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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能*。] 一朵冬日裡開的花
2019/01/22 23:25:38瀏覽840|回應0|推薦16

 

關於這種病症的正解是,「當你失去了貞操,才知道它的可貴。之後就像發瘋似的堅持起來,從外人的眼光就好像中毒一樣。」—作者

 

撰文/蔡瑋

 

 

梅如,是他替她取的名字。從她欣然接受成為他的妻子的身分,外面世界的人就只知道她這個名字。她的本名反而隱晦了。那是另一個她自己。她用它避免自己被外在的世界淹沒。

 

自從他替她取了梅如這樣的名字,她的一生就注定了背上十字架。她有難言之隱。她的難言之隱,又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天,他不在她身邊。因為他,她無法受孕。也是因為他,她必須忍受將一國之母的尊嚴讓渡給他人。一個曾經假意要與她結為姊妹的女人。女人在那時候,實際上只是想秤秤她的分量。兩個女人的碰面,還是他牽的線。事後女人對她的評語,「平凡的像個家庭中的婦人」。事後是他苦苦央求,「錯過了這次,不會再有同樣的機會。」

 

男人用小刀架在自己的手掌心,發誓對她真心。是頭一回她被騙去旅館找他姊姊,結果被他反鎖在房間裡,險些受辱那次?是男人帶她回去見了婆婆、還有他在家鄉的妻子,見到了他嘴裡一直叨念的家鄉裡的帝王風水,之後像一對真正受眾人祝福的新人,遷進了他特別為她倆在上海準備的新居,卻發現就在離新家不遠處,有個女人養著一個喊他叫爹的小男孩那次?

 

男人在女人面前的勇氣是值得訕笑的。至少那個他從來不反駁的兒時玩伴、一個帶著他穿梭花街柳巷的花花公子,是當著他的面如此戲謔的。不速之客當著這對新人不看主人情面這樣開著玩笑,年輕的她並不懂得其中的道理。等到她懂得,她的誓言已經是屬於他。

結果是,真金換了糞土。為了兌現她對他的承諾,她將妻子的身分讓給了另一個女人。兩個女人爭的東西其實不同。精明的女人要的是一國之母的尊貴,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合法妻子的名分。結果是她付出了一切。

 

從領事館員的表情她隱約猜到,不會再有他的消息了。沒有安家費,連個刺客的待遇都不如。何況她被要求接受的密謀,刺殺的不是別人,就只是她自己。

此刻對他,對遠隔大洋的偉大的祖國,她已經不存在。

她為什麼接受?

離開的時候,她明瞭了一件事。她親手殺了她自己。她原本是不願意的啊,從一開始就是。但他是那麼的狂,像發瘋一樣。

 

她發瘋一樣堅持著—那些曾經被她拒絕的選擇。到後來只剩下一個念頭—活著。活著表示她仍然在、一直都在抗拒對他的承諾

 

 

他感覺自己不斷地縮小。外面的世界正不斷的擴大、離他而去。

 

他越是找尋一切失控的起點,越是想起她。

 

她是他軍服領子上最初的那朵梅花。他至今還穿著她親手縫製的黑色無袖斗篷。

斗篷的樣子是他自己選的。他未來的模樣卻是在她的手中一針一線實現的—他倆最初、也是最後所剩的交集。

斗篷對他就像母鳥溫暖的胸脯。他甚至不用伸出胳膀去飛。但不知從什麼時候他變成了一隻長成的幼芻背叛了它。

飛出去的代價就是無數的黑影沒天沒夜的跟著他、尾隨著他。殷切又悽慘地向他討回公道。

 

但他只承認背叛了她。只要找回失去的她,就能尋回失去的自己。其他的他一點都不在乎。

 

