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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2017/09/19 17:28:03瀏覽2878|回應1|推薦6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第一卷

  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他的故鄉和故鄉之湖,而去住在山上。他在那裏保真養晦,毫不厭倦地過了十年。——可是,他的內心到底有了轉變。一天早晨,他黎明時起身,而對著太陽說:

  「啊,你,偉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在呢?

  十年來,你每天向我的山洞走來:假若沒有我,和我的鷹與蛇,你會厭倦於你自己的光明和這條舊路罷。

  但是,每天早晨,我們等候著你,我們取得了你的多餘的光明,因此我們祝福你。

  看啊!我像積蜜太多的蜂兒一樣,對於我的智慧已經厭倦了;我需要伸出來領受這智慧的手。

  願意贈送與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聰明的人們會再因為自己的瘋狂而喜歡,窮困的人們會再因為自己的財富而歡喜。

  因此,我應當降到最深處去:好像夜間你走到海後邊,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樣。啊,恩惠無邊的星球啊!

  我要像你一樣地「下山」去,我將要去的人間是這樣稱呼這件事的。

  祝福我罷,你這平靜的眼睛能夠不妒忌一個無量的幸福!

  祝福這將溢的杯兒罷!使這水呈金色流泛出來,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罷!看呵,這杯兒又會變成空的,查拉圖斯特拉又會再做人了。」——查拉圖斯特拉之下山如是開始。

 



  查拉圖斯特拉獨自從山上下來,任何人都不會遇見他。可是當他走進森林裏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個老者站在他的前面,這老者是離開了他的神聖的茅舍,來到森林裏尋找樹根的。他向查拉圖斯特拉說:

  「這個旅行者,我與他有一面之緣:很多年以前,他曾經過這裏。他的名字是查拉圖斯特拉;但是他現在改變了。

  那時候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現在你要把你的火帶到穀裏去嗎?你不怕挨「放火犯」的懲罰嗎?

  不錯,我認出這是查拉圖斯特拉。他的眼睛是純潔的,他的雙唇不顯露什麼厭惡。他不是正像一個跳舞者似地前進著嗎?

  查拉圖斯特拉是改變了;他變成了一個孩子;查拉圖斯特拉已是一個醒覺者了:你現在要到睡著的人群裏去做什麼呢?

  唉,你現在竟想登陸了嗎?唉,你生活在孤獨裏時,像在海裏一樣,海載著你。你又想拖著你的軀殼這重負嗎?」

  查拉圖斯特拉答道:「我愛人類。」

  「我為什麼,」這聖哲說,「逃跑到這森林裏與孤獨裏來了呢?不正是因為我曾太愛人類嗎?

  現在我愛上帝:我不愛人類。我覺得人是一個太不完全的物件。人類之愛很可以毀滅了我。」

  「什麼也不要給他們罷!」這聖哲說。「你毋寧取去他們一點負擔,而替他們掮著——只要你高興這樣,他們自然是歡喜不過了。

  即今你想贈與,別給他們多於賞給乞丐的佈施;並且讓他們向你請求罷。」

  「不,」查拉圖斯特拉答道,「我不佈施什麼,我並不窮得如此。」

  這聖哲開始笑查拉圖斯特拉了,他說:「那麼,你嘗試使他們接受你的寶物罷!他們不信任孤獨者,也不信任我們是來贈與的。

  在他們耳裏,我們的走在街上的足音,響得太孤獨了。好像他們夜間躺在床上,聽到一個人在日出以前走路一樣,他們自問著:這竊賊往哪里去呢?

  不要到人群裏去,留在森林裏罷!毋寧回到獸群裏去罷!熊歸熊群,鳥歸鳥群,——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一樣呢?」

  「在森林裏,聖哲幹什麼事呢?」查拉圖斯特拉問。

  這聖哲答道:「我製作頌詩而歌唱它們。當我制曲時,我笑、我哭、我低吟:我這樣贊美上帝。

  我用歌唱、哭、笑和低吟,讚美我的上帝。可是你帶了什麼禮物給我們呢?」

  查拉圖斯特拉聽完了這些話,他向這聖哲行禮道:「我能夠給你們什麼禮物呢?請讓我快點走罷,那麼,我就不會拿去你什麼東西了!」於是他倆——這聖哲和這旅行者,互相告別,笑得和兩個孩子一樣。

  查拉圖斯特拉獨自走著,他向自己的心說:「這難道可能嗎?

  這老聖哲在他的森林裏,還不曾聽說上帝已經死了!」

 



  查拉圖斯特拉走到了一個最近的靠著森林的城市。發現市場上集著許多人:因為有人預告,大家可以看到一個走軟索者的獻技。於是查拉圖斯特拉向群眾說:

  「我教你們什麼是超人。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你們曾作怎樣的努力去超越他呢?

  直到現在,一切生物都創造了高出於自己的種類,難道你們願意做這大潮流的回浪,難道你們願意返於獸類,不肯超越人類嗎?

  猿猴之於人是什麼?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人之于超人也應如此: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

  你們跑完了由蟲到人的長途,但是在許多方面你們還是蟲。從前你們是猿猴,便是現在,人比任何猿猴還像猿猴些。

  你們中間最聰明的,也僅是一個植物與妖怪之矛盾和混種。但是我是教你們變成植物或妖怪嗎?

  現在,我教你們什麼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之意義。讓你們的意志說:超人必是大地之意義罷!

  兄弟們,我禱求著:忠實于大地罷,不要信任那些侈談超大地的希望的人!無論有意地或無意地,他們是施毒者。

  他們是生命之輕蔑者,將死者,他們自己也是中毒者。大地已經厭惡他們:讓他們去罷!

  從前侮辱上帝是最大的褻瀆;現在上帝死了,因之上帝之褻瀆者也死了。現在最可怕的是褻瀆大地,是敬重「不可知」的心高於大地的意義!

  從前靈魂輕蔑肉體,這種輕蔑在當時被認為是最高尚的事:——靈魂要肉體醜瘦而饑餓。它以為這樣便可以逃避肉體,同時也逃避了大地。

  啊,這靈魂自己還更醜瘦些,饑餓些;殘忍也是它的淫樂!

  但是,你們兄弟們請講,你們的肉體表現你們的靈魂是怎樣的呢?你們的靈魂是不是貧乏、污穢與可憐的自滿呢?

  真的,人是一條不潔的河。我們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條不潔的河而不致自汙。

  現在,我教你們什麼是超人:他便是這大海;你們的大輕蔑可以沉沒在它的懷裏。

  你們能體驗到的最偉大的事是什麼呢?那便是大輕蔑之時刻。那時候,你們的幸福,使你們覺得討厭,你們的理智與道德也是一樣。

  那時候,你們說:「我的幸福值什麼!它是貧乏、污穢與可憐的自滿。可是我的幸福正應當使生存有意義的!」

  那時候,你們說:「我的理智值什麼!它是否渴求知識像獅子貪愛捕獲物一樣呢?它是貧乏、污穢與可憐的自滿!」

  那時候,你們說:「我的道德值什麼!它還不曾使我狂熱過。我是怎樣地疲倦於我的善於惡呵!這一切都是貧乏、污穢與可憐的自滿!」

  那時候,你們說:「我的正義值什麼!我不覺得我是火焰與炭。但是正直者應當是火焰與炭的!」

  那時候,你們說:「我的憐憫值什麼!憐憫不是那釘死愛人類者的十字架嗎?但是我的憐憫不是一個十字架刑。」

  你們已經這樣說過了嗎?你們已經這樣喊過了嗎?唉!我何以不曾聽到你們這樣喊叫呢!

  這不是你們的罪惡,而是你們的節制,向天呼喊;你們對於罪惡的厭惡向天呼喊!

  那將用舌頭舔你們的閃電何在?那應當給你們注射的瘋狂又何在?

  現在我教你們什麼是超人:他便是這閃電,這瘋狂!」——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這些話,群眾中的一個人叫道:「我們聽夠了那個走軟索者了,讓我們看看他罷。」於是群眾都笑查拉圖斯特拉。而走軟索者以為大家要求他出場,便開始獻技。

 



  但是查拉圖斯特拉看著群眾,覺得很驚奇。於是他又說:

  「人類是一根系在獸與超人間的軟索——一根懸在深谷上的軟索。

  往彼端去是危險的,停在半途是危險的,向後瞧望也是危險的,戰慄或不前進,都是危險的。

  人類之偉大處,正在它是一座橋而不是一個目的。人類之可愛處,正在它是一個過程與一個沒落。

  我愛那些只知道為沒落而生活的人。因為他們是跨過橋者。

  我愛那些大輕蔑者。因為他們是大崇拜者,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愛那些人,他們不先向星外找尋某種理由去沒落去作犧牲,卻為大地犧牲,使大地有一日能屬於超人。

  我愛那為建築超人的住宅,為預備好大地和動植物給超人而工作而發明的人。這樣,他追求著自己的沒落。

  我愛那珍愛自己的道德的人:因為道德是沒落之意志和一枝渴望的箭。

  我愛那個人,他不保留精神的任何一部分給自己,而欲整個地成為他的道德的精神:這樣,他精神上跨過橋。

  我愛那使自己的道德成為自己的傾向和命運的人:這樣,他可以為著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愛那不願有多種道德的人。一種道德勝於兩種道德,因為那種道德更是懸著命運的紐結。

  我愛那浪費靈魂的、不受謝也不致謝的人:因為他常常給予,什麼也不私存。

  我愛那個人,他看見骰子有利於他而懷慚,而他自問:我是一個作弊的賭博者嗎?——因為他願意死滅。

  我愛那嘉言先于行為、實踐多於允諾的人:因為他追求著他的沒落。

  我愛那使未來的人生活有意義,而拯救過去者的人:他願意為現在的人死滅。

  我愛那懲罰上帝的人:因為他愛上帝;因為他要因神怒而死滅。

  我愛那個人,他便在受傷時靈魂還是深邃的,而一個小冒險可以使他死滅:這樣,他將毫不遲疑過橋。

  我愛那因靈魂過滿而忘已而萬物皆備於其身的人:這樣,萬物成為他的沒落。

  我愛那精神與心兩俱自由的人:這樣,他的頭僅是他的心之內臟;但是他的心使他沒落。

  我愛那些人,他們象沉重雨點,一顆一顆地從高懸在天上的黑雲下降:它們預告著閃電的到來,而如預告者似地死滅。

  看罷,我是一個閃電的預告者,一顆自雲中降下的重雨點:但是這閃電便是超人。」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這些話,他看著群眾沈默起來。「他們站在那裏,」他向自己的心說:「他們現在開始笑了:他們全不瞭解我;我的舌與他們的耳朵太不對勁了。

  難道先要撕去他們耳朵,而使他們學著用眼睛聽話嗎?難道要喧嘩得像鐃鈸與齋戒節的牧師一樣嗎?或者他們只相信口吃者罷?

  他們有一件自覺可炫之物。他們怎樣稱這使他們自炫之物呢?——他們稱它為文明;這個使他們與牧羊者相異。

  所以他們不願聽到「輕蔑」這個字被用在他們身上。我應當訴諸他們的驕傲。

  我將向他們講說最可輕蔑之物,那便是「最後的人」!」

  於是查拉圖斯特拉開始向群眾說:

  「人類給自己決定目的的時候到了。人類栽種最高希望之芽的時候到了。

  現在土壤還相當地肥沃。但是有一天,它會變成不毛的瘠地,任何大樹不能在上面成長。

  不幸呵!人類不再把他的渴望之箭擲過人類去的時候近了!人類的弓弦不再能顫動的時候近了!

  我向你們說:你們得有一個混沌,才能產生一個跳舞的星。我向你們說:你們還有一個混沌。

  不幸呵!人類不再產生星球的時候近了。不幸呵!最可輕蔑的人的時候近了,他會不知道輕蔑自己。

  現在我把「最後的人」給你們看。

  「愛情是什麼?創造是什麼?渴望是什麼、星球是什麼?」——最後的人如是問,而眼睛一開一閉著。

  那時候,大地會變得更小些,最後的人在它上面跳躍著;他使一切變小。他的族類和跳蚤一樣地不可斷絕;同時他也生活得最久。

  「我們發現了幸福。」——最後的人說,而眼睛一開一閉著。

  他們拋棄了難於生活的地帶:因為他們需要熱。他們還愛鄰人,和鄰人摩擦著:因為他們需要熱。

  他們把病倒和懷疑當成罪惡:他們謹慎地前進。走在石上與人上而跌倒的,該是瘋子罷!

  他們隨時隨地吃一點毒藥:給自己許多美夢。最後卻吃得多些,而愜意地死去。

  他們還工作著,因為工作是一種消遣。但他們小心翼翼地不使消遣損傷自己的身體。他們不再變富些或窮些,這是兩件費力的事情。誰還願意統治呢?誰又願意服從呢?這也是兩件費力的事情。

  這樣,僅有一群羊,而沒有牧羊者!大家平等,大家的希望一致:誰有別的情感,便是甘心進瘋人院。

  「從前的人都是病狂的。」——他們中間的狡獪者說,而眼睛一開一閉著。

  他們是聰明的,知道一切發生的事情:這樣,他們不斷地互相譏訕著。他們偶爾爭執,但立刻言歸於好,——唯恐損傷了自己的胃。

  他們晝間有他們的小快樂,夜裏亦是如此:但是他們十分地珍護健康。

  「我們發現了幸福。」——最後的人說,而眼睛一開一閃著。——」

  查拉圖斯特拉第一次說教,被稱為序篇的終止於此:因為這時候群眾的呼喊與歡樂阻斷了他。「啊,查拉圖斯特拉,把最後的人給我們罷,」——他們叫道,——「把我們做成最後的人罷!我們把超人壁還給你!」群眾轉舌作聲地狂叫起來。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卻憂鬱地向自己的心說:

  「他們全不瞭解我:我的舌與他們的耳朵太不對勁了。

  無疑地我在山上生活得太久了;我慣聽樹木之呼嘯與溪澗之潺湲:我現在向他們講話,還和向牧羊者攀談一樣。

  我的靈魂平靜得、光明得和旭日下的山一樣。但他們當我是冷心腸和一個說刻薄話的譏訕者。

  他們是怎樣地看著我笑呵:他們的笑裏有怨恨;他們笑裏有冰霜。」

 



  但是,這時候,大家的視聽都集中於一件新發生的事情上。因為這時候走軟索者正開始他的表演:他從一個小門出來,在軟索上走著。這軟索是系於兩塔間,張在市場和群眾上面的。當他走到軟索中點的時候,小門又開了,跳出一個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隨著第一個人前進,「快點罷,跛子,」少年的可怕的聲音喊著,「前進!懶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讓我用腳使你發癢罷!你在軟索上做什麼!你是應當被關閉在塔里的;你擋阻了本領較高者的去路!」——他每說一個字,便更迫近些。當他隔走軟索者僅只一步時,便發生了那集中全場視聽的事情:——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聲,從那礙著路的走軟索者之頭上躍過。這走軟索者看見敵手勝利,立刻昏亂起來:他的腳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亂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場裏的群眾,便像大風雨時的海:他們無秩序地亂逃著,尤其是走軟索者的身體將墮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卻很鎮靜的,那身體恰墮在他旁邊,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還有一絲氣息。過了一會,走軟索者清醒過來,他看見查拉圖斯特拉跪著。「你在這裏做什麼?」他終於發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會賞我一鉤腿的,現在他正拖我到地獄去:你要阻止他嗎?」

  「朋友,請以我的榮譽為誓,」查拉圖斯特拉答道:「你說的一切都不存在:沒有魔鬼,也沒有地獄。你靈魂之死,還比你的肉體快些:不要害怕罷!」

  走軟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話不錯,」他接著說,「那麼,我並不因為喪失生命,而真犧牲了什麼。我差不多只是一匹獸,人們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學會了走軟索。」

  「不然,」查拉圖斯特拉說,「你使危險成為你的職業;那並無可輕蔑之處。現在你殉了你的職業:所以我將親手埋葬你。」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話,走軟索者沒有答話;但他移動他的手,像是尋找查拉圖斯特拉的手,表示感謝。

 



  這時候,黃昏已經降臨,市場早為黑暗所覆蓋。群眾漸漸地四散,因為好奇和驚怕也疲倦了。查拉圖斯特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裏:他忘卻了時間。最後,夜來了,一陣冷風吹過這孤獨者。查拉圖斯特拉立起來,他向自己的心說:

  「真的,查拉圖斯特拉今天漁捕的結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個屍體。

  人生是多災難的,而且常常是無意義的:一個丑角可以成為它的致命傷。

  我將以生存的意義教給人們:那便是超人,從人類的暗雲裏射出來的閃電。

  但是我隔他們還很遼遠,我的心不能訴諸他們的心。他們眼中的我是在瘋人與屍體之間。

  夜是黑暗的,查拉圖斯特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來罷,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負你到我將親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查拉圖斯特拉向自己的心說完這些話,便掮了屍體,開始上路。他還不曾跨到百步,一個人溜到他旁邊來,湊著他的耳朵低低地說話。——嚇!這說話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圖斯特拉,離開這個城市罷!」這丑角說:「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稱你為他們的仇敵,他們的輕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稱你為群眾之洪水猛獸。人們笑你還是你的幸運:你說話實在太像一個丑角了。你把自己和這死狗結成伴侶,也是你的幸運;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無論如何,離開這城市罷,否則我這活人明天又得跳過一個死人了。」

  這人講完了這些話,便消失在夜裏;查拉圖斯特拉繼續取黑路前進。

  在城門邊,掘墳穴的工人遇見了他:他們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認出他是查拉圖斯特拉,而刻薄地譏訕他。「查拉圖斯特拉背負著這死狗:了不得,查拉圖斯特拉又變為掘墳者了!我們的手太乾淨,不值得去埋葬這匹獸。查拉圖斯特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嗎?去罷,祝你用餐時好福氣罷!只要魔鬼不是一個比你高明的偷兒就好了!他也許兩個一起都偷了,吃了!」他們並頭笑著。

  查拉圖斯特拉不回答什麼,向前邁步著。他沿著森林與泥地走了兩個小時,聽到許多餓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覺得饑餓起來。他便停在一個四無鄰居而內有燈光的屋子前。

  「饑像餓強盜似地追著了我,」查拉圖斯特拉說,「在森林與泥地間,深夜中,饑餓抓住了我。

  我的饑餓有些奇怪的惡習。常常餐時剛過,它來了,今日它卻整天不曾來:它曾在什麼地方逗留著呢?」

  查拉圖斯特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門。一個老者拿著一盞燈出來,他問:「誰到我這裏來,誰到我惡睡裏來了呢?」

  「一個活人與一個死者。」查拉圖斯特拉說,「給我一點飲食罷;我晝間忘卻了這件事。智慧說:饗餓者的人,同時也安慰自己的靈魂。」

  老者進去,立刻拿了麵包與酒出來,給查拉圖斯特拉。「這是一個對於餓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說,「所以我便住在這裏,人與獸都來找我這孤獨者。但是,請你的同伴也喝點吃點罷;他比你還疲倦些呢。」查拉圖斯特拉說:「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勸他做這件事。」

  「這於我毫無關係;」老者埋怨地說,「誰敲我的門,就得接受我給他的食物。吃罷,祝你們前路平安!」——

  接著,查拉圖斯特拉信任著星光與路又走了兩小時之久:他有夜行的習慣,並且喜歡正視陲著的一切。當東方剛發白時,查拉斯圖已在一個前無去路的深邃的森林裏。於是他把屍體放在一個和他等高的空樹裏,——因為他想使餓狼無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體雖倦,靈魂卻是平靜的。

 



  查拉圖斯特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連早晨也從他臉上溜過了。最後,他睜開眼睛來,向寂靜的森林投了驚詫的一瞥,又驚詫地看看自己。接著他迅速地站起來,像一個忽然發現陸地的水手;他叫出一聲快樂的呼喊: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說:

  「一線光明在我心裏破曉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伴,——而不是任我負到無論什麼地方的同伴或屍體。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們跟隨我,因為他們願意跟隨自己,——無論我往什麼地方。

  一線光明在我心裏破曉了:查拉圖斯特拉不應當向群眾說話,而應當向同伴說話!查拉圖斯特拉不應當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從羊群裏誘奪去許多小羊,我是為這個來到的。群眾和羊群會因我而激怒起來:查拉圖斯特拉願意被牧者們視為強盜。

  我稱他們為牧者,但是他們自稱為善良正直者。我稱他們為牧者,他們自稱為正宗信仰的信徒。

  請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罷!誰是他們最恨的呢?他們最恨破壞他們的價值表的人,破壞者,法律的破壞者:——但是這人正是創造者。

  請看各種信仰的信徒罷!誰是他們最恨的呢?他們最恨破壞他們的價值表的人,破壞者,法律的破壞者:——但是這人正是創造者。

  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同伴們,而不是死屍,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共同創造者。他們把新的價值寫在新的表上。

  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同伴們和共同收穫者:他認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著收穫。但是他缺乏百把鐮刀:所以他憤怒地扯拔著穗實。

  創造者所尋找的是同伴們和善於磨銳鐮刀的人。他們將被稱為破壞者與善惡之輕蔑者。但從事收穫而慶祝豐收的,會是他們。

  查拉圖斯特拉所尋找的是共同創造者,查拉圖斯特拉所尋找的是共同收穫者和共同慶祝豐收者:羊群牧者與屍體,于他有何用處!

  但是你,我的第一個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罷!我已經小心地把你埋在這空樹裏;我已經把你密藏著,不致為餓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離開你,時候已經到了。在兩個黎明之間,我得到一個新真理的詔示。

  我不應當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決不再向群眾說話;同時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個死者說話。

  我要加入創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穫者慶祝豐收者之群去;我將給他們指出彩虹與超人之梯。

  我將唱歌給獨居者和雙居者傾聽;誰還有耳朵聽不曾聽過的東西,我將使他的心充滿著我的祝福。

  我向著我的目的前進,我遵循著我的路途;我越過躊躇者與落後者。我的前進將是他們的沒落。

 



  查拉圖斯特拉向自己的心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太陽已經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擲詰問的一瞥,因為他聽到天空中有尖銳的鳥叫。看呵!一個鷹浮在天空中畫大圈兒,懸掛著一條蛇,不像一個俘獲而像一個朋友:因為這蛇繞在它的頸上。

  「這是我的鷹與蛇了!」查拉圖斯特拉說,而滿心歡喜起來。

  「太陽下最高傲的動物呵,太陽下最聰明的動物呵,——

  它們為偵察而來的。

  它們想知道查拉圖斯特拉是否還生存著。真的,我現在算是生存著嗎?

  在人群裏,我遇到的危險比獸群裏還多些;查拉圖斯特拉走著危險的路途。讓我的鷹與蛇指點我罷!」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記起森林裏聖哲的勸告。於是他歎息著向自己的心說:

  「我希望我更聰明些!讓我從心的深處再聰明些,像蛇一樣罷!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禱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將來智慧竟捨棄了我:——唉!它是喜歡逃遁的!——至少我的高傲還可以和我的瘋狂繼續同飛罷!」——

  ——查拉圖斯特拉之下山如是開始。

 

三種變形
  我告訴你們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後獅子如何變成小孩。

  許多重負是給精神,給強壯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擔載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負擔。

  「什麼是重的?」能擔載的精神如是問;它便駱駝似地跪下,承取一個真正的重負。

  「英雄們,什麼最重的?」能擔載的精神如是問,「說罷!

  讓我載著,讓我的大力暢快暢快罷。」

  自卑以損傷高傲;顯露瘋狂以譏訕智慧:這個是不是呢?

  正當自己的主張慶祝勝利時,而拋棄了這主張;爬上高山去挑撥誘惑者:或是這個罷?

  以知識之果與草自養,為著真理而使靈魂受餓:或是這罷?

  患病而拒絕安慰者,交給永不會瞭解你的願望之聾聵:或是這個罷?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顧污穢地躍入,而不嫌惡冰冷的和發熱的蛙:或是這個罷?

  親善我們的輕蔑者,伸手給想使我們驚怕的妖怪:或是這個罷?

  這一切重負,勇敢的精神都擔載在身上,忙著向它的沙漠去,象負重的駱駝忙著向沙漠去一樣。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變形:在這裏,精神變成獅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這裏,他尋找他最後的主人:他要成為這主人這最後的上帝之仇敵;他要與巨龍爭勝。

  誰是那精神不願稱為主人與上帝的巨龍呢?「你應」是它的名字。但是獅子之精神說,「我要。」

  「你應」躺在路上,偵候著獅子之精神;它是一個放射著金光的甲獸,每個鱗上有「你應」的金字!

  千年來的價值在這些鱗上放光。這最有權力的龍如是說:

  「萬物之一切價值——它們在我身上閃耀。

  一切價值都已創造。而一切已創造的價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應存在的。」這龍如是說。

  兄弟們,精神之獅子用處何在呢?那謙讓崇敬而能擔載的駱駝不已夠了嗎?

  創造新的價值,——獅子亦不足為此:但是為著新的創造而取得自由,——這正需要獅子的力量。

  創造自由和一個神聖的否定以對抗義務:兄弟們,這是獅子的工作。

  取得創造新價值的權利,——這是崇敬而能擔載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這於它是一個掠奪與一個兇惡的食肉猛獸的行為。

  從前它曾愛「你應」為最神聖之物:現在它不得不在最神聖之物裏,找到幻謬與暴虐,使它可以犧牲愛以掠奪自由:

  為著這種掠奪,我們需要獅子。

  但是,兄弟們,請說,獅子所不能做的事,小孩又有何用處呢?為什麼掠奪的獅子要變成小孩呢?

  小孩是天真與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一個原始的動作,一個神聖的肯定。

  是的。為著創造之戲,兄弟們,一個神聖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現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們說明了精神之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變成獅子,最後變成小孩。——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時候,他住在被稱為彩牛的城裏。

道德的講座
  人們向查拉圖斯特拉誇說一個智者,他善於談說睡眠與道德:因此他獲得崇敬與讚頌,許多少年來到他的講座前受教。查拉圖斯特拉也來到智者這裏,和少年坐在他的講座前,於是這智者如是說:

  「尊尚睡眠而羞澀地對待它罷!這是第一件重要的事!回避那些不能安睡而夜間醒著的人們!

  竊賊在睡眠之前也是羞澀的:他的腳步總是悄悄地在夜裏偷過。守夜者是不遜的;同時不遜地拿著他的號角。

  睡眠絕不是一種容易的藝術:必須有整個晝間的清醒,才有夜間的熟眠。

  每日你必得克制你自己十次:這引起健全的疲倦,這是靈魂的麻醉劑。

  每日你必得舒散你自己十次;因為克制自己是痛苦的,不舒散自己的人就不能安睡。

  每天你必得發現十條真理;否則你會在夜間尋求真理,你的靈魂會是饑餓的。

  每天你必得開懷大笑十次;否則胃,這個苦惱之父,會在夜間擾亂你。

  很少人知道這個:但是一個人為著要有熟眠,須有一切的道德。我會犯偽證罪嗎?我將犯奸嗎?

  我會貪想我鄰人的使婢嗎?這一切都與安眠不甚調和的。

  縱令你有了一切道德,你還得知道一件事:合時宜地遣道德去睡眠。

  你須使它們不致互相爭執,那些小愛寵!不為著你爭執,你這不幸者!

  服從上帝,親睦鄰人:安睡的條件如此。同時也與鄰人的魔鬼和協!否則它會在夜間來追附你。

  敬重統治者而信服他們,便是跛足的統治者,也得這樣!安睡的條件如此。權力高興用跛足走路,我有什麼辦法想嗎?

