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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客串
2018/07/17 00:27:44瀏覽1023|回應0|推薦27
2. 客串

天果真落起了雪,細細碎碎的,暮色趁機提早也顯了影。

土行復在鎮南郊的田野裏匆忙走著,他剛穿出小鎮,腦海裏正動著心思。小鎮整個在八路的戰時勤務管理下,原要在鎮裏商舖買些食物的計劃落了空,他得另想出個法子。

「軲轆軲轆……吱吱咯咯,軲轆軲轆……吱吱咯咯……」有聲音從后面路上隱隱約約傳來,他緊趕躲進了身邊的襍樹叢背后暗裏。
不一會兒,旁邊道上過來了一隊獨輪車子,一輛一輛吱吱咯咯,從他面前身旁往鎮子去。總有二十來輛,好陣子,方才過盡。車上全堆得高高的,一麻袋一麻袋怕不都是糧食。
「這不就是八路支前民工隊伍,今天總算叫我親眼見著。」嘆口氣,他暗道,「這仗難怪輸了,陷在旁人的地頭上怎有好果子吃?」

他又躲了幾分鐘,確定隊伍全過儘了,自藏處放眼四望,發覺眼前不遠立幾間村屋,土行復即有了主意。他先將槍和子彈袋選定了地方藏妥,小心摸向前去,蹲窗下逐閒逐閒地偵察了一遍,確實屋裏只有婦人小孩,將那頂軟軍帽塞進上衣内,方轉過屋前大門口敲門。
「哪個?」屋裏一個老娘問。
「路過的老鄉。」
「當家的漢子支前去了,家裏沒人,你上鎮裏別家去。」老娘隔著門板說。
「咱餓,幾天沒東西落肚,大娘賞口飯吃,咱給錢。」
「去,去。」
「大娘,咱老實和你説,咱是國民黨的兵,從前方那頭出逃來的,咱想咱娘,不想再打戰了,一心只要回南方老家。」
「……」門板後頭靜悄悄地,一氣不吭。
「大娘,大娘,你在聽咱説話呐?咱真餓得慌。」
「……」
「大娘,咱幾天嘴内沒進口東西,嗓眼子裏直往外冒酸水,兩腿軟的和棉花一樣,半步路再也邁不開。」
「……」
「娘,竈頭上那碗裏不是還剩兩窩窩,要不讓他帶走?」門板后響起另個年輕女聲。

半晌,門開了一條縫,一團紙包著的東西放在了門外地上,門很快地又合了上。
「謝謝大娘。」土行復彎腰撿起了那團紙包著的東西,嘴裏説,「大娘和我娘年歲大概上下不差多少,同樣也都是一副菩薩心腸。」

悉悉窣窣打開了紙包,土行復大口吃起了那兩窩窩,嘴裏含糊地説道:「好吃,真好吃。」
他是真餓了,三口兩口吃了儘,轉眼身體就添了力氣。
他忽然記起一事,忙説:「大娘,咱竟然忘了給錢。那年咱出門時,咱娘給了幾塊銀元,這幾年先先後後用得就剩下咱口袋裏的這塊外國鷹洋,咱一直放著不用,留著做救命錢——大娘你拿去吧。」
「你娘給你的救命錢,我怎能受。」
「你怎不能收,你這不是正在救我的命?」
「不是這麽說,兩個冷窩窩,怎值一個銀洋,我可不敢受。」

雪漸漸大了,鵝毛似的落。
土行復冷得全身打顫:「這天夠嗆,咱老家冬天臘月哪得這般地冷。」
「得得……得得得得……」他上下牙床開始打架,問道, 「大娘,得得……要不,得得……你收了這鷹洋,當家不穿的舊衣裳捨我一件,得得……咱添上身擋擋這寒——回鄉路上也得點便利,咱也能早點見到咱親娘面。」

「造孽哦!」大娘在門板後嘆一口氣,「咦,不對……你是個細作吧?換了身衣裳好探聼消息。」
「得得……得得得得……」亦不知是真冷假冷,土行復嘴裏這牙兒們群架打地愈加激烈厲害了,很委屈地説道,「大娘,得得……,你開門瞧瞧,得得……,我凍成這狗熊模樣,能是個偵探?」
「娘,爹走後這些年,舊的那套冬衣,一直放那兒,您不是一直不知該怎麽處置,要不就給他吧?」年輕女人的聲音。

屋子背後暗處,土行復穿妥了那身舊棉衣褲;他個子小,精瘦,衣服大上兩號,套在了原來軍服外反倒挺合身,就是顯得人有些臃腫,天冷,老鄉全穿成那模樣,一點不奇怪。他小心將衣上的扣子紐子全都拌紐緊了,不讓露出點内裏軍服痕跡;脚上的軍鞋沒法子換,過長的褲脚遮掩住些,餘下的他也顧不上了。戴上一頂發出霉味的帽子,往鎮裏走。

