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傅莘的原配妻子因故過世了，傅莘為此情緒非常低落。而這年的秋季正逢朝廷慶典，特別開科考試，所以關注傅莘動向的王楚楚寫了一封信邀請傅莘再度前來南京應考，也歡迎他寄居水榭，傅莘也就應約前往。那凡是起居、餐食、睡眠以及應考時考生在闈場考棚中所需的各種用品，王楚楚都一一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此外，王楚楚還倚靠著自己的人際關係為傅莘打通了各處關節，所以傅莘順利的上榜成為舉人，連賞賜報榜人的賞金也都是王楚楚代為打賞，這一切的費用都由王楚楚自掏腰包支應。王楚楚還置辦了酒宴為傅莘慶賀，席上極盡山珍海味，就喝到興頭時，王楚楚一個激動的飛身投入傅莘的懷中，說：

「我流落風塵，自思一直當個青樓女子最終總沒有個好結果。然而之所以沒有馬上嫁人，就是害怕已自己的出身當人家的小妾會遭到大老婆的虐待，否則這往來水榭的客人當中豈會缺少金龜婿？現在你已經成為貴人，又考慮要弦續，我雖然鄙陋，卻也擅長操持家務（註），況且這些年來我也存了不少錢，斷然不至於會讓你成為一個面對家有如芙蓉般的嬌妻卻是家徒四壁人。」

傅莘說：

「小生不才，全靠妳的幫助才有今日，我怎麼敢不答應呢？但我還須前往參加會試（註），無論成敗，我當會回來兌現諾言。」

見傅莘沒有當場答應，擔心夜長夢多的王楚楚皺起眉頭說：

「恐怕你通過會試（註）後，就會像那蔡中郎一般成為牛宰相的女婿了（註），還會回來尋找元配妻子嗎（註）？」

傅莘就指著天上的太陽發誓，王楚楚這才重展笑顏。

第二天晚上，傅莘與王楚楚乘著轎子一同前往方三姑姑那裡拜見並述說雙方約定的婚約，方三姑姑也非常贊成這門親事。回來後，王楚楚在桃葉渡（註）這裡的船上設宴為傅莘餞別，在笙管伴奏中二人接續吟唱著詩詞，令岸上聞聲前來看熱鬧的人們都認為他們是一對神仙眷屬。

飲宴過半、酒席即將結束，王楚楚舉起酒杯（註）勸傅莘再喝一杯，自己則撥動了琴弦唱起了歌，歌詞的內容是：

「桃葉渡，瑟瑟生菰蒲。秋風起，水縈紆。

郎買棹，妾閉廬。妾身飄泊如萍梗，浪打風欺郎不忍。

江天高，山月冷，中有嬋娟望郎影。

郎行去似風中蓬，妾身化作山頭石。郎若封侯不肯歸，丹楓林下嗚嗚泣。」

歌唱完時，王楚楚聲淚俱下。傅莘抱著王楚楚勸慰著說：

「我正要開始與妳共享富貴的生活，為何唱出如此哀傷的歌呢？」

在依依不捨之中，兩人還是相互道別了。

第二年，傅莘果然一路過關斬將進士及第。喜報用的「泥金帖子」送達、消息傳開後，與傅莘相識的金陵名士都帶著美酒前來水榭向王楚楚道賀，有的稱呼她為嫂子、有的稱呼她為夫人或縣君。喜上眉梢的王楚楚也大擺酒席宴請登門賀客，在席間對著眾人行了襝衽禮，恭敬的對大家說：

「我有一句話，斗膽說出來請各位聽一聽。我是個才能平庸的弱女子，能獲得秋野（「秋野」是傅莘的字）的憐愛，應許我能作他的妻子（註），若是再倚靠著舞裙歌扇下討生活，這又怎麼對得起秋野？所以，請讓我從今以後將緊閉這水榭的大門（註）。今日的這一場聚餐，也就是與各位君子告別的餐會啊。」