黑影中最早的一批,也可能是最年輕力壯的一批。他們年紀輕輕打著綁腿的腳丫子被木板上的鋼釘刺穿了。身上被槍子打成蜂窩。光潔的軍校服上踩滿了後來生還者與死難者的鞋印。這批身後又是一批不怎麼體面的人們,而且各種年紀都有。他們衣衫襤褸,鞋子都磨穿了,手中拎的還是前朝搶來的洋槍。在他們之後,年紀大的、剛出生、還未下地、甚至尚未出娘胎的都有。他們是大河底的冤魂。決堤是哪個軍師出的主意已不可考,但卻是他同意的。從最初白白犧牲的是自己的學生,到後來死難的已都不是他自己的子弟兵。為了她見證過的家鄉的風水,千萬人粉身碎骨舖平了他的發達之路。連她見證下原本只是為了防範他人暗殺的藍衫隊,又將與他素昧平生的小島上成千上萬的平民百姓、教師、畫家送進了黑勞、棄屍坑。執行用的手槍還是他下令準備的。有關這一切的一切,他毫不在乎,也無悔意。因為他始終隱約知道,在那之前的遙遠、遙遠的過去,他就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誰叫這一切都在他遇見她之前就注定了,連他與她的結合也是他的師父先起的頭、牽的線。

 

那一年,她才十三歲,沒事就伴著有錢人的老婆一起練習外文。就因為初次見面他的師父當面誇獎她,促成他日後瘋也似的猛烈追求、上門提親。那時節對於成為一個真女人,她什麼都沒準備好。他則剛剛失去一名摯友兼同志,還在損友的慫恿下在女人窩裡尋找慰藉。連那日後造成她倆無法產生愛的結晶的病症,他也沒能倖免。師父和長輩們自私的盤算著,若是讓這瘋狂又野性的小老弟有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切就好說了,革命或許就成了。

 

但師父還沒等到一切成就就走了。他留下來的烏合之眾,日後成為他終身的拖累。而他始終是護短的,他既是慈父,又是絕對的嚴父,端看兒女討不討他的歡心。淺薄與虛榮始終佔據他的心,這點又不像他的師父。

 

他的愛讓人中毒—即使只為了苟安勉強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他酗自己的野心太兇,導致什麼都無法分辨。而他的毒又是師父親自種下的。最後,一國之人無論感染的源頭是誰—是他、或是他的師父,無一能倖免。

 

反正是全都病了,沒得選擇。對於別人的毒,他就只記得她所受的苦。在她之前,他沒見過一個人是清白、無辜的。她認識他之前,甚至連他家鄉的風水一眼都沒瞧過呢。這正好證明她是清白純潔的。這也說明了從他遇見她那一刻起,一切原本是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過了中年的他,越發的自制、堅定。麻木的心,是他抵抗在眾人面前懺悔、崩潰的武器。他的症候越發的嚴重、病入膏肓了。

而他所能理解的、日夜悔恨、惦記的,不過是萬一他沒有真的遺棄她,他與她的未來會不會從此不一樣。他甚至沒想過,師父的意志、他的遺願,卻也可能是最初的毒。若沒有師父為他與她預先舖下的路,他還是可以愛的,她說不定還是會愛上他。而那時候他倆的選擇,將會是所有天下有情人共同擁有的明天。一個用愛與期待打造的新天地,原本是可以就如此誕生在世人的眼前。

 

年老的他,終於丟掉了祖先的土地。這時候有人告訴他,其實不是他丟掉了祖先的土地,而是敵人將自己關進了鐵牢裡。那一刻他的表情像是愁苦的思緒尋得了慰藉,而真正的原因在他的手掌心—那件她曾經輕撫過的黑色斗篷。只因為這小小輕輕的觸摸,一股暖意從指尖透向他多年風化乾涸龜裂的內心,他感覺對她的記憶又再次澄清,而她為他織就的未來的夢也絲毫未曾褪色。那之後,他就做了「自由之王」,全世界也再沒人阻礙他、或記得他。

 

到了連記憶都像世人一樣離他而去,他就已經變成只為了一個信念而活著。

甚至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天,也沒有人告訴他—他將永遠的失去她。

即使生命到了最後一刻,他想的都是如何贏回她的愛。因為他發現,那才是他終其一生最情願犧牲、奉獻,豁出寶貴的生命,親自上場打的一仗。

 