  凡是牽引羊群往最綠的草地去的,我總認為是最好的牧者:這樣,才與安眠調和。

  我不要許多榮譽或大財富,這是自討煩惱。但是沒有美譽與小財富的人是不能安睡的。

  我寧願選擇一個窄狹的友群,而不要一個惡劣的;但是他們必得按時來而按時去。這樣,才與安睡調和。

  我對於癡子也感受很大的興趣:他們促進睡眠。當人們承認他們有理由的時候,他們是很快樂的。

  這樣,有德者的晝間便過去了。當夜間來到時,我切不召喚睡眠。睡眠這一切道德的主人,是不願被召喚的!

  但是我反省著日間所做所想的事。我反芻著,我忍耐如牛地自問你的十次自克是什麼?十次舒散,十條真理與十次使我開心的大笑是什麼?

  我反省著,在這四十人思念的搖籃裏搖盪著。忽然睡眠這道德的主人,這不奉召者,竟抓著了我。

  睡眠輕輕敲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沉重起來。睡眠接觸著我的口,我的口就張大著。

  真的,它用輕悄的腳步,溜到我身上來,這最親愛的偷兒,它偷去了我的思慮:我癡笨地站著,如這書案一樣。

  但是我站不多時,就已經倒下去了。」——

  查拉圖斯特拉聽完了智者這些話,他心裏暗笑起來:一線光明在他心裏破曉。他向自己的心如是說:

  「這智者的四十個思念,頗有些傻勁:但是我相信他是善於睡眠的。

  誰是住在這智者旁邊的是有幸福的!這種睡眠是傳染的,雖隔著一層厚牆,也會傳染。

  他的講座放射出一種魔力。這些少年們來聽這道德的說教者,不是白費時間的。

  他的智慧告訴我們:為著夜間的安睡,必須有晝間的清醒。真的,如果生命原無意義,而我不得不選擇一個謬論時,那麼,我覺得這是一個最值得選擇的謬論了。

  現在我知道從前人們找尋道德的教師時,人們所追求的是什麼了。人們所追求的,是安睡與麻醉性的道德。

  一切被稱頌的講座智者之智慧,只是無夢的安眠:他們不知道生命還有其他的更妙的意義。

  這種道德的說教者,現在還存在幾個;但那幾個都不如眼前這個誠實:不過他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們站不多時,就已經倒去下了。

  這些昏昏欲睡的人們被祝福;因他們立刻熟睡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遁世者
  從前,查拉圖斯特拉也曾如遁世者一樣,把他的幻想拋擲到人類以外去。那時候我覺得世界是一個受苦受難的上帝之作品。

  那時候我覺得世界是一個上帝之幻夢與奇想;一個神聖的不自足者放在眼睛前的彩色的煙霧。

  善惡,苦樂與我你,——我覺得都是創造者眼睛前的彩色的煙霧。創造者不願再看見自己,——於是他創造了世界。

  受苦的人能夠不看見自己的痛楚而忘卻了自己,這於他是一種陶醉的快樂。從前,世界對於我也曾是陶醉的快樂與自我的遺忘。

  這世界,這永不完美的、一個永恆的矛盾的略似的形象——它的不完全的創造者的一種陶醉的快樂;——從前我曾覺得世界是這樣。

  所以我也曾如遁世者一樣,把我的幻想拋擲到人類以外去。但是真正拋擲到人類以外去了嗎?

  唉,兄弟們,我創造的這個上帝,如其他神們一樣,是人類的作品與人造的瘋狂!

  他也是人,而且只是一個「人」與一個「我」的可憐的一部分罷了:他是從我自己的灰與火焰裏走出來的幻影,真的!他不是從天外飛來的!

  兄弟們,以後便如何呢?我克服了痛苦著的我;我把我自己的灰搬上山去;我給自己發明瞭一種更光明的火焰。看罷!那幻影便離我遠遁了!

  現在,相信這樣的幻影,對於新愈者是痛苦與侮辱;對於我是惡運與羞屈。我向遁世者如是說。

  痛苦與無能——它們製造了別的世界和這短期的幸福之狂,只有痛苦最深的人才能體驗到。

  疲倦想以一躍,致命的一躍,達到最後的終結;可憐的無知的它,也不願再有意志:於是它創造了神們與別的世界。

  相信我,兄弟們!這是肉體對於肉體的失望,——它用迷路的精神之手指,沿著最後的牆壁摸索著。

  相信我,兄弟們!這是肉體對於大地的失望,——它聽到存在之肚皮向它說話。

  於是它把頭穿過最後的牆,伸出去,不僅是頭——它想整個地到「彼岸的世界」去。

  但這「彼岸的世界」是無人性的非人性的,是一個無上的空虛;它深藏著,不給人類看見;存在的肚皮如果不是用人的身份,便不向人說話。

  真的,證明存在,或使它發言,是很難的。但是,告訴我,兄弟們,你不覺得最奇特的事情,便是已經被證明最好的事情嗎?

  是的,這個「我」,這個有創造性,有意志而給一切以衡量與價值的「我」,它的矛盾與混亂,便最忠誠肯定了它自己的存在。

  這個「我」這最忠誠的存在,便是當它沉思時,狂熱時,或用斷翼低飛時,也談著肉體,還需要著肉體。

  這個「我」時時學著忠誠地說話;它愈學,愈能找到讚頌肉體與大地的字句。

  我的「我」教我一種新的高傲,而我又教給人們:莫再把頭藏在天物之沙裏,自由地,戴著這地上的頭,這創造大地之意義的頭罷!

  我教人類一個新的意志:意識地遵循著人類無心地走過的路,肯定這條路是好的,而莫像病人與將死者一樣悄悄地離開了它!

  病人與將死者蔑視肉體與大地,發明一些天物與贖罪之血點;但是,這甜而致死的毒藥,他們還是取自肉體與大地!

  他們想從不幸中自救,而星球卻太遠了。於是他們歎息著:「不幸呵,為什麼沒有天路,使我們可以偷到另一生命裏和另一幸福裏呢!」——於是他們發明了一些詭計與血之小飲料!

  他們自以為脫離了肉體與大地,這些忘恩的。誰給他們脫離時的痙攣與奇歡呢?還是他們的肉體與大地呢!

  查拉圖斯特拉對於病人是寬厚的。真的,他不因為他們的自慰的方式,或他們的忘恩負義而惱怒。讓他們痊癒了,超越了自己,給自己一個高等的身體罷!

  查拉圖斯特拉對於新愈者,也是寬厚的。他不因為他們留戀於失去的幻想,半夜起來巡禮他的上帝的墳墓而惱怒;我認為這些新愈者的眼淚,是一種疾與身體的一種病態溺於夢想而希求著上帝的人,很多是病態的;他們毒恨求知者與最幼的道德:那便是誠實。

  他們常常後顧已過去的黑暗時候:自然,那時候的瘋狂與信仰,都是不同的。理智的昏亂便認為是上帝之道,疑惑便是罪惡。

  我十分清楚這些像上帝的人:他們要別人相信他們,而疑惑便是罪惡。我也十分知道他們自己最相信的是什麼。

  那真不是什麼另一世界或贖罪之血點:他們最相信的是肉體;他們把自己的肉體視為絕對之物。

  不過他們仍認為肉體是一個病物:很願意脫去了這軀殼。

  所以,他們傾聽死亡之說教者,而他們演說著另一世界。

  兄弟們,傾聽著健康的肉體的呼聲罷:那是一個較忠誠較純潔的呼聲。

  健康,完善而方正的肉體,說話當然更忠誠些,更純潔些;而它談著大地的意義。——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第二卷
肉體的輕蔑者

  我有幾句話,要說給肉體的輕蔑者知道。我並不要他們變換什麼學與教的方法,我只要他們向他們自己的肉體告別,——而成為啞巴。

  「我是肉體與靈魂。」——小孩如是說。為什麼他們不也作如是觀呢?

  但是,醒悟者自覺者卻說:「我整個地是肉體,而不是其他什麼;靈魂是肉體某一部分的名稱。」

  肉體是一個大理智,一個單一意義的複體,同時是戰爭與和平,羊群與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稱為「精神」的,是你的肉體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與小玩物。

  你常說著「我」而以這個字自豪,但是更偉大的——而你不願相信——是你的肉體和它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實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認知的,本身都沒有目的。但是,感覺與精神想使你相信它們是成物之目的:它們是如此虛榮的。

  感覺與精神不過是工具與玩物:它們的後面,「自己」存在著。「自己」也使用感覺的眼睛與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諦聽而尋找著:它較量著克服著而破壞著。

  它統治著。也是「我」的主人。

  我的兄弟,在你思想與感情之後,立著一個強大的主宰,未被認識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體裏,它即是你的肉體。

  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誰知道到底為什麼你的肉體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著你的「我」與它的驕傲的跳躍。誰知道到底為什麼你的肉體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著你的「我」與它的驕傲的跳躍。「這些思想的跳躍與飛馳對於我是什麼呢?」「自己」自語道。「都只是達到我的目的的旁徑罷了。我是「我」的極限,也是「我」的一切觀念的提示者。」

  「自己」向「我」說:「品嘗一點痛苦罷!」於是「我」便痛苦起來,而想如何免除痛苦。——它必為這個目的而思考。

  「自己」向「我」說:「品嘗一點快樂罷。」於是「我」便快樂起來,而想如何常享快樂。——它必為這個目的而思考。

  我想向肉體的輕蔑者說幾句話。讓他們輕蔑肉體罷!這正是他們對於肉體的尊敬。誰創造了尊敬與輕蔑,價值與意志呢?

  這創造性的「自己」,為自己創造了尊敬與輕蔑,歡樂與痛苦。創造性的肉體為自己創造了精神,作為它的意志之手。

  你們這些肉體的輕蔑者,便在你們的瘋狂與輕蔑中,你們也是為你們的「自己」服務。我告訴你們:你們的「自己」願意毀滅而逃避生命。

  它已不能做它所最願做的事:——創造高於自己之物。

  這才是它最強烈最熱誠的希望。

  但是,現在已是過遲:——所以你們這些肉體的輕蔑者呵,你們的「自己」願意毀滅。

  因為你們的「自己」願意毀滅,所以你們成為肉體的輕蔑者!你們不能創造高出於你們之物。

  你們怨恨生命與大地,但是一種不自覺的妒忌,顯露在你們邪射的輕蔑的目光裏。

  肉體的輕蔑者,我不會蹈你們的覆轍!你們決不是我的達到超人的橋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快樂與熱情
  我的兄弟,如果你有一種道德,而它是你的特有的道德時,你切不可和其他任何人共有著它。

  自然,你想賜予它一個佳名,而撫愛它;你想提提它的耳朵,和它遊戲。

  但是,看罷!一旦它取得了你給它的名字,而群眾都共有著它的時候,那麼,你會因這道德而成為群眾與常人之一!

  你毋寧應該說:「這使我靈魂又愁又甜的東西,是不可言喻的;這使我內心饑餓的是無名的。」

  使你的道德高貴得不容許親昵的稱謂罷:如果你須讀到它,你不必害羞,你無妨期期艾艾地說。

  你可以吃吃地說:「這是我所珍愛的善,它極使我喜悅,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類的規條,或是人類的必需:它絕不是導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愛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

  但是這鳥兒在我旁邊建築了他的巢:所以我溫柔地愛它——現在它在我家裏,孵著金卵。」

  你應當這樣期期艾艾地談說與讚頌你的道德。

  從前你有許多熱情,而你稱它們為惡。但是現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們是從熱情裏誕生的。

  你曾把你最高的目的放在這些熱情裏:所以它們變成了你的道德與快樂。

  你縱屬於多怒者的,肉欲者的,溺信者的,或睚眥必報者的族類:

  當你的一切熱情,終於會變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終於變成天使。

  從前你的地窖裏有許多野犬;但是現在它們變成了鳥兒與美好的歌唱者。

  你用你的毒藥制出了你的止痛劑;你曾擠出痛苦之牛的乳汁,——現在你飲著這甜香的液體。

  你身上不會再誕生惡,除非是多種道德之爭鬥,所產生的惡。

  我的兄弟,你如果是幸運的,你只須有一種道德,而不多於一種罷:這樣,你過橋更容易些。

  能有多種道德是一件漂亮的事,但是那是一個較難忍受的命運;很多人,因為不堪作多種道德之戰場,跑到沙漠裏去自殺。

  我的兄弟,戰爭是惡嗎?這是必要的惡;妒忌,譭謗與不信任,在你的多種道德中也是必要的。

  看罷!什麼是每種道德所最貪求的事呢:它要你整個的精神做他的先驅,它需要你在愛憎與怒裏的全部力量。

  道德互相妒忌,而妒忌是可怕的。多種道德都可以因妒忌而死滅。

  為妒忌之火焰所包圍的人,像蠍一樣,終於以毒針轉向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從不曾看見一個道德之自謗與自殺嗎?

  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所以你應當珍愛你的道德:——

  因為你可以因它而死滅。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蒼白的罪犯
  你們這些法官和祭司們,在犧牲沒俯首以前,你們當然不願意殺戮罷?看呵!這蒼白的罪犯俯首了:他眼睛裏顯露著他的大輕蔑。

  「我的「我」是應當被超越的:我的「我」便是我對於人類的大輕蔑。」罪犯的眼睛如是說。

  這是他的至高無上的時刻,他的自我審判的時刻。莫讓這高舉著的人再降到他的低下的地位去罷!

  這樣因自己而痛苦的人,除了速死而外是無法得救的。

  啊,法官啊,你們的殺人應當由於哀矜而不由於報復;你們殺人時還得留心替生命辯護。

  你們僅與被你們殺死的人講和是不夠的。讓你們的悲哀成為對於超人的愛罷:這樣,你們才合法化了你們自己的不死!

  你們只當稱他是「仇敵」而不是「惡徒」;你們只當稱他是「病者」而不是「流氓」;你們只當稱他是「瘋子」而不是「罪孽者」。

  你,赤色的法官,如果你把你思想過的事高聲說出來:大家會如是叫道:「除卻這穢物與毒液罷!」

  但是思想與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行為的意象又是另一件相異的東西。因果之輪不在它們中間旋轉。

  一個意象使這蒼白的人臉色灰敗。當他犯罪時,他很有犯罪的能耐:可是完成以後,他反不能忍受這犯罪意象了。

  他永遠把自己當成獨一行為的完成者。我稱這個為瘋狂:

  在他身上特例變成了原則。

  一條粉線可以使雞兒迷惑;這罪犯的一擊,迷惑了他可憐的理智——我稱這個為事後的瘋狂。

  聽罷,法官啊!另外還有一種瘋狂:而那是事前的。唉!

  你們還不曾深深地透視這個靈魂呢!

  赤色的法官如是說:「為什麼這罪犯殺了人呢?他想搶掠。」但是,我告訴你們,他的靈魂需要血,而全不是想搶掠:

  他渴求著刀之祝福。

  但是他可憐的理智,不瞭解這種瘋狂,而決定了他的行為。「血又有何價值呢?」他說;「你不趁著機會至少搶掠一下嗎?報復一下嗎?」

  他聽信了他可憐的理智:他的語句如鉛似地懸在他身上;——於是他殺人時,也搶掠了。他不願因自己的瘋狂而懷羞。

  現在他的過失之鉛又重壓在他身上,他的可憐的理智又如此地麻木,癱瘓而沉重。

  他只要能搖搖頭,他的重負便會滾下來,但是誰搖這個頭呢?

  這個人是什麼?他是疾病的集團;這些疾病憑藉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長著:它們想在那裏尋找贓物。

  這個人是什麼?是一串互扭著的從不和睦的野蛇,——

  所以它們四出在世界上找尋贓物。

  看這個可憐的軀殼吧!它的許多痛苦與希望,它可憐的靈魂嘗試去瞭解它們。它的靈魂以為那就是犯罪的快樂與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

  現在,患病的人都被當今的惡所襲擊:他想用致他於痛苦之物,也使別人痛苦。但從前曾有過別的時代,別的善惡。

  從前,疑惑與個人的野心都是罪惡。那時候,病者變成異教徒與巫者:他們如異教徒與巫者一樣,使自己痛苦,又使別人痛苦。

  我知道你們不願聽從我:你們以為這會對於你們中間的善良者有害,但是你們所謂善良者于我何有呢!

  你們所謂善良者,有許多使我生厭之物;但那並不是他們的惡。我只願他們會有一種瘋狂,使他們如這蒼白的罪犯似地死滅!

  真的,我願他們的瘋狂便是真理、忠信、或正義;但是他們有他們的道德,那便是在可憐的自滿中求得長生。

  「我是河邊的欄杆;誰能扶我的,便扶我罷!我不是你們的拐杖。——」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誦讀與寫作
  一切寫作之物,我只喜愛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寫成的。用你的心血寫作罷:你將知道心血便是精神。

  別人的心血是不易瞭解的:我恨一切以誦讀為消遣的人。

  深知讀者的人,不會再給讀者寫作。這樣的讀者再有一世紀,——精神也會腐臭了。

  讓每個人都有讀書的權利,不僅最後會損害了寫作,連思想也會被損害的。

  從前精神便是上帝,接著變成了人,現在他變成了群眾。

  誰用心血寫作格言,他是不願被人們誦讀的,而是給人們默記的。

  從這個峰巔到那個峰巔是兩山間最短的距離;但是你必須有長腿,才能取道於此。格言應當是山之峰巔;而聽受這些格言的人,應當是偉大高強的。

  輕快而純潔的空氣,隨時可有的危險,精神裏充滿著快樂的惡:這一切都互相調和。

  我願意魔鬼圍繞著我,因為我是勇敢的。勇敢驅逐鬼魅而自製許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我的感覺不再和你們的相同:我笑我下面那塊雲的烏黑與笨重,——只是那卻是你們的激起風暴的暗雲。

  你們希望高舉時,你們仰望著。我卻俯視著,因為我在高處。

  你們中間誰能又笑又在高處呢?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著戲臺上生命裏的一切真假悲劇。

  不顧忌的,輕蔑的,暴虐的,——智慧教我們如是:智慧是一個婦人,只愛一個戰士。

  你們向我說:「生命是難於忍受的。」那麼,你們為什麼晨倨而夜恭呢?

  生命是難於忍受的:那麼,不要做那荏弱的樣子罷!我們都是載著重負的雄驢,牝驢。

  我們和那在一顆露珠的重壓之下而顫慄著的玫瑰苞兒,有什麼同點呢?

  這是不錯的:我們之愛生命,並不是因為我們慣於生命,而是貫於愛。

  愛裏總有瘋狂的成分。但是同樣的瘋狂裏總有理智的成分。

  在我這愛生命者看來,我覺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間的與它們相似之物,最瞭解幸福。

  當 查拉圖斯特拉看見這些輕狂、美麗而好動的小靈魂,他便要流淚而歌唱起來。

  我只能信仰一個會跳舞的上帝。

  當我看見我的惡魔,我覺得他安詳,精細,深沉而像煞有介事的;這是嚴重的精神:——萬物都因它倒下。

  我們殺人不用憤怒,而用笑。前進,讓我們殺了這嚴重的精神罷!

  我學會了走路:以後我便讓自己跑起來。我學會了飛:以後我便不須先被推挽而更換位置。

  現在我輕了,我飛起來;我看見我在我自己的上面。一個上帝在我身上跳舞。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山上的樹
  查拉圖斯特拉發現一個少年總是回避他。某晚,他往彩牛城邊的高山上去散步,嚇,他看見這少年靠著樹坐著,疲乏的目光望著深谷。 查拉圖斯特拉抱著這少年倚坐的那棵樹說:

  「如果我想用手去搖撼這棵樹,我不能夠。

  但是,我們不能看見的風,卻隨意地搖撼它彎屈它。同樣地,我們也被不能看見的手所彎屈所搖撼。」

  這少年突然地立起,他說:「我聽到 查拉圖斯特拉說話了,我正想著他!」查拉圖斯特拉答:

  「你為什麼驚怕呢?——人與樹是一樣的。

  他越想向光明的高處生長,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裏,黑暗的深處去,——伸入惡裏去。」

  「是的,伸入惡裏去!」少年喊叫起來。「你如何能夠發現我的靈魂呢?」

   查拉圖斯特拉微笑地說:「許多靈魂,除非先被製造了,是永不會被發現的。」

  「是的,伸入惡裏去!」這少年又喊叫起來。

  「你說的全是真理, 查拉圖斯特拉。自從我想升往高處去,我對自己便無信心,也無人信任我;——這是何故呢?輕蔑那想升高的人。他到底想在高處做什麼呢?

  我如何地自慚于我的升高與我的碰跌呵!我如何地譏訕我的急喘呵!我如何地恨那飛著的呵!當我在高處我是如何地疲倦呵!」

  於是少年沈默下來。 查拉圖斯特拉看著他倆旁邊那棵樹如是說:

  「這樹獨自在山上高大起來;它在人與獸之上成長著。

  如果它想說話,任何人不能瞭解它,它長得太高了。

  於是它等候著,等候著——等候什麼呢?它住得太靠近雲座了:它或許等候雷火第一擊罷?」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以後,這少年作激烈的手勢叫道:「是的,查拉圖斯特拉,你說的全是真理。我之想達到高處,只是渴求我自己的沒落,而你便是我等候的雷火之一擊!你看我罷,自從你來到這裏以後,我成了什麼?這是對於你的妒忌殺了我!」——少年如是說,而痛哭起來。 查拉圖斯特拉用臂挽住他的腰,把他牽走。

  他倆並肩地走了幾分鐘,查拉圖斯特拉又如是說:

  「我心痛極了。你的目光訴說著你所冒的危險比你的語言還清楚些。

  你還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尋著自由。你的找尋使你如夢遊者似地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處去,你的靈魂渴求著星球。但是你的惡劣的本能也熱望著自由。

  你的野犬也想解放自己;當你的精神嘗試開獄門時,它們在地窖裏歡叫著。

  在我看來,你還是一個幻想著自由的囚犯:唉!這種囚犯之靈魂,變成機智的,同時變成狡獪的惡劣的。

  精神自由了的人,還得淨化自己。在他心裏還有許多禁錮和泥垢;你的眼睛也得變成純潔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險。但是憑著我的愛與希望,我請求你:莫拋棄你的愛與你的希望罷!

  你還覺得你自己高貴,便是恨你,用惡意的目光看你的人,也認為你高貴。你得知道:無論何人總把一個高貴的人當成一個阻礙物。

  高貴的人也是善良者之阻礙物:雖然善良者也稱他善良,那只是把他丟放在旁邊。

  高貴的人想創造新事物與新道德。善良的人們卻需要舊事物,保存舊事物。

  高貴的人之危險,不是他會變成善良者,而是他會變成無恥者,譏訕者,破壞者。

  唉!我曾知道許多高貴的人,失去了他們最高的希望。於是他們譭謗一切高貴的希望。

  於是他們無恥地生活於短促的快樂上,他們沒有隔夜的計畫。

  「精神也是一種淫樂。」——他們如是說。於是他們的精神自折斷了翼:他們現在爬著,弄髒一切他們咬吃之物。

  從前他們想成英雄;現在他們僅是享樂者。英雄這觀念使他們痛苦懼怕。

  但是憑著我的愛與希望,我請求你:莫拋棄你靈魂裏的英雄罷!神聖化你最高的希望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死亡的說教者
  有些人是死亡的說教者,同時世界上充滿著那些應當被勸告拋棄生命的人。

  世間充滿著多餘的人;生命已被過剩的人所損害。讓人們用「永生」的餌,引著他們離去這個生命罷!

  黃袍者或黑袍者:人們這樣稱呼這些死亡的說教者。但是我將使你們看到他們的別種顏色。

  他們中間之最可怕的,包藏著獸心。除開肉欲或自殘外,別無所擇。便是他們的肉欲還是自殘。

  這些可怕的生物,還不會變成人類:讓他們作厭惡生命之說教罷!讓他們離去罷!

  他們是靈魂的癆病者:剛才呱呱墮地,便已開始死亡,他們希求的是厭倦與放棄的學說。

  他們願意死亡,我們正應當贊成他們的主張!我們切不要復活死者,或損壞了這些活著的棺材。

  如果他們遇見一個病者,或一個老人,甚至於一個屍體,他們立刻說:「生命是被推翻了!」

  但是被推翻的是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僅看見生存之一方面的眼睛。

  他們生活在濃厚的憂鬱中,貪著致命的小冒險:他們咬緊牙齒這樣等候著。

  或者,他們向糖果伸手,卻笑自己的孩子氣:他們把生命懸在一片草上,但他們卻笑自己還懸在那上面。

  他們的智慧說:「還活著的人是瘋狂者;然而我們正是那種瘋狂者!這是生命中最大的瘋狂!」

  「生命只是痛苦!」——別的人如是說,而這並不是誑語:那麼,你們設法停止生活罷!你們停止只是痛苦的生活罷!

  而這是你們的道德的教訓:「你應當自殺!你應當把你自己偷去——」

  「淫樂便是罪惡。」——第一批死亡的說教者說。——

  「讓我們回避罷,不要生育孩子罷!」

  「生育是勞苦的。」——第二批說。——「為什麼還生育呢?人們只生育一些不幸者!」這一批人也是死亡的說教者。

  「憐憫是必要的,」——第三批說。「取去我的所有物罷!

  取去我的本身罷?我與生命的聯繫將愈少些。」

  如果他們徹底地是憐憫者,他們會使鄰人也厭惡生命。為惡——那將是他們的真善。

  但是他們想拋棄生命;如果他們的鏈索與禮物,更緊地系住了別人,他們怎會顧及呢!——

  而你們,你們的生命是焦灼與苦工:你們不曾疲倦於生命嗎?你們不是已經成熟得可以接受死亡的說教了嗎?

  你們都喜愛苦工與一切迅捷而新奇之物,——你們對於生命的忍受已經夠了,你們的勤勞只是一個自忘的逃遁與意志。

  如果你們對生命有信仰些,你們便不會自棄於當前一刹那。但是你們的內在價值不夠,所以你們不能等候,——甚至於也不能偷懶!

  死亡的說教者的聲音到處喧嘩著,世界充滿著那種應當被勸告就死的人。

  或者說世界充滿著那種應當被勸告尋求「永生」的人,這於我只是一件事,——只要他們快些走!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戰爭與戰士
  我們不願意我們最好的仇敵姑息我們,也不願意我們由衷地熱愛著的人們姑息我們。所以,讓我告訴你們真話罷!

  作戰的兄弟們!我從心之深處愛你們。我是,我一向是你們的同伴;我也是你們的最好的仇敵。所以,讓我告訴你們真話罷!

  我不茫然於你們心裏的怨恨與妒忌。你們並不是偉大得不知道怨恨妒忌。所以,你們偉大些,莫以這個為可羞罷!

  如果你們不能做知識的聖哲,至少做知識的戰士罷。知識的戰士是這種神聖性的伴侶與先驅。

  我看到很多的兵;讓我看到很多的戰士罷!他們的穿著被稱為制服。他們蘊藏在內的,該不是「制服」似地一律罷!

  你們應當是那些時時用眼睛尋找仇敵的人,——尋找著你們的仇敵。你們中間的一部分人,應當第一眼就表示怨恨。

  你們應當尋找你們的仇敵;你們應當作戰,為著你們的思想作戰!如果你們的思想被克服了,但是你們的忠誠仍當大呼勝利!

