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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的風景
2014/03/21 13:03:13瀏覽1046|回應0|推薦20

一眼的風景

     星期天早上,夏至的氣溫已高達攝氏卅八度了。

     九點多的天很藍很亮,那是在上海的天空下,暑氣正濃,連風都挾裹著難耐的高熱,大街上一片嘈雜,車陣與滿街撐著洋傘的人潮,在風中搖曳著一片片、一朵朵嬌艷的婆娑身影,廢氣和喇叭聲響籠罩著大地。

    郝遠拉長著脖子,抹了抹因為熾熱而矇矓起來的眼鏡,但霧氣仍不時潤澤著前方的景象,他飽含渴望的雙眼癡癡盯著購物中心和各大百貨公司的出口,這短暫泊車可耗油了,得趕緊找到一個客人上車纔行。車到山前必有路,沒路老子開條路!

    出口踩著高跟鞋的美眉,一步步蹬蹬蹬走伸展台一樣搖曳生姿地出現,他兩眼放光兼放電地瞧著,美女看都沒看他一眼,很快上了旁邊暫時停著的一輛日本車前座,揚長而去。

    郝遠鄙夷地想:那車沒我的跑得快,吃油像燒錢一樣,不識貨。

    連忙轉向下一個目標:一個男人提著幾大包東西,穿著牛仔褲和T恤,一出來便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那麼寒傖的打扮,肯定不會搭計程車。

    又出來個老太太,那樣子沒七十也肯定過八十大壽了,放這樣一個老人家出來提菜籃子買菜,兒孫真是不孝,老太太也捨不得花錢,沒戲。

    一對夫妻出現,兩人真是恩愛,都這年頭了還騎自行車載老婆購物,包準住在這附近,不可能叫車。

    來了,就是她了。

    牽著小孩的女子拎著沉甸甸的購物袋,一出大門便左顧右盼。

    郝遠拚命祈禱:看在兒子份上,天這麼熱,美女快叫我的車吧!

    少婦直奔他的計程車而來,走路的驚人速度使人咋舌,就連她牽著的小男孩也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郝遠滿臉堆笑地說:「您好,去哪兒呢?」

    「起步價要十三塊錢?不是十一塊?」少婦一口台灣腔問。

    「對,但那是世博會的舊價了,您先上車。」郝遠頷首,開車門讓少婦先把小男孩抱上後座,購物袋也扔進來,自己理了理裙裝後款款上車。

    車門關妥、換檔、確認車子開始跳表,踩下油門後計程車融入了車流中;這對母子要去的地方不遠,也就幾條街廓外,但是一早上大塞車,駛入大街後,紅燈一閃,數百輛大大小小的車同時困在路上動彈不得。

    郝遠望著前方慢吞吞的大客車、小轎車、公交車,還有泥鰍一樣在車縫裡滑溜穿梭的自行車與小機車,自己的老牌計程車只能緩緩前進。

    每逢此時,機車、自行車、甚至路上的行人都比汽車來得快些。

    郝遠見縫插針,一有空隙就猛往前踩油門,本來在三伏天堵得滿心邪火的開車師傅們,忍不住火氣便紛紛從駕駛座伸出頭來咒駡他。

    途中少婦拿剛買的玩具逗弄著兒子,車駛到了目的地,小孩蹦蹦跳跳從車裡下來,少婦拿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給司機找零,郝遠高興地揣起車資單給顧客,卻沒有倒車折返大馬路上,而是從錯綜複雜的小巷回去。

    路上汽車喇叭聲,油門轟鳴聲仍不停吵著,回到購物廣場附近,排班的計程車再度兜攏成一長排。

    車子停妥後,郝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又擦了擦自己放在擋風玻璃前方的駕駛執照,本著就是再輪十圈,也照樣要笑對明天的精神等下去。

    大多數時候運氣一般,週末客人多些,平常就圖上下班時間可以載客,在上海開計程車是好差事,冬天冷了飄雪酒有客人,夏天炙熱更是滿街想搭車吹冷氣的遊客,將人們從一地載往另一地的過程頗為愉快。

    記得那年節氣到了大雪,人們都穿上了羽絨服,外面到處白皚皚的,過節時外面紛飛的煙火讓人們剎住了腳步,一朵朵五彩繽紛的煙花在深藍的夜空綻放,如夢似幻,他載客的空檔還仰頭看了一會兒,即使光影都息了,在一片黑暗裡也能感受到難得的歡樂。