半路上,道邊枯草叢中,他瞅見一輛翻到的獨輪車,拉出來手推了幾步,車吱吱歪歪的胡走,咯咯嘰嘰亂叫,得費大力氣才伏貼的上了路。這車是載不了重貨的,他不計較,撿了許多枯枝雜草,全亂堆放車上,推了就走。

幾分鐘后,他又回來小鎮,鎮中一條筆直大街,不長,頂多五六十公尺,土行復走到半途,右眼見座大院,他和他那輛吱吱歪歪的獨輪車到了門口,方才發覺是所初級師範學校,現已臨時成了所八路的野戰醫院。糊里糊塗地看來他竟然闖進了敵人後方,可是這一路卻沒見到幾個八路匪兵,不知是自己運氣特別好,還是這場戰事對手勝券在握,早不將己方當作一事,毫無敵情意識了。

他那裏張頭探腦,冷不防門房裏出來個肩背著槍的八路兵,面上倒是笑嘻嘻地,問道:「老鄉,來看那幾位受傷的鄉親們?」
一頭霧水,土行復楞了下,他反應快,緊點頭如搗蒜。
「你怎來的忒晚,其他的早都進去了。」
「……車壞了,走得慢。」土行復不敢多言,怕自個的外鄉人口音引起哨兵的疑竇。
「繞過影壁,過兩進屋,右邊。」
「謝謝老總。」
推車正要進門,那哨兵笑著説:「車子擱門外,我這裏幫你顧著,別惦記,沒人會偷你的車。」

土行復進了院裏,迎面先後遇見了幾個白大褂,沒人搭理他。他就放大膽子,低了頭捂了嘴走,兩眼餘光倒直往經過的屋内瞄。
心裏他自想:「咱今晚即然誤打誤撞進了一所醫院,就不能不替金海寧儘儘心力。然而盤尼西林針劑這樣的藥品,怕不是輕易就能取得。再説,這盤尼西林放在咱面前,上面印的定是些蝌蚪文字,咱怕也是指認不出它的!唉,就看他金海寧的造化了。」
一個白大褂從拐角轉出來,差點把他給撞上了。
「黑漆痲烏的,沒嚇了你吧?」對方先開了口。
土行復見是個女護士,手裏胸前捧了一抱紗布綳帶;他搖搖頭。
女護士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你走錯了地方,病房在那一頭。」
説完一陣風自顧自急急地走了。
他明白藥劑室必在她過來的地方。

藥劑室果然設在那側的某閒廂房,内裏兩個人正在忙著。他繞到屋後,有一道後門,地上一堆烟頭,瞧來藥劑師休息時都在這兒解烟癮。他輕輕試下門鈕,沒鎖,推了推,「吱呀」好大一聲,把自己都驚了一跳。
他放大膽子進了屋内,站在屋中,見半屋子的醫護物資,藥品卻全在櫃中鎖上了。開鎖法他沒學過,藥劑師就在隔壁,又不能硬來,土行復真正無計可施。只得靜悄悄無功而退,臨走前,一眼見身邊桌上放了幾小瓶紅汞水碘酒,這個他認識,順手各抓了瓶塞進褲口袋内。
「都說賊不空手,尚且這是咱大姑娘上花轎頭回,得討個彩頭。」他和他自個說。

土行復直走到院落底,一扇側門進去,就見到伙房。這原就是學校的廚房,現成的設備,日夜準備著醫護人員和傷患的伙食。三口大竈上現擱著蒸籠,熱乎乎地正冒著白烟蒸汽。
大膽漢土行復直直行了進去。一個伙伕望著大竈,織著心思,直到土行復站到他面前,才如夢初醒。
「吖……」。
「餓。」他依然不敢亂開口。
「餓?你小子來對了地頭,拿,剛出籠的饅首……」伙伕同志蒸籠裏撿了粒饅頭,遞給了土行復。
「還要。」
「啊?」
「帶回去村裏。」心裏想道,「給咱最好,不給,咱就來硬的。」
「我該你的啊?……哦,上回炮兵炸膛,傷了好幾個支前老鄉,都你們村的?我們解放軍真是對不住。」
土行復點點頭。
「你這人生了張金子口,吐字如金。」
伙伕撿了兩個乾净麵粉袋,裝實了,遞給他,又問:「晚飯吃剩的豬肉豆腐,要不要一點?」
他點點頭,但一想到冷了難吃,口裏雖然流涎,忍住了緊趕又搖搖頭。卻見有一盆酸菜辣椒,騰著熱氣,指著說:「要那個。」