  你們應當愛和平為未來戰爭的一種手段。你們應當愛短期的和平甚于長期的和平。

  我不忠告你們工作,只忠告你們爭鬥。我不忠告你們和平,只忠告你們勝利。讓你們的工作是一個爭鬥,而你們的和平是一個勝利罷!

  你們說好的主張神聖化戰爭嗎?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勇敢,而不是你們的憐憫,救了許多犧牲者。

  「什麼是好的?」你們問。勇敢是好的。讓小女孩子們說:

  「美麗而又動人的才是好的。」

  人們指斥你們無心腸;但是你們的心是真實的,而我愛你們那熱誠之羞怯。你們為著你們的大潮流而害羞,別人卻為著他們的回浪而害羞。

  你們醜嗎?兄弟們!就算醜罷!用光榮這醜惡之外套包裹著你們罷!

  當你們的靈魂變偉大了,它也變成為高傲的。你們的崇高之中,有惡。我知道你們。

  高傲者與軟弱者在惡裏遇著。但是他們不互相瞭解。我知道你們。

  你們的仇敵應當是可恨的,而不是可輕蔑的。你們應當以仇敵自豪:於是仇敵的成功,也是你們的成功。

  反抗,——這是奴隸之可貴處。你們的可貴之處,卻是服從,讓你們的命令也是服從罷!

  一個好的戰士,不喜歡「我要」,而喜歡「你應」。一切你們喜愛之物,你們應當先讓別人命令了給你們。

  讓你們的對於生命的愛,是你們的對於最高希望的愛罷:

  讓你們的最高希望是生命之最高理想罷!

  但是,你們的最高理想,我命令你們罷,——就是這個:

  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

  所以,度著你們的服從與戰鬥的生活罷!長命又有何意義!哪個戰士願被憐惜呢!

  我不憐惜你們,作戰的兄弟們,我從心之深處愛你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新偶像
  兄弟們,別的地方現在還有民族與人群,但這決不是我們這裏:我們這裏只有國家。

  國家?這是什麼?伸長你們的耳朵罷!我將告訴你們:民族怎樣死滅的。

  國家是冷酷的怪物中之最冷酷者。他冷酷地說謊;這便是從他口裏爬出來的誑語:「我,國家,便是民族。」

  這是一個誑語!凡創造民族而給他們高懸了一個信仰與一個愛的,是創造者;這樣,他們為生命服務。

  凡給大多數人埋設陷阱,而稱這些陷阱為國家的,是破壞者:他們給民族高懸了一把刀與各種肉欲。

  凡是還有民族的地方,國家是不存在的。他們厭棄國家如一個不祥的人,如一種違反習慣與法律的罪惡。

  我給你們這個標記:每個民族自有它的特殊的善惡之語言:他們鄰族不能瞭解。每個民族從它的習慣與法律裏自製了它的語言。

  但是國家用各種善惡之語言說謊;它的話都是誑語:它的一切來自偷竊。

  並且它的一切,都是假的;咬人的它,用偷來的牙齒咬著。它的內臟也是虛偽的。

  善惡之語言的混雜:我給你們這個,做國家的標記。真的,這個標記所指示的是死亡之意志!真的,它招引死亡之說教者!

  多餘的人充塞著世間:國家是為這些多餘的人而發明的!看它如何吸收著多餘的人啊!如何地吞食,咀嚼而消化他們呵!

  「世界上沒有偉大於我的:我是上帝發令的手指。」——

  這怪物如是嗥著。跪拜在地下的,不僅是長耳短視的人!

  唉!對於你們,你們這些偉大的靈魂呵,它也向你們低說著它的怕人的誑語!唉!它猜出了這些自願消費的富有的心!

  真的,它猜透了你們,你們這些舊上帝之勝利者!過去的爭鬥使你疲倦了,現在你的疲倦投效於新偶像。

  它正想找英雄與榮譽的人做它的左右,這新偶像!它愛取暖于良心的太陽裏——這冷酷的怪物!

  如果你們願意崇拜它,它願意什麼都給你們,這新偶像!

  如是,它買到了你們的道德之光耀與你們的高傲的目光。

  你們將被用作餌,去釣騙那些多餘的人!是的,它發明了一個毒計,一個死亡之馬,配著神譽之鞍韉叮噹作響!

  是的,它決定了許多人的死亡,一種自誇為生命的死亡:

  真的,對於死亡的說教者,這是一個莫大的勞績!

  我認出國家是善人惡人都吃毒藥的地方;國家是善人惡人都自趨滅亡的地方;國家是大眾的慢性的自殺,——被稱為「生命」的地方。

  看這些多餘的人罷!他們偷竊了發明者的工作與智者的寶物:他們稱這種偷竊為文明。——但是一切遇到他們,都會變成疾病與禍害!

  看這些多餘的人罷!他們總是病著;他們吐著他們的肝液,而稱這個為報紙。他們自相吞食,卻不能互相消化。

  看這些多餘的人罷!他們愈聚積財物,但因此愈窮些。他們渴求著權力,尤其是權力之柄和多量的錢,這些無能者!

  看他們爬行罷!這些敏捷的猴子!他們互相攀登,而在泥土的深坑中,互相推擠著。

  他們都想走近皇座:這是他們的瘋狂,——似乎幸福坐在那裏!其實坐在皇座上的常常是泥土,——皇座也常常在泥土裏。

  我覺得他們是一些瘋人,爬行的猴子與患昏熱者。他們的偶像,那冷酷的怪物,已經腐臭了;他們這些偶像之崇拜者,也已經腐臭了。

  兄弟們,你們願意在他們血口之呼氣裏和肉欲裏窒息嗎?

  毋寧破窗而跳出去罷!

  回避惡臭罷!遠離了多餘的人的偶像崇拜罷!

  回避惡臭罷!遠離了這些人肉犧牲的煙霧罷!

  現在,偉大的靈魂還可以在大地上發現自由的生活。現在還有許多地方,隱士們可以獨自地或結伴地潛藏著。在那裏,沈默的海的氣息吹著。

  偉大的靈魂還可以享受自由的生活。真的,一個人的佔有物愈少,他也被佔有得少些:輕度的貧乏是被祝福的!

  國家消滅了的地方,必要的人才開始存在;必要的人的歌唱,那獨一無二的妙曲,才能開始。

  國家消滅了的地方,——看罷,兄弟們!你不看見彩虹與超人之橋嗎?——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市場之蠅
  朋友,逃到你的孤獨裏去吧!我看出你因為大人物的喧鬧而昏惑,因為小人們的針刺而受傷了。

  森林與岩石知道莊嚴地沈默地陪伴著你。再學那你所素愛的長臂的大樹吧:它無言地俯在海上傾聽著。

  市場開始於孤獨停止的地方;市場開始的地方,也開始了大優伶之喧鬧與毒蠅之營營。

  在世界上,便是至善之物,如果沒有表演者,也不會被重視;群眾尊稱這些表演者為大人物。

  群眾不瞭解何謂偉大,這不啻說他們不瞭解何謂創造。但他們對於一切大事業的表演者與優伶,卻很能賞識。

  世界圍著新價值之發明者而旋轉:——它無形地旋轉著。群眾與榮譽卻圍著優伶而旋轉:世界如是進行著。

  優伶也有精神,卻沒有精神的自覺。他相信使他獲得最好效果的一切,——和使別人信任他的一切!

  明天他將有一個新的信仰,後天一個更新的信仰。他像群眾一樣,知覺很敏銳,性情不很穩定。

  顛倒是非,——這是他所謂證明。使人昏眩,——這是他所謂說服。他認為血是一切論據之最強者。

  一個真理,如果只能悄悄地訴諸聰耳,他認為是誑語與空話。真的,他只相信在世間鬧得很響的上帝!

  市場上充滿著像煞有介事的丑角,——而群眾正以這些大人物自眩:視他們為當今的主人。

  但是,時間緊逼著他們:所以他們又緊逼著你。他們要你說出「然」或「否」。唉!你想把你的椅子放在然否之間嗎?

  啊,真理之情人,不要妒忌這些絕對而忙迫的人罷!真理還從不曾挽過絕對者之臂呢。

  離去這些叫囂的人,回到你的安全裏去罷:只在市場上,一個人才會被「然」與「否」所牽系。

  深井的體認是很慢的:深井必須等候了很久,才知道墜在底下的是什麼。

  一切偉大之物,總是遠離了市場與榮譽才能發生:新價值之發明者總住在市場與榮譽很遠的地方。

  朋友,逃吧,逃到你的孤獨裏去吧:我看出你全身為毒蠅所傷害。逃到強暴的風吹著的地方去罷!

  逃到你的孤獨裏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與可憐蟲了。在他們的不可見的報復之前逃去了罷!他們只想向你報仇呢。

  不要伸手去抵抗他們!他們多於恒河沙數,而你的命運不是蠅拍。

  這些小物件與可憐蟲是無數的;許多高聳的大廈,曾被雨點與惡草所傾毀。

  你不是石塊,可是許多雨點已經滴穿了你。還有許多雨點將會砍分了你,粉碎了你。

  我看出你為毒蠅所疲擾;你身上許多地方傷破流血;然而高傲使你不屑於發怒。

  他們無顧忌地渴求著你的血;那是他們貧血的靈魂之需求,——他們無顧忌地螫咬。

  但是深沉的你,便是輕傷,也使你劇痛;而且當你還沒被治好以前,這些毒物又爬上了你的手。

  我知道你太高傲了,不會殺死這些貪食者。但是你得當心;別讓你被命定了來擔受他們全部的毒惡!

  他們圍繞著你營營地讚頌著:他們的讚頌只是對於你的煩擾。他們想親近你的皮與血。

  他們阿諛你,如阿諛一個上帝或魔鬼;他們向你哀泣,如向一個上帝或魔鬼哀泣。多無聊!他們是一些阿諛者善哭者,而不是別的什麼。

  他們對你常是和悅的。但是這是怯懦者的聰明。是的!怯懦者是機智的!

  他們用褊狹的靈魂,思索著你,——他們覺得你總是可疑的!凡令人三思之物,總是可疑的。

  他們因為你的一切道德而懲罰你。在他們的心的深處,他們只願恕——你的過錯。

  你的和善與正直使你說:「他們對於他們卑賤的生存是無辜的。」但是他們的褊狹的靈魂想:「一切偉大的生存是有罪的。」

  縱令你對他們和善,他們卻自覺為你所輕蔑;他們以秘密的惡害來報答你的善行。

  你的沈默的高傲總是觸忤他們的趣味:當你偶然謙卑得近乎輕佻時,他們便喜歡起來。

  我們從一個人看出了什麼,我們同時使那東西在那人身上燃燒起來。所以遠避了小人吧!

  他們在你前面,自覺渺小,他們的卑賤因為反抗你,而燃燒成為不可看見的報復。

  你不覺得當你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便沈默起來嗎?你不看出他們的力量離棄他們,如煙之離開將死的火嗎?

  是的,朋友,你引起你的鄰人們的良心上的自責:因為他們與你是不相配的。所以他們恨你而想吸你的血。

  你的鄰人永是一些毒蠅;你的偉大——它應使他們更毒,更像蠅。

  朋友,逃到你的孤獨裏去罷!逃到那強暴的風吹著的孤獨裏去罷!你的命運不是一個蠅拍。——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禁欲
  我愛森林。城市裏是不良於生活的;在那裏,肉欲者太多了。

  跌在一個謀殺者的手裏,不是比跌在一個肉欲的婦人的夢裏好些嗎?

  請看這些男子吧:他們的眼睛說明著這個,——他們不曉得大地上還有勝於享受一個婦人的事。

  他們的靈魂深處滿著污泥;多不幸,他們的污泥也還有精神呢!

  讓你們至少應當完全得如獸類一樣罷!但是獸類也有天真。

  我忠告你們撲滅本能嗎?我只忠告你們要保持本能之無邪。

  我忠告你們禁欲嗎?禁欲對於一部分人是一種道德,對於另外許多人卻幾乎是一種罪惡。

  不錯,後一種人是能自製的:但是肉欲之大妒忌地從他們的行事裏反映出來。

  便是在他們的道德之頂點與冷靜的靈魂裏,這獸也附隨著他們,而使之不安。

  當這肉欲之犬得不到一塊肉時,它會如何地用善和愛的態度,討乞一塊精神呵!

  你們愛悲劇和一切傷心的事嗎?但是我不能信任你們那肉欲之犬。

  我認為你們的眼睛太殘酷,而你們肉欲地偵視著受苦者。

  你們的淫樂不是化裝著而自稱為憐憫嗎?

  我給你們這個譬喻:欲驅逐魔鬼而入手于道的人,不在少數。

  如果禁欲引起痛苦,禁欲是應當被拋棄的;否則禁欲會變成地獄之路,——換言之,靈魂之污穢與肉欲。

  我說著不潔的事嗎?我覺得這並不是最壞的事。

  求知者之不願躍入真理之水裏去,是因為真理之淺薄而不是因為真理之不潔。

  真的,許多人本質上就是貞恒的:他們的心較柔和些。他們比你們笑得好些,頻繁些。

  他們也笑禁欲,他們問:「禁欲是什麼?

  禁欲不是瘋狂嗎?但是這種瘋狂來就我們,而不是我們去就它。

  我們把心與屋獻給這客人:現在他住我們這裏,——讓他隨心所欲地久留著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朋友
  「我身邊總有一個人是多餘的。」——隱士如是想。「總是一個,——這終會變成兩個的!」

  我與我自己常在太熱烈的會話中:假若沒有一個朋友,我怎能忍受呢?

  朋友之于隱士,永遠是一個第三者:第三者是阻礙兩個人的會談不致沉到深處的浮木。

  唉!隱士們的深處多了。所以他們希求一個朋友,時時引他們上升。

  我們信任別人的地方,正顯示出我們願自信而未能的地方。我們對於朋友的希求洩漏了我們的弱點。

  一個人常常用愛來越過妒忌。他常常進攻而自樹仇敵,目的在隱匿自己的可中傷之處。

  「你至少做我的仇敵吧!」——真正的崇敬說,它不敢要求友誼。

  如果一個人需要朋友,他必須願意為朋友作戰:因之,為著作戰,他必須具有做仇敵的能耐。

  我們應當敬重我們朋友身上的仇敵。你能十分接近你的朋友而毫不冒犯他嗎?

  你的朋友應當是你的最好的仇敵。當你抵抗他時,你應當最接近他的心。

  你不願意在你的朋友之前穿上衣服嗎?你向你的朋友顯露你的真相,算是對於他的崇敬嗎?無怪他詛咒你墜入魔道去!

  誰不知隱匿自己,徒使別人憎怒:所以你們更應當畏懼裸體!是的,如果你們是神,你們便可以因穿衣服而羞慚。

  為著你的朋友,你愈裝飾愈好:因為你應當是他的射向超人之箭與希望。

  你為著想認識你的朋友的真相,你曾看見過他睡覺時的形貌嗎?他的形貌到底是怎樣的?那是照在粗糙不完全的鏡裏的你自己的尊容。

  你曾看見過你的朋友睡覺嗎?你因他那形貌而懊喪嗎?

  啊,朋友,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

  朋友應當是善於忖度而善於沈默的專家:你不必希望看見一切。你的夢應當把你的朋友醒著的行事告訴你。

  你的同情應當也是一個忖度:你才知道你的朋友願否接受你的同情。也許他喜歡你的不動情的眼睛和板著面孔的漠視呢。

  對於朋友的同情應當被藏在一個可以折斷牙齒的硬殼裏;這樣,它才充滿著體貼與甜蜜。

  你能提供朋友以孤獨與新鮮空氣,麵包與藥品嗎?許多人不能自除鏈索,卻是朋友之救主。

  你是一個奴隸嗎?那麼,你不能做朋友。你是一個暴君嗎?那麼,你不能有朋友。

  很久以來,婦人身上藏著一個奴隸與一個暴君。所以婦人不解友誼:她只解愛情。

  在愛情裏的婦人對於她不愛的一切常有偏見與盲斷。便在婦人的自覺的愛情裏,光明之旁,常有暴變,閃電與黑夜。

  婦人還不能瞭解友誼:他們永是貓兒,鳥兒。或者作最好的說法,是牝牛。

  婦人還不能瞭解友誼。但是,告訴我,你們這些男子,誰又瞭解友誼呢?

  呵!可憐的男子呵!詛咒你們靈魂的貧乏與貪吝吧!你們給朋友的,只是我給仇敵的;而我不因此更窮些。

  夥伴關係是有了;還須有友誼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第三卷
一千零一個目的

  查拉圖斯特拉曾看過許多地方許多民族:他發現了許多民族的善與惡。在世界上,查拉圖斯特拉沒發現比善與惡更偉大些的權力。

  任何民族不判斷價值,便不能生存;如果它要自存,它判斷的標準,應當與鄰族的不同。

  許多事物被此民族稱為善的,彼民族卻認為可恥而加以輕蔑:這是我發現的。我還發現在這裏被斥為惡的,在那裏卻穿著榮譽之紫袍。

  一個人決不能瞭解他的鄰人:他的靈魂常常因鄰人之瘋狂與惡劣而奇詫。

  一個價值表高懸在每個民族的上面。看吧!那是它的征克的紀錄;看吧!那是它的權力意志的呼聲。

  一切它覺得不易成功之物,是可讚頌的;必要的艱難的便是善;那稀少而最費力之物,能夠拯救大不幸的,——便被稱為神聖的。

  那使它統治,克服而光耀的,激起鄰人的恐怖與妒忌的:它認為這物件是萬物中的最高者最先者,萬物之衡量與意義。

  真的,我的兄弟,你如果已經認清了一個民族的需要,土地、天空與四鄰;你就會猜知它的勝利的原理,就會曉得它為什麼從那個梯子達到的希望。

   「你應當常常第一,而超越別人:除朋友外,你的妒忌的靈魂,不應再愛任何人。」——這使一個希臘人的靈魂激動:

  於是他走上偉大之路。

   「說真話而熟諳弓箭之使用。」——這句話是我的名字所出自的民族認為珍貴難行的,——這名字之於我亦是親愛而任重。

   「崇敬父母,而順從他們,直到靈魂之最深處。」別一個民族高懸了這征克的紀錄而強盛不衰。

  「保守忠信;為著忠信,便因險事惡事,而流血或犧牲榮譽,亦所不惜。 」另一個民族用這教訓,超越了自己,因此獲得偉大的無窮的希望。

  真的,善與惡是人類自製的。真的,善惡不是取來的,也不是發現的,也不是如天上的聲音一樣降下來的。

  人類為著自存,給萬物以價值。——他們創造了萬物之意義,一個人類的意義。所以他們自稱 「人」。換言之,估價者。

  估價便是創造:你們這些創造者,聽吧!估價便是一切被估價之物中的珍寶。

  估價,然後有價值:沒有估價,生存之核桃只是一個空殼。你們這些創造者,聽吧!

  價值的變換,——那便是創造者的變換。創造者必常破壞。

  創造者起初是民族,接著才是個人;真的,個人還只是最初的創造。

  從前,民族把善之表高懸著。希求統治之愛與希求服從之愛同創造了這種表。

  人群的快樂,先於 「我」的快樂:當公正還是指人群而言的時候,「我」只能說是背公了。

  真的,狡獪的無愛的「我」,在大多數人的利益裏找尋個人的利益;它不是人群的起源,而是人群的沒落。

  熱愛者與創造者,——他們向來創造善惡。愛火與怒火在一切道德裏燃燒著。

   查拉圖斯特拉曾看過許多地方許多民族:在大地上,他沒發現比熱愛者的工作更偉大些的權力:善惡便是這工作的名稱。

  真的,這毀譽的權力實是一個怪物。告訴我,兄弟們,誰替我克服它呢?誰把一條鏈索套在這獸的千個頸項上呢?

  直到如今,我們曾有一千個目的,因為有一千個民族。但是套在一千個頸項上的鏈索與一個唯一無二的目的卻還沒有;人類還沒有目的呢。

  但是,告訴我,兄弟們:如果人類沒有目的,那也就沒有——人類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愛鄰
  你們忙著交好你們的鄰人,你們為著這個使用美麗的詞句。但是我告訴你們:你們的愛鄰,只是你們的錯誤的自愛。

  你們訪問鄰人以逃避自己,想把愛鄰當成一種道德:但是我看透了你們這種 「利他」。

  「你」老於「我」;「你」是被神聖化了的,而「我」不曾:

  所以一個人忙著交好他的鄰人。

  我忠告你們愛鄰嗎?我毋寧是忠告你們逃避鄰人而愛遠人吧!

  愛遠人,愛來者,高於愛鄰;我認為對於事物與幻影的愛,高於對於人類的愛。

  我的兄弟,這走在你前面的幻影,美麗於你;為什麼你不把你的肉與骨給它呢?可是你害怕,你逃到鄰家去。

  你們不能忍受自己,你們不十分疼愛自己:所以你們想用愛去誘惑鄰人,而以他的錯誤自飾。

  我希望你們不能忍受任何鄰人與鄰人之鄰人;那時候,你們不得不自己創造一個朋友和他的橫溢的心。

  當你們想自頌時,你們找來一個證人;如果你們能誘惑他,使他心裏稱讚你們的時候,你們心裏也稱讚自己起來。

  誑語者不僅是故作不知的人,尤其是不知故作知的人。你們在交際場合中這樣說著自己,欺騙你們的鄰人。

  瘋者如是說: 「人群的交際損傷一個人的特性,尤其是對於全無特性的人。」

  這個人之赴鄰家,目的在尋找自己。那個人赴鄰家,目的在想忘卻自己。你們的錯誤的自愛,使你們的孤獨成為一個牢獄。

  遠人卻因你們這種愛鄰而償付重價;當你們已是五個人在一起時,常有第六人要死。

  我也不喜歡你們那些節慶:我發現了太多的優伶,便是觀眾的行動,也如戲子。

  我不教你們愛鄰而教你們交友。讓朋友是你們的地上的佳節與超人的預感吧。

  我把朋友與他的橫溢的心教你們。如果你們想被橫溢的心所愛,你們應當知道成為海綿。

  我以藏著完成了的世界,善的外殼的朋友教你們,——

  這創造性的朋友,常常獻贈一個已完成了的世界。

  世界曾為他展開,又自卷起來。像由惡演變為善,由偶然演變為目的一樣。

  讓將來和最遠之物成為你的今日的動機吧:你應當愛你的朋友身上的超人,作為你存在的理由。

  兄弟們,我不忠告你們愛鄰:我忠告你們愛遠人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著名的智者
  一切著名的智者啊,你們的服務是為人民和它的迷信,——而不是為真理!正因為這個,人民敬重你們。

  同樣地,人民容忍了你們的不信仰,因為這只是人民的一個笑柄與一種詐術。猶如主人讓奴隸們自由,而以他們的放肆為樂。

  人民所恨惡的,如狗恨狼一般的,是自由思想者,禁錮之仇敵,那不肯崇拜而住在森林裏的人。

  把他從他的隱居驅逐出來,——這是人民所謂 「正義之意義」!他們常常激怒最兇惡的犬去咬他。

  所以,「人民所在,即真理所在!唉,尋找真理的人是被詛咒的! 」這是常常聽到的話。

  啊,著名的智者啊,你們曾合法化人民的崇敬:你們稱這個為真理的意志!

  你們的心常常自說: 「我自人民中來,上帝之聲音也從那裏來。」

  你們忍耐地狡獪地驢似地常常是人民之辯護者。

  很多權力者為著交好人民,常在他們的馬前駕上一個小驢,一個著名的智者。

  著名的智者啊,我現在要你們完全脫去你們的獅

  皮!——

  有斑點的野獸之皮,和研究者探險者征服者之亂髮!

  唉,假若我嘗試相信你們是求真的,那我得先看見你們粉碎了你們的崇敬之意志。

  那個粉碎了崇敬之意志,而往無上帝之沙漠去的人,才是求真者。

  在太陽炙熱了的黃沙裏,他自然也渴望著富於泉水的,濃綠庇蔭著生命的島。

  但是,他的乾渴並不能說服他,使他成為安適者之一:因為綠洲所在,也是偶像所在。

  挨餓的、兇暴的、孤獨的、無上帝的:獅之意志自願如此。

  拋去了奴隸的快樂,自拔於上帝與一切崇拜,偉大的,孤獨的,不知道畏懼而使人生畏,這是求真者之意志。

  求真者,自由思想者,常常是沙漠之主人似地,生活在沙漠裏。在城市中,居住著著名的智者與肉食者,——負重的獸。

  因為他們如驢子一般推挽著——人民之車!

  我決不因此責怪他們:雖然他們的車具放著金光,他們仍然是僕役和駕在車前的獸。

  他們常常是很好的無慚于薪俸的僕役。因為道德如是說: 「如果你必得做僕役,找尋那個你的服務最能幫助的人罷!

  你主人的精神與道德,要因為你的服務而增進:你也跟著他的精神與道德而增進!」

  真的,著名的智者啊,你們這些人民之僕役啊!你們跟著人民之精神與道德而增進,——人民也因你們而增進!我認為這是你們的榮譽!

  但是你們縱有你們的道德,你們仍然是人民,短視的人民,——不瞭解什麼是精神的人民!

  精神是生命之自割:生命因痛苦而增長知識。——你已經知道這個了嗎?

  精神之幸福是在做被眼淚所塗抹,而被神聖化為火祭之犧牲。——你已經知道這個了嗎?

  盲者之盲和他的躊躇與摸索,正證明他所望見的太陽之權力。——你已經知道這個了嗎?

  求知者應當和山在一起學著建築!精神移山,只是小事。——你已經知道這個了嗎?

  你們僅看見精神的火花,但不知道精神是怎樣一塊鐵砧和它的鐵錘之殘酷!

  真的,你們不知道精神的高傲!但是如果精神的謙卑想說話,你們更會不能容忍!

  你們還不曾能把你們的精神拋在雪的深谷裏,因為你們還不夠熱!同樣地,你們也不知道從它的涼爽裏得到快樂。

  但是我覺得在無論那方面,你們使自己太和精神親昵了些;你們常把智慧做成壞詩人的醫院與避難所。

  你們不是鷹,所以你不曾經驗過精神恐慌時的快樂,不是鳥兒的人,不應在深谷上築巢。

  我覺得你們是半溫的:但是一切深邃的知識,寒冷地流動著。精神之內泉是冰冷的:對于熱手與勞動者卻很舒服。

  著名的智者啊,你們可敬地嚴肅地挺直地站在我面前!——你們不會被強風或強烈的意志所推動。

  你們從未看見一個被怒風漲作圓形的帆戰慄地走過海上嗎?

  我的智慧帆似地被精神所怒撼,航過海上,——我的野性的智慧!

  但是著名的智者啊,你們這些人民之僕役啊,——你們怎能和我同去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夜之歌
  夜已到來:現在噴泉之聲音響得愈高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噴泉。

  夜已到來:現在愛人之歌醒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首愛人之歌。

  我身上有一件從未平靜過,也不能平靜的東西;它想高喊起來。我身上有一個愛的渴望,它正說著愛的言語。

  我是光:唉,我真希望我是夜呢!我被光圍繞著,這正是我的孤獨啊!

  唉,我希望我是陰影與黑暗呢!我會怎樣地在光之乳房上解我的渴啊!

  一閃一閃的小星,天上放光的蟲啊,我願祝福你們,而被你們的光之禮物所祝福。

  但是,我生活在自己的光裏,我吸回從我爆烈出來的火焰。

  我不曾嘗過取得者之快樂;我常常夢想:偷竊應比取得更為甜蜜。

  我的貧困便是我兩手之不停的給與;我的妒忌便是我常看見期待的眼睛和渴望之星夜。

  啊,給與者之不幸啊!我的太陽之偏食啊!希求渴望之渴望啊!滿足中極度的饑餓啊!