    那時,購物中心前面排著長長的車隊,大家都穿得像過冬的熊,嘻嘻哈哈說說笑笑,恍若能驅散一些寒氣,他終於排到了隊伍最前頭,出來坐車的顧客卻上了後面的車,那車的司機尷尬地看著他,郝遠笑笑把自己的車讓開一條路,於是,後來就遇上了自己的妻子。

    美好的回憶會陳舊,他的車太舊了,好多車都改良了,就是沒改良的也大多把車整修一新,只有郝遠的車一點沒改過,因為他捨不得改掉美好的回憶。

    前陣子有個客人下車後,把大包塑膠袋裝的東西落在他車上,打開一看全都是吃的,有涼拌豬頭肉、豆腐乾、幾罐啤酒和一盒雞蛋,裡面沒寫是誰的,交去警局也沒人能受理,乾脆等晚上停了活,帶回家當消夜。

    郝遠雖不指望這樣的好事能天天降臨到自己頭上,但求日日都有顧客搭乘他的出租車,今天這樣就挺好,至少沒有片刻空車的時候。

    啪啪啪,計程車的車門被外頭震得直晃,一位男客自動上門。

    將近午時,郝遠本想打個盹,或者回憶一下過去的美好時光,這時只能支起疲憊的身軀,那男客幫著另一位女子拉開後車門,那高大偉岸的身軀幾乎頂著車門歪了進來,男女兩人的臉上戴著副大墨鏡,女的還在這大熱天戴了頂偌大的帽子,把臉都給遮了一大半,但仍然能看出她鼻梁高挺、櫻唇艷美而肌膚白皙。

    「您……兩位去哪兒?」郝遠覺得奇怪,一般情侶都會選後座,怎麼男的像打工仔給人開車門,還坐了前座?難不成兩人不是一對?

    前座那魁梧的男人說:「別多話,開你的車吧!隨便在市區繞幾圈,到時候自然會叫你停。」

    郝遠縱然滿心疑慮,看這兩人神秘兮兮的模樣,本想多問兩句,但後頭的女子輕咳了聲,前座的魁梧男子馬上塞了張百元大鈔過來。

    好奇心或許能殺死貓,但有錢能讓好奇心閉嘴,有錢更能好辦事。

    有人給錢讓他隨便開,這種好事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啊!郝遠暗嘆,很快打了燈號踩下油門,往另一條馬路開去了。

    車剛上了路,郝遠就望見一邊的百貨公司門口堵了一大堆人,有記者和SNG採訪車,還有一群舉著標語或名牌的瘋狂男女,樣子挺像追星族,幾乎把那間剛開幕不久的百貨公司擠得水洩不通。

    郝遠看到百貨公司外頭的看板上,有著美麗女歌手的大型沙龍照,於是微笑著說:「這些粉絲就只會給人添亂,瞧瞧那陣勢,連車道都給堵了。」

    前座的彪形大漢說:「開你的車,那麼多廢話幹嘛?」

    郝遠沒好氣地應了聲,又想打發開車的無聊時光,於是隨手選了頻道打算播放歌曲,一首輕快的調子便從音響中流瀉而出,正巧就是那名女歌手的最新單曲。

    郝遠聽了一會兒,想要換別的音樂頻道,沒想到後座戴墨鏡的女子開口了:「就這首歌。」

    郝遠從後視鏡觀察一下那個神祕兮兮的女子,漫不經心地問:「原來妳喜歡這樣的曲風啊?」

    「怎麼?你不喜歡這首歌嗎?」那名女子忍不住問。

    「也說不上喜不喜歡,電視台天天打歌,聽久了還真有點膩。」

    「啥?你說什麼?」旁邊的魁梧大漢突然轉向他,嚇得郝遠差點闖了個紅燈。

    「誰讓你多嘴了?」後座的神秘女子抬手制止男子,又轉向司機道:「這位……郝師傅,你覺得這首單曲哪兒不好呢?」

    郝遠望著繼續閃著的紅燈,搔著頭說:「那些流行歌曲裡面成天什麼愛呀情的,大家不過追捧幾天,偶像歌手發片就這樣,都說是俊男美女,我看全是整容整出來的,大概沒幾個人會仔細聽他們在唱什麼吧——」

    魁梧大漢怒道:「什麼整容?就你這長相,一天能掙個千兒八的?」

    郝遠雖然不覺得自己好看,但見了這樣一個粗獷、保鑣一樣兇惡的男人,嘴巴卻賤兮兮地討便宜:「嫉妒了?長相是天生的。就好像你這張遍佈災情的臉,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連我這開出租車的都不如。」

    後座的神秘女子「噗哧」一笑,忍不住彎了嘴角,扶了扶鬢邊落下的太陽眼鏡。那一瞬間,本來還在琢磨事情的來龍去脈、嗅聞密閉車廂內那甜膩香水氣息的郝遠愣住了,因為他從後視鏡看到的,正是自己在談論的女歌手本人!