眾人聽完王楚楚的說明後，都爭相稱讚她賢淑、知大體。

第二天晚上，王楚楚前往方三姑姑那裏道喜，並跪伏叩拜，說：

「婢子與大郎已有婚約，這是姑姑您所知道的事，如果中途生變，那麼我就只有一死了之了。」

方三姑姑說：

「我這個外甥也不是個薄倖郎，妳何必想的太多而苦惱呢？況且有老身作為人證，想必這孩子也不至於做個像那李十郎（註）一樣的負心漢。」

按照以往的習俗慣例，凡是歌妓來到人家的內堂拜訪時並不會給她座位坐著。然而此時方三姑姑已經承認了外甥傅莘與王楚楚的婚約、認准了王楚楚已經是自家的準甥媳婦兒，也就吩咐她坐下並留她一起用膳。王楚楚心裡很高興，也禮貌性的略為向姑姑辭謝，方三姑姑說：

「馬上妳就成了我家的新媳婦兒，何必如此推辭呢。」

又立刻取出金的及玉的二支鳳頭釵送給王楚楚，說：

「姑姑我就以這二支釵子做為聘禮交給妳了。」

王楚楚喜極而泣，向姑姑跪拜道謝後恭敬的接了過來。回到水榭後便關上了大門不再營業，心中高興著想著那「五花誥（註）」、「七香車（註）」應該很快就能來到家門前了。

----- 偶素分隔線 之 備註 -----

註：「操井臼」，做家事，操勞家務。

註：「禮闈」，漢朝時尚書省位於建禮門內，臨近禁闈，故稱「禮闈」。到了唐朝以後指禮部，或禮部所舉行的科舉考試。

註：「南宮」，禮部的別稱，職掌會試事宜。

註：「蔡中郎、牛家婿」，「蔡中郎」指東漢末年的名士蔡邕（字伯喈）。此處則是引用戲曲《琵琶記》中，書生蔡伯喈與趙五娘婚後，被父親蔡公強行要求前往京城趕考而與妻分離，金榜題名後蔡伯喈又被牛丞相看中，強迫與丞相女兒結婚的故事。

註：「故劍」意指「元配妻子」。漢宣帝劉詢即位前已經迎娶了許平君，即位後封其為婕妤。漢宣帝因大將軍霍光之助得以榮登帝位，因此在立后時，公卿大臣們都建議立霍光之女為后。漢宣帝雖然諸事皆重霍光，但只有這終身大事有所堅持，不惜以「詔求微時故劍」的方式表明堅定的心意，執意要立自己的髮妻許平君為皇后，群臣見漢宣帝如此堅決，而且就道理而言許平君身為大老婆，被立為皇后也是理所當然，也就不敢再違抗旨意，一致同意漢宣帝立許平君為皇后。（見《小小說 – 張安世〈三〉忠厚勤政接相位》）

註：「桃葉渡」，又名「南浦渡」，是「十里秦淮」的古渡口，六朝時著名的送別之處，位於今南京市內秦淮河與古青溪交匯處附近，南起貢院街東，北至建康路淮清橋西。後被列為「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註：「卮」音「之」，古代盛酒的器具。

註：「侍巾櫛」，指妻妾服侍丈夫梳洗、起居等事。後亦為婦女做人妻妾的謙稱。

註：「枇杷白板門」，見成語「枇杷門巷」。指妓女居住的地方。唐朝時能詩善文、人稱「女校書」的蜀中名妓薛濤居住在成都萬里栯邊，因居處植枇杷樹，故稱「枇杷門巷」，後遂以比喻妓院。

註：「李十郎」，指《紫釵記》中的男主角唐朝才子李益（字君虞）。李益和長安名妓霍小玉相戀，霍小玉自知身分差別，就與李益約定相愛八年，八年後李益「三十而立」便任由李益另娶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為妻，霍小玉屆時將落髮出家為尼。