  他們取得我的給與:但是,我是否接觸到他們的靈魂呢?授受之間,有一個深谷;而最小的深谷是最後被架上橋的。

  一種饑餓發生於我的美裏。我想傷害我照耀著的人們;我想搶掠我曾給與贈品的人們:——我如此地想作惡事。

  當別人想握我的手的時候,我卻縮回我已伸出的手;我遲疑著,如急傾的瀑布遲疑一樣;——我如此地想作惡事!

  我的豐富沉思著這種報復;我的孤獨誕生了這種惡念。

  我給與時的幸福因給與而死去;我的道德已經厭倦了它自己的豐滿!

  常常給與的人有失去羞澀的危險;因為這人的心與手,終於會因分贈而生出一層硬厚的皮。

  我的眼睛不再為請求者之羞慚而流淚;我的手皮變成硬厚的,不能感覺到受施者的手之戰慄。

  我的眼淚和我的心之柔嫩何往了呢?啊,給與者之寂寞啊!發光者之沈默啊!

  許多太陽在空間繞行著:它們的光向一切黑暗之物說話。——但是對於我,它們卻沈默著。

  啊,這是光對於其他發光的一切之恨惡:它毫無憐憫地繼續著它的前進。

  每一個太陽對於其他發光的一切,都是由衷地不公平;對於其他太陽是冷酷:——它如此地繼續著它的前進。

  太陽們循著它們的軌道大風暴似地飛進:那是它們的旅行。它們遵從著它們的不可阻撓的意志:那是它們的冷酷。

  啊,只有你們,黑暗的夜間之物啊,從光取得了你們的溫熱!啊,只有你們,在光之胸前吸飲安慰的乳汁!

  唉,冰圍著我;我的手接觸著冰而發燒!唉,我渴,而我的渴是一種希求你們的渴之渴!

  夜已到來:唉,為什麼我不得不是光呢!而渴求著黑暗呢!而孤獨呢!

  夜已到來:現在我的渴望泉似地噴射著,——它要高喊。

  夜已到來:現在噴泉之聲音響得愈高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噴泉。

  夜已到來:現在愛人之歌醒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首愛人之歌。——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歌唱。

 

跳舞之歌
  某個黃昏時候,查拉圖斯特拉和弟子們穿過森林;他們找尋泉水,而走到一個樹木環繞的綠草場上。在那裏,一些少女跳舞著。她們認出了 查拉圖斯特拉,便停止了跳舞;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友好地走近她們,向她們說:

   「可愛的少女啊,別停止了你們的跳舞罷!來到此地的人,決不是一個不祥的敗興者,也決不是少女的仇敵。

  我是在魔鬼前的上帝之辯護者:而那魔鬼便是嚴重的精神。輕盈的少女啊!我怎會是神聖的跳舞和處女的美腳踝的仇敵呢?

  不錯,我是一個暗樹之森林與夜間:但是不怕黑暗的人,會在我的柏樹下找到玫瑰盛開的小徑。

  他也可以找到那處女們最愛的小神,沈默地閉了眼睛在泉邊休息著。

  真的,這懶骨竟在白晝沉睡了!他曾想捉到很多的蝴蝶嗎?

  美麗的少女啊,如果我稍稍責訓這小上帝,別對我生氣罷!他也許哭喊起來;——但是即使他哭著,他隨時可以笑的!

  他應當兩眼含淚地向你們請求一個跳舞;而我將用一首歌伴和著:

  這是一首跳舞之歌,對於我的最大最強的魔鬼,被稱為世界之主人的嚴重的精神唱出一個諷刺。 」——

  這便是邱比特和少女們共舞時,查拉圖斯特拉唱的:

   「啊,生命!最近我曾凝視過你的眼睛。我似乎掉落在不可測知的深處一樣。

  但是,你的金鉤把我拉引上來;你因為我說你不可測知而譏笑我了。 「一切魚類都如是說。」你道;「它們自己無法測知之物,便認為不可測知。

  但我是多變的野性的,我完全是一個婦人,而不是一個有德的婦人:

  雖然你們男子稱我為深沉的,忠實的,永恆的,神秘的。

  你們男子常把自己的道德賦與我們;——唉,你們這些有德者!」

  它曾這樣笑過,這不可置信的;但是當它自謗時,我決不相信它和它的笑。

  一天,我和我的野性的智慧秘密談話,它向我怒著說:

   「你要生命,渴求生命,而愛生命,所以你讚頌它!」

  我幾乎對它作了一個無情的答復,而把真理告訴了這尋釁者;當我們把真理告訴自己的智慧,那便是最無情的答復。

  一切事物對於我們三個是這樣對立著。在我的內心裏,我只愛生命。——真的,我恨它時我最愛它!

  但是如果我喜歡智慧,或竟太喜歡它些:那因為它太使我聯想到生命了!

  智慧也有生命之眼睛與笑,甚至還有生命之金鉤:它倆如此相肖,難道是我的過錯嗎?

  一天,生命曾問我: 「智慧,它到底是誰」——我忙答道:

  「唉!是的!智慧!

  人們狂熱地追求它,而不能獲得滿足,人們只能隔著面網看它,只能伸出手指穿過網孔去把握它。

  它美麗嗎?我怎能知道!但是最有經驗的魚,還不免吞咬它的誘餌。

  它是多變而因執的;我曾見它緊咬著唇,反梳著頭髮。

  它也許是惡劣而虛偽的,它也許完全是一個婦人:但是當它自謗時,它的誘惑性最大。」

  我說完以後,生命閉著眼睛狡獪地笑了。 「你講的到底是誰呢?」它問。「也許是我罷?

  即令你不錯,——但是你竟能當著我,說這樣的話嗎!現在說說你自己的智慧罷!」

  唉,親愛的生命!你於是再張開你的眼睛,我又似乎掉落在不可測知的深處一樣。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歌唱。但是當跳舞已完,少女們別去以後,他悲哀起來。

   「太陽早已西匿了。」他終於說;「草場上潤濕起來,森林裏吹來一陣冷氣。

  一個不可知之物在我旁邊沉思地凝視著我。怎樣! 查拉圖斯特拉還生存著嗎?

  為什麼而生存呢?什麼好處呢?憑什麼生活呢?什麼方向呢?何處呢?如何生活呢?

  繼續生活著,不是瘋狂嗎?——

  唉,朋友們,這是黃昏在我身上詰問,原諒我的悲哀罷!

  黃昏已經到來:原諒我,黃昏已經來到了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墳塋之歌
   「那裏是墳塋之島,沈默的地方;那裏也是我青春之墳塋所在,我要帶一個常綠的花繩做成的生命之圈往那裏去。」

  我心中計算已定,我便航過了海。——

  啊,你們,我的青春之形像與幻象啊!啊,你們,愛之眼波,你們,神聖的刹那啊!你們消逝得多快啊!現在我思念著你們,如我的親愛的死者一樣。

  我的最親愛的死者啊,一種安慰心靈的,激動淚泉的香氣,從你們那裏飄來。真的,它使孤獨的航海者戰慄而舒暢。

  我還是最富的,最被妒忌的,——我這最孤獨者!因為我曾佔有過你們,你們還佔有著我:告訴我,這樹上的金蘋果,可曾為別人像為我一樣地落下過呢?

  我還是你們的愛之遺產和繼承者。啊,我的最親愛的,我為紀念你們,開出一陣多色的野生的道德!

  啊,珍異而被祝福的奇物啊,我們是生來應當在一起的;你們走近我和我的渴望時,不像畏怯的鳥,——而像有信任的人走近有信任的人!

  是的,像我一樣,你們也是忠實和愛之永恆做成的。難道現在我得因你們的不忠實另稱你們一個名字嗎?神聖的眼波和刹那啊:我還不曾學過別的名字呢。

  真的,消逝者啊,你們死滅得太快了!但是,你們不曾逃避我,我也不曾逃避你們:我們之於我們互相的不忠實是無罪的。

  我的希望之鳥啊,他們為著殺我而縊死了你們!是的,惡總是向我的最親愛的你們射箭,——以貫穿我的心!

  而它已經中的!因為你們永是我的最親愛的,我的佔有物與佔有者:所以你們不得不早 天速死了!

  他們向我最易受傷的地方,向你們這些嬌嫩而如一瞥即逝之笑的,射出了他們的箭!

  但是,我要向我的仇敵說:殺人罪比起你們對我所做的,又算什麼大事呢!

  你們對我所作的惡,甚於一個殺人罪;你們奪去了我的不可補償的:——我向你們如是說。

  殺人的歌者,惡之工具,最無辜的你啊!我已經準備作一個最好的跳舞,而你的音調屠殺了我的狂熱!

  只有跳舞能使我說出最高貴之物的象徵:——但是,現在,這最高的象徵不曾被我的四肢說出!

  我的最高希望,終於不曾被啟示!我的青春之一切幻象與一切安慰都死了!

  我怎樣忍受了這一切呢?我怎樣擔受了克服了這些創傷呢?我的靈魂怎樣從那些墳塋裏又出來了呢?

  是的,我有一件不致受傷之物,一件裂開岩石的不能埋沒之物:這便是我的意志。它沉默地不變地經過許多年歲。

  我的老意志,它用我的腿邁步著;它的本性是無情的,不致受傷的。

  只有腳跟上,我才有受傷的可能。你,我的忍耐的意志啊,你永遠不變地存在著!你已經從一切墳塋裏找到出路了!

  你身上還有我的未實現的青春;你像生命與青春似地充滿著希望,坐在墳塋的黃色的廢丘上。

  是的,你永是我的一切墳塋之破壞者:我的意志,我敬禮你!只是墳塋所在的地方,才有復活。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歌唱。

 

自我超越
  大智者,你們稱推動你們,燃燒你們的是「求真之意志」嗎?

  我卻稱你們那意志為理解一切之意志!

  你們想使存在的一切成為可理解的:因為你們很有理由地懷疑著:這一切早就可以理解了。

  但是,存在的一切都得屈服於你們!你們的意志要如是。

  它應當恭敬而服從著精神,如精神之鏡子與形象。

  大智者啊,這是你們整個的意志,你們的權力意志;便是你們談說善惡和判斷價值的時候也是如此。

  你們想創造一個你們可以對著下跪的世界:這是你們最後的希望與最後的陶醉。

  不錯,愚昧者、民眾,——像一條推送著小船的河:在這小船裏,價值之判斷戴著面具莊嚴地坐著。

  你們曾把你們的意志與價值放在演變之河裏浮著;在民眾認為是善與惡的東西裏,我看出一個老的權力意志。

  啊,大智者,你們把這樣的客人放在小船上,而用奢侈的裝飾品與驕傲的名稱打扮了他們,——你們和你們的統治的意志!

  現在這條河推送著你們的小船前進:這河必須載著它。被衝破的波浪儘管白沫四濺地怒抗著船底,那有什麼重要呢!

  啊,大智者,你們的危險和你們的善惡之終結不是這條河,而是你們的意志,權力意志,——不竭的創造性的生命意志。

  但是,為使你們瞭解的我善惡之說教,我先把我的關於生命之說教與生物本性之說教告訴你們。

  我曾因為考察生物之本性,而在大大小小的路上跟隨它們,追逐它們。

  我在百面的鏡裏,捉住了生命之目光,使它不開口的時候,眼睛可以向我說話。而它的眼睛確曾說話。

  無論哪里,我發見了生物,我便聽到關於服從的話,一切生物必得服從。

  而這是第二件事:不解服從自己的人,便受別人的命令。

  這是生物的本性。

  而我聽到的第三件事是:命令難於服從。不僅因為命令者掮著一切服從者之重負,而這重負也許壓扁了他:——

  而且我看出一切命令是嘗試與冒險;當生物發出命令的時候,他便冒著生命之危險。

  是的,即當他命令自己的時候,他也得付與這命令以代價。他必得成為自己的法律之法官,報復者與犧牲。

  這是為何緣故呢?我曾自問。使生物服從或命令,而命令時也服從的是什麼呢?

  大智者啊,傾聽我的話罷!嚴格地考察:我是否已經進到生命的核心裏,直達了它的深處!

  無論何地我找到生物,我便找到權力意志;便在服從者之意志裏,我也找到了做主人的意志。

  弱者之意志說服了弱者,使他為強者執役;同時這意志也想成為更弱者的主人。這是他不願被剝奪的唯一快樂。

  弱者屈服於強者,以取得統治更弱者的快樂:同樣的,弱者屈服於他的權力意志,而為權力冒著生命的危險。

  冒險與生命之孤注便是強的犧牲。

  犧牲、服務與愛之眼波所在的地方,便也是做主人的意志。弱者取暗道潛入強者之堡寨和心裏,——而盜去權力。生命自己曾向我說出這秘密。 「看罷,」它說,「我是必得常常超越自己的。」

  不錯,你們稱這個為創造的意志,或是達到目的的,往較高較遠較複雜去的衝動;但是這只是一件事,同一個秘密。

  我寧死去,不願放棄這唯一之物;真的,只要有沒落和樹葉飛墜的地方,便有為權力而犧牲的生命!

  我必得成為爭鬥,演變目的和目的之反面:唉,誰猜出了我的意志,必也猜出了它遵循著的彎曲的途徑!

  無論我創造的是什麼,而我又如何地喜愛它,——我不久便成為它的對手與我的愛之對手:我的意志要我如是。

  便是你這求知者,只是我的意志之小路與足跡:真的,我的權力意志也跟在你的求真之意志的後面!

  誰談說著 「求存之意志」,便是不曾找到真理:那意志——

  是沒有的!

  因為不存在的不能有意志。但是,已存在的何能還追求著存在呢!

  只是生命所在的地方,即有意志:但是這意志不是求生之意志,——我鄭重地告訴你——而是權力意志!

  許多東西是被生物視為高於生命的;這種辨別就是權力意志的作用!

  這是生命一天給我的教訓:啊,大智者,我用這教訓解透了你們心裏的迷。

  真的,我告訴你們:不滅的長存的善與惡,——那是不存在的!依著它們的本性,善與惡必得常常超越自己。

  你們這些評價者,用價值與善惡之程式施行你們的權力:那裏面有你們的秘密的愛與你們的靈魂之光明,戰慄與泛溢。

  但是從你們的估價裏,長出一個較強的權力,一個新的自我超越:它啄破蛋與蛋殼。

  真的,誰不得不創造善惡,便不得不先破壞,先打碎價值。

  所以,最大的惡也是最大的善的一部份:但是這是創造性的善。——

  讓我們談論著罷,大智者啊,雖然談論是一件不好的事。

  但是沈默是更不好的;一切不被說出的真理變成毒藥。

  讓真理破碎了可破碎的一切罷!——須建的房屋多著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高尚的人
  我的海底是平靜的:誰猜到它藏著希奇的怪物呢!

  我的深度是不變的:但是它的浮泳著的謎與笑發著光亮。

  我今天遇著一個高尚而嚴肅的人,精神之懺悔者:啊,我的靈魂如何地笑他的醜陋啊!

  他胸部高挺,如吸氣似的,沈默地站著,這高尚的人。

  他懸了許多可怕的真理,那是他的獵獲物,他穿了破爛的華美的衣服;我看見他有許多刺,——卻沒有一朵玫瑰。

  他還不曾學到笑與美。這獵者憂鬱地從知識之森林裏回來。

  他剛和野獸鬥過:但他的嚴肅裏,還有一個野獸。——

  一個未被克服的野獸。

  他站著像一個將躍的虎;但是我不喜歡那些緊張的靈魂;

  也厭惡它們諱言一切的態度。

  朋友們,你們告訴我 「趣味是不宜討論的嗎」?但是,整個的生命是趣味之爭鬥!

  趣味同時是重量,天平與權者。生物想生存卻不為重量,天平與權者而爭鬥是不幸的!

  這高尚的人,如果他開始厭倦於他的高尚:那時候他的美才會開始;——只有那時候,我才願喜歡他,才覺得他合我的趣味。

  直到他背棄了他自己的時候,他才能跳過他的暗影,——真的,而跳入他的太陽裏。

  他坐在陰處太久了,這精神之懺悔者已經雙頰灰白了;他幾乎在期待中餓死。

  他的眼睛裏還有輕蔑,他的雙唇藏著厭倦。不錯,他現在休息著,但還不是在太陽底下。

  他應當像牛一樣;他的幸福應當有泥土氣息,而不是對於大地的輕蔑。

  我願看見他如一頭在犁前喘叫的白牛,它的喘叫應當讚頌大地的一切。

  他面部還是黑的;他的手之影子遮住了它。他的目光的意義還被掩在陰處。

  他的行為還是遮著他自己的陰影;行為遮暗了行為者。他還不曾克服他的行為。

  真的,我很喜歡的牛似的頸背;但是我願也看見天使似的眼睛。

  他應當忘卻他的英雄之意志:他應當不僅是一個高尚的人,而且是一個高舉的人:——乙太應當可以高舉他,這無意志的人!

  他曾克服過怪物,他曾解決過謎。但是他應當贖救他的怪物與謎,而使它們成為神聖的孩子。

  他的知識還不曾學會微笑,也不曾學會無妒忌;他的熱情之流還不曾在美裏平靜過。

  真的,他的熱望不應停頓而沉沒在滿足裏,而應在美裏!

  憐憫屬於偉大的人之慷慨。

  手臂放在頭上:英雄應當如此休息;應當如此克服他的休息。

  美正是英雄的最難的事。一切熱烈的意志不能抓到美。

  多一點,少一點:在這裏已算過分了,在這裏已算是太利害了。

  高尚的人啊,鬆懈了的筋肉,無鞍韉的意志;這是你們最難的事!

  當權力變成憐憫的,而下降到可見的地方,我稱這種俯就為美。

  我向你這權力者熱烈地要求美,甚至其他任何人。讓你的善良是你最後的自我勝利罷。

  我相信你能作各種的惡:所以我希望你為善。

  真的,我常笑那些因跛腿而自稱為善良的弱者!

  你應當仿效柱之道德:它愈升高,愈美麗而精巧;但是它的內在的抵抗力愈強大。

  是的,高尚的人啊,有一天你會美麗起來,而拿著鏡子照你自己的美。

  那時候你的靈魂因神聖的希望而激動起來;你的虛榮之中有崇拜!

  這是靈魂的秘密:英雄拋棄了靈魂以後,在夢裏——超英雄走近著他。——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文化之邦
  我在未來裏飛得太遠了:一種恐懼抓住了我。

  我望望四方,看啊!只有時間是我的唯一的同代者。

  於是我回轉身向後逃遁,——我加速地飛著。今日之人呀,因此我到了你們這裏,我到了文化之邦。

  我第一次用適宜的眼光與熱誠的希望來訪問你們:真的,我帶著渴望的心來的。

  但是以後怎樣呢?雖然我恐懼,——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的眼睛從不曾看見過這種塗彩之物。

  我不停地笑,同時我的腿和我的心還戰慄著: 「這裏竟是一切顏料罐之家鄉」——我說。

  今日之人啊,你們的面孔與四肢被耀目的顏色塗成各種樣式,我駭怪地看見你們坐在那裏!

  你們四周有五十面鏡子,阿諛而反映著你們這顏色之戲!

  今日之人啊,任何好的面具,不會勝於你們自己的尊容!

  誰能認出你們呢?

  你們身上原塗著過去的記號,又蓋上了新的記號:這樣,一切識密碼者不能解釋你們!

  即令有人會考查內臟:但是你們能使誰相信你們還有內臟呢!你們似乎是顏料與膠紙片塑成的。

  各個時代與各種人民都隔著你們的面罩混雜地偷看著:

  一切習慣與一切信仰從你們的手勢裏混雜地談說著。

  誰除去了你們的面罩、包布、顏色與手勢,便會在他面前看到一個可以嚇鳥之物。

  真的,我就是一個被嚇的鳥兒,曾見過你們的無顏色的裸體;當這骨骼向我秋波頻注時,我忙逃了。

  我寧願在地獄裏和過去的幽靈一同作工!——因為地獄裏的住民還比你們有內容些!

  今日之人啊,我的內心的痛苦是:既不能忍受你們的裸體,又不能忍受你們的穿著!

  真的,未來的不可知的焦急和一切使迷路的鳥戰慄之物,都比你們的 「實在」,使人安心些自在些。

  因為你們如是說:「我們完全是實在的,無信仰,也無迷信。」這樣,你們塞滿自己的口,而並沒有吞咽的咽喉。

  你們這些著色的人啊,你們怎能信仰呢?——你們是一切信仰之圖畫!

  你們是信仰之行動著的駁論和思想之四肢的脫節。你們這些實在者,我稱你們為不可信者!

  一切時代在你們的精神裏互相詈罵;一切時期之夢想與閒談遠比你們的醒著的理智更實在。

  你們是不生育的:所以你們缺乏信仰。生而創造者總有他的真實的夢與星球的信號。——他信仰著信仰!

  你們是半掩的門,掘墳穴的工人等候在外面。你們的實在便是 「一切值得死滅」。——

  啊,不孕的人們,活著的骸骨啊,你們在我面前站著。你們中間必定也有能夠自知的人。

  他說: 「當我熟睡的時候,也許上帝盜去了我什麼東西罷?

  真的,那很夠製造一個婦人的材料!

  我肋骨之貧瘦是奇特的! 」許多今日之人如是說。

  真的,今日之人啊,你使我發笑了!尤其是你們自己覺得驚詫的時候!

  如果我不能笑你們的自驚,而不得不吸千你們杯裏的作嘔的液體,我真是不幸的!

  但是我輕輕地載著你們,因為我有重負掮著;如果渺小的蠅停在我的重負上,那有什麼關係呢!

  真的,我的負擔並不因此更重些!今日之人啊,給我以最大的疲倦的不是你們。——

  唉,我還得同我的渴望爬上那裏去呢!我從每個山巔找尋我的故鄉。

  但是,無論何處,我找不到它。每一個城是我漫遊之過程,每一個門是我旅行之起點。

  我剛才曾被我的心推向這些今日之人,現在他們只是使我發笑的陌生人了;我從我的故鄉被逐出來。

  所以我只愛我的孩子們的故鄉,海外的尚未發現的地方。

  我吩咐我的帆永遠找尋著。

  我要向我的孩子贖罪,因為我是我的祖先的子孫;我也要用整個的未來,——贖回這個現在!——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無玷的知識
  昨夜月亮出來的時候,它在地平線上是那樣地沉重而飽滿:我覺得它似乎想誕生一個太陽一樣。

  但是它用它的懷孕說謊;然而我寧信月中的男子而不信婦人。

  不錯,這畏怯的夜遊者也不甚有男子氣概。真的,他帶著一副壞心思經過屋頂。

  因為這月中的修道士是充滿著貪欲與妒忌的;他貪想著大地與愛人之一切快樂。

  不,我不愛它,這屋簷下的貓!我厭惡那些在半開的窗外的偷視者!

  它虔信地沈默地在星之地毯上走過:——但是我厭惡那些悄悄地步行,而不使刺馬具作響的人們。

  誠實者之步武必有聲音;但是貓卻用逃遁的步伐走著。看罷,月亮像貓似地不誠實地前進著。——

  敏感的偽善者, 「找尋純知者」,我給你們這個譬喻。我稱你們為肉欲者!

  你們也愛大地與大地的一切:我曾猜透了你們!——但是,你們的愛裏有羞恥,也有壞心思。——你們像月亮。

  人們說服了你們:使你們的精神輕蔑大地的一切,但是還不曾說服你們的內臟:然而這內臟卻正是你們身上的最強者!

  ……而這便是我所謂對於萬物的無玷的知識:對於萬物,別無希望,只求能夠躺在它們旁邊,如百眼的鏡子一樣!

  啊,敏感的偽善者啊,肉欲者呵!你們的希望裏缺少天真:所以你們譭謗希望!

  真的,你們之愛大地不及樂於創造的創造者與生育者!

  天真何在?天真在有生育之意志的地方。誰想創造高出於己之物,我便認為他便有最純潔的意志。

  美何在?美在我必得用整個意志去 「意志」的地方;在我願愛、願死滅使形象不僅是一個形象的地方。

  愛與死是自古以來成雙捉對的。求愛之意志:那便是預備死。怯懦者,我向你們如是說!

  但是你們認為你們斜行而衰弱的目光是 「沉思」!而怯懦者之目光可以接觸的一切是「美」!啊,你們污穢了高貴的名字!

  無垢的人啊,純知者啊,你們所得到的詛咒便是你們的永不生育:雖然你們沉重而飽滿地躺在天邊!

  真的,你們嘴裏充滿高貴的語言;而你們妄想我們相信:

  你們的心靈泛溢著。逛語者啊!

  但是我的語言是粗糙的不值價的不成形的:我喜歡拾起你們盛宴時掉落在桌下的食物。

  我用這個已足夠把真理告訴偽善者了!真的,我的魚刺,空殼與冬青葉,應當使你們的鼻作癢,偽善者啊!

  在你們與你們的盛宴的周遭,空氣是惡濁的:因為你們的欲念,誑語與神秘是在空氣裏!

  先敢於信仰你們自己——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內臟罷!不自信者永是誑者。

   「純潔的人」啊,你們在自己面前放了一個上帝的面具;

  你們的可怕的蛇在一個上帝的面具後面爬著。

  真的, 「沉思者」呵,你們真會欺騙呢!查拉圖斯特拉也被你們的神聖的皮所蒙蔽;他不曾猜到怎樣的蛇填滿在這皮裏。

  找尋純知者啊,在你們的遊戲裏我似乎曾看見一個上帝的靈魂!我不曾知道有比你們的偽造還更好的藝術!

  我們間的距離給我蒙住了蛇之穢物與惡臭,藏住了爬伏在那裏的一個四腳蛇之肉欲的詭計。

  但是,我走近了你們:接著,白晝為我來到了,——而現在它也為你們來到了,——月亮之愛更是要完結了!

  看那裏罷!它在黎明之前驚詫得泛白了!

  因為紅日已經到來,——它對於地球的愛也已經到來!

  太陽整個的愛是天真,是創造性的渴望!

  看那裏罷,黎明不耐煩地來到海上!你們不感到它的愛之焦渴與熱喘嗎?

  它想吸飲海,而把海從深處提到它的高度:同時,海之渴望貢獻著無數的乳房。

  因為海願被太陽之渴所吻吸;它想變成空氣,高度,與光明之通路,甚至變成光明!

  真的,我也如太陽一樣,愛生命與一切深海。

  而我稱這個為知識:一切深的要被提到——我的高度!——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第四卷
學者
  當我睡著的時候,一個小羊咬吃我額上的長春藤之花圈。——它一面吃,一面說:「查拉圖斯特拉不再是一個學者了!」

  接著,它便不屑地驕傲地離去:這都是一個孩子告訴我的。

  我愛躺在這裏,孩子們傍著壞牆在薊草與紅罌粟裏遊戲的地方。

  對於孩子們與花草,我仍然是一個學者。他們作惡時也是天真的。

  我不再是羊群的學者:我的命運要我如是。——讓這命運被祝福罷!

  事實是這樣:我離去了學者的家,我曾把門惡狠狠地帶上。

  我的挨餓的靈魂坐在他們桌旁太久了!我對於知識的態度不是如壓碎核桃一樣,而他們卻正如是。

  我愛自由和清鮮地方的空氣。我寧愛甜睡在牛皮上,而不在他們的榮譽與威嚴上!