    第一回載到常常上電視的人物,郝遠有些緊張,本來比嘴巴厲害從來不輸給任何人,這下子有些瞠目結舌;後座的女歌手發現太陽眼鏡歪了,連忙扶正,又咳嗽了聲,示意前座的保鑣發聲。

    魁梧的男人連忙催促:「綠燈了!咋還不開車?」

    後方的車輛發出喧囂的喇叭聲,郝遠默不作聲地踩了油門,持續繞行自己每天都會逛上十圈八圈的市區,他閉著眼大概都能開車,不過現在有大明星在車上,也只能收斂心神,偶爾偷窺一下。

    好不容易,出租車繞了第三圈之後轉往另一個方向,正巧要經過一間星級酒店,女明星示意停車,魁梧的保鑣連忙掏出一儡鈔票甩到司機身上,再奔去後座開門打傘,郝遠這纔發現那樣一個彪形大漢竟然提著把鑲著花邊的蕾絲小傘,極不搭調之外,畫面看起來還相當有趣,而收音機輕快的歌聲,使人心情隨之釋放,似乎沒那麼鬱悶了。

    偶像歌手戴著太陽眼鏡,婀娜多姿地往酒店大門走去,明星氣勢盡顯,妖嬈的身姿能讓每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

    酒店門口不能臨時停車,他正準備離開時,另一對穿著名牌的客人正巧上車,金髮碧眼的兩名外國人,貌似是一對中年夫妻。

    「您好——」郝遠想起自己死活背熟的簡單英文句子,說道:「May I help you? Where are you going? Are you from America?」

    沒想到,後座那對夫妻裡面的先生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去新天地,還有……我們是義大利人,不是美國人。」然後自顧自跟妻子用義大利語對談,神色頗為愉快。

    郝遠也懶得偷聽這對外國夫妻說什麼,他的英語很破,偷聽乘客聊天的話題是常態,但是聽不懂也沒辦法,只要能賺錢就行了。

    平常他載的客人多,有的年輕人一上車就侃手機,有的主婦東家長、西家短,還有的乘客互相聊天,不外是些工作或家庭的問題。

    郝遠只覺得苦從心裡往外泛開來,因為這輛出租車繼承自父親,大學畢業後,他風裡雨裡地掙點辛苦錢;別人不明白他,母親總是明白的,所以到最後,也就由了他從事這工作,而不去找大企業上班。

    他的皮膚在太陽底下慢慢黝黑起來,賺錢得跑整天十幾個小時的車,煩惱痛苦都只能藏在心底,唯一感到慶倖的是,就算非常辛勞,郝遠也始終笑笑的,心底灑滿了陽光的種子。

    父親下崗了,為了生計,弄了車,風裡來、雨裡去,逐日奔波。

    老爸的去世對郝遠是個致命的打擊,現在怎麼也想不起那些年是怎麼走過來的,記憶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屋子裡少了個人,母親無日無夜地守著牌位,陪自己渡過了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

    剛接手這輛老爺出租車的時候,是那年的三月初,上海春寒料峭,街邊的法國梧桐一派蕭瑟,天地蒼茫,他孤零零地坐在車邊,手抱著膝蓋,心好像被人重重地攥了一把,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握住方向盤將車開上路的時候,所有的情緒才似找到出口,眼淚一下子濺了出來。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載客,同樣是一對夫妻,男的文質彬彬,本以為他的老婆該是何等人物,結果一見大出所料,是個和漂亮絲毫扯不上關係的女人,臉上皮膚滿是疙瘩,還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看得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但神情嚴肅得很,上車就數落老公。

    郝遠聽見那兩夫妻吵架,但不過拌嘴片刻,他們談及共同漫步到公園,多數時候沿著街道一溜店鋪逛下去,一直走到黃浦江沿。

    夏日的江邊,微風許許、儷影雙雙,隱約間有音樂遠遠飄來,情侶或夫妻在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親上一下,看來別樣溫馨甜蜜。

    因此,郝遠喜歡搭載夫妻檔,一同上車的男女總有些外人不知的情意與有趣話題。

    下午來了個大主顧,搭長途計程車加起來快五百塊錢,郝遠喜滋滋地想,女兒知道了可能會一個勁的撒嬌:爸請客,爸給我發紅包!

