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和一位年長的女士有約，她是位優雅的媽媽，有兩個女兒；老大長得像｢俠女｣徐楓，老二酷似林青霞，可想而知，這位媽媽和她的先生有多麼的俊美。

她向我婉婉道出她的故事。話說四十年前，她和一位帥哥飛官才認識半年，就熱戀閃電結婚。不久生下這兩個寶貝後，先生就因執行到中國大陸的偵察任務，遭埋伏的殲六型戰機擊落跳傘，在浙江外海被俘擄。擊落他的飛行員隨後被周恩來總理接見表揚，因為他是個令中共空軍相當頭痛的人物。

接著這位帥哥飛官返家，坐下來也和我談談他的羅曼蒂克史。他的年紀雖然大了，可是論到當初熱戀的情況，臉上仍然泛著那股靦然的微笑。

這兩位享有人間至愛的夫妻，卻在此像兩個小孩般一言不合的吵嘴賭氣，向我訴苦水，讓我有機會聽聽他們的故事。

不幸的故事才開始，人世間的愛，卻藉著在這個事情上顯出令人心弦彈動、潸然落淚的偉大一面。

他在海上被漁民俘虜之後，登上陸地即關進戰俘營裡。肉體上不用說，飽受一連串的折磨；飢、寒、病、痛只是家常便飯。還要接受接連而來的日夜煎熬的心戰：「勞動改造」與「思想再教育」。其實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他可以讓你內心被吃蝕空洞，不知由來的恐懼；讓你莫名所措的興奮，甘願置名譽於度外地享受；讓你的心靈被鎖鍊禁錮而不得動彈，萬念俱灰而勇於自殺，因為死比活更痛快。

可是他一一的熬過來了，經歷過漫長十年的文革鬥爭，也嚐過在大陸家族的人，因他的連累被批鬥，如撕裂內心般的悲劇苦味。死，是不可避免想到過的，可是她的倩影下錨在他的靈魂深處。在孤獨漂流的黑夜裡，是他的亮光，是他的鎮定，雖然是如此微弱，卻是帶來那一絲盼望的氣息。他被俘擄，卻未曾投降，他誓死效忠中華民國空軍，是中華民國空軍魂的一部分。

在反共抗俄的時代，她必須承受丈夫沒有成仁的折磨。｢成仁｣是個頂重要的樣板，是｢不要問國家為你做甚麼，要問你為國家作了什麼｣的樣板。東方社會是｢一將成功萬骨枯｣的社會，個人的生命永遠不是重要的：｢不能因為你壞了公司的規矩｣，｢不能因為你壞了團體的競爭力｣，｢不能因為你壞了社會的三從四德制度｣，｢不能因為你壞了班上的排名｣。在上位者則能不受這些｢限制｣恣意所為，因為｢朕即國家｣、｢寡即公司｣、｢吾即團體｣。

丈夫沒有成仁，還要享受軍眷的待遇啊？！她不但要遭受白眼，異樣眼光莫名的壓抑；已經孤兒寡女了，還要遭周圍的人算計、施放冷箭，箭及遍身，已經讓她看來好像刺蝟，也好像借箭的草船。在無形卻有陰影的手運作之下，像是另一個發生在台灣的隱性文革鬥爭會：至親好友此時急忙交文件材料來撇清，因為每個人都患有白色恐懼感，怕無故牽連、招禍臨身。這些平日可以交心的人都不能夠託付，何況是泛泛之交的同儕？丈夫最要好、以死帖交換的朋友，在此時竟然形同陌路，保持緘默無聲，來探望一次都沒有，一句公道的話也不說。｢信任｣在此成為不可捉摸的海市蜃樓，一個享受不起的奢豪。約翰福音有段記載：｢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沒有比這個大的。｣這句話是多麼的刻畫人性。兩個孩子過著爸爸還在，回家後卻看不到的生活。母女三人相依為命，生命的微弱，彷彿風中的殘燭，卻又頑固的像寶石之王的鑽石那樣的抗壓，因為他還活著。

他因她而活著，她也因他而活著。

二十年後，飽受折磨的他被釋放回家了，沒有重大的歡迎典禮。他被俘擄，誓死不降，政府卻沒有千方百計弄他回家，因為那和壯烈成仁的｢願景｣有段雲壤的差距。二十年的黃金歲月，就這樣彈指間虛度，回到家中是一無所有；同儕們升將軍的，到華航的，開公司的，個個成就不凡。當一家人在香港團聚時，兩位漂亮的女兒要開口叫一位二十年從沒見過面的男人爸爸，唉，也真是難為。當年曾是｢明日之星｣的他，內心落寞的苦悶，外人難以度量，他時常在夜闌人靜月夜裡流淚，內心虛空的仰天長嘯。她完全不介意他的失落，仍然支持他。

沒想到再過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們兩人竟然越活越回去，鬧到不能面對面講話的地步。

當他述說他的故事時，講到回台灣遇到的種種阻撓及波折時，有感而發的親口告訴我：如果不是她的拼命奔波，他這生不可能再回到台灣來，他很感激她。結果她在一旁聽了，激動的說：｢為什麼你從來沒在我面前說過這樣有良心的話？｣他回答說這些話只能說給能了解的人聽。看著這兩位可愛的情侶，我說如果你們兩人不是那樣對彼此有這樣強烈的信任，那能經歷二十年的考驗？這時候這位爸爸額手向媽媽舉了起來，表示感恩，這位強人媽媽的眼眶也紅了起來。識時務的我便說：｢時候到了，我要回家｣。因我不想當200瓦燈泡，留下他們兩人好好的聊聊吧！那份濃濃的情意，若不經由好好溝通，那能發揮臻美成熟的韻味，被人享受呢？

回家的途中，腦海中想起聖經路加福音裡的一段故事：一位牧羊人放牧一百隻羊，在傍晚回家途中發現有一隻羊走失，他立即撇下九十九隻羊，去尋回那失落的那一隻。這真是人性超越現實的光輝啊！神願意成為人，為尋回失喪的人，甘願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為人贖罪，完全不計｢成本｣，驅使的愛有多麼大！以前看見新聞說到越戰時期，美國的飛行員在越南擊落被俘擄，美國政府不計成本，傾全國之力營救他們回國。現在有了很深的感觸：那些老是給小老百姓洗腦：｢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在｢小事｣上都不忠信的有權柄的人，很難在｢大事｣上能期待他們的忠信，因為他們缺乏了那顆心，那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