  我因我的思想而燒紅了灼痛了:它們常常阻斷我的呼吸。

  於是我必得到露天裏去,離開一切的塵室。

  但是,他們冷靜地坐在涼爽的陰處:無論在哪里,他們只做觀客,決不坐在太陽射著石階的地方。

  他們像那些張著口在街上看人的閑走者:這樣,他們等候著,張著口看別人的思想。

  誰用手撫觸他們,他們像麵粉袋一樣,不自覺地在四周揚起一些灰塵。但是誰猜到他們的灰塵,是從穀裏,從夏日田地之金色幸福裏來的呢?

  當他們自信為聰明的時候,那些簡短的格言與真理簡直使我毛豎:他們的智慧常有泥沼的氣息;真的,我已經聽到他們的智慧裏的蛙鳴了。

  他們是很能幹的,他們有很精巧的手指:我的單純與他們的複雜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手指知道抽線,作結,與紡織:所以他們編打著精神之襪!

  他們是很好的鍾:假若別人留心把它們適宜地扭緊!於是它們不錯地指出時刻,而響出一個謙卑的滴答。

  他們像磨坊與碎穀器似地工作著:讓人們拋一點穀進去罷!——他們知道磨碎殼而使它成粉。

  他們善於互相監視著彼此的手指,彼此不相信任。他們發明一些小策略,偵視著那些知識已跛的人,——他們蜘蛛似地等候著。

  我常見他們小心地預備毒藥;而用玻璃手套掩護著自己的手指。

  他們知道玩擲假的骰子,而我常見他們熱心地玩擲著,以致汗流如洗。

  我與他們互不相識,他們的道德之可厭,甚於他們的虛偽與他們的假骰子。

  當我與他們共住時,我住在他們之上。因此他們恨我。

  他們不願知道有人在他們頭上走著;所以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泥木與穢物。

  這樣,他們喑啞了我的腳步之聲音:而直到現在,最大的學者最不曾聽到過我。

  在我與他們之間,他們放了人類之一切弱點與錯

  誤:——在他們的住宅裏,這個被稱為「假天花板」。

  但是,無論如何,我與我的思想在他們頭上走著:即令我踩著我自己的弱點,那還是在他們與他們的頭上。

  因為人類是不平等的:正義如是說。我所意志的事,他們沒有意志的權利!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詩人
  「自從我更認識肉體以後,」——查拉圖斯特拉向他的一個弟子說,——「精神之於我僅成了某種範圍內的精神;而一切不變之物——那只是象徵。」

  「我曾聽到你這樣說過,」弟子說;「那次你曾加上一句:「但是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了。」為什麼你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呢?」

  「為什麼?」 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問為什麼嗎?我不是隨便讓別人問為什麼的人。

  難道我的經驗,才只是昨日的嗎?很久以來,我已用經驗考察過我的論據了。

  難道我必得是一個記憶之桶,以留住我的許多理由嗎?

  我已經很不容易留住我的意見呢;許多鳥兒展翼飛了。

  但是,有時候我的鴿籠裏也有一個迷路的鳥。它於我是陌生的;當我的手去捉它時,它戰慄著。

   查拉圖斯特拉從前曾向你說過什麼呢?詩人們太善於說謊嗎?——但是查拉圖斯特拉自己也是一個詩人。

  你相信他對於這點是說著真話嗎?為什麼你相信他呢?」

  弟子答道:「我信任 查拉圖斯特拉。」但是查拉圖斯特拉搖搖頭笑了。

  「信仰不能神聖化我,」他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信仰。」

  但是假定有人十分誠實地說,詩人們太善於說謊:他是有理的。——我們太善於說謊了。

  我們知道的事情不少,而我們是笨拙的學習者:所以我們必得說謊。

  哪一個詩人不曾偽造他的酒呢?許多毒液曾在我們的地窖裏預備;許多不可形容之物曾在那裏完成。

  因為我們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們由衷地喜歡癡子,尤其是癡呆的少婦!

  我們渴想知道老婦們晚間互述的故事。我們稱這個是我們身上的永恆的女性。

  我們似乎以為有一條秘密的知識之通路,而這路是不容稍有知識的人通過的:所以我們相信民眾和它的「智慧」。

  但是詩人們都相信:誰伸著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總可以學到一點天地間的事。

  如果他們得到一點纏綿的情感,他們便相信大自然也戀愛了他們:

  便相信大自然潛行到他們的耳朵裏,低說著秘事與情話:

  他們在別人前以此自豪,以此為榮!

  唉,天地間許多事情,只有詩人們才夢想過!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為一切神是詩人之寓言與造作!

  真的,我們總被引向高處,——換言之,被引向白雲之鄉:在那裏,我們安放我們的多色的氣球,而稱它們為神與超人:——

  他們都夠輕,可以坐在這種座位上!——這些神與超人。

  唉,我如何地厭倦於一切無內容被強稱為實在的東西啊!

  唉,我如何地厭倦于詩人們啊!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以後,他的弟子悻悻地沈默著。查拉圖斯特拉便也不再發言;他收視向內,如望著遠處一樣。最後他歎息了,他吸了一口氣。

  「我屬於今日與過去,」他於是說;「但是我身上有屬於明日後日與未來之物。

  我已厭倦於舊的新的詩人:我認為他們都太淺薄,都是沒有深度的海。

  他們不曾深思過;所以他們的感情不曾直達到深底。

  一點淫樂,一點煩惱:這是他們最好的思索。

  我認為他們的豎琴之聲音只是鬼魅之呼吸與逃遁;直到現在,他們從聲音的熱誠裏曾了解了什麼呢!——

  他們對於我,還不夠清潔:他們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們願被認為和解者:但是我認為他們是一些依違兩可者,好事者,不徹底者與不潔者!

  唉,我在他們的海裏,拋下我的網,想捉好魚;但是我總拖出一個古神之頭。

  這樣,海把一個石塊贈給餓者。他們自己也像從海裏來的。

  不錯,那裏面也有珍珠:這更使他們像堅硬的介殼類。在他們身上,鹹的泡沫代替了靈魂。

  他們從海學得了虛榮: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虛榮者嗎?

  即在最醜的牛前,它也展開它的屏;它決不厭倦於展開它的銀與絲的花邊扇。

  牛輕蔑地望著,它的靈魂靠近著沙地,更靠近著叢林,最靠近著泥沼。

  美與海與孔雀之屏,于它何有呢!這是我貢獻給詩人們的譬喻。

  真的,他們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虛榮者與一個虛榮之海!

  詩人之精神需要觀客,即令觀客是一些牛!——

  但是我已經厭惡這精神了;我看出他們自厭的時候也快要到來。

  我已經看見詩人們改變了,詩人們的目光轉向自己。

  我已經看見精神之懺悔者出現:他是從詩人中生出來的。」——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大事變
  海裏有一個島——距查拉圖斯特拉的幸福之島頗近——那上面有一個永遠冒煙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婦人,都說這島是阻住地獄之門的岩石:而那穿過火山而下的狹路是直達這門的。

   查拉圖斯特拉留住在幸福之島上時,一隻船來到這火山冒煙的島旁碇泊;它的船員便登岸去獵兔子。但是船長和水手們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穿過空地,走向他們,他清晰地高呼著:「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簡直是時候了!」

  當這形象走近了他們時,——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們很驚奇地認出了 查拉圖斯特拉;因為除船長外,他們都曾見過查拉圖斯特拉,他們如一般人一樣地愛查拉圖斯特拉:

  同量的愛和畏懼被混合在一起。

  「看罷!」老舵手說,「 查拉圖斯特拉往地獄去了!」

  正當這些水手們碇泊火焰之島的時候,幸福之島上確已有查拉圖斯特拉失蹤的謠言;他的朋友們被人詢問時,答道: 查拉圖斯特拉夜間趁船離去,不曾說明他的方向。

  這樣,一種憂慮蔓延著。三天後這種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們的敘述,——於是一般人都說魔鬼把 查拉圖斯特拉抓住了。他的弟子們卻笑而不信;其中一個並且說:「我毋寧相信查拉圖斯特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們的靈魂之深處卻充滿著悲哀與渴望:第五日查拉圖斯特拉又出現在他們中間,他們自然快樂極了。

  這是 查拉圖斯特拉與火犬談話之記錄:

  「地球有一層皮;」他說,「而這層皮有許多病。例如,這許多病的一種名叫「人類」。

  這許多病的另一種名叫火犬:關於這火犬,人類讓自己互說了許多誑語。

  為著深究這秘密,我越過大海;我已經看見了裸體的真理,真的!從腳裸到頸的真理。

  我現在知道了關於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僅是老婦人害怕的,推翻與反叛之魔鬼的真理。

  「火犬啊,從你的深處出來罷!」我這樣喊,「供認你的深度究竟多麼深罷!你從何處取得你的吐唾物呢?」

  你豐滿地飲吸著海:你的語言之鹽性告訴看我!真的,你這深處的犬,取食於地面太多了!

  我至多把你當成大地之腹語者:而當我聽到推翻與反叛之魔鬼說話時,我總覺得它們像你:鹽性的,欺騙的,淺薄的。

  你們知道怎樣叫吠和怎樣用灰屑遮暗天空!你們是最上等的誇大狂者,你們充分地學會了使污泥沸騰的藝術。

  無論何處,你們必使污泥和腐爛,空洞而被壓之物,跟隨著你們:它們想取得自由。

  「自由」是你們最喜歡的呼聲:但是當「大事變」被包圍在許多叫吠與煙霧裏時,我對它們便失卻了信仰。

  親愛的地獄之善鬧者啊!相信我罷,最大的事變——那不是我們最喧吵的,而是我們最沈默的時刻。

  世界不繞著新鬧聲之發明者而旋轉,它繞著新價值之發明者而旋轉;它無聲地旋轉著。

  所以供認了罷!當你的鬧聲與煙霧消散了的時候,所獲的結果是極不足道的。一個城市變成了木乃伊,一個石像倒在泥裏,又算什麼呢!

  我再向石像之破壞者補說這句話。拋鹽入海,推倒石像在泥裏,那是最大的瘋狂。

  石像躺在你們的輕蔑之泥裏:但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氣勃勃的美,要從輕蔑中誕生出來!

  它現在用更神聖的輪廓再站立著,那輪廓所表現的痛苦使它誘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壞者啊,它還得謝謝你們曾推翻了它呢!

  我把這忠告給帝王與教堂與一切年齡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讓你們被推翻,而再返於生命,而使道德再回向你們罷!」

  我在火犬前如是說:於是它慍然地阻止了我,問道:「教堂?那到底是什麼?」

  「教堂嗎?」我答,「那是一種國家,是最作誑語的那一種。但是別多講罷,偽善之犬啊!你當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類!

  國家像你一樣,是一頭偽善之犬;為使人相信它的話來自萬物之源,它像你一樣地善於用叫吠與煙霧發言。

  因為國家無論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獸;而一般人也認為它是的。」

  我說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亂叫亂動起來。「怎樣!」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獸嗎?而一般人竟承認嗎?」它從喉管裏吐出多量的氣體和可怕的鬧響,我以為它會被憤怒與妒忌所窒息。

  最後,它終於平靜下來,它的喘息也減輕了;但是它剛不出聲,我便笑著說:

  「火犬,你發怒了:所以我對你的判斷是不錯的!

  為著使我維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說另一個火犬的故事罷:

  它倒是真從大地的心裏說話。

  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煙霧與熱唾,于它有何用處呢!

  笑像一片彩雲似地從它飛去;它反對你的逆氣、吐嘔與腹痛!

  但是它的金與笑,——它自大地的心裏取來:因為,索性讓你知道罷,大地之心是金的。」

  火犬聽到了這些話,它再不能繼續聽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幾聲「哇哇」,爬向洞裏去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敘述。但是弟子們幾乎不曾傾聽他:他們迫切地想向他談說水手們,兔子與那飛跑的人。

  「我應如何解釋呢!」 查拉圖斯特拉說。「我那時真是一個鬼魅嗎?

  但是那無疑地是我的影子。你們當然曾聽到過旅行者與他的影子罷?

  一件事卻是無疑的:我必得更嚴厲地抓住它;——否則它終會損傷我的名譽。」

   查拉圖斯特拉又驚詫地搖搖頭。「我應如何解釋呢!」他重述著。

  「為什麼那鬼魅喊著:「現在是時候了!現在簡直是時候了!」

  對於什麼事情,——現在簡直是時候了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蔔者
  「——我看到一個無邊的悲哀降到人間。最好的人物已疲倦於自己的工作。

  一個學說流行著,一個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每個丘陵都回應著:「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不錯,我們曾收穫過:但是為什麼我們的果實腐爛了,變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惡的月亮裏落下了什麼嗎?

  我們的工作只是虛無,我們的酒變成了毒藥,散佈惡運的凶人萎黃了我們的田地和我們的心。

  我們都枯涸了;假如火墮在我們身上,我們便會灰屑似地變成微塵:——是的,我們也使火疲乏了。

  一切泉水為我們乾涸了,海已經退去。整個的地要裂開,但是深谷不願吞埋我們!

  「唉!我們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們的怨訴如是說。而這怨訴只在平淺的泥沼上回顧著。

  真的,我們也懶得死了;現在我們還醒著而生活下去,在死穴裏。」——

   查拉圖斯特拉聽到一個蔔者如是說;這預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變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著;他成為蔔者所說的人們之一。

  「真的」,他向弟子們說,「這長期的黃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間了。唉,我將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過這漫漫的黃昏呢!

  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裏窒息呢!它還得是遼遠的世界與黑夜的光明呢!」

  這樣 查拉圖斯特拉因他在此地而到處漫走著;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飲;他不休息,也不發言。最後,他竟熟睡起來。但是他的第子們坐在他旁邊,整夜地守著,焦急地等候著他再醒悟,再發言,和他的痛苦的痊癒。

  這便是 查拉圖斯特拉醒後向弟子們的說教;但是他們覺得他的聲音來自遠處。

  「朋友們,傾聽我所做的夢罷,幫助我猜透它的意義罷!

  這夢對於我還是一個謎;它的意義被藏閉在它裏面,還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頂上飛翔。

  我夢到我整個地拋棄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獨的山上,成了守夜者與守墳者。

  在那裏我守著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裏充滿了它的勝利的錦標。消失了生命穿過玻璃棺望著我。

  我吸著永恆之雜著灰的氣息:我的多塵的靈魂被重壓著。

  誰能在這地方輕減他的靈魂呢!

  半夜的光明包圍著我;孤獨也坐在它旁邊;第三還有斷續地喘著氣的死的沈默,我最壞的朋友。

  我攜帶著鑰匙,一切鑰匙的最鏽者;我知道怎樣開最會作恨聲的門。

  當兩扇門葉開的時候,它的聲音如啞劣的蛙鳴似地,傳遍了長的走廊:這夜鳥悻悻地叫著,它不願被驚醒。

  但是當一切沒有聲響,而我獨自坐在這不懷好意的沈默裏的時候,這再來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

  這樣,時間慢慢地蠕動著,假若還有所謂時間: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門被敲擊了三聲,如雷響一樣,甬道便也回應了三次:於是我走向門邊。

  嚇!我喊道,誰載著自己的灰上山來了呢?嚇!嚇!誰載著自己的灰上山來了呢?

  我轉動了鑰匙,我推著門,我努力地推著而力竭起來。但是那門一點也不曾開。

  那時候,一陣大風暴撲開了兩扇門葉:它尖銳地呼嘯著,狂刮著,拋給我一個黑棺:

  在呼嘯中,在喧鬧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個笑。

  千百個孩子的,天使的,梟鳥的,瘋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醜臉對著我大聲笑駡。

  我怕極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駭呼了,我從不曾那樣駭呼過。

  但是我自己的呼聲驚醒了我:——我恢復了知覺。」——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他的夢,便沈默著: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夢應如何解釋。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來,握著查拉圖斯特拉的手說道:

  「啊, 查拉圖斯特拉,你自己的生活給我們解釋了這個夢。

  你自己不就是那陣風,銳呼著撲開死神之門嗎?

  你自己不就是那個黑棺,充滿著多色的惡與生命之天使的醜臉嗎?

  真的, 查拉圖斯特拉如千百個孩子的笑一樣,走到每個死者的室裏,去笑一切守夜者守墳者和叮噹作響的管鑰匙者。

  你用你的笑使他們恐懼而推倒他們;昏迷與醒悟證明你對於他們的權力。

  即令那長期的黃昏與致命的疲倦到來,你不會從我們的天空消失,你這生命的肯定者!

  你曾使我們看到新的星球與夜間的新光耀;真的,你把你的笑像多色的幕帳一樣張在我們頭上。

  現在孩子的笑將永自棺裏傳出來;現在一陣烈風會來,它會克服了那致命的疲倦:你自己便是它的保人與卜者!

  真的,你夢見了他們,你的仇敵:這是你最痛苦的夢。

  但是,既然你從他們那裏醒來,而恢復了知覺,他們也會自己醒來,——而來就你!」——

  這弟子如是說;其餘的弟子便緊繞著 查拉圖斯特拉,握著他的手而想勸他離開他的床與他的悲哀,而常態地跟他們一起生活。但是查拉圖斯特拉目光陌生地起坐在床上。他像一個久別重歸的人一樣,凝視著弟子們,而考察他們的面孔;他還不能認出他們。直到他們扶起他站著,他的眼睛才突然變了;他弄清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撫著長須,用洪大的聲音說:

  「好罷,這一切都會合時宜地到來;朋友們,留心給我們快快地預備一頓美餐罷!我想這樣贖回我的惡夢!

  但是那蔔者應當與我共飲共食:真的,我將告訴他一個可以自沉的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接著他很久地注視著那釋夢的弟子的面孔,而搖搖頭。——

 

贖救
  有一天,查拉圖斯特拉經過大橋,殘廢者與乞丐圍住了他。

  一個駝背者向他說:

  「看啊, 查拉圖斯特拉!一般人都向你請教了,信仰你的學說了:但是為使他們完全相信你,另一件事是必要的。——你必得也說服我們這些殘廢者!這裏有一個很好的選擇,真的,有一個可以多方面把握著的機會!你可以使盲者重見太陽,跛者再跑路;你可以輕減那背上負擔太重的人:——我相信這將是使殘廢者相信 查拉圖斯特拉的真方法!」

  但是查拉圖斯特拉向這發言者如是答道:「誰取去了駝背者的駝背,同時也取去了他的精神:——一般人這樣說。如果盲者重獲光明,他便會看見大地上許多壞事:因此他詛咒那使他病癒的人。誰使跛者跑路,便給跛者以最大的損害;因為他剛知道跑路時,他的惡便會自由地走出來:——這都是人們對於殘廢者的說法。當人們汲取 查拉圖斯特拉的意見時,查拉圖斯特拉為什麼不也汲取一般人的意見呢?

  自從我住在人群裏,我便發現:有人少了眼睛,別一個少了耳朵,第三個人沒有腳,還有許多人失去了舌頭或鼻子,甚至於失去了頭顱。但是,我認為這只是最小的惡。

  我看見,我曾看見更壞的可怖的事情,我不願全說,但我又不願全不說:——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東西卻太多,——有些人僅是一個大眼睛,一個大嘴巴,一個大肚子,或是別的大東西,——我稱他們為反面的殘廢者。

  當我離別了孤獨,第一次經過這橋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注視著,最後我說:「這是一個耳朵!這是一個與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審察:不錯,耳朵後還蠕動著一點可憐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這大耳朵生長在一個瘦小的莖上,——而這莖便是一個人!誰在眼睛上再戴著眼鏡,便可以認出一個妒忌的小面孔;並且還有一個空洞的小靈魂在這莖尖上搖擺著。但是一般人告訴我:這大耳朵不僅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偉人,是一個天才。不過一般人說起偉人的時候,我從不相信他們。——我堅持著我的信念:這是一個「一切都太少一件東西卻太多」的反面的殘廢者。」

   查拉圖斯特拉向駝背者和駝背者所代表所辯護的人說完以後,他很不高興地轉向弟子們說:

  「真的,朋友們,我在人群裏走著,像在人類之斷片與肢體裏一樣!

  我發現了人體割裂,四肢拋散,如在戰場上屠場上似地,這對於我的眼睛,實是最可怖的事。

  我的眼睛由現在逃回過去裏:而我發現的並無不同:斷片,肢體與可怕的機緣,——而沒有人!

  大地之現在與過去——唉!朋友們,——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如果我不能預知那命定必來之物,我簡直不能生活。

  預知者,意志者,創造者,未來之本身和達到未來之橋。唉,在某種意義上,站在這橋頭的殘廢者:這一切都是 查拉圖斯特拉。

  你們常常自問:「查拉圖斯特拉對於我們是什麼呢?我們怎樣稱呼他呢?」如我一樣,你們把問題作自己的答語。

  他是允諾者嗎,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嗎,或是繼承者?收穫嗎,或是犁刃?醫生嗎,或是新愈者?

  他是詩人嗎,或是求真者?解放者嗎,或者克服者?好人嗎,或是壞人?

  我在人群裏走著,像在未來之斷片裏一樣:這未來是我看見的未來。

  我整個的想像與努力,是組合斷片與謎與可怕的機緣的統一之物。

  如果人不是詩人,猜謎者與機緣之拯救者,我怎能忍受為人呢!

  拯救過去的人們,而改變「已如是」為「我曾要它如是」:——這才是我所謂贖救!

  意志,——這是解放者與傳遞喜訊者的名字:朋友們,我曾如是教你們!現在也學得這個罷:意志自己還是一個囚犯。

  對於一切已成的,無力改變:所以它對於過去的一切,是一個惡意的觀察。

  意志不能改變過去;它不能打敗時間與時間的希

  望,——這是它的的最寂寞的痛苦。

  意志解放一切:但是它自己如何從痛苦裏自救,而嘲弄它的囚室呢?

  唉,每一個囚犯都變成瘋子!被囚的意志也瘋狂地自救。

  它的憤怒是時間不能倒退;「已如是者」——便是意志不能踢開的石塊。

  所以意志因惱怒而踢開許多石塊,它找著不感覺到惱怒的人而施行報復。

  這樣,意志這解放者成為一個作惡者,它對於能忍受痛苦的一切施行報復,因為它自己不能返於過去。

  這才是報復:意志對於時間與時間之「已如是」的厭惡。

  真的,我們的意志裏有一個大瘋狂;這瘋狂之學得了精神,成為對於人類的一切的詛咒!

  朋友們,報仇的精神:那是直到現在人類之最好的思考;

  而痛苦所在的地方,便也應有懲罰。

  「懲罰,」這是報復的自稱:它用一個誑字藏著一個好心。

  既然意志者因不能向後運用意志而痛苦:所以意志與生命應被認為是懲罰。

  現在一片一片的雲堆積在精神上:直到瘋狂說教起來:

  「一切死滅,所以一切值得死滅!

  「這時間之律:時間必得吞食它的孩子,卻正是正義」:瘋狂如是說教。

  「萬物是依照正義與懲罰而道德地安排著的。啊,何處是萬物之潮裏和「生存」懲罰之潮裏的拯數呢?」瘋狂如是說教。

  「如果永恆的正義存在,拯救是可能的嗎?唉,已如是這石塊是不能移動的:一切懲罰必得也是永恆的!」瘋狂如是說教。

  「任何行為不能被毀滅:它怎能被懲罰解除呢!「生存」懲罰裏的永恆之物——是生存必得永恆地再是行為與罪過!

  除非意志終於自救,或意志變成不意志」:——但是,兄弟們,你們知道這個瘋狂的寓言!

  當我告訴你們:「意志是創造性的」,我曾引導你們遠離了這些寓言的故事。

  一切「已如是」都是斷片與謎與可怕的機緣,——除非創造性的意志補說:「但是我曾要它如是!」

  ——除非創造性的意志補說:「但是我要它如是!我將要它如是!」

  它已經如是說過了嗎?而它什麼時候才如是說呢?意志已從它自己的瘋狂裏得救了嗎?

  意志已是它自己的拯救者與傳遞喜訊者嗎?它忘卻了報復之精神和切齒的憤怒嗎?

  誰教它與時間講和了呢?誰把那比講和更高之物教了它呢?

  意志,這權力意志,必得追求比講和更高之物:——但是它如何可能呢?誰教它向後意志呢?」

   查拉圖斯特拉說到這裏,忽然如一個為極度驚駭所襲擊的人一樣,停止了他的說教。他用畏懼的眼睛望著弟子們;他的目光箭似地穿透了他們的思想與思想後的思想。但是一會兒他又笑起來,平靜地說道:

  「生活在人群裏是難的,因為沈默是難的。尤其是對於一個好說話的人。」——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駝背者藏著面孔傾聽了這段談話:當他聽到查拉圖斯特拉的笑聲,他好奇地抬起眼睛慢慢地說:

  「為什麼 查拉圖斯特拉向我們說的話,和向弟子們說的不同呢?」

  查拉圖斯特拉答道:「這有何可怪呢!我們應當用彎曲的方法向駝背者說話!」

  「很好,」駝背者說;「我們也應當向學生們傳授學說。」

  但是 查拉圖斯特拉為什麼向弟子們說的話,——和向自己說的不同呢?——

 

人間的智慧

  高處不可怕,而斜坡是可怕的!

  在斜坡上,目光向下瞰望,而手卻向上攀援。這雙重的意志使心昏眩。

  唉,朋友們,你們能猜到我心裏的雙重意志嗎?

  我的斜坡與危險是我的目光向上投射,而我的手卻想懸掛在、支持在——深處!

  我的意志執著於人類,我用鎖鏈使我與人類連系著,因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裏去。

  所以我盲目地住在人群裏:好似我全不認識他們:目的只在使我的手不完全失去對於硬物的信仰。

  我不認識你們這些人:這種黑暗與安慰常常包圍著我。我為著每一個流氓,坐在樁廊前,我問:「誰要欺騙我呢?」

  我的第一宗人間的智慧是:讓我自己被欺騙,而不使我自己防衛著欺騙者。

  唉,如果我對抗人群而自衛著,人群怎能做我的氣球之鐵錨呢!我將很容易地被奪去,被吸向高遠的地方!

  這種神意統治著我的命運,我必得沒有先見之明。

  誰不願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學用一切杯兒飲水;誰想在人群裏保持清潔,便得學用污水自洗。

  而這是我常常自慰的話:「勇敢些!鼓舞起來罷!老而益壯的心!你在一個惡運裏的失敗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罷!」

  我的第二宗人間的智慧是:我忍受虛榮者甚於驕傲者。

  被中傷的虛榮不是一切悲劇之母親嗎?但是,驕傲被中傷的地方,一種勝於驕傲之物成長著。

  生命要成為好戲,它必得有好的表演:因而必得有好角色。

  我覺得一切虛榮者是好角色:他們表演著而要別人看他們,——他們整個的精神是在這意志裏。

  他們互相表演,互相發現;我喜歡在他們旁邊看著生命,——這可以治好憂鬱。

  所以我忍受虛榮者,因為他們是我的憂鬱之醫生;因為他們把我與人群連系著如把我與戲劇連系著一樣。

  並且誰能測到虛榮者之謙卑的整個深度呢!我對他是善意的,而同情於他們的謙卑。

  他要從你們學到自信;他以你們的目光自養,而在你們掌裏採食你們的讚頌。

  只要你們因讚頌他而說誑,他便喜歡聽信你們的誑語:因為他的心從最深處歎息著:「我是什麼呢!」

  如果真正的道德是不自知:好罷,虛榮者不自知其謙卑!——

  我的第三宗人間的智慧是:不讓你們的畏怯使我厭倦于惡人的表演。

  我極樂於看炎熱的太陽所孕育的奇跡:虎與棕櫚樹與響尾蛇。

  在人群裏,炎熱的太陽也有好的孵化,惡人裏也有許多奇物。

  不錯,我覺得你們中間的智者,並不真正地聰明:同樣地,我也覺得人群中的惡者,也不如傳說之甚。

  我常常搖著頭自問:響尾蛇,你們為什麼還搖響你們的尾巴呢?

