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小說：】

〈原諒〉

　　第一殯儀館，景行廳。
　　禮儀師們穿著白領襯衫，黑西裝，深藍色領帶點綴幾許生命氣息。
　　禮儀師們溝通宗教儀式的程序，司儀陳良心臉上出現難堪。他不了解，一位大學生竟然要陳良心替他念感謝辭。他暫時答應這次宗教儀式裡的特殊案例，以免誤了往生者上佛界的好時辰。

　　禮儀師們都不是職業人士，而是在宗教團體裡，和王莉玉隸屬於同一區，應允接受這次使命，他們心中抱持為往生者祈福，為著宗教組織團結情誼。
宗教團體尊重王莉玉的意願，讓她能夠減輕和家族之間的衝突，並且讓她除了念經之外，就沒別的事情可忙碌。
　　王莉玉手邊還有些手尾錢，總得留下來為往後生活使用。宗教朋友，每日來探望莉玉的時候，都是自己帶著茶水。王莉玉家中陳列美容用品的玻璃櫃裡，甚至還多了好些瓶維他命。她的三餐，除了大嫂準備之外，來訪的朋友，也會順便帶來她愛吃的餐點。每個人心疼王莉玉的素顏削瘦幾分，她堅強的微笑閃爍著遺憾的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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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儀式準備開始。
　　司儀陳良心掃視一遍會場，不免佩服王莉玉的美感和勇氣。
　　十二寸相片懸在堂前正中央，兩旁是王莉玉請禮儀社準備純白的百合花和小白菊妝點整個會場。景行廳內一片白得令人催淚。
　　好似王莉玉的男人在燈紅酒綠世界裡混沌了三十多載，此時才彷彿純淨。
男人躺在木床裡，深藍近黑色的西裝，衣物和冥錢足夠氣派。男人生前最埋怨的是王莉玉反對他喝酒。而王莉玉甘冒對死人失信的詛咒，也不做紙雕的酒瓶給他。

　　司儀陳良心準時在吉辰，請場內肅敬。
　　禮儀師和長官們就位。

　　未亡人就位。
　　王莉玉腦後紮了一束馬尾，別上黑色蝴蝶夾；身上內套灰色襯衫，外罩黑色薄背心，穿著襯托修長雙腳的黑長褲；黑色休閒鞋引著微顫的雙腳，走在豬肝紅泛舊得幾近於純炭燒咖啡色的地毯上，途中好友緊急攙扶著她走向位置。
　　陳良心指示王莉玉緩行入座左邊角落。

　　孝男就位。
　　楊孝順為了配合今天的場面，在會咬人的太陽天，他穿上鬱藍色長袖長袍，故意不扣最上方的衣扣。除了他是孝男和獨子的身份之外，楊孝順找不到任何意義要為躺在木床裡的男人穿上不時尚的衣服。
　　陳良心指示他站在王莉玉的面前。
　　陳良心不斷的提醒楊孝順每一節禮數，但沒想到安慰楊孝順節哀順變，因為自從楊孝順走進景行廳，陳良心就沒有感受到這獨子的悲傷。

　　親友們的衣著，大抵一片烏鴉黑、幾隻鷺鷥白端坐，不盡然死寂；低低叨叨，有的責怪男人不懂憐惜、有的搥心胸跺腳；埋怨男人正值壯年就瀟灑而去，而王莉玉正當一枝花的年齡，就得守寡；徒留下她為男人的後事與家族對峙。家族為了抗議儀式，只願意佇在景行廳外等候火葬自己的親兄弟。
　　兩百多人的座位，為王莉玉哭冤比為男人婉惜的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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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儀式進行當中。
　　楊孝順站在王莉玉面前，一直對這女人長年愚笨的行為而冷冷應付。楊孝順嘴裡極低聲的哼著，來這裡之前在車上聽到的「錯愛」。
　　在車上他就跟女人強烈抗議，要改歌詞，把歌詞中「錯愛一生，一生錯愛，感情路上我是憨大呆」，改成「妳是憨大呆」。
　　王莉玉看著車窗外，嘴裡不斷哼著「家後」。
　　「別唱了好不好？很煩！」楊孝順壓低了嗓音吼著，臉上盡是暗沉的氣憤。
　　「噢。」王莉玉回了一字，臉上汨著兩條川流不息的小溪。嘴唇仍然隨著「家後」的音節顫動。

