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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22
2006/03/22 23:16:38瀏覽964|回應0|推薦8

一大早,十樓的單人隔離病房那兒,一名女性患者不停地哭鬧著,惹得護士們都圍攏了過去看,但每個人只敢待在隔離房外面,不敢進入裡面;那是一名愛滋病患,由於得了肺炎這種麻煩的併發症,於是轉進隔離病房,雖然護士們都不願意接這個個案,但醫院向來規定不准挑病人,所以接手的她們都處於極度的精神緊繃之下,深怕也受到感染。

「我詛咒他!」女病患發狂似地喊叫:「我要他和那個狐狸精都不得好死!」

一旁的護士還在婉言相勸:「別這樣,對妳的身體不好的──」

病人號哭著扯下手上的點滴,順手把身邊的熱水瓶和杯子都掃到地上,然後開始拿起床邊家人送來的《聖經》,奮力把它撕成碎片。

「那些信基督的人一定會說:得到愛滋病,是因為濫交的人必須受到神的懲罰。那我呢?只是因為我丈夫去跟外面的女人亂來,我就活該被他感染嗎?這又是什麼殘酷不仁的上帝?」

「朱小姐,請妳冷靜點!」一人孤身在隔離病房的護士小蘋,急得滿身大汗,可是面對這種患者,她只能在一邊勸解。

這位女士還是處於盛怒和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冷靜?我得了絕症啊!妳要我怎麼冷靜下來?」

「醫生馬上就來了,妳──」

此時,主治的侯醫師帶著幾名護士進門,幾個戴著手套的人一擁而上,一起壓制住床上那氣忿的病患,然後醫師為患者注射鎮定劑,等著護士們拿皮帶綁住她。 

「妳先乖乖睡個覺,等一下就好了。」醫師柔聲說,然後將點滴的新針頭插回她的手上。

「不要把我綁在這裡……」看來鎮定劑似乎生效了,患者可憐兮兮地問:「為什麼要……要這麼對我?」

侯醫師沒有回答,他注視著病人,滿意地發現她進入沉眠的狀態。

「人醒了之後,千萬別給她鬆綁,免得又弄出什麼亂子。」醫師囑咐道:「先聯絡她家裡的人,到時再說。」

「好。」

等醫生離開後,楊雅昕被派去支援隔離病房的工作,她們穿上隔離衣,很快地打掃完亂成一團的病房。

「這個病人好可憐啊!」

「怎麼說?」

「聽說她先生去外面嫖妓,結果害她被感染愛滋病。」

「這也只能說她運氣不好。」

「我只是覺得很不公平,明明自己把太太害了,她先生還一直避不見面──」小蘋忿忿地說:「妳不覺得很過份嗎?」

「這就像是吸二手菸,得到肺炎死掉的人,不一定是因為抽菸抽多了。我們不都看過很多這種案例?」

「我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楊雅昕看著好友,嘆息著說:「不接受也不行,我們只能在職責範圍內想辦法幫助病人。不然還能怎樣?」

真正的吶喊聲藏在嘴裡,永遠吐不出來,只有在病床上自瀆之後,猶如被救贖過一樣。那種驅使著人們的狂野的熱情與執著,不就是對於生命的渴望嗎?

結束與小蘋的談話,她又回到護士站,途中經過重症患者的病房,其中多數都是得了絕症的病人,那悲傷寂寞的氣息,彷彿對世界充滿了眷戀,又似是滿溢著憎恨。

那跟恨意一樣強烈的念頭,就叫做「永不放棄」﹔從這些病床之中,似乎可以聽見那些患者永不放棄的呻吟……

下午交班的時候,她到一OO四病房幫忙換點滴,罹患腦瘤的胡教授躺在床上,拿著本厚厚的書在閱讀。

「教授啊,你在看什麼?」她好奇地問。

「《高塔》,這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說。」胡教授翻到最後一頁,然後逐字唸著最後一行的幾個字:「『……反正他的身體已經爛掉了,他的整個人都已經爛掉了』。」

她皺著眉頭問道:「這是恐怖小說嗎?」

「不是,這是講一個美國留學生吃壞肚子,結果在口試失敗之後的絕望感。」

「只不過是口試失敗,幹嘛這麼絕望?」

「以前的留學生跟現在可不一樣,壓力大得要命,所以他們出點小狀況,就會覺得人生到了谷底。」胡教授又扯遠了話題,「在美國啊,隨便生個小病都很麻煩,叫救護車都得自費呢。」