  真的,惡也還有一個未來!最熱的南方還未曾被人發現。

  現在許多已經被稱的極惡之物也不過十二尺寬、三個月久罷了!但是有一天世界會有更大的龍到來。

  為使超人也得有他的龍,非超龍不足以稱超人:許多炎熱的太陽還得灸照卑濕的太古的森林!

  你們的野貓必得演進為虎,毒蛙為鱷:因為好獵人必得有好獵物!

  真的,善良者正直者啊,你們有許多可嗤笑處,尤其是你們對於所謂「魔鬼」的畏懼!

  你們的靈魂對於偉大太陌生了,你們會覺得善裏的超人也是可怖的!

  你們這些智者與學者啊,你們將逃避智慧之炎日,而超人卻正在那裏高興地洗浴自己的裸體!

  你們這些我所親見的高等人啊!這是我對於你們的疑惑與我的秘密的笑:我猜到你們仍會喊我的超人做魔鬼!

  唉,我對於這些高等的人和最好的人已經厭倦了:我渴望從他們的「高處」上升得更高些更遠些,直達超人!

  當我看見這些最好的人裸著的時候,我不禁戰慄起來:於是我的翼載著我飛往遼遠的未來去。

  往更遼遠的未來去,往藝術家從未夢想過的更南的南方去:在那裏,神們以穿衣為可羞!

  啊,鄰人們啊,同伴們啊,我願你們化裝著打扮起來,虛榮的,可敬的,如那些善良者正直者一樣,——

  我也要化裝坐在你們一起,——使我不能認出你們或自己:這是我最後一宗人間的智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最沈默的時刻
  朋友們,什麼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呢?你們看出我被擾亂了,被推進著,不自願地服從著,而準備離去,——唉,準備離去你們!

  是的, 查拉圖斯特拉必得再回到他的孤獨裏去:但是這次歸洞的熊是不快樂的!

  什麼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呢?誰命令著我呢?——唉,我的發怒的情婦要我如是;它已向我說過了;我曾把它的名字告訴過你們嗎?

  昨夜黃昏時候,我的最沈默的時刻曾向我說話:這便是我的潑悍的情婦的名字。

  事情如是發生的:——因為我必得全部告訴你們,使你們對這匆匆離去的人不致心腸太硬!

  你們知道睡著的人之恐懼嗎?

  他從頭到腳地害怕了,因為他沉落著而夢正開始。

  我向你們說這句話當一個譬喻。咋夜在那最沈默的時刻,夜沉落了,夢開始了。

  時針前進著,我的生命之鍾呼吸著,——我從不曾覺得我四周如此沈默過;因此我的心害怕了。

  於是我聽到這句無聲的言語:「 查拉圖斯特拉,你知道那個嗎?」——

  我聽到這低語便驚呼起來,血退出了我的面孔:但是我不做聲。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 查拉圖斯特拉,你知道那個,但是你不說出!」

  我終於用挑戰的態度答了:「是的,我知道那個,但是我不願說出!」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 查拉圖斯特拉,你不願意嗎?真的嗎?別把你自己藏在這挑戰的態度之後罷!」——

  我竟孩子似地哭泣而戰慄起來,我說道:「唉,是的,我很願意,但是我如何能夠呢!免除我這個罷!這是超乎我的力量的!」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查拉圖斯特拉!說出你的話而死去罷」——

  我答道:「唉,那是我的話嗎?我的誰呢?我等候著一個比我有價值些的人呢;我還不夠資格因它死去呢。」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你還不夠謙卑。謙卑之皮是最厚的。」——

  我答道:「我的謙卑之皮真是一切都忍受過了!我住在我的高度之下:我的峰頂多高呢?誰還不曾告訴我。但是我很清楚我的深谷。」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啊, 查拉圖斯特拉,誰必得移山,也移深谷與平原。」——

  我答道:「我的說教還不曾移過山,還不曾達到人群。不錯,我曾向人群去,但是我還不曾達到人群。」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你知道什麼呢?露珠之降在草上是在夜間最沈默的時刻。」——

  我答道:「當我發現了而遵循著我自己的路途時,他們譏笑我;真的,我的兩足曾戰慄呢。

  他們向我說:「你從前不識路,現在竟不知如何走路了!」」

  於是那無聲的言語又說:「他們的譏笑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是一個忘卻了服從的人:現在你應當發號施令!

  你不知道誰是大家需要的人嗎?那便是指揮大事業的人。

  完成大事業,是難的:但是更難的是指揮大事業。

  這是你最不可原諒的固執:你有權力,你卻不願統治。」——

  我答道:「我缺乏獅吼以發佈命令。」

  於是一個低語向我說:「最沈默的言語引起大風暴。輕盈的鴿足帶來的思想指揮著世界。

  啊, 查拉圖斯特拉,你應當像那應當來到之物的影子似地走著:你將命令著。命令的時候,你成為前驅。」——

  我答道:「我害羞。」

  於是那無聲言語又說:「你必得成為孩子而不知道害羞。

  青春之高傲還在你身上;你的青春來得很遲:誰要成為孩子,便得克服青春。」

  我考慮了一會,戰慄起來。最後我重述著我的第一句答語。「我不願意。」

  於是我四周有一個笑之爆發。唉,那笑聲如何地撕碎我的內臟而劈開我的心啊!

  那無聲的言語最後一次說:「啊, 查拉圖斯特拉,你的果實已經成熟了,但是對於你的果實而言,你自己還不夠成熟!

  所以你必得再回到孤獨裏去:使你變成軟熟的。」——

  第二次笑聲爆發了,又逃走了:於是我四周又寧靜下來,如兩重寧靜一樣。我躺在地上,四肢流著汗。

  ——現在你們聽到一切了,知道我何以必須回到孤獨裏去的原因了。朋友們,我不曾隱瞞什麼。

  我把這個都告訴了你們了:我這最慎秘的而願意永遠慎秘的人。

  唉,朋友們,我還得有話向你們說,我還有東西贈給你們!但是我為什麼不給你們呢?我慳吝嗎?——

   查拉圖斯特拉說完這些話以後,他想到他就將離去朋友們,痛苦之權力抓住了他,使他嗚咽地哭起來;任何人也不能安慰他。可是夜間他仍然留下了朋友們而獨自別去。

 

旅行者
  午夜,查拉圖斯特拉取道島之中脊出發,以便第二天清晨到達那邊海岸:因為他想在那裏乘船。那裏有一個很好的海灣,外來船舶常在那裏下碇;它們把那些想由幸福之島渡海去的人們帶走。 查拉圖斯特拉在登山的途中,回憶著他自青春時候到現在的許多孤獨的旅行與許多爬登過的山脊和峰頂。

  「我是一個旅行者與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說,「我不愛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長時間的靜坐。

  無論我將遭遇什麼命運與經驗,——旅行與登山總會是不可少的成分:因為到頭來,一個人所經驗的只是自己。

  我隸屬於機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什麼事情能發生在我的命運裏,而不曾屬於我過呢!

  我的「我」——它只是回向我來,它和它的四處飄泊的散在萬物與機緣裏的各部分,終於到家了。」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現在面對著我最後的絕巔,面對著最後為我保留著的。唉,我必須登上我的最艱險的山道!唉,我已經開始了我的最孤獨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類都不規避這樣的時刻。這時刻對他說:現在你別無選擇地走上了達到你的偉大的路!絕巔和巨壑現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達到你的偉大的路!自來你的最危險的,現在成為你的最後的庇護所。

  你走上達到你的偉大的路,現在臨於絕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達到你的最偉大的路。這裏不會有一個人悄悄地追隨你!你自己的腳,抹去你後面路上銘記著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敗,你必須在你的頭上學習升登,否則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頭和你的心上學習升登!現在你心中的最溫柔必須成為最堅強。

  對自己太姑息的人,最後從姑息得病。讚美使人堅強的一切罷!我不讚美湧流著奶油和蜜的國土!

  遠觀而遐視,才能周知一切的事物。這是每個登山者必不可缺的倔強。

  那求知者和瞪視著眼睛的人,除了表皮的理由,能看見什麼呢!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當熱望探察一切事物的前後背景:所以你必須升登在你自己之上——向上,向上,直到你看見了你的星辰在你之下!

  是呀,下視著你自己甚於下視著你的星辰!只那我稱為我的絕巔,為我保留著的最後的絕巔。

   查拉圖斯特拉一面登山,一面心裏這麼說,以苦心的箴言慰藉著心靈。因為他心中的劇痛為從來所沒有。當他登到了山頂,看哪,一片遠海展開在他的面前了;他靜靜地站著沈默了很久。高峰上,寒夜冷森,天宇澄明,星光爛然。

  我明白了我的命運了,最後他悲切地說。好罷!我已預備停留!現在我最後的孤寂開始。

  唷,這在我下面的陰沈而悲愁的大海!唷,這陰沈的夢囈的絕望!唷,命運,唷,大海喲!現在我必須向著你們下降!

  我面對著我的最高邁的高山,面對著我和最遙遠的途程,因此比之於以前的下降,我更要下降到更深的苦痛裏,甚至於到苦痛最幽深的深淵!我的命運如是意欲。好罷!我預備停留了。

  「最高的山從何處來的呢?我從前曾發問過。以後我知道它們來自海裏。

  這個證明被寫在它們的岩石和峰頂上。最高者之達到它的高度,從最低處開始。」——

   查拉圖斯特拉在那寒冷的山巔上如是說;當他走近了海而終於獨自在岩石之間的時候,他感到長途旅行的疲倦。而熱望更充滿著他。

  「一切睡著,」他說;「便是海也睡著了。它的眼睛奇特地惺忪地望著我。

  但是我感覺到它的呼吸是溫熱的。同時我覺得它正幻夢著。夢中,它在硬枕上翻騰著。

  聽吧!聽吧!它如何地喃喃著不快的回憶啊!也許是不幸的預告吧?

  唉,黑暗的怪物,我為你悲哀了,我因為你而恨我自己了。

  唉,為什麼我的手這樣無力呢!真的,我怎樣地願意把你從惡夢裏救出啊!」——

   查拉圖斯特拉一面說,一面又憂鬱地刻毒地笑自己。「怎樣!查拉圖斯特拉,」他說。「你竟想向海唱安慰之曲嗎?

  唉, 查拉圖斯特拉,你這好心腸的瘋人,盲目的信任者啊!

  但是你一向如是:你親昵地接近一切可怕之物。

  你要撫愛一切怪物。一點溫熱的呼吸,一點柔軟的腳毛:——而立刻你就準備愛它引誘它。

  愛,只要是愛生物,是最孤獨者的危險!我愛裏的瘋狂和謙卑真是可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又第二次地笑了:但是那時候,他想到被棄的朋友們;——他好象在他的想念裏對他們犯了罪一樣,便對自己的想念生氣。可是他正笑時,忽然立刻又哭泣起來:——查拉圖斯特拉因憤怒與熱望而哀哭著。

  

第五卷
幻象與謎
  一

  當水手們知道查拉圖斯特拉在船上以後,——因為同時幸福之島上另一個人也趁這船過海去,——他們都起了一個很大的期待心與好奇心。但是 查拉圖斯特拉兩天不曾發言,他被悲哀所凍住,所噤住;他既不反應別人的目光,也不答復問題。直到第二天的夜晚,雖然他還沉默著,他的耳朵卻已重開:因為在這自遠處來,往更遠處去的船上,是有許多奇特的冒險的事可聽的。 查拉圖斯特拉是一切愛長途旅行者愛與危險同住者的朋友。看吧!當他正聽著的時候,他的舌頭終於松縛了,他心裏的冰終於解凍了。於是他開始如是說:

  你們這些勇敢的尋求者,探險者啊,你們這些在可怖的海上與狡獪的帆同航的人啊——

  你們這些醉於謎和愛好黃昏的人啊,你們這些讓靈魂被笛聲誘到叛逆的灣港去的人啊:——

  因為你們不願用怯懦的手握住一根線而摸索著;因為你們如果能夠猜想,決不會去歸納。——

  我只向你們才願說出我親見的謎,——最孤獨者之幻象——

  我最近憂鬱地嚴重地咬著嘴唇在灰色的黃昏裏走著。許多太陽都為我西匿了。

  我的路固執地在剝蝕的泥土中上升著,一條惡意的寂寞的無草無木的小徑:一條山徑,它在我挑戰的腳步下銳叫著。

  我的腳嘶啞地踏著沙沙作嘲弄聲的石子走著,壓碎使它溜滑的石子:這樣,它勉強自己向上去。

  向上去:——反抗著拖它向下,向深谷的精神,這嚴重的精神,我的魔鬼和致命的仇敵。

  向上去:——雖然嚴重的精神半侏儒半鼴鼠似地癱坐在我身上,使我也四肢無力;同時他把鉛滴傾入我耳裏,鉛滴的思想傾入我腦裏。

  「啊, 查拉圖斯特拉,」他一字一咬地譏刺地說「你智慧之石啊!你把自己向空高擲,——但是一切被拋的石塊,必得落下!

  啊, 查拉圖斯特拉,你智慧之石,被拋的石,星球之破壞者啊!你把自己向空拋擲得很高,——但是一切被拋的石塊,必得落下。

  啊, 查拉圖斯特拉,你被判定被你自己的石塊所擊斃:你把石塊拋擲得很遠——但是它會墜落在你自己的頭上!」

  於是侏儒沈默起來;而很久不發言。這沈默重壓著我;真的,雖然我和他有兩個人,但比我一個人還孤獨些!

  我登著,登著,夢著,想著,——但是一切都重壓著我。我像一個病者:剛因為他的惡劣的痛苦而疲乏入睡,卻又被一個惡劣的幻夢驚醒來。——

  但是我身上有一件東西,名叫勇敢:它一直是失望之殺戮者。這勇敢終於吩咐我站住,說道:「侏儒!你或是我!」——

  因為勇敢,攻擊時的勇敢,是最好的殺戮者;一切攻擊中,必有戰樂。

  但是人是最勇敢的獸:所以他克服了其他一切的獸。他在戰樂奏著的時候,克服了一切痛苦;但是人類之痛苦是最深邃的痛苦。

  勇敢也殺戮深谷旁的昏眩:在什麼地方,人就不是在深谷旁呢?他不是只要望一望,——便發見深谷嗎?

  勇敢是最好的殺戮者:它也殺戮憐憫。憐憫是最深的深谷:一個人看到的痛苦的深度,同於看到生命的深度。

  勇敢,攻擊時的勇敢,是最好的殺戮者:它也殺戮死亡;

  因為它說:「這曾是生命嗎?好吧!再開始一次吧!」

  在這種格言裏,戰樂是很多的。讓有耳的人聽吧。——

  二

  「站住吧,侏儒!」我說。「我!或是你!但是,我是我倆中的強者:你不知道我最深的思想,你不能藏孕它!」——

  接著,那減輕我身上的負擔的事發生了:因為這侏儒從我肩上跳下,這疏忽者!他坐在我面前一塊石上。在我倆站住的地方,恰有一個柱門。

  「侏儒!看這柱門吧!」我又說:「它有兩個面貌。兩條路在此會合:但是誰還不曾走到它們的盡頭。

  那向後退的長路:延伸著一個永恆。這向前進的長路——

  這也是一個永恆。

  這兩條路互相背馳,直接衝突:——而這柱門卻是它們的會合點。柱門的名字被刻在上面:‘刹那’。

  但是如果有人遵循任何一條路,——永遠前進著:侏儒,你相信這兩條路永會衝突嗎?」

  「直的一切必說誑,」侏儒輕蔑地低語道。「一切真理是彎曲的;時間自己也是一個環。」

  「你,嚴重的精神啊!」我憤怒地說了,「別輕率地回答我吧!否則我把你這跛者拋在你正坐著的地方,——別忘記我背你到高處!

  看看這刹那吧!」我繼續說。「從這刹那之柱門起,一個長無盡頭的路向後去:我們後面有一個永恆。

  萬物中之能跑者不應當已經跑完了那條路嗎?萬物中之能到達者不應當已經到達了完成了而過去了嗎?

  如果一切都已存在過了:侏儒,你對這刹那作何解釋呢?——這柱門不也應當已存在過了嗎?

  萬物不是如此地紐結著,為使這刹那挽著未來的一切嗎?

  而也決定了它自己嗎?

  所以,萬物中之能跑者:它們應當再遵循前面這條路!——

  這個在月光下蠕行的蜘蛛,這月光,柱門下低說著永恆的萬物之我與你,——不應當都已存在過了嗎?

  ——我們不應當再來跑完前面這條路,——這鬼魅光臨的長路嗎?我們不應當永恆地再來嗎?」——

  我用漸低的聲音如是說:因為我怕我自己的思想與思想後的思想。忽然我聽到一個狗在我倆旁叫吠了。

  我曾聽到一個狗這樣叫吠過嗎?我的思想向後跑了。是的!當我還是一個孩子,在我最遠的童年的時候:

  ——那時候,我曾聽到一個狗這樣叫吠過。並且我看見它毛豎頸伸地戰慄著,在那最死寂的午夜,在那狗也會相信有鬼的午夜:

  ——於是我憐憫起它來。正當那時候,一輪滿月死寂地在屋上出來,它停著不動,這灼紅的球——寧靜地停在平屋頂上,像在別人的財產上一樣:——

  因此,這又使狗害怕了:因為它也相信偷兒與鬼魅之存在。我又聽到它叫吠,我又對它起了憐憫之心。

  現在侏儒哪里去了呢?柱門呢?蜘蛛呢?和一切的低語呢?我曾做夢嗎?我醒了不曾?我忽然發現我獨自站在粗野的岩石間,在最荒涼的月光下。

  但是一個人躺在那裏!看啊!那毛豎的狗跳躍著,呻吟著。——它看見我走近,——它又叫吠起來:——我曾聽到一個狗這樣叫吠著呼救嗎?

  真的,我那時候看見的一切,我從不曾看見過。我看見一個年青的牧者,喘著氣,面部痙攣著,歪扯地扭動著身體,一條粗黑的蛇懸在他的口外。

  我曾在一個面孔上看見過這樣極度的厭惡與灰白的恐怖嗎?他也許曾睡熟了?於是這蛇爬入他的喉內——而緊咬著。

  我用手去拖這蛇,我拖著:——枉然!我的手不能把它拖出牧者之喉。於是一個喊叫從我口裏爆發出來:「咬吧!咬吧!

  咬去它的頭吧!咬吧!」——我的恐怖,恨惡,厭棄與憐憫如是喊,我的一切善惡異口同聲地從我口裏喊出來。——

  我四周的勇敢的尋求者,探險者啊!你們這些在可怖的海上與狡獪的帆同航的人啊!謎之愛好者啊!

  給我猜透我親見的謎吧,給我解說這孤獨者之幻象吧!

  因為這是一個幻象,一個預象:——我在這比喻裏看見的是什麼呢?誰是那遲早要來的人呢?

  誰是那蛇懸口外的牧者呢?那忍受最黑暗最痛苦之物的是誰呢?

  ——但是,牧者果然照我的呼喊所忠告的咬了;他用全力咬了!他把蛇頭吐出很遠:——而自己跳起來。——

  他不再是一個牧者,也不是一個人,——他變形了,而且頂著圓光。他笑著!大地上任何人不曾如他一樣地笑過!

  啊,兄弟們,我聽到一個不似人笑的笑聲,——現在一個乾渴,一個不可滿足的渴望,吞食著我。

  我對於那個笑聲的渴望吞食著我:啊,我怎能忍受著生活下去呢?我又怎能忍受著現在就死呢?——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意外的幸福
  查拉圖斯特拉心裏藏著這種謎與痛苦,飄過了大海。但是當他別離了幸福之島與朋友們,四天以後,他已經克服了他的整個痛苦:——他勝利的足跟堅定地重新站在他的命運上。於是 查拉圖斯特拉向他的快樂的心說:

  我現在又孤獨了,我願意如此,獨自與清明的天與自由的海在一起;而下午又重新圍繞著我。

  從著我第一次找到我的朋友們,是在一個下午,第二次也是在一個下午:——一切光最寧靜的時刻。

  因為各種還在天地間旅行著的幸福,找尋一個光明的靈魂,作它的安居所:幸福使光更寧靜些。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有一次,我的幸福也降到穀裏去,找尋一個安居所:於是它找到那些坦白的仁慈的靈魂。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我什麼都犧牲了,只為著要取得那唯一之物:我的思想的活花園與我的最高希望的晨曦!

  有一次,創造者曾找尋同伴與他的希望之孩子;後來他才知道:如果他不先自己創造他們,他不能找到他們。

  所以我在工作剛半時,我向我的孩子們走去而回到他們一起:為著這些孩子, 查拉圖斯特拉必得完成自己。

  因為一個人從心的深處鍾愛的,只是自己的孩子與工作;偉大的自愛所在的地方,便有孕育的徵兆:這是我發現的。

  我的孩子們在同一種風的吹拂下,彼此挨擠地在他們初期的春天裏綠著;這是我的園中與我的最肥的地上的樹木。真的,這種樹密種的地方,便是幸福之島!

  但是,有一天我會移植它們,而分別地栽種著:使每個都學到孤獨,高傲與謹慎。

  我要它多節地,彎曲地,剛裏有柔地傍海立著,一個不可克服的生命的活燈塔。

  在那大風暴奔流向海的地方,在那山之長鼻飲海的地方,每個都得輪到它的日間值班與夜間值班,使它被認明被試驗。

  它必得被認明被試驗,使人知道它是屬於我的族類與後代:——使人知道它是一個長時間的意志之主人,說話時也是沈默的,給與時如不得已而取得一樣:——

  ——使它將來成為我的同伴,成為 查拉圖斯特拉的共同創造者共同慶祝豐收者:——一個把我的意志,——萬物之更圓滿的完成,——寫在我的表上的人。

  為著它與它的同類,我必得完成自己:所以我現在逃避幸福而自獻於一切惡運;——使我得最後一次地被認明,被試驗。

  真的,我離去的時候到了;旅行者的影子,最長的居住與最沈默的時刻——一切都向我說:「現在簡直是時候了!」風在鑰匙孔裏吹著,向我說:「來吧!」門狡獪地自開,向我說:「去吧!」

  但是,我被我的對於孩子們的愛所絆住、熱望,愛的熱望,設了這陷阱給我,使我成為孩子們的俘虜,使我因他們而失去自己。

  熱望——對於我而言,便是失去了自己。孩子們,我佔有著你們!這個佔有中,應有一切安全而無熱望。

  但是我的愛之太陽在我頭上燃燒著, 查拉圖斯特拉在自己的汁裏煎熬著,——那時候影子與疑惑曾在我上面飛過。

  我現在已經希望嚴霜與寒冬到來:「啊,讓嚴霜與寒冬再使我發抖使我牙戰吧!」我歎息了:——那時候冰霧由我身上上升。

  我的過去突破了它的墳塋,許多活埋的痛苦醒了:——

  它們化著裝,在屍衣裏睡足了。

  所以,一切以信號向我說:「現在是時候了!」但是,在我的深谷動盪以前,在我的思想咬我以前,我不曾聽到。

  唉,我的思想啊,出自深谷的思想啊!什麼時候我才會有能耐,聽到你的挖掘而不戰慄呢?

  當我聽到你挖掘時,我的心跳到口裏來!啞寂如深谷的你啊,你的啞寂要窒息我!

  我從不敢把你喚到面上來:藏孕著你,我已夠受了!我還不夠強,沒有獅子的最後的勇敢與放肆。

  你的重量足夠使我害怕:但是有一天,我要有獅力獅吼喚你到面上來!

  當我在這方面克服了我自己以後;我還得在一個較偉大的事裏克服自己;而勝利將是我的完成之印!——

  直到那時候,我繼續在不定的海上漫遊著;機緣,蜜口的機緣阿諛著我;我前後地望著,——我仍不見盡頭。

  我最後決鬥的時刻還沒到來,——也許現在正來著呢?

  真的,海與生命以惡意的美望著我!

  啊!我的生命之下午啊!哺前的幸福呵!大海中的碇泊處啊!不安定中的和平啊!我如何地不相信你們呀!

  真的,我不信任你們的惡意的美!我如情人一樣,不信任一個太柔媚的微笑。

  如這妒忌者溫柔地而又堅決地推開他的愛寵一樣,——

  我也這樣地推開幸福的時刻。

  幸福的時刻,離開我吧!你出乎意外地帶了一個幸福到來!我卻正準備接受最深的痛苦:——你的到來,多不是時候啊!

  幸福的時刻,離開我吧!你毋寧在我的孩子們那裏找尋安居所吧!快些!把我的幸福在哺前祝福他們吧!

  夜晚已經近了:太陽西匿了。去吧,——我的幸福!——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整夜地等候著他的惡運:但是,他枉然地等著。夜仍然是明靜的,而幸福卻越走越近。但是,天快破曉的時候,查拉圖斯特拉心裏笑起來,他諷刺地說:「幸福追逐著我。這是因為我不追逐婦人的緣故。而幸福是一個婦人。」

 

日出之前
  啊,我頭頂上的天,無滓的深邃的天啊!光之深谷啊!當我望著你時,我因神聖的希望而戰慄著。

  躍到你的高度上,——那是我的深度!藏在你的純潔,——那是我的天真!

  神被他的美所遮掩:同樣地,你也藏著你的星球。你不發言!這樣,你向我宣示你的智慧。

  今天,你沈默地在怒海上為我而來:你的愛與羞澀向我的激怒了的靈魂說話。

  你美麗地向我走來,藏在你自己的美裏,你用無字的語言向我說話,用你的智慧顯示著自己:

  啊,為什麼我不曾猜到你靈魂裏的全部羞澀呢!日出以前,你已經向我走來,向這裏最孤獨者走來了。

  我倆向來是好朋友:我倆共有著我倆的悲哀,恐懼與深度。太陽也共屬於我倆的。

  我倆不交談,因為我倆知道得太多了:——我倆沈默地互看著,用微笑交換我倆的知識。

  你不是我的火放出來的光嗎?你不是我的知識之姊妹靈魂嗎?

  我倆曾同學到一切:同學到怎樣超出自己,昇華自己和無雲的微笑:——

  ——自遠處用明亮的眼睛無雲地向下微笑,而禁錮,目的與錯誤在他們下面雨似地冒汽著。

  當我獨自漫步著的時候:在夜裏,在迷惑的路上,我的靈魂需要什麼棄饑呢?我登山時,如果不是找尋你,我在峰頂上找尋誰呢?我的一切旅行與登山,只是策拙者之必要與下策:——我整個的意志想獨自飛翔——向你飛翔!

  什麼東西比那些飛過的雲與使你混濁的一切更可恨些呢?我甚至恨我自己的恨惡,因為它也混濁了你!

  我恨那些飛過的雲,那些爬行的賊似的野貓:它們奪去我倆的共有物,——一個無限的肯定與亞們。

  我倆厭惡那些依違兩可者和好事者,那些飛過的雲:它們是不徹底者,不知道從心底祝福,也不知道詛咒。

  我寧願藏在桶裏,只看見一塊小天,寧願逃在深谷裏,簡直沒有天,不願看見你這光明之天,為飛過的雲所混濁!