土行復離了伙房,往大門走,見一屋房門大開,内裏臥床上有條美軍野戰軍毯。那會靜悄悄四顧無人,他躡手躡脚入内順手抱走。他搖搖擺擺大包小包來到大門,哨兵還是原來那位,這回對他有些懷疑,正要發問,他倒先開了口:「伙伕同志送我的饅首。」打開袋子讓他瞧。
「這毯子啥回事?」
「大夫送的。」
「大夫送的?」哨兵疑心大起。
「不放心問去。」
「我還真要問問,你站這兒別亂跑。」
哨兵轉頭對哨所内裏喊,「蕭肇中你出來,跑一趟老鄉病房問問醫官,有沒有送條……」
他不忘回頭望望土行復是否依舊聽話好好站在哪裏。

「蕭肇中,蕭肇中,見到那個老鄉嗎?」原站在那兒的土行復一眨眼竟然不見了。他不知所措地胡亂抓著從哨所内急急忙忙跑出來的另個士兵問。
「啊?」第二個哨兵完全不明白他在瞎亂什麽。
兩人東張西望,有點恍惚,有點惶惑。
「他的車子還在這裏啊?」頭個哨兵望一眼那輛車子,又望望空無一人的大街,全然絕望地說道。

偵察排的十幾個兵在壕溝内焦急等了快兩點鐘,那后半個鐘頭,都覺得倒有十個鐘頭長,全張大了眼珠子時不時往戰壕那一頭望。那頭卻靜悄悄地全沒點動靜,最終悉悉窣窣聲響傳起時,倒讓張大魁一顆心好似跳進了嗓子眼裏。
「排長,是你嗎?」張大魁壓低了嗓音問——走到這份上,誰還提啥那口令暗號。
仍然只有悉悉窣窣聲響。
他端起槍,手扣在扳機上:「排長嗎?」聲音這回大了點,乾澀澀的。
「咱是,大魁。」戰壕拐角處,兩手捧滿了雜物,轉出來的可不正是土行復,張大魁鬆了口大氣。

土行復捎回來那兩袋白麵饅首、一些酸菜辣椒,全還有些餘溫──食物不太夠,却也差不哪去。
張大魁啞口無言地驚訝說不出句話,土行復倒先開了口:「快讓大夥下來吃口熱食,這饅頭很快要冷了。咱先站會兒哨……這熊天氣的,我操,對面今晚絕不會有風吹草動。」

口袋裏摸出那兩瓶紅汞水碘酒,他接著說:「大魁,傳這藥水下去,往傷口上抹,我想總有點用處——這兒還有條毯子,你給金海寧蓋上。」
張大魁的一對烏睛這下都要掉出眼眶來。
忍不住土行復,咧咧地罵,「操他娘的,這些空軍飛行員,毯子全千里迢迢地運補給匪兵了。」

夜真得來了,但因這雪,天却不太黑,一地亮鏜鏜的,可冷。
「八路今晚肯定不會朝這坡地撲上來…」土行復趴在戰壕溝壁上,眼望前方,心裏仍是嘟囔著這句話,仿佛多說幾聲,就得了保證,「來了作啥?圍也能將咱們圍死──不餓死,也是凍死。」
遠處的105口徑榴砲群又響起了隱隱炮聲,天邊跟著亮起一陣陣橘紅色光影,夜幕上顫抖著,卻很快地又躲進黑裏。
「那座野戰醫院倒也方便,可惜下回咱不能再去了。」

背後他排裡弟兄啃著饅頭低低說話,聲音斷斷續續,他靜靜地聽。
「俺早說過,排長一定是土行孫的幾十代玄孫,會土行法,這回信了吧!」
「土行孫是誰啊?……ㄠ!」問話的這兵,讓人敲了記頭。
「土行孫都不知道,你回家問你娘去!」
「土行可是個罕姓,少,排長之前,我沒遇過──這當口兒,找到這些東西,還帶點熱氣,排長可真得要有點縮地之術的仙法……」

張大魁從身後來:「金海寧犧牲了。」
土行復聽了心頭一酸,卻他形色不動,依然望著前方,緩緩説道:「他有十八了?」
「只知道和前天犧牲的李朝貴是同歲數,十八九——其實王山清楚。」
王山班長早躺下了,也不過大他們三兩歲光景。
土行復想起金海寧發燒了好幾天,今早起就喊著「冷」。
啞啞地他只是問:「毯子給他蓋好了?」。
「蓋得挺嚴實,可暖和的。」

雪不停歇地下,仰頭望著那飃落的雪花,土行復的眼光有些痴。
有幾朵悄無聲息地凑巧落在他的鼻梁上,叫體溫很快融化了,如鼻水似地流進口裏,苦澀澀地。他裂了下嘴,苦笑笑,沒奈何地心裡那麼想:「這雪倒也解了沒水喝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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