    想起可愛的女兒,郝遠心中柔情湧動,熬了一天兜兜轉轉回去購物中心門口等活的時候,他累得直犯迷糊,一回神又有客上門。

    天黑了,一名穿著花襯衫、擰著眉頭的男人上了車,卻不把菸熄掉,郝遠本想請客人別抽了,但那後照鏡中冰冷的目光總好像扎著他,讓人看了不舒服,頭一次他開始相信,原來眼神也能傷人的。

    其實,這傢伙挺好看的,有寬廣的額頭、挺直的鼻樑,可惜眼睛小了點,瞪起來的時候卻稱得上神采奕奕,皮膚稍嫌粗糙,只因上面不單有幾顆青春痘消失的瘢痕,惡狠狠的神情更是駭人。

    男客人似乎心情不好,姿態緊繃、神情淡定得卻像一座冰山。

    郝遠想起了冷淡的父親,從記事起,老爸每年給壓歲錢,郝遠從來不花,連封包也未曾打開,一個個裝在小餅乾盒裡,現在多了個女兒,少了家人,自己的媽媽只能分給小孩,時間卻得留給客人們。

    鬱悶的男人一路抽菸直到下車,除了地點不發一言,郝遠猜測他可能家庭失和,不然就是工作不順利,對這樣的乘客他還是同情的。

    正在巷口猶豫著是否要倒車,結果一小員警走了過來:「嗨,幹嘛呢?」

    「噢,這邊巷口窄,我等一下就倒回路上。」郝遠趕緊答茬,說明來意,表明自己是奉公守法的司機師傅,與員警揮手道別。

    七月天暑熱到了晚上仍然難當,郝遠關掉冷氣,開窗吹著涼風,當風的暢快感覺,有時卻也不免讓人回想起風吹來的蕭颯感。

    人們遇到的不幸,大致可以分為天災和人禍兩種,父親去世那時碰到的就是天災,突降大雪導致一路上車子打滑,心也瞬間跟著噩耗碎得四分五裂。

    那天聽到員警告知老爸的車禍,冷風使得整顆心好似墜入冰窖,眼前一陣陣發黑,卻偏偏神智清明得很,也許那時候暈倒倒是種解脫,偏偏暈不去;那天晚上夜晚終於來了,關掉燈,誰都可以不用看誰的表情,母親拿筷子撥動晚餐的飯,郝遠看見自己手背的水痕,纔知道媽媽也在掉眼淚,卻裝作看不見他通紅的眼睛,唏哩糊塗往碗裡添飯。

    郝遠看著母親煮的那餐飯沒有任何佐料,連一點鹽末都沒放的菜被他吃完了,心也跟著食物在唇間揉碎了。

    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家,每當夜色溫柔,人已經昏昏欲睡,卻總能在回家時感覺一陣巨大的喜悅湧進心房,因為每次慢悠悠地晃進家,女兒看到他便會歡呼起來:爸爸回來啦!接著遞水的遞水,搖扇的搖扇,小女兒燕子一樣飛出去,母親會像招呼父親一樣給自己搥肩膀。

    小時候,小女娃一點點長大,沒有母乳,他一個大男人照顧得手忙腳亂,母親實在看不過去,就幫他把孩子帶了。

    每天早上學著給女兒沖奶粉、換尿布,看著孩子成長、咿咿呀呀學語,學會叫「爸爸」,還會亂撲著自己叫「媽媽」,後來女兒一歲了,知道媽媽不在了,哭了一場,改口開始天天找「奶奶」。

    第一次女兒叫「爸爸」的時候,郝遠差點沒掉眼淚,娘兒倆眼圈紅紅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兒女讓人心酸的事打小沒少幹。

    第一年開計程車,郝遠等母親過生日,用自己攢的錢給老媽買了一條連衣裙,年輕的時候沒有這樣的心,等他後來知道心疼媽媽了,也故意把表現的機會都留了,心裡真是百味雜陳。

    又像站在今年新搬的家裡,望著雪白的四壁、在窗前飄拂的淺綠色輕紗、從屋頂垂下的花形吊燈,努力抑制著在胸口翻騰噴薄的情感,因為他能給女兒和母親的就這麼多,只能學著像小孩子一樣邀功。

    看看手表,今晚最後一趟,開完了車,就可以回家陪老小了。

    郝遠不喜歡上夜班,可是這種車程收入高,故而他晚上總會繞道去酒吧或夜店,一群群喝醉的酒客通常會叫計程車,問題是運氣得夠好,就怕那些喝得醉茫茫的人吐在車上,還得清楚問出客人去哪裡,免得像某個酒客那樣,吐完了不省人事,最後只能把人送去警局。