 

生與死,在憤怒與追悔中交纏、不斷地重複自身。兩人的心又再經歷了世人的好幾輩子。

 

終於,他們重逢了。

 

他找到了她。

 

而她,等到了他。

 

驚慌憤怒中,她奮力的扔回了她的承諾。

 

他則是淚流滿面、滿心希望與暖意、既慚愧又內疚的取消了他的不情之請。

 

 她幾度想調頭不顧的離去。

 

他則是苦苦向她傾訴對她的思念之情。經過幾輩子的煎熬,他終於弄明白自己原本只是個病人。他失去了祖先曾經擁有的一切,只因為他從來未曾擁有過那份他曾經對她許諾的真愛—直到他感覺永遠的失去她、它之後,已懊悔莫及。她不僅應該離開他,而他原本就應該被她拋棄。

 

 

她哭過幾輩子的眼淚如今都值得了,她說。是她平復的心最終讓她回心轉意,因為那讓她重新發現了「原本的他」。

那個尚未決定北上、沒有在月台上與她道別的他。他既沒有約她與他的「後來的她」碰面。也沒有真正拋棄過她。即使拋棄她,也沒有忍心不給她寫信。要嘛他始終留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不然就已經回到她身邊,向她傾訴內心的悔意。

 

 

於是,就在他自願躺在冰冷的湖底、在他帶著無限悔恨、為一生的熱愛守貞的靈柩裡,經歷過無數世人在他身旁痛哭失去生命中最珍愛的一切、無論是為了博取他奇蹟般短暫復甦的憐憫、或是唾罵譴責他這一生病入膏肓的狼子野心,在承受近半世紀的孤寂、恥辱、與絕望之後,他再一次贏回了她的心。

 

 

就這樣他與她和解了。

他寬慰她說,從前的他中了人家的毒。

而她回答他,未來只要是他發自內心的選擇,她都願意跟隨,如果他對她的心不變。

於是,他又向她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再一次,就像所有正做著美夢的人一樣,他們努力、同時瘋狂的堅持、像中毒一樣堅定、堅決的活了下來。因為他們知道,兩人奇蹟般的重逢,已經讓一切未曾發生過的再次成為可能,那些他們過去受人蠱惑被迫放棄的抉擇,也會像從一開始就未曾失去。而且,只要他們願意,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不過,這還不是故事的全貌。因為就在他倆轉身決定從新做人—無論是從哪裡或何時—一度緊隨在男人身後的、自他登上那班實現他年輕時的野心的列車時就一步一趨跟著他的黑雲,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淡了、散了、永遠消失了。

因為戰爭帶來的恐怖失去一切的冤魂,已經回到他們最想念的人的身邊,重新變回離別時的樣子,延續他與她尚未完成的美夢。

 

接下來,就只剩下時間默默做著它自己的主宰。也就在人們不知不覺換掉六十份的月曆的同時,時間悄悄的回復了它的前身,就像它曾經承諾過人類的祖先那樣,澄清了它自己,世界又重新回到一切都染病前的最初。

 

聽人說,那時候的一朵「冬天裡開的花」,就只是一朵花,從來沒有人因它發瘋,或為它中毒。

 

又一章

 

原本只是禮貌性的傾聽,沒想到老人的故事卻令人動容。

仔細打量老人的長相,倒是與故事中的主人翁有幾分神似。尤其是老人那種歷經滄桑,終抵榮辱豁達的神色,讓人一見難忘。莫非,老人不是這世界中人?一想到此,特別是在此荒郊野外,數十公尺外便是退伍軍人的墓園,怎不叫人心裡發毛。

老爹,您的故事讓人聽了想哭啊。您打哪來?