楊雅昕看著這個頭上還包著紗布的老人,再度懷疑他腦子出了問題,所以還是決定不要搭理他。

換完點滴,她正打算離開,但是胡教授又把她叫住。

「妳知道嗎……在這所醫院裡面,一年究竟會死多少人?」

她不耐煩地問:「胡爺爺,你想要說的重點是?」

「這裡平均一年的死亡人數都超過一千五百人。」

「這……」

「人類,真是脆弱的生物,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卻天天有人在死﹔活下去的人,沒有人會去統計的。既然連死亡都不在乎了,誰還會去思考生存的重要性?」

「我們這些護士就有,」她反駁,「醫師們也會這麼想,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因此我們都會盡全力來幫助各種病患。」

「妳真的以為那些傢伙會在乎嗎?」胡教授微笑道:「護士小姐就不如那些實習的有愛心,醫生還更麻木呢,妳知道這裡誰最沒良心嗎?就是那些死要錢的醫生,還有蔑視患者的護士。妳不覺得身邊都是這種人嗎?」

「不要以為我剛成年就嚇唬我,像我這樣的廿歲護士,對分辨人的本性可是很有自信的!」

「怎麼說?」

「我看過太多了,雖然每個人都拼命想要隱藏,只要稍微分析一下,人的本性就會表露無遺﹔扒開人皮,底下就是『惡意』的集合體:醜陋的欲望、妒忌、貪婪、想要凌駕於他人之上……人就是這麼可悲的動物,但是在醫院裡面,我們都不會有那種心態。」

「『惡意』?妳在別人身上也看到了?」

「在別的地方,或者是醫院裡別的單位,也許;但是從劉主任這種歐吉桑身上,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真的嗎?醫生們在手術台上料理無辜的人體,隨他們高興怎麼做,反正就是這樣──」胡教授微笑道:「那些老油條啊,只會聽命行事,對於患者的憎惡……露骨的殺意……漠視他人抱持負面的感情……妳說妳能夠分辨人的惡意,這點我很欣賞,因為妳是誤闖人間的墮落天使,無法分辨那些靠著吞食人類惡意而生存的惡魔……」

她迷惑地聽著,又問老人:「這是哪一本小說講的?」

「我說的,」胡教授顯然很自得,但他接著道:「外科醫師的世界是很冷酷無情的,只要手術失敗一次,之前花了好幾年努力的頭銜就會在瞬間灰飛煙滅,除了可能引起的民事法律糾紛,還有院方對於家屬的和解賠償……醫院可不是慈善機構,對於失敗者,只會一腳踢開。」

「那是外科常常發生的意外,我現在跟劉主任都在內科,所以完全不會有這種問題。」

「無論內科或外科,基本上都會產生一些類似的情形。」

「內科比較單純,」她想起劉季慶和小蘋,微笑著說:「而且,在我身邊的朋友都是好人。」

胡教授讚賞地說:「有些人對於別人的接受度很廣,廣得無法讓人置信;所以,生命中邂逅的各種人物,她們都有能力去接受,這些人最適合當護士了──就像妳一樣。」

「我不是這種人,卻還是當了護士。」

「如果妳不是,還會待在這裡跟我講話嗎?」

「我只是不想讓你感到無聊啊,」她憐憫地看著老人,「讓病人覺得快樂,這也是我的職責。」

「人啊,一生之中能夠閃亮一次,也就算是運氣很好了。只要記得生命最閃亮、最快樂的一刻,是不是就夠了?」

「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很好。」

「那我就給妳一個忠告:我和劉季慶這小子認識了廿年,他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了,所以我勸妳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楊雅昕聽見他這麼說,忍不住道:「主任對任何人都很好,你爲什麼──」

「那傢伙根本就是個偽君子。」胡教授冷哼了聲。「死在他手上的病人,可比死在我手上的多呢。」

「劉主任纔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那就是妳對他的認識還不夠深。」

「至少我比你還瞭解主任。」

「是嗎?」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相信主任。」

胡教授哈哈一笑,「反正我本來就只是想要找個人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而已,或許說出事實之後,我就可以上天堂吧。」

她忿然道:「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胡爺爺,你肯定一定會下地獄的。」

老人漫不在乎地朝她揮揮手:「下地獄就下地獄,反正這個世界跟地獄沒兩樣,早就變得歪斜了。」

楊雅昕收拾著東西,由於心中感到相當不悅,便很快地離開這間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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