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晚餐時，突然牙齒發生了一個小意外。即使嘴巴完全張開，還不一定可以看到全貌，就在最底部大臼齒位置的牙套，一點也不遲疑地，不偏不倚、框啷地掉進了我那正要好好享受到底的大滷麵，那時，我已經加了店家拿手的辣炒蘿蔔干、酸菜，還有一匙特製辣椒醬，可想而知的混濁湯頭裡，完全看不到牙套的蹤跡。

我也感受到空蕩蕩的大臼齒，那是我幼年時不聽話，背著父親偷吃阿嬤阿公雜貨店裡糖果的童年痕跡。

幸好，這並不是浪漫的法國濁光晚餐，也不是正在異國旅途當中，好不容易撈出之後，馬上想到我的家庭牙醫師。但星期六晚上休診。

繼續用手機搜尋，週六晚上八點20分，到底有哪些牙醫還開著。

我對面的男人說：「牙醫週六日都會想要放假。」

除了身不由己的人，應該都會想要放假吧。

果然，網路上顯示在我所在鄰近區域，晚上八點半，幾乎都是休診、結束營業時間的標示，好不容易有一間連鎖牙醫週六有看診，雖然google評價上只有兩顆星，但在這節骨眼上，我無法挑選，只要有合格的牙醫能把大臼齒上的洞填回去，無論如何也得試試看。打去那間連鎖牙醫(雖然有點小畏懼連鎖牙醫)，那小姐客氣地說：「已經都約滿了。」我還是很慶幸不是在大美國，難怪他們可以賣假牙黏著劑，因為誰能預約等待半個月一個月才填回牙套呢？恐怕牙齒跟牙套已不太相合。

在這時看到一間從來沒聽過去過的牙醫診所，照片上也看不出所以然，打去後小姐說：「你幾分鐘可以到？現在有空檔，但如果病人來了你就要等。」我聽到的當下只覺得太感謝了，牙有救了，那時真的內心不禁感嘆，島國人實在太有人情味了，在國外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周末晚上八點半。哪個診所會接電話？會讓你插隊在旁邊等待？

因為多一個病人，不管是護理師或小姐都會晚下班，也不會因為多一個病人，他們就多一點加班費。所以每次到醫院或在診所遇到好白衣天使時，我總是覺得盡忠職守的醫護人員是非常令人值得尊敬的。

就像老師、就像警察。

這些職業從我小時候可能被賦予特殊的權利與權威，或許當中有人濫用職權、不能成為典範，可是仍有很多人都盡自己所能地達成使命，因為他們接受專業教育與訓練的過程當中，就是教導他們要把這些事情做好，所以對他們來說，這些雖然辛苦，但卻是「本份」。

以前國小國中時，因為自己成績不好，就覺得會念書、功課好的人是很厲害的，但當我念完博士後，在胼手胝足看天吃飯的農夫、專精各種工藝技術的老師傅面前，都會在內心向他們深深鞠躬，因為他們是盡忠職守、對這世界有貢獻的人。

有人說：「唸書唸得多也是有貢獻啊？！」

但唸書的人主要是貢獻「自己的腦袋」，除非把那些貢獻拿來做出對人類真正有益處的事，不然只能說是修己身。特別是如果用那些腦袋做出、說出危害眾人、貽害後代的行為，那真可說不如不該讓他唸書。

十分鐘後趕到診所，外觀看來那診所的招牌，被庭園外的大樹擋住了，男人說：「這是豪宅診所」

通常豪宅診所都是連鎖診所，投資人會讓診所看起來富麗堂皇，但裡面輪班的年輕牙醫多半會像計時技師地被對待，我還是習慣簡單、傳統的診所。走進一看，裝潢很大器，空間很舒服，不花俏但是很有質感，看進整間近乎透明玻璃的診間，裡面是個老醫生，可能快七十。

很快就輪到我，老醫師看了我的牙套說：「這是很久以前做的。」

但他沒有任何摒棄，也沒有任何建議我換掉舊牙套的企圖，這是我這些年歷經好幾個牙醫，他們多少都會勸我：「用那麼久了，就換掉吧」

但我找了很熟的牙醫朋友評估，他說：「這做得很好，沒什麼問題。」

這位老醫師熟稔地、有節奏地幫我處理了牙齒，過程中他只說了幾句簡單的話，清楚、溫和。

很流暢地，也可說是完美地，一點也不感覺疼痛的處理後。我謝過後，問了老醫師同樣的問題：「請問，您覺得這個牙套還可以用多久？」

他看看我說：「很久啊，可以繼續用下去，因為這種材質，現在已經沒有人在做了。」

那牙套是幼年時做的，是含有黃金的貴金屬牙套，後來因為不流行金牙，而且黃金大漲，大家紛紛改做白白淨淨的瓷牙，可是大臼齒就是要磨食物，並不是美觀，而且誰會張開大嘴巴露出大臼齒呢？

甚至在他看到那顆金牙套時，我似乎收到一個看見老東西的懷舊情緒從他那裏湧過來。所以當時他說了一句話：「我會幫你好好清理。」

看完牙後，那位本來該來的男患者到了，他看到我就說：「我是要來拔牙的，時間會比較久，你要不要先看？」

小姐回答說：「她看完了。」

我可以了解他想拖延的心情。

當我走出診所時，內心充滿著感謝與情緒，或許一般人看為什麼那些老師、警察可以擁有那麼多優惠的待遇，可是教過書(或至少上過學，甚至當過父母看過級任老師的)、親屬有當警察的，多少都知道如果想要將所學、所訓練的專業知識都好好地發揮出來，或盡忠職守、善盡責任，根本那些月薪跟付出是不對等的。我小學有個級任老師，很喜歡炒作股票，空檔時間都在注意股票行情，對教學不太在乎，但對沒去他家補習的同學卻很在意。

當這些職業的人對於現有的薪水不滿意，甚至擔憂無法好好養家度日，甚至養老時，他們必須要在年輕時，分心「身兼數職」，甚至轉換跑道。當這些工作無法讓他們好好專心在自己崗位上時，勢必得「另謀出路、鋌而走險」，到底有多少人可以撐過金錢物質的誘惑？可想而知，亂象就會越來越亂，本來期盼達成的社會公平正義，如今恐怕淪為實現個人理想。

這段日子以來，隱隱在內心逐漸不斷發酵的憂傷與擔心，但渺小如我只能祈求。

衷心期盼，島國的和平、島國的種種美好，都能留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