我從最深最深的地底黑洞來。

說畢老人哈哈大笑,突然露出缺了門牙的老臉,滑稽的模樣又稍稍緩解了我內心的恐懼。

您說笑吧。您真的打哪來?您的家鄉是?您總有故鄉吧。

我從地獄來。

老人又張口直笑。這回缺了門牙的臉,倒不是方才天真的模樣,倒有點捉狹的鬼氣。讓我不得不就此斷念,將話題叉了開來。

老爹,您曉得吧,部長被人乎呼掌的事,曉得吧。說是對不住紀念堂的主人。看您的歲數,大概也是跟著他老人家的部隊一起渡海來的吧。若是打人的人是為了替您出氣,好比您就是他老人,您贊不贊成呢?您看這樣鬧下去,要怎麼解決才好啊?

起先我有意用老人家比做紀念堂的主人,想討個詼諧,話才出口就感覺老人與打趣的對象越發的相像。尤其他突然靜默不語、一臉嚴肅,倒讓我頃刻間恍惚起來,連最篤定的身在何處,都開始動搖、猶豫。

 

風搖擺著野禾。葉子尚未落地已啟人疑竇,彷彿會在天地間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人靜定等待的霎時,時間就像參透了人的心思,將腳步拖磨得如同禁止,屏息的生命無法再與死亡區分。

當我正墜入時間與意念的太初混沌,一個細索的摩擦聲將我拉回現實世界。

老人用一枝龍眼粗的樹枝在泥地上婆娑地寫字呢。寫的是舊文人的一手好毛筆字功力。一瞬間左邊右邊都齊備了,左右兩個四字詞,底下又各自拉出兩條校書線,分別註記上「形式」與「意義」。

我一看以為老人犯傻了,因為兩個四字詞分毫不差都是「中華民國」。

我正要開口問,老人已經搶先問道:

你覺得左邊是「一」好呢,還是右邊是「一」好?

如墜雲霧裡的我,順著老人手上的樹枝所點,隨口說了一個「一」。

說時遲那時快,老人已在兩個四字詞的後面,分別加註了小型的數字12

那好。這個是「中華民國1」,那麼這個就是「中華民國2」了。

懂了嗎?

我猛搖頭。緊要關頭,可不能矇混、裝懂。

這兩個字詞,形式同樣是「中華民國」,但意義卻南轅北轍。這叫做「同形異義」。你懂嗎?

我不能說完全不懂,也不能說全懂,只好拿問題來測試老人。

那紀念堂拆還是不拆?

你人在「中華民國1」的領土上,紀念「中華民國2」的人物。你覺得這樣荒謬嗎?

不。

突然間我完全搞懂了,話就連珠般的脫口而出。

一點都不會。打人的人活在「中華民國2」的世界,被打的人則是真實的「中華民國1」的部長。你說誰對誰錯,不如說清楚你道人家忘的是哪個「中華民國」的恩,負的又是哪個「中華民國」的義。這就叫做「多義謬誤」(fallacy quivocation)。不僅不該拆,還要將它做大成「中華民國2」的博物館呢。誰叫這兩個「中華民國」總是牽扯不清,搞得人雞同鴨講

我正打算將最近才讀到的《實用邏輯》(黎布蘭Jill LeBlanc)拿出來曬,老人已經變成一團微笑的煙霧,淡入智識的虛谷中。

我有種預感,老人隨著一股釋然的笑意,歸返宇宙的真樸了。數十年來在陰濕的湖底的悔恨煎熬,等待的就是這千年一遇的企機吧。他為的就是要向世人證明,凡事都能從智識的提昇上尋求解決吧,而且直到今日才算是替年輕時候闖的禍事,彌補了終身的罪疚與遺憾吧。

 

 *副題「小說能」的「能」是「能劇」的「能」。誠如《獻燈使》作者多和田葉子說,能劇是鬼魂的戲劇,要嘛讓鬼魂說出生前無法說的話,不然就是見到無法見到的人。這大概是能劇的最通俗、最民間的定義。我將這個短篇註明是「小說能」,正是想用小說做到能劇所能做到的事。我還以為,希臘悲劇是神劇,日本能劇是鬼劇,兩者形式出發點雖相異,但超越現實窮究一個倫理生活的圓滿的可能性,則是恰恰的相同。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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