  我常常想用閃電之金線系住它們,使我能像雷一樣,在它們罐似的腹上擂鼓:——

  ——一個發怒的擂鼓者,因為他們從我偷去了你的肯定與亞們!我頭頂上的天,無滓的光之深谷呵!——因為它們從你偷去了我的肯定與亞們。

  因為我喜歡鬧響,雷聲與風暴之詛咒,而不喜歡慎重的多疑的貓的安息:而在人群裏,我也最恨那些悄步者,不徹底者和躊躇不定的飛過的雲。

  「不知祝福須學詛咒!」——這清晰的教訓從光明的天降給我,這星球便在黑夜裏也在我的天上發光。

  但是,我是一個祝福者一個肯定者,如果你,無滓的天,光之深谷啊,在我旁邊!——我把我的肯定與祝福,送到一切深谷裏去。

  我成了一個祝福者與一個肯定者:而我曾因此奮鬥過,我曾是一個奮鬥者,使我有一個終於有自由的手去祝福。

  但是我的祝福是:高出於每一物件,像它自己的天,圓屋頂,蔚藍的鍾與永恆的信心一樣:而如是祝福者也是被祝福的!

  因為萬物都在永恆之泉受過洗禮,超出善惡以外;善惡自己也不過是逃遁的影子,雨天的痛苦與飛過的雲。

  真的,當我說:「萬物之上有機緣之天,天真之天,偶然之天,放肆之天」:這不是一個瀆褻而是一個祝福。

  「偶然地」,——這是世界上最古昔的貴族稱號;我把它還給一切事物;從目的之奴籍裏解放出來。

  當我說:「萬物之上,或萬物之本身裏,並無‘永恆的意志’」,我是把這個自由與這個天的晴明像蔚藍的鍾似地放在萬物之上。

  當我說:「萬事中一件事是永不可能的,——合乎理智」,我是把這個放肆與這個瘋狂放在這個「永恆的意志」之位置上!

  不錯,一點點理智,一粒智慧的種子,從這星球播散到那星球,——這酵是被混在萬物裏的:為著瘋狂,智慧被混在萬物裏!

  一點點智慧,誠然是可能的;但是在萬物裏,我找到被祝福的信心:以致它們寧願在——機緣之腳上跳舞。

  啊,我頭頂上的天啊!無滓的高爽的天啊!我覺得你是純潔的,因為你無所謂理智之蛛,也無所謂理智之網:——

  因為你是一個神聖的機緣的跳舞場,因為你是一個神聖的骰子與賭博者的神桌!——

  但是你羞紅了。難道我說了什麼不可出口的事嗎?難道我想祝福,卻反瀆褻了嗎?

  或是因為有我們兩個人而你害羞吧?——你吩咐我離去,莫再多言,因為白晝到來了嗎?

  世界是深邃的:——遠過於白晝所能想像地深邃。許多事情是不應在白晝前說出的。白晝到了:我們分別了吧!啊,我頭頂上的天啊!羞澀而熱烈的天啊!,啊,你,我的日出以前的幸福啊!白晝到了:我們分別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侏儒的道德
  一

  查拉圖斯特拉登陸以後,他不徑往他的山與他的洞府去,他仍到處漫遊著,詢問著這件事那件事;他自嘲道:「看吧,這是一條多曲的返于源泉的河!」因為他想知道:在他遠去的時期內,人間又發生了什麼!人變大了呢,或是變小了。一次,他看見一排新屋;他詫異地說道:

  「這些屋是什麼意義呢?真的,任何偉大的靈魂決不會建築它們作自己的象徵!

  也許一個蠢孩子從玩具盒裏拿出來的吧?我希望別一個孩子又把它們收入玩具盒裏去呢!

  這些房間:人類可以進出嗎?我覺得它們似乎是為絲制的玩偶,或貪吃的而被吃的貓做的。」

   查拉圖斯特拉站著沉思一會。最後,他悲哀地說了:「一切都變小了!

  到處我看見一些低矮的門:與我等高的人還可以過去,但是——他必得俯著!

  啊,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鄉,——不必向侏儒們折腰的故鄉呢?」—…查拉圖斯特拉歎息了,望著遼遠的地方。——

  就在這一天,他給講說關於侏儒的道德。

  二

  我在這個人民裏走過,而張開著我的眼睛:他們不能原諒我的不妒忌他們的道德。

  他們追著我吠咬,因為我向他們說:小道德,對於侏儒們是必要的,——因為我始終不瞭解侏儒們之存在是必要的。

  我在這裏,像一個在陌生的飼場裏的雄雞,雌雞們也啄我;但是我並不因此對他們懷恨。

  我對他們很有禮貌,如對於小小的煩惱一樣;我覺得對於小物件豎起尖刺,那是刺蝟的智慧。

  當晚間圍爐的時候,他們都說著我。——他們都說著我;

  但是卻不曾有人思索著我!

  這是我剛才學到的新沈默:他們的喧鬧在我的思想上展開一件外衣。

  他們互相喊道:「這憂愁的雲向我們要什麼呢?當心別讓它給我們帶來一種傳染病吧!」

  最近,一個婦人抓住她的孩子,不讓他走近我:「讓孩子們避開吧」,她喊道;「這種眼睛可以灼焦孩子們的靈魂。」

  我說話的時候,他們咳嗽著;他們相信咳嗽是對於烈風的反抗;——而他們全猜不到我的幸福的呼吸!

  「我們還沒有時間給 查拉圖斯特拉,」——他們如是反對著;但是一個「沒有時間」給查拉圖斯特拉的時代,又值得什麼呢?

  即令他們都稱譽我:我能安睡在他們的稱譽上嗎?他們的稱譽對於我是一條棘帶:便是我解去了它,它還是刺我。

  而這也是我自人群中學來的:稱譽者裝作報答的模樣,實在呢,他還想再多取得些!

  問問我的腳,是否喜歡他們的稱譽與阿諛的音樂吧!真的,它不願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舞,也不願站著不動。

  他們嘗試向我讚頌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誘我;他們想用小幸福的滴答來說服我的腳。

  我在這個人民裏走過,而張開著我的眼睛:他們已經變小了,還將變小些:——他們的變小,由於他們的幸福與道德的學說。

  因為在道德上,他們也要謙虛,——因為他們要安逸。但是只有謙卑的道德,才與安逸調和。

  不錯,他們也用他們的方式學著走路前進:這是我所謂跛行。——這樣,他們成為一切忙碌的人的障礙。

  他們中間許多人前進時,卻用硬頸向後瞧望:我願意碰撞他們。

  腳與眼睛不應說誑,也不應互相拆穿謊話。但是侏儒們的誑語是很多的。

  他們中間有些人「意志」著,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誠實者;大部分是壞的演戲者。

  他們中間有不自覺的,非情願的演戲者,——誠實者是稀少的,尤其是誠實的演戲者。

  他們很少男性的特點:所以婦人們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婦人裏的女性。

  而這是我在他們中間發現的最壞的偽善:命令者也假裝著服務者的道德。

  「我服務,你服務,我們服務。」——統治者的偽善也如是歌唱。——如果最高的主人僅是最高的僕役,多不幸啊!

  唉,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發現他們的偽善;我猜透了他們的蒼蠅的幸福和向陽玻璃窗上的營營。

  多量和善的地方,我就看見同量的軟弱。多量正義與憐憫的地方,我也看見同量的軟弱。

  他們相互間的圓滑,公平與慎重,有如光滑的圓粒,公平與慎重。

  謙虛地選擇一個小幸福,——這是他們所謂「安命」!同時他們已謙虛地斜瞟著另一個小幸福了。

  在他們的愚蠢中,他們最由衷地希望一件事:別人不侵害他們。所以他們對別人體貼而善於應付。

  但是這就是怯懦,雖然這也被稱為「道德」。

  當這些侏儒們偶然粗暴地說話的時候,我只聽到他們的呼聲,——因為每一陣風使他們音啞。

  他們是狡獪的,他們的道德有精巧的手指,但是他們沒有拳:他們的手指不知道彎曲成為一個拳。

  他們認為道德可以一切謙虛而馴服:這樣,他們使狼變成狗,人變為最好的家畜。

  「我們把椅子放在中間,」——他們的滿意的微笑告訴我:——「隔瀕死的角鬥者與歡喜的豬豚距離相等。」

  但是這就是平庸:雖然這也被稱為節制。——

  三

  我在這個人民裏走過,擲落許多語言:但是他們不知道取得,也不知道保持它們。

  他們奇怪我的到來,不是為著責駡荒淫與惡;真的,我的到來也不是為著教人謹防小偷!

  他們奇怪我不曾準備訓誨他們和刺激他們的智慧:好像他們中間的狡獪者還不夠多,可是那些狡獪者的聲音如石筆似地響著!

  當我說:「詛咒在你們身上的一切怯懦的魔鬼吧!它們喜歡呻吟,交叉著手而崇拜。」於是他們喊道:「 查拉圖斯特拉是無神的。」

  而他們的安命之教授喊得更響些;——但是我卻正喜歡向他們的耳朵叫道:「是的,我是無神的 查拉圖斯特拉!」

  這些安命之教授!卑鄙癬疥與病疾所在的地方,他們便虱似地爬行著;我的厭惡阻止我壓碎他們。

  好吧!這是我給他們的耳朵的說教:「我是無神的 查拉圖斯特拉,我問,誰比我更無神些,使我喜悅他的教訓呢?

  我是無神的查拉圖斯特拉,我的同類何在呢?我的同類是那些給自己一個意志,而不知道所謂安命的人。

  我是無神的 查拉圖斯特拉,我在鐵鍋裏煮著一切機緣。待到機緣被煮得恰到好處,我才歡迎它做我的養料。

  真的,許多機緣岸然的走近我:但是我的意志用更岸然的態度向它們說話,——立刻他們在我前面跪下:——

  而哀求在我這裏找到安居所和熱烈的心,阿諛地向我說:‘看啊, 查拉圖斯特拉,只是朋友才是這樣訪問朋友啊!’」

  任何人不傾聽著我,我何必多說呢?所以我要向風喊叫:

  「侏儒們啊,你們永會變小些!你們這些安逸者,會粉屑似地剝落盡的!你們還會死滅:——

  由於你們許多小道德小省略與小安命!

  你們太敷衍了太退讓了:這本是你們生長的土地!但是一棵樹想長高,它必得抱著硬石,長出強韌的根!

  你們省略之物,正幫助著織成人類的未來的網;你們的無為也是一個蜘蛛網與一個生活于未來的血上的蜘蛛。

  小有德者啊,你們取得的時候,如同偷竊;但是,便是對於騙竊者,榮譽也有說話的份兒:‘只有不能搶掠的地方,才行偷竊。’

  ‘這是給與的。’——這也是一個安命的學說。但是我向你們這些安逸者說:‘這是拿來的,它將從你們那裏漸漸地多拿來些!’

  唉,為什麼你們不拋棄了你們的‘半意志’呢!為什麼你們不立意懶惰如你們立意行動呢!

  唉,瞭解我的話吧!‘做你們所想做的事,——但是先成為一個能夠意志的人吧。

  愛你們的鄰人如愛自己吧,——但是先成為自愛的人吧。

  ——先成為用大熱愛與大輕蔑愛自己的人吧!’」異端的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任何人不傾聽著我,我何必多說呢?這個時候對於我還太早了!

  在這個人民裏,我是我自己的前驅與黑巷裏的雞唱。

  但是他們的時候到了!我的時候也到了!一刻一刻地,他們變得更小些,更窮些,更不育些,——可憐的盆草與瘠地啊!

  不久,我會看見他們如乾草與草場似地站著,真的,對於自己也生了厭倦。——他們毋甯需要火而不需要水!

  啊,被祝福的雷火之時刻啊!啊,日午前的神秘啊!——

  有一天我使它們成為飛奔的火,成為火焰作舌的預知者:——

  ——有一天它們會用火焰的舌預言著:那偉大的日午來了,近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在橄欖山上
  嚴冬,一個惡客,同我坐在家裏;我的手因他的友好地握手而變得蒼白。

  我尊敬這惡客,但是我喜歡讓他獨坐。我喜歡跑開,當然跑得緊,我離開了他——

  我以溫熱的足,和溫熱的思想,跑到大風平息的地方——

  到了我的橄欖山上太陽照耀著的一隅。

  在那裏我嘲笑我的嚴肅的賓客!但也喜歡他;因為他肅清了我屋子裏的蒼蠅,並平息了一切小聲的喧嚷。

  一兩個蚊子的嗡吟,他不以為苦;他使一切道路岑寂,所以在那裏,夜裏的月光也感到恐怖。

  他是一個嚴厲的客人,——但我尊敬他,不向他祈禱如虛弱者之對於大肚子的火神。

  即使冷得齒戰,也比崇拜偶像強!——和我同類的人如是意欲。尤其是我怨恨一切煙霧蒸騰的火神。

  我所愛的,我在冬天比在夏天更愛他;我嘲笑了我的敵人,當現在的寒冬住在我的屋子裏,我嘲笑得更熱烈了。

  真的,更熱烈地,甚至於當我爬到床上——:甚至於這時我的隱秘的幸福也嘲笑而嬉戲;甚至於我欺詐夢也嘲笑。

  我是一個爬行者嗎?在我的生涯中我永沒有爬行在權力的面前;假如我躺下,我是為愛而躺下。因此,甚至於在我的冬時的床榻,我也是歡喜的。

  一張貧乏的床榻比一張豐軟的床榻更使我溫暖,因我嫉妒著我的貧乏。在嚴冬我的窮乏對我最忠心。

  我以一種惡事開始了我的一天;我以冷浴嘲弄著嚴冬:以此我的嚴厲的客人怨懟了。

  我也喜歡以一支蠟燭照耀他,所以最後他讓青天從暗灰色的曙光中顯現出來。

  尤其在早晨我做著惡事:在早晨,吊桶在井裏響動,馬匹在灰巷裏噴著熱氣。——

  這時我焦急地期待,直到最後澄清的天空現出來,這鬚髮皓白的冬時的天空,這沈默的冬時的天空,它甚至於常常悶閉了冬天的太陽!

  我從它學習了我的長久的澄清的沈默了嗎?或者它從我學習了嗎?或者我們各自發明?

  一切善事的來源有千端——一切惡劇,為快樂而存在:他們何能僅僅做一次!

  一種善事和惡劇便是這種長久的沈默,並如冬時的天空一樣,從光輝的臉上以圓睜的眼睛窺望。

  ——如同冬時的天空一樣,悶閉了自己的太陽,悶閉了自己的不屈不撓的太陽的意志:真的,我已將這種技藝和這種嚴冬的惡劇學習得很熟練了——

  那是我最愛的惡劇和技藝,我的沈默學會了不以沈默而洩露了自己。

  以言詞和骰子的喋喋,我巧勝了這嚴厲的期待者:我的意志和目的當避開這些嚴肅的監視人。

  沒有人能窺見我的深處和我的窮竟的意志——因此我為我自己希求著長久的清澄的沈默。

  我看出許多伶俐的人:遮蒙著他的臉面,使他的水溷濁,使人不會看到那底裏。

  但更伶俐的不信仰者和擊破核桃殼者,正臨到他:正要從他捕捉了嚴密隱藏的魚。

  但在我看來,最智慧的沈默者是光明、勇敢、透澈的人們:他們的底裏是這麼深沉,即使最澄清的水也不能把它顯露——你鬚髮皓白的冬時的天空,你圓睜著眼睛的沈默者喲!

  你便是我的靈魂和快樂之天上的標本。

  我必須不隱藏我自己,如吞沒金子的人,怕他們搜出我的靈魂來嗎?

  我必須不踩高蹺走路;使我周圍的嫉妒者和殘害者不會注意到我的長腿嗎?

  這些靈魂,煙熏的,窒息的,委憊的,發黴的,陰鬱的,他們的嫉妒如何能忍受了我的幸福!

  我僅願意指示他們以我的絕峰上的冰雪和嚴冬,——不願指示他們以我的太陽之帶圍繞著的山嶽!

  他們只聽見我的嚴冬暴風雨的咆嘯:他們不知道我也如同南方的熱風一樣,也渡過了溫暖的大海。

  他們可憐我的災禍和偶然:但我的道路是這讓偶然隨意來吧!它如同幼孩一樣的純真!

  他們如何能忍受我的幸福,假使我不將災禍。嚴冬的困苦,熊皮小帽,和雪天的外衣,包裹在它的周圍!

  假使我不可憐這些嫉妒者和惡意者的慈悲!

  假使我自己沒有在他們的面前太息,並與冰冷談話,並隱忍地讓我自己被包圍在他們的慈悲裏!

  這便是我的靈魂的聰明的惡劇和慈善,它並不隱匿了自己的嚴冬和雪風;它甚至於也不隱匿了自己的凍瘡。

  有一種孤寂是病弱者的逃避所;另有一種孤寂則是遠避疾疫的安全室。

  所有那些我周圍的可憐的斜眼的無賴漢,讓他們聽著我為冬天的寒顫和太息吧!

  在這樣的寒顫和太息之中,我逃離了他們的悶熱的屋子。

  讓他們為我的凍瘡而對我同情和悲歎:我們將看著他會凍死於知識的冰窖!——他們如是悲歎。

  同時我以熾熱的足在橄欖山上這裏那裏的行走:在橄欖山上太陽照耀著的一隅,我唱歌,我嘲弄著慈悲。——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離開
  查拉圖斯特拉這樣汗浸地遊歷了許多民族和不同的城池,又繞道回到了他的高山和洞府。但是看哪,在行路的時候他不覺走到了偉大城池的大門了。這裏一個滿嘴白沫的傻子,張著兩手,向他奔來,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也就是人民所謂「 查拉圖斯特拉之猿」的那個傻子:因他曾經從查拉圖斯特拉學到了某種言語的轉折和音調,也無意識地搬用了查拉圖斯特拉的智慧的寶藏。這傻子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哦, 查拉圖斯特拉,這裏便是偉大城池:這裏你失去了一切而一無所得。

  你為什麼踏著這裏的塵土?愛惜你的步履吧!甯唾於城門而轉回去!

  這裏是一切高潔思想的地獄:這裏一切偉大思想被活活煎熬,被碎斷蒸煮。

  這裏一切偉大的感情都凋敗了:這裏只有骷髏的哀鳴!

  你嗅到精神的庖房和肉鋪的臭味了嗎?這裏不是蒸騰著一切被屠殺的精神的熱氣嗎?

  你不見那些靈魂懸掛著如乾癟而汙髒的破布嗎?

  但他們卻從這些破布中製造新聞!

  你不聽見嗎,這裏,精神如何地成為一種言語的遊戲?精神嘔吐著可憎厭的言語的汙水!他們也從這言語的污水製造新聞。

  他們互相追逐而不知何往!他們互相煽惑而不知所謂!他們敲擊著他們的金色銅,他們叮噹著他們的黃金。

  他們畏冷卻從蒸餾水中尋求溫暖!他們畏熱卻從凍結的精神尋覓清涼;他們都從輿論受病和受傷了。

  這裏是一切貪欲和罪惡之家;但這裏也有道德;有許多有用的,實用的道德。

  許多道德有著辦事員的手指和耐于文坐和期待的肥臀,以裝飾女郎的乳房和腰肢為光榮。

  這裏在軍隊之神的面前,也有很多虎信,很多正教,實行諂媚。

  「從上頭落下來勳章和光榮的唾沫;所以沒有勳章的人都仰望著上頭。

  月亮有它自己的朝堂,朝堂有自己的月光之犧牲;所以乞食的人民,懷著乞食的道德,祈禱著一切從朝堂裏面降下來的。

  我服役,你服役,我們服役」——一切有用的道德對王子如是祈禱:最後這功績勳章就會簪在尪弱的胸脯!

  但月亮圍繞著一切世俗的東西迴旋:王子也圍繞著一切最世俗的東西迴旋——那即是小販的黃金。

  軍隊之神不是金塊之神;王子計畫著——但小販子處理著!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在你的心中一切都是燦爛,剛強,而美麗!吐唾于這小販子之城而轉回去吧!

  這裏血液在血管中流動:腐敗,微溫,而涼薄。吐唾於這巨城,這裏是一切廢物流彙的大陋窟!

  吐唾於這縮壓的靈魂與弱的胸脯之城池,這尖突的眼睛與膠粘的手掌的城池——

  吐唾于這惡棍之城池,這厚臉皮,這筆之奸雄與舌之奸雄,這太熱衷的野心家的城池:——

  這裏一切殘缺,畸形,貪欲,無信,爛熟,黃病,膿潰而有毒:——

  吐唾這巨城而轉回去吧!

  但在這裏, 查拉圖斯特拉說:你的言語,你的同類,我久已厭惡!

  為什麼在泥塘邊住得這久,直到你自己成為一隻青蛙和一隻蟾蜍?

  不是有一腐敗的、涼薄的血,奔流在你的脈管裏,所以你才學會咯咯鳴叫和咒駡嗎?

  為什麼你不到森林裏去?為什麼你不耕種土地?大海中不是充滿了蔥綠的島嶼嗎?

  我蔑視了你的污蔑;假使你是警告我——為什麼你不警告你自己呢?

  只是為愛,我的污蔑和警告的鳥才展翅飛騰;但不是從泥沼中飛騰!

  你滿嘴白沫的傻子喲,他們稱你為我的猿猴!但我稱你為我的不平鳴的豬。由於你的不平鳴,甚至於破壞了我對於傻子的讚美。

  最先使你不平鳴的是什麼呢?因為沒有人十分諂媚你:——所以你生在污水旁邊,你可以有更多的不平鳴的理由,——

  你可以有更多理由報復!你懶怠的傻子喲,你的報復便是你的全部的嗔怒;我看透了你了!

  你的傻話傷了我,即使你說著真實!假使 查拉圖斯特拉的言語一百倍真實,你還是永遠錯誤地應用了我的言語!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於是他眺望著這偉大城池而太息,並且沈默得很久。最後他如是說:

  我不單是厭惡這傻子,我也憎恨這偉大城池。無論何處都無所可善,也無所可惡。

  悲哉,這偉大城池!但願我看見了那燒滅它的火柱吧!

  即使這樣的火柱也必在偉大日午之前來到。它有一定時刻和一定命數。——

  傻子喲,在臨別的時候我對你說這教言:自己不能再愛的地方自己應當——離開!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於是離開了這傻子和偉大城池。


第六卷
叛教者
  唷!在這草地,最近還蒼翠絢爛的植物,都已萎黃而凋殘了!我從這裏帶了多少希望之蜜到了我的蜂房裏去呢!

  那些青年的心都已經蒼老了,——甚至於沒有老,只是倦怠。平庸,懦弱:——他們宣言:「我們又成為虔信了。」

  最近我看見他們在清晨時以奮勇的步履跑向前去:但他們的知性之足已受得倦怠,現在他們甚至於嫉恨他們的晨間的豪氣!

  真的,從前許多人舉足如同跳舞者;我的智慧中之大笑向他們瞬目示意:——於是他們思索了自己。現在我甚至於看見他們爬向十字架去。

  從前他們圍繞著光明和自由,鼓翼飛翔如同蚊蚋,如同青年詩人。但漸老而漸冰冷:現在他們已經是神秘者,是呢喃者,是懦夫了。

  或者他們的心情使他們絕望了嗎,因為孤寂吞滅了我如同一隻巨鯨?或者他們的耳朵渴求很久而無聽於我,和我的喇叭的鳴奏,和我的先驅者的叫喊?

  唉!僅有少數人永遠神氣充溢的快活;在這少數人的精神中也有著忍耐。但其餘的人都是怯懦!

  其餘的人:那總是占大多數,是平凡,是多餘,是過剩的人——他們全是怯懦:

  誰是我的同類也將遇到我的同類的經驗:所以他的最先的夥伴必是死屍和丑角。

  但其後的夥伴,是自稱為他的信徒的人們,是懷著很多的愛,很多的呆氣,很多的健壯,虔敬,而有生氣的大眾。

  我在人類中的同類,無論何人,都不當將他的心情因附于這些信徒們。無論誰知道了輕躁而怯懦的人類種族,當不會相信這樣的春光和野花燦爛的草地!

  他們能做別的,但願他們也意欲別的吧。一樣一半,破壞了全體。樹葉殘凋了——為什麼要哀傷那個!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讓它們死滅和凋落,並且不要哀傷!

  最好也以暴風猛吹著它們!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猛吹著那些樹葉——使一切凋殘的東西更快地離開了你!

  我們又成為虔信了——那些叛教者如是自白;他們中有些人甚至於還畏怯於如是自白。

  我看著他們的眼,——當前他們的臉和紅面頰,我說,「你們又是返於祈禱的人們!」

  但祈禱是可恥的!不是于一切人為可恥,乃是對於你,對於我,對於有著良知的人們。為你,祈禱是可恥的!

  你很知道,有一個怯懦的魔鬼在你心中,他樂意隨便打拱畫十字:——他說服你:「有著一位上帝!」

  因此你屬於怕光一類的人,屬於在光輝中不能安居的人:

  現在你必須每天更深地插入你的頭在黑暗和霧氣之中!

  真的,你選擇的時候很好!因為恰在現在夜遊鳥也在外面飛翔。一切怕光的人們的時候來了,黃昏和夜宴的時候來了,——但是並沒有宴!

  我聽到而且嗅到:他們佃獵和出發的時候已經來到,但不是野獸的佃獵,乃是對於馴順的,跛腳的哀鳴的,輕柔走路的和小心祈禱者的佃獵。

  一種捕捉靈魂的偽善者之佃獵:——一切心的捕鼠機已經安置好了!無論何處我揭開了帷幔,總有夜蛾突飛出來。

  或者它同別的夜蛾蹲伏在那裏?因為處處我都嗅到了密秘的小會社;有著密室的地方,其中即有著新的皈依者,有著皈依者的惡臭。

  他們長夜聚坐會談:「再讓我們如同小孩子一樣並說著親愛的天父啊——虔信的製造糧果者敗壞了口與胃腑了。」

  或者他們在長夜中看著一隻巧猾而潛伏的十字架的蜘蛛,這蜘蛛同蜘蛛們宣講著智慮,並教訓著「在十字架下面是張網的最良的地方」。

  或者他們整日持著釣竿坐在泥沼旁邊,因此而自以為深奧;但無論誰在沒有魚的地方捕魚,我甚至說他們還不如淺薄!

  或者他們快樂地虔信地從聖歌之作者學會演奏豎琴,那聖歌的作者最喜歡自己彈唱以媚少女:——因為他已倦怠於老婦人和老婦人的讚美了。

  或者他們也從博學的妄人,學會發抖,這妄人在黑屋子中期待著幽靈的降臨,——而知靈卻完全跑開了。

  或者他們凝聽年老浪遊,模仿了悲風和悲聲吹笛者;現在他如同風一樣的悲嘯且在悲調中宣講著悲哀。

  他們中有些人甚至成為守夜者:他們知道如何吹奏號角,知道在夜中逡巡並驚醒了一切長久熟睡的老東西。

  昨夜在我的園牆那裏,我聽到了關於老東西的五句話:這話甚至於從這麼衰老、悲慘、枯槁的守夜者的口中說出。

  「他不足做一個照顧孩子們的父親:人類的父親比他強!」

  「他太衰老了!他現在已不能照顧他的孩子們了。」——

  別的守夜者回答。

  「那末他有孩子嗎?這除了他自己,沒有人來證明!我很久就盼望他來徹底地證明。」

  「證明嗎?好像他證明過了什麼似的!他不喜歡證明;他只是竭力使人信仰他。」

  「對啦!他最歡喜信仰!對於他自己的信仰。那是老人的道路!在我們也一樣!」

  ——這兩個守夜者和光之恐怖者如是交談,並悲切地吹奏了他們的號角!這便是昨夜在園牆那裏發生的事。

  但在我,我心因大笑而絞痛,我心好像要破裂了;它失了位置,因下沉到橫隔膜。

  真的,那真要我的命;——所以我忍著笑,當我看見了驢子酩酊,聽見守夜者如是懷疑上帝。

  一切如是的懷疑不是過去很久了嗎?現在誰還敢在白天驚醒了這樣古老的沉睡的怯光的東西!