但是不久後李益任職鄭縣主簿，就立即與盧氏成婚並躲避著霍小玉。霍小玉因此相思成疾，病重將死前，黃衫客路過借宿霍家得知此事，就出面將李益帶回與霍小玉見面（此即《夢鞋》這一段）。只是為時已晚，霍小玉歷數自己的不幸和對方的負心，與李益訣別時說：

「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長慟數聲而絕。

之後李益因為霍小玉的冤魂作祟，三次娶妻都以離婚收場，終生不得安寧。

註：「五花誥」，帝王封贈的詔書多以五色金花綾紙製成，故稱「五花誥」。又古時候婦人、官員的母親或妻女受皇帝詔封稱為「金花誥」。

註：「七香車」，用多種香料塗飾，或各種香木製成的豪華車子。

----- 待續 -----

改編自 《夜雨秋燈錄》

原文：

《夜雨秋燈錄》．卷六．妾薄命

《妾薄命》，乃樂府題，穎上秦司馬珍，為秦淮名妓王楚楚者賦也。

……

明日往，更示殷勤，出手著金粉留香稿，囑傅代酌，稍稍成就之，便泠泠如弦上音。

……

白高捷後，童僕車馬，趾高氣揚，偕同歲生宴於楚楚家，欲納妾，意頗注。

……

次年，傅喪偶，意興蕭然。適是秋有恩科，楚楚飛函邀之往，留住水榭。凡起居餐眠以及矮屋所需，無不位置貼妥，更代謀關節，遂捷。一切費用喜金，皆出之楚楚。乃置酒為賀，極水陸之盛。酒闌，縱體入懷曰：

「妾流落風塵，終非好結果。然所以不即嫁者，因怕作小星，否則往來豈少金龜婿？郎貴矣，又謀弦續，妾陋，頗能操井臼，且年來篋中尚富有，斷不致室對芙蓉而家徒壁立者。」

傅曰：

「小生不才，賴卿始有今日，敢不如命？但須禮闈一戰，無論成敗，當踐約。」

楚楚顰蹙曰：

「恐南宮捷後，蔡中郎為牛家夫婿矣，尚尋故劍乎？」

傅誓以天日，遂喜。翌晚，肩輿同詣三姑申賀，姑亦極贊其成。

歸而餞於桃葉渡，笙管嗷嘈，互賡迭唱，岸上觀者目為神仙眷屬。酒闌，楚楚舉卮勸飲，撥弦作歌。歌曰：

「桃葉渡，瑟瑟生菰蒲。秋風起，水縈紆。郎買棹，妾閉廬。妾身飄泊如萍梗，浪打風欺郎不忍。

江天高，山月冷，中有嬋娟望郎影。郎行去似風中蓬，妾身化作山頭石。郎若封侯不肯歸，丹楓林下嗚嗚泣。」

歌已，聲淚俱下。傅抱持勸慰曰：

「僕方與卿共富貴，何歌之慟也？」

遂別。

明年，傅果成進士。泥金到門，傅所識諸名士咸載酒賀，或呼為嫂，或呼為夫人縣君。楚楚盛治壺觴，襝衽拜曰：

「妾有一言，敢陳清聽。妾陋質，得秋野憐，許侍巾櫛，若再於舞裙歌扇下討生活，何以對秋野？請自今以往，閉枇杷白板門。今日之聚，即與諸君子別耳。」

眾聞之，爭贊其賢淑知大體。次晚往賀三姑，伏拜曰：

「婢子與大郎有成約，姑所知也，倘中變，惟有一死。」

三姑曰：

「吾侄非薄倖郎，何過慮？且有老身證，量不至作李十郎。」

援例，凡歌妓詣內堂無坐者，至是，命坐留膳。略辭謝，曰：「轉瞬即吾家新婦，何必辭。」

立取金玉兩鳳頭釵贈之曰：

「以此當玉台。」

楚楚喜極而悲，謝而受之。歸則閉門卻掃，私幸五花誥、七香車不日可到門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