　　司儀陳良心宣布：孝男致感謝辭。
　　此時，親朋好友都擦乾眼淚，詑異的憤怒哽在胸口。
　　楊孝順仍然站在王莉玉面前，沒走到場中致辭。
　　陳良心一手執著麥克風，另一手恭敬的捧著感謝辭。
　　陳良心當過多次司儀，反應機智快，語氣順暢；唯獨這次讓他結巴。他說：「感謝……感謝各位，為往生者……對不起，更正……為我的爸爸祈福……」。
　　陳良心看看低頭事不關己的楊孝順，又看看詑異的朋友們。
　　陳良心索性把小抄疊好放進西裝口袋裡，自己依照宗教中固定的行文，替家屬致達謝辭。
　　在這種場合，司儀不應該有慍色，但是陳良心強忍著控制臉皮下暴動的青筋，只稍稍抽了幾下。他把楊孝順拉到場中央，拍了拍楊孝順的腰間，教他三鞠躬達謝親友。
　　然後，陳良心也一鞠躬，令在場人士尷尬得寂敬無聲。
　　有人費心思去猜測，陳良心這一鞠躬是代表家屬致意？還是為了在儀式中漏詞而感到歉意。
　　往生者的家屬名單上，孝男裡只有楊孝順，並沒有陳良心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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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孝順一直反對王莉玉選的背景音樂竟然是「家後」。
　　他想這女人到現在還固執得要播放給她的男人聽。
　　以往的日子裡，這女人沒有機會唱給男人聽。只是聽音樂，她就感動得哭將了起來。每聽一次，她就哭上幾回。
　　後來這女人終於學會了，她想用自己很誠懇但不太順的台語唱給男人聽，可是她的男人總是忙碌的沒時間吃她做的清粥小菜。
　　楊孝順常聽女人叨念。男人通常在深夜出門，上酒家談生意，回來的時候已過了早上吃早餐的時間。而女人習慣在早上下廚的時候，聽這首「家後」，提醒自己，還有一個叫「丈夫」的男人，偶而半夜會睡在她的身旁；呼吸中有酒氣，這酒氣讓她感覺到世界上還有一個男人是屬於自己的。
　　男人往生後，楊孝順偶而會坐在女人身邊，只是聽著她說故事；幾天後，王莉玉就看著楊孝順已蓄著像那個男人一樣粗獷的鬍髭。
　　雖然屋子裡有冷氣，楊孝順很想衝到漁人碼頭吹海風，他想到身旁的女人曾經說過一個故事。

　　有一年冬天，躺在棺木裡的男人，當時還很健壯的可以喝醉酒。這女人為了不讓男人再喝，心一橫，把車開上高速公路，因為她很篤定，身旁的男人不敢跳車。
　　一路上，男人半醉半醒的罵這女人三字經，並且把正在撥放「家後」的錄音帶給扯了出來。
　　這女人沒說話，繼續開往漁人碼頭。她想吹吹風，很久沒有暢快的吹吹風了，漁人碼頭是這男人第一次和這女人約會的地方。
　　「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當我的面在車外勾引男人啊，不要臉！」男人醒了。
　　女人當他是胡說，而男人確實在發酒瘋。男人常常如此，女人習以為常。能夠聽到他的聲音，表示男人還在女人的身邊；而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女人接受男人的醉話；也就是因為能夠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女人認為一定會有機會等到男人酒醒，真正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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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孝順以學校要考試為理由，當男人化療的時期，他從來不回家。女人陪伴男人就醫的事情，都是宗教裡的阿姨說給楊孝順聽。
　　男人再度昏迷時，只有王莉玉揹著男人，忍著多年偶發疼痛的雙膝把他扛下樓，開車馳進醫院。
　　楊孝順邊聽邊回嘴：「這女人就這倔強脾氣，凡事不想麻煩別人，連叫救護車都不願意，任何事情都獨自包辦，她固執、不信任別人嘛，活該！」