    來到燈影妖嬈的夜總會門口,門童三三兩兩,堵在那好像一尊尊門神,裡面走出一群得讓每個人供祖宗一樣的客人。

    有的辣妹腰身款款、腳步翩躚地從計程車上下來,穿著比電影明星還誇張,那個範,不知道的以為她們坐的是凱迪拉克或寶馬BMW。

    有人肩並著肩,步伐一致地走進夜總會,大廳的舞場裡,燈影瞳瞳,群魔亂舞,偶有人員繞場巡視,誰要鑽在人群裡,一會兒就不見了,而出租車和門童共同打發走妄圖從後門進入的各路神仙,天也差不多該濛濛亮了,看著小弟們栓門落鎖,郝遠這纔奔前面去等客人。

    一個熟悉的門童無奈地回頭招呼:「老郝你下來幫我抬客人吧,不是等著我給您下跪吧?」

    「得了,是哪家高富帥的孫子要我載回家去?」

    「祖宗啊,咱可不敢亂說,幸虧這裡就咱倆,這孫子喝得太茫了。」門童惶恐的樣子,讓郝遠覺得很好笑。

    「真不知道這些人裝孫子是怎樣?儂迭只小赤佬,成天有錢亂花,每晚都喝得這麼醉——」

    「哎呀,祖宗,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老郝你平時挺靈醒的,關鍵時刻就犯傻。我跟你說,這樣的傻話千萬別在他們這些公子哥兒面前說,也別讓那些辣妹聽見,現在的妞,鬼點子多著呢。」

    「行了。」

    對話漸稀,天色漸亮。

    郝遠跟往常一樣,幫著收拾幾個比較熟的酒客,計程車來回停在社區或小區路口,醉濛濛的男客好像似醒未醒,還好今天開得平穩,客人沒有在車上留下任何腸胃跑出來的東西或液體。

    三點多鐘的時候,天空是一種曖昧的藍紫色,要亮不亮的,不過上海很快會在晨光中醒來,手指輕輕地描摹人們的輪廓。

    郝遠的計程車在晨光中疾馳回家,看著遠處的道路,心裡歡快。

    車開入停車格,郝遠走進了樓道,新家就在前面一棟樓,比起過去廿幾年的老樓區,樓梯狹窄逼仄、陰暗潮濕,現在的房子簇新寬敞,即使他壯碩的身軀幾乎遮住了樓道裡所有的光線,不過就是閉著眼睛,他也不會走錯的。

    半夜回到家,他囁手躡足就怕吵醒家人,肚子餓了,廚房的鍋中正開始煮沸開水,他打算等一下從冷凍庫揀出一包麵,這又過了累人的一天,一天頂多就有空吃早晚兩餐而已。

    「回來了?」

    「媽?」頹廢倒在沙發上的郝遠有些詫異:「給我等門還沒睡?」

    母親搖搖頭:「我睡了,半夜又醒來,你沒回家,我就睡不好……」

    郝遠說不出話來,本想問問女兒如何,但看老母髮旋一片白,又覺得不需要問,母親照料孫女一把罩,就像當初把自己拉拔大那樣。

    母親將熱騰騰的餃子出了鍋,把醬油、醋、蒜末拌好,直接灑在盤中的餃子上,讓郝遠半躺在沙發上吃。

    「好吃嗎?」

    「好吃。」

    熱乎乎的餃子上,飄起的霧氣模糊了眼鏡和郝遠潮濕的臉。

    母親拿了冰箱裡面的一些佐料,用了很長的時間熬了一鍋魚湯,時間長到足夠讓郝遠掩飾掉因為想起爸爸而來的淚意;老婦傴僂的背影像極了過去的模樣,即使那些人已經不在了,即使再想念他們也沒用。

    郝遠的妻子生產的時候難產死了,郝遠因此很溺愛女兒。

    女兒小時候調皮搗蛋,也不知這孩子怎麼那樣活潑可愛,不知道多少次闖禍,例如打壞了祖父的遺照相框,身為父親的巴掌揚起來,總也打不下去,一想到女兒是個沒娘的孩子,憐惜就大過了氣惱。

    母親坐在旁邊,主動從冰箱拿出兩瓶啤酒和兩只玻璃杯,這種程度的共飲是最適合的,絕對不會醉,卻很容易入睡;這是屬於老媽的體貼,郝遠很快吃飽了,放鬆自己陷入夢鄉,母親搭了條薄被在他身上,自己也在回去房間睡下之前,重新去視察孫女是否睡得安穩。

    夢裡,郝遠見到了那時還在開出租車的父親,還有搭載過的妻子,很歡快地笑了。

    (完,代貼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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