」

電鈴聲一響，車門開啟，菲莉西雅道：「方，我們要下車囉。」

「好。」方東旭應道，不確然地望著她。

在他正準備說再見時，女孩道：「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逛街麼？」

「妳？」

「這樣不也挺好的？」艾米理歐湊過來說。

「妳喜歡看魏崙的詩集？」方東旭偶然注意到她手上拿著的那本詩集。

「你也是？」她笑道，又神秘兮兮地說：「我這書原先是拿來打發人用的，可看著看著，就愛不釋手了。」

方東旭很快與這個女孩找到了共同話題。

通過閒聊，他知道她的名字叫斳玲，前年從天津師挈大學外語系畢業，自費來法國讀藝術。

「那妳是在學哪方面的藝術？」艾米里歐又感興趣地靠過來，用他生澀的法語問道。

「哪方面？就是應用美術那種調調，唬人可以，沒啥好說的。」斳玲說，臉卻是對著方東旭，掛著嫵媚的微笑。

「妳住哪兒？」黑美人莎莉問道。

「我？」她輕描淡寫地用中文說：「我現在和一個室友一起住，他去年在內地搞到一個國家公費指標，來到法國唸ＭＢＡ，後來逾期不歸，輾轉了好幾個地方；法國人對中國留學生限制多，日子也不好過，跟你這台灣來的闊少不一樣，他現在在巴黎每天洗盤子過活，」她瞄了眼方東旭，見他一臉詫異的模樣，補充道：「我沒騙你。」

「對不起。」方東旭道，也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好像戳到她什麼痛處似的。

斳玲笑得很燦爛，眼底似乎沒有一絲陰影。「道什麼歉？你這人真怪！」她最後說。

「方，你可以翻譯一下嗎？」艾米理歐問道。

在方東旭要開口之前，斳玲說：「別理他，教他自討沒趣。」

斳玲是個很自我的女孩，她也沒管別人聽不聽得懂，只講普通話，但她的眼神直盯著方東旭瞧；她講話的尾音常往上挑，像台灣女孩講的國語一樣，有些浮動，但也透著甜美。

艾米理歐想跟她搭腔，但斳玲總不想同他說話，只和ＫＫ與菲莉西雅聊天，她凹凸有致的身形和姣好的面容，吸引著艾米理歐的目光；每個人都覺得她優雅而自傲，外表看似熱情，其實內心十分冷感。

這種咄咄逼人的女性，著實令方東旭暗暗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