　　王莉玉喜歡丈夫坐在她的身邊。從病發化療數次，調理養生餐、當司機、特別照護；她承擔所有的責任，從未說過一個「煩」字。
　　王莉玉就是真摯得令丈夫在病床上生氣的罵她：「都是妳害的，如果不是妳太寵我；妳早一點翻臉生氣，我可能就會覺醒。」
　　躺在病床上，丈夫唉聲怨懟於自己太輕狂的少壯，埋没了王莉玉姣美青春。
整晚，王莉玉握著丈夫的手，熟悉的體溫漸漸涼了幾許，尚能傳遞微弱的訊息。
　　丈夫的病床前，總是有朋友陪伴著王莉玉；她不孤獨，而寂寞更是她往日生活的氣氛。
　　「你要我為你準備什麼？」王莉玉最後問她的丈夫。
　　「妳的手藝不錯，做一個紙雕的酒瓶給我，好不好？」丈夫最後的要求。
　　王莉玉沒點頭，只是「嗯。」一聲。
　　「兒子呢？」丈夫問。
　　「別勉強阿順過來，他在學校要考試，」
　　「噢。」丈夫氣虛，只回應一個字。
　　「還要什麼？」王莉玉問丈夫。
　　「沒有了，感恩啦，家後。」丈夫的聲音微弱得像在虛空中迴旋。
　　丈夫隱約聽見，醫生宣告最慢十天，最快隨時；可能大量咯血，也可能靜靜安睡。他悲涼、恐懼，王莉玉則專注頌念佛經，不間斷的頌念。

　　瞬時，丈夫不再唉唉嘆嘆了。
　　已負了王莉玉大半輩子的債，臨走前怎能咯血而更加殘害她已羸弱的身體和情意？既使想向天再多討十天，卻愈發擔憂最後景況。
　　丈夫已分不明昏迷和清醒之間的劃界，每一時刻轉變，都只有王莉玉驚心動魄喊他醒來的哭嚎。
　　丈夫鬆開了王莉玉的手，強迫她離開他的身邊。
　　佛經不斷的頌念，不斷的頌念，不斷的頌念。
　　丈夫靜靜的睡，飄飄蕩蕩落進一個深深遠遠的黑洞，隱隱約約聽見「家後」王莉玉低低泣泣哽咽，「你好走，一路好走！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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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莉玉的大哥憤憤不平。為了妹妹堅持等待妹婿覺醒，做大哥的看不過去，只能向外人吐怨氣。
　　婚前，王莉玉是鎮上溫柔善良的女孩，每位鄰居都說：「妳要嫁到好老公啊，善心的好孩子。」
　　婚後，王莉玉到處燒香拜拜，求神救救她的好丈夫。從鎮內拜到鎮外。
後來，一位鄰居相勸：「身邊有個老公，不管是賭，是嫖、是生病，別人才會尊重妳；才不會有蒼蠅、蚊子亂亂飛。」
　　因此，王莉玉更是沒有一句怨言而姑息丈夫的輕狂。
　　只是求，再求，再求……求丈夫覺醒的一天。

　　丈夫死後七天。
　　他生前飼養的唯一一條金魚從水缸裡跳出來。
　　王莉玉聽說，第七天，丈夫會回來看她，她尋找家內任何可能的痕跡。
　　王莉玉清掃到一條還未腐爛的金魚。她撫摸著魚問：「老公，你變成魚乾來看我？」
　　然後，小心翼翼收藏在玻璃盒，放置在佛檀上。
　　告別式結束當天，金魚乾硬如化石。
　　王莉玉的夢裡，丈夫幽幽的問她：「為什麼紛爭不斷？親族和妳爭執要把我的骨灰放置在哪裡？我是屬於妳的，既使他們聽不到我說話，做主的還是我的家後啊。沒有生病的丈夫在身邊，妳還是應該受到崇高的尊重。」
　　家族沒有人聽得見，紛爭繼續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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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木朝向火葬場前進。
　　司儀陳良心完成一次最令他安慰的使命。
　　王莉玉淺淺笑了，少了口紅的唇，不失清麗真誠。
　　感謝親友的音樂響起「感恩的心」，代替不能說出口的「再見」。
　　「這首歌不錯，我很喜歡聽，你爸爸為我唱過一小段；就這四個字，足夠還給我為他唱一輩子的『家後』。」

　　楊孝順終於明白，身旁的母親為什麼憨大呆的付出感情。只為了她第一天穿上白紗禮服，她成為棺木裡父親的「家後」，她就憨了。
　　「媽，妳很漂亮。」楊孝順像他父親一樣，直到今天，才發覺母親真的很美。
　　「媽，我去替爸爸撿骨。」
　　楊孝順的眼眶紅了，淚水滴在鬱藍的長袍上，陽光躺在他的藍袍上，顯得更加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