  一切古代的諸神已經結束——真的,他們有了一種善而快樂的神聖的結束!

  他們沒有像纏綿的遲暮那樣的死去——雖然人民說了謊話了!正相反,他們卻大笑而死!

  最不信神的言論來自上帝,——他說「只有一位神!除我以外你不當有別的神!」——

  老擰惡鬍子的神,一個嫉妒者,他如是忘卻了自己:——

  於是一切神都大笑,在寶座上搖震,並大聲叫喊:「那不正是神聖的嗎,有諸神而沒有上帝?」

  讓有著耳朵的都聽著吧。——

   查拉圖斯特拉在心愛的斑牛鎮如是講說。從這裏他還有兩天的路程到他的洞府和動物們身邊;他的靈魂因為歸期的接近而不斷地歡喜。

 

歸來
  哦,孤寂!孤寂喲,我的家!我作為一個陌生人,生活于陌生的遠方太久了,以至於不能無淚回到你這裏。

  現在你撫摩我如同母親一樣吧;現在,你如同母親一樣對我微笑!現在,你正好說「從前如同旋風一樣飛奔離開了我的是誰呀!

  誰在臨別的時候叫出:我與孤寂同住得太久;因此我忘記了沈默!現在你知道沈默了吧?」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我知道一切:你孤獨的人,我知道你在眾人中間比之與我同在更孤獨!

  現在你懂得這了;寂寞是一事,孤獨又是一事!在人們中間你永遠是不慣而陌生。

  甚至於當他們愛你的時候,你也是不慣而陌生:總之他們要求被姑息的待遇!

  在這裏,你在你的家和你的屋子裏;你能自由說話,自由主張;這裏一切隱藏的幽閉的感情不是可恥的。

  這裏萬物撫愛地和你我談並諂媚你:因為萬物想跨你而馳。你也跨著一切的寓言,馳向一切的真理。

  在這裏你可正直而懇切地對萬物說話:真的,它們以為那是讚美,當一個人坦白地和萬物說話。

  否則那便是寂寞。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還記得嗎?當你的鷹在空中啼叫,你站在樹林裏面,在死屍的旁邊,猶疑而茫昧不知去向:——

  這時你說:讓我的動物們引導著我吧!我看出來在人們中間比在動物中間更危險:——那便是寂寞!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還記得嗎?當你坐在你的島上,好像酒醴之源泉對於空桶,你在焦渴者之中贈貽和分送:

  直到最後獨你一人焦渴地在飽飲的人們中間,並悲泣在黑夜:「奪取不是比贈貽更幸福嗎?偷盜不是比奪取更幸福嗎」——那便是寂寞!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還記得嗎?當你的最寧靜的時刻來到而且驅策你前進,這時它以惡的低語說:「說話而死滅!」

  這時它使你厭惡你的一切期待和沈默,並以你的「卑屈的勇敢為可恥你那便是寂寞!」——

  哦,孤寂喲,我的家!你的聲音何等甜美而溫柔地和我說話!

  我們信愛,相敬;我們坦然地至誠相待。

  在你,一切都是開朗而光明;在這裏甚至於時間也以更輕快的步履奔跑。因為時間在黑暗中比在光明是更沉重的負荷!

  這裏一切存在的言語和言語之寶庫,忽然為我打開:這裏一切存在想變成言語,這裏一切生成從我學習著說話。

  但山下的那邊——一切講說都是徒然!那裏忘卻和離開是無上的智慧:那我現在是明白了!

  想理解人心中的一切必須把握著一切。但我的手又不屑把握那一切。

  我甚至於不喜歡呼吸他們的呼吸;唉,我生活在他們的喧聲和惡氣味中太久了!

  唷,我周圍可祝福的寧靜!唷,我周圍清澄的氣韻!這寧靜如何從深腦中呼吸了清新的空氣!這可祝福的寧靜如何地靜聽喲!

  但山下的那裏——那裏講說著一切,一切都被誤解了。那裏人以洪鐘宣揚著智慧,市場上的小商人即以銅錢的叮噹擾亂了他。

  在那裏一切都說話;但無人知道如何去理解。一切都落在水裏;但無物落在幽深的泉水。

  在那裏一切都說話;但無物奏效和成就。一切都咯咯發聲,但靜靜地在巢中孵的是誰呢?

  在那裏一切都說話,一切都說成碎片。在昨天對於時間和時間的牙齒還是堅硬的,到了今天卻已嚼啐,含在今日的人們的嘴裏。

  在那裏一切都說話,一切都被洩露了。在從前一切名為秘密,名為深奧靈魂的秘密的,到了今天都屬於街上的喇叭手和別的飛蟲。

  哦,奇異的人類喲!你黑巷裏的喧聲!現在你又在我的背後了:我的最大的危險伏我自己的背後!

  在姑息和容忍之中永遠隱伏著我的最大的危險;一切人類都願意被人姑息和容忍。

  懷抱著壓縮的真理,以傻子手,與被愚弄的心,富有慈悲的小謊言——我如是生活在人們中間。

  我曾經化裝我自己坐在他們中間,反抗我自己而容忍了他們,並願意說服我自己:「你傻子喲,你不懂得人們!」

  當人生活在人們中間他不認識他們:人類有著太多的前景,——那高瞻遠矚的眼光有什麼用處!

  從前我是傻子,他們錯認了我,我姑息了他們,甚於姑息我自己,我常常為這種姑息對我自己復仇。

  從頭到足都被毒蠅螫遍了,如同被惡之雨滴蝕空了的石頭:我如是生活在他們中間,仍然對我自己說:「一切微末東西之微末是無罪的!」

  尤其是那些自名為善的人,我看出是最毒的蒼蠅;他們毒螫一切天真的,他們玷污一切純潔的;他們如何能公正地待我!

  生活在善人中間的人——慈悲教會他說謊。慈悲為一切自由的靈魂製造窒息的空氣。因為善人的虛妄是不可測度的。

  我在那裏學會了隱藏著我自己和我自己的財富:因為我看出一切都是心靈貧乏的人。都是我的慈悲之謊話:我知道了一切的人。

  ——我看見而且嗅到一切人,那有充足精神的,那有太多的精神的。

  他們的頑強的哲人:我叫他們為哲人,而不頑強,——所以我也學會了使用曖昧的言語。他們的掘墓者:我叫他們為研究家和實驗家,所以就學會了以語言作遊戲。

  掘墓者為自己而掘出疾病。在陳腐的瓦礫下麵有著惡氣味。

  人不當攪動了沼澤。人當生活在山上。

  我以幸福的鼻孔又呼吸著山上的自由清氣。最後我的鼻孔總算從一切人類之臭味得救了。

  山風觸鼻如同醇酒,我的靈魂打噴嚏了。打噴嚏而在勝利中高叫著:「祝你健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三件惡事
  一

  在夢裏,在最近清晨之前的夢裏,我站在一座半島上——

  在世界之外;我持著一具天秤而稱量世界。

  唉,紫色的曙光來得太早了:她以她的光輝將我驚醒,這嫉妒者!她總是嫉妒我的晨夢之光輝。

  我的夢覺得世界是如此:可以被有時間者測算,可以被精巧的衡量者稱量,可以被剛強的羽翮飛到,可以被神聖的解謎者猜透。

  我的夢,一個勇敢的水手,一半是船,一半是旋風,沈默如同蝴蝶,強毅如同雕鷹:它今天何以有著忍耐和安閒而稱量了世界!

  那嘲弄著一切「無限世界」的我的智慧,我的歡笑的,清醒的,白晝的智慧沈默地對它說:「力所在的地方,那裏數量成為支配者,因她有著更大的力。」

  我的夢不喜新,不守舊,不畏懼,不祈求,確信地沉思著這個有限的世界:——

  如同一圓的蘋果自躍入我手,一成熟的金蘋果,有著溫潤柔滑的皮:世界如是對我呈獻了自己:——

  如同一株闊枝剛直的樹向我示意,枝幹盤曲,如同旅客可以休止的憑椅和足凳;世界如是聳立於我的半島:——

  如同纖手捧持著的珠寶箱——使欣慕的眼光極喜歡的珠寶箱:今天世界如是呈獻於我的面前:——

  ——它還不是一種謎足以恐嚇人類的愛,也不是一種解答,足以使人類的智慧睡眠:——今天,在我看來,世界所謂的惡事便是一種善的,人間的事。

  我如何地感謝我的晨夢,因為我今天早晨可以稱量了世界!這個夢,這心的安慰者,如同善的人間的事一樣的臨到了我!

  在白晝我可以做同樣的事!學習和模仿了它的優點,所以我現在願意將三件最惡的事放在天秤上,極盡人情地好好稱量了它們。——

  教人祝福的人也教人詛咒:世界上最可詛咒的三件事是什麼呢?我願意把它們放在我的天秤上。耽欲,求權力之熱狂和自私:自古以來這三件事是最被詛咒有最壞的惡名——

  我願意極盡人情地好好稱量了它們。

  那麼,起來吧!那裏是半島,那裏是大海——它毛髮粘粘地歡悅地洶湧著向我這裏來,這我所愛的老而忠信的千頭怪獸!

  那麼,起來吧,這裏我在澎湃的大海上把持著天秤:我也挑選一個見證人——挑選了你,你海上的孤樹,我所愛的濃香馥鬱的繁枝之樹!——

  現在從什麼橋上過渡到未來?由於什麼壓迫使高者屈身於低者?什麼吩咐了最高者仍然向上?——現在這天秤平衡而穩定!在一端我投下三種沉重的問題,另一端則放著三個沉重的答案。

  二

  耽欲:對於一切穿著馬毛襯衣的肉體的蔑視者是一種毒刺,是一種燔型柱;被一切遁世者詛咒如同「這世界!」因為耽欲嘲笑而愚弄了一切混沌和詭偽的說教者。

  耽欲:對於賤氓是煎烤的溫火;對於朽木和發臭的破布是熾熱的火焰。

  耽欲:對於自由的心是自由而無邪,是地上的花園之快樂;是未來對於現在的滿溢的感謝。

  耽欲:僅僅對於衰敗者是一種甜的鴆毒;對於有獅心的人卻是一種大慰藉。是謹慎存儲著的醇酒。

  耽欲:是最崇高的幸福和最崇高的希望之幸福的範本。因為對於許多人結婚和超於結婚是許可的。

  ——對於許多人比之于男人和女人更不相知:——男女之互不相知更沒有人能夠充分明白!

  耽欲:——但我要以我的藩籬防護了我的思想,甚至於防護了我的用語:恐豬仔和浪子突破了我的花園!

  求權力之熱狂:這最是鐵心者的灼熱的鞭子;最殘酷者為殘酷者保留著的痛苦;這是焚屍場的陰沈的火焰。

  求權力之熱狂:攢聚在最重榮的民族身上的可惡的牛蠅;一切動搖的道德之叱駡者;它騎在一切馬匹和一切矜驕之上。

  求權力之熱狂:這破壞且粉碎了一切凋殘而空廊者的地震;這白色棺槨的破壞者;這反對未成熟的答案的發光的疑問。

  求權力之熱狂:在它的炯眼之前,人類爬行,卑辱,和怨懟,且變得比豬和蛇還卑下:——直到最後他心中叫出了無上的蔑視。

  求權力之熱狂:無上蔑視的可怖的說教者,它在一切的城池和帝王的面前宣講:「滾你的!」——直到一種回聲從他們叫出來「滾我的!」

  求權力之熱狂:它甚至於甘甜地超升到純潔,到孤獨,到自足的高度,熾熱如同大愛之塗繪紫色的幸福于地上的天國。

  求權力之熱狂:當最高邁者渴望屈服於權力,誰還稱它為狂熱呢?真的,在這樣的渴望和卑辱之中沒有病或不健全!

  孤獨的高邁不會永遠仍然孤獨和自足;高山可以下降到峽谷,高風可以吹臨到平原!

  唷,誰能知道這種渴望的適當的名字和稱號呢? 查拉圖斯特拉從前稱這不可命名者為——「贈貽的道德」。

  其後發生了這事,——真的,那是第一次發生!——他稱自私為可祝福,那從強力的靈魂流出的衛生的健康的自私:——

  從完全的,美麗的,勝利的,創造的肉體所附屬的強力的靈魂,在它的周圍,一切都成為一面明鏡。

  這柔韌動人的肉體,這跳舞者,它的標本和象徵便是自己享樂的靈魂。這樣肉體和這樣靈魂的自己享樂自稱為「道德」。

  這樣的享樂以善惡之言自己屏障如同聖化的叢林;以自己的幸福之名從自己放逐了一切可侮蔑的。

  也從自己放逐了一切怯懦的;它說:怯懦——那便是惡!在它看來,那永遠悲愁者,歎息者,不幸者,貪小利者都是可污蔑的。

  它也蔑視了一切在不幸中凝視的智慧:真的,也有著在黑暗中開花的智慧,一種黯黑的智慧,它永遠歎息:「一切皆虛空!」

  它以羞怯的懷疑為可鄙,它以那些認誓不認人的人為可鄙:它也以過度懷疑的智慧為可鄙,因為這就是怯懦的靈魂的道路。

  它以阿諛的、狗樣的、降伏的、樂天安命的人為卑下;也以有著降服的、狗樣的、虔信的、和阿諛的、樂天安命的智慧為卑下。

  它憎恨而厭惡,那永不自衛的人,那吞咽了有毒的唾沫和惡視的人,那太忍耐的人,那長久受苦的人和太柔順的人:

  因為這便是奴隸的態度。

  這可祝福的自私,它吐棄一切種類的奴隸:無論他們是在諸神和神聖的步武之前卑躬,或在人類,在無智的人類輿論之前屈膝!

  一切卑辱的,一切屈膝的,那有著不自由的,眼的和縮壓的心的,那虛偽的,歸順的種類,那以大而怯懦的嘴唇親吻的,它都叫作惡。

  一切奴隸和衰老而倦怠的人們的機智;尤其是說教者全部惡劣的,狂妄的,大過伶俐的愚昧,自私都稱之假冒的智慧!

  但這假冒有哲人,這說教者,厭世者,和生性是陰柔是奴性的人民——唉,他們如何地誤用了自私!

  他們還把誤用自私認為是道德,並名為道德!因此一切厭世者和怯弱者和十字架上的蜘蛛們,他們以充足的理由如是願望著「無私」!

  但對於那些人們,這時候現在來到了,這大轉變,這裁判之劍,這偉大的日午:這時許多事情常被啟示出來!

  真的,那宣講著我是健全而神聖的,並祝福了自私的人,這預言者,他也宣講著他所知道的:「看哪,那時候到了,那已逼近了,這偉大的日午!」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重力之精靈
  一

  我的舌頭——是人民的舌頭:我太粗糙地,坦率地為安歌拉的兔子們講話:對於一切墨水之魚與筆頭之狐狸,我的話仍然更新奇。

  我的手——是呆子之手:悲哉,一切桌子和牆壁和供呆子描畫和塗鴉的地方!

  我的足——是奔馬之足;因此我在木石上踐踏而馳驟,在田地裏來往,我是愛急走的一個魔鬼。

  我的胃——確是一種鷹之胃嗎?因它喜食小羔羊的肉。真的,它是一種鷹的胃。

  我現在是:食著天真的東西,並切望奮飛,我到一切之外;能說這本質中沒有鷹的本質麼!

  尤其是我是重力之精靈的一個敵人,那便是鷹之本質:真的,決死的敵人,大的敵人,先天的敵人!唷,我的敵意不是無所不至了嗎?

  因此我能歌唱一首歌——也願意歌唱:雖然單我一人在空屋子裏,我必須唱給我自己聽。

  真的,有著別的歌者,只是屋子裏充滿了人的時候,他們的嗓音柔軟,手指有表情,他們的眼光閃動,心情清醒;但我不是他們的同類。

  二

  教人飛騰的人有一天將移去了一切的界標;一切的界標將會飛騰;大地將從他重新受洗,命名為輕靈者。

  駝鳥急馳,速于奔馬,但他也用力地插入它的頭在沉重的地裏:不能飛騰的人也是如此。

  重力之精靈如是意欲:大地和生命對於他是沉重的。但我如是教人,凡能如同鳥一樣成為輕靈的人必須自愛。

  真的,不與病者和染疫者之愛同在。與他們同在,甚至於自愛也發惡臭!

  我如是教人:自己必須學習以衛生而健康的愛愛自己:自己才會動心忍性,而不會神不守舍。

  這裏神不守舍自命為「自己的鄰人愛」。自古以來這樣的話是最甚的謊話和欺詐,尤其在那些覺得世界是沉重的人們中間。

  真的,學習自愛,這不只是為今天和明天而有的戒律。這寧是一切技藝中最精最巧,最新,和最堅忍者。

  這便是重力之精靈的工作:使一切財寶對於他的佔有者嚴密隱藏,在一切金銀窖中唯自己的財寶最後挖出。

  差不多還在搖籃裏面他們即給我以沉重的言語和評價。他們稱這禮物為「善」和「惡」。因為它,我們的生被饒怒了。

  這便是重力之精靈的工作:將小孩子們叫攏來,禁止他們自愛。

  我們——我們忠心地在辛苦的兩肩,背著所給與我們的重負,走過了崎嶇的群山!假使我們流汗,我們就被告訴:

  「是呀,生命是難於負荷!」

  只有人類自身才是難於負荷,因為他背了太多的不相干的言語和評價在自己的兩肩。他如同駱駝一樣跪下,讓他自己好好馱上重載。

  尤其是能負荷重載的最強毅的人,腦中充滿了威嚴。他背負了太多的不相干的言語和評價在自己的兩肩:現在生命對於他好像是一堆沙土。

  真的!甚至於屬於我們自己的也是難於負荷!人類心中的許多內在的東西也是如同海蚌一樣,——可厭惡,滑膩,不易把捉——

  所以必須有珠光美麗的殼為那些東西辯護。甚至於也必須學習這種技藝:有一個殼,一種可愛的外表,和巧黠的愚昧!

  再者,在人類心中有著許多的欺詐,許多殼還顯得微小,無用,太是一個殼了。

  很多隱藏的慈愛和權力永遠沒有被人測透;最精選的美味覓不到賞味者?

  唯女人中之卓絕者知道這:少許的肥和少許的瘦——唷,在這少許之上懸掛著多少命運啊!

  這便是重力之精靈的工作:使人不易發見,在一切人中尤不易發見了自己;精神常常欺蒙了靈魂。

  但發見了自己的人說:這是我的善與惡:因此他使妄談」一切皆善,一切皆惡」的鼴鼠和侏儒沈默了。

  真的、我不喜歡那稱一切為善,稱這世界為至善的人們。

  我叫他們為「一切之滿足者」。

  「一切之滿足」,賞味一切,但不是賞味最佳之味!我敬重曾經學會說:「我」和「是」和「否」的倔強而固執的舌頭和胃腑。

  咀嚼而消化一切的東西——那正是豬的本質!只有驢子和驢子一類的生物永遠知道說著「是呀!」——

  我的賞味要求這:深黃和火紅——那混合了血液和一切顏色。但洗潔了他的屋子的人也向我洩露了一個洗潔了的靈魂。

  有些人愛僵屍,有些人愛幽靈;兩者都是血和肉的敵人。

  唔,兩者都如何地違反了我的賞味!因為我愛血!

  我不願居住在人人吐唾和厭棄的地方;這便是我的賞味。寧肯生活在強盜和偽證者中間。無人在自己的嘴裏銜著金子。

  但一切吮痰者更使我厭惡;我所知道的在人類中最可厭惡的生物,名為諛佞:他不意欲愛,但願寄生於愛。

  我名僅有一種選擇的人為不幸福:不成為惡獸,便成為惡家畜。我不願和他們建立了我的神龕。

  我也名那些必須永遠期待的人為不幸福,——他們都違反我的賞味——所有稅吏,小販子,帝王,和一切地主和商人們。

  真的,我也學會了期待,學會了徹底地期待,——但只期待我自己。我也學會了在一切之上站立,行走,奔跑,跳躍,攀登,和跳舞。

  這就是我的教言:願意有一天能夠飛騰的人必須首先學會站立,行走,奔跑,攀登和跳舞:——因為人不能由飛騰學習飛騰!

  我學會了踏著繩梯達到許多窗子,以敏捷的兩腿攀登到一切的高桅:坐在知識的高桅上對於我好像是不小的幸福!——

  在高桅上暴鳴如同小火焰:真的,一種小的光輝,但對於遭難的水手與船破落水的人們,卻是一種偉大的安慰!

  從不同的道路和方式我達到了我的真理;我不是僅有一種梯階登到我遊目騁望的高處。

  我不願向別人問著我的路,——那總是違反我的賞味!

  我寧肯問著並試煉著道路的本身。

  所有我的途程都是一種探求,是一種試煉:真的自己必須學習回答了這樣的探問!這便是我的賞味:

  ——非善,非惡,只是我的賞味而已,關於那,無所用其羞愧和隱秘。

  這裏是我的路——你的路在何處呢?我如是回答了那些問我這道路的人們。因為這道路並不存在!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第七卷
舊榜和新榜
  一

  我坐在這裏期待,在破碎的舊榜和半寫就的新榜之中。我的時刻何時來到呢?

  我下降的時刻,我毀滅的時刻:我願意再走向人類去。

  我現在期待著那時刻:最初必是我的時刻的徵兆來到——這徵兆是與鴿子之群同在歡笑的獅子。

  同時我自言自語如同閒適的人。沒有人告我以新的事物,所以我對我自己說起我自己。

  二

  當我到了人們那裏,我看出他們高踞在古代的傲慢之上,他們都想著他們久已知道了什麼是人類的善和惡。

  在他們看來一切關於道德的談論好像是一種古老而陳腐的事情;願意安睡的人,就寢之先講談著善惡。

  我攪擾了這種昏睡,當我教人無人知道何為善惡:——

  除掉了創造者!

  但創造者是創造人類的目標並給大地以意義和未來的人:只有他能建立了善和惡。

  我吩咐他們推倒了他們的講壇,一切古代的傲慢所踞坐的交椅;我吩咐他們嘲笑他們的偉大的道德家,他們的聖哲,他們的詩人,他們的救世主。

  我吩咐他們嘲笑他們的陰鬱的哲人,嘲笑那些踞坐如黑色幽靈的人,使他們離了生命樹。

  我坐在他們的偉人們的墓道上,甚至於在死屍和鷲鳥的旁邊——我嘲笑一切他們的過去,和過去的腐爛而殘敗的光榮。

  真的,我如同懺悔的說教者,如同傻子,我暴怒而破壞了一切他們的偉大的和渺小的!他們的至善也如此渺小,極惡也如此渺小!因此我發笑了。

  因此我的誕生於山頭的「智慧的渴望」,連笑帶吼。真的,一種粗獷的智慧——一種有著猛衝的健翮的渴望。

  她常常帶著我飛騰向上,在大笑之中心!於是我扶搖直上,如同沉醉於太陽之歡喜的一枝箭!

  我飛到了夢想不到的未來,到藝術家所想像不到的更炎熱的南方;那裏諸神裸體跳舞,以一切的衣飾為可恥。

  (我如是以比喻和隱語木訥而言如同詩人:真的,我慚愧於我仍然不能不是一個詩人!)

  那裏,在我看來,一切的生成好像是諸神的踏舞,是諸神的嬉戲,世界自由而無限制,一切都歸真返樸。

  那裏,好像是無量神祇一種永久的自己解放,和自己歸真;好像是無量神祇的一種可祝福的自己衝突,自己和解,自己再造。

  那裏,在我看來,一切的時間,好像是瞬間之可祝福的嘲弄;那裏自由是必然,幸福地戲弄著自由的毒螫。——

  那裏,我也發見了我古代的魔鬼和巨敵,那重力之精靈,和他的創造品:強迫和戒律,必須和結果,目的和意志,善和惡。

  在那裏,跳舞者能跳舞於它之上,超越於它之外,不是必然的麼?在那裏為輕捷為美麗的原故,鼴鼠和蠢拙的侏儒不是必要的嗎?三

  我也在那裏從大道上拾起了超人這個字,也看出人是必須超越的一種東西。

  也看出人是一個橋樑,而不是一個目標,那歡喜於自己的日午和黃昏的人,是把它當作遠到新的曙曉的進程——

  歡喜於偉大日午的 查拉圖斯特拉之道,歡喜于我高懸在人們之上如同紫色晚霞一樣的教言。

  真的,我也使他們看見了新的星辰在新的夜裏;在白晝和黑夜和雲影之上我張開了大笑如同五色絢爛的華蓋。

  我教他們以我所有的夢想和熱望:將人心中的碎片,和謎,和可怕的偶然組合而為一體:

  如同,一個詩人,一個解謎者,一個偶然之救濟者,我教他們創造未來,我教他們在這樣的創造之中救濟了過去。救濟人類的過去,改變了一切「它已如此」,直到意志說:

  「但我願意它如是!我將願它如是!」

  我稱這個救濟:我教他們只是稱這為救濟。

  現在我期待著我的救濟——那我可以最後一次走向人們去。

  我願意再走向人們去:我將在人們中間沉落和滅亡;我願意給他們以我的最富裕的禮品!

  我從下沉的太陽學習了這,那充裕博大的太陽喲!當它沉沒的時候,它從自己的無盡藏傾瀉金光于大海!所以最貧乏的漁人,現在都搖盪著金槳:從前我看了這,我忍不住喜歡得流淚了。

   查拉圖斯特拉也將如同太陽一樣的沉落:他現在坐在這裏期待著,在破碎的舊榜和半寫就的新榜中間。

  四

  看哪,這裏是一張新榜!但同我持著它到峽谷裏,到人類之心的我的弟兄們在何處呢?

  我對於遙遠的人們的偉大的愛如是要求:「別姑息你們的鄰人!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種東西。」

  因此你看:有著這多超越之不同的道路和方式!但僅僅一個丑角知道:人也能被躍過!

  甚至於在你的鄰人中超越了你自己:有力量奪取的你不當忍受了給予,這便是你的權力!

  你對人所做的無人能對你做。看哪,這裏並沒有報酬!

  不能命令自己的人不當服從。許多人能命令自己,但於自己服從仍然差得很遠。

  五

  高貴靈魂之族類如是願望:他們願意一切不白得,至少是生命。

  流氓才願望著白得的生命:在我們則生命已自給,我們永遠想到什麼是我們所能給予的最高的還報!

  真的,那是一句高貴的格言:「生命所期許的,我們願意對於生命保持著那期許!」

  自己不當在對於快樂沒有貢獻的地方願望著享樂!自己不當願望享樂!

  因此尋求享樂和無垢是極可恥的事。兩者都不願被尋求。

  自己當有著它們——但自己寧肯尋求罪惡和苦痛!

  六

  哦,我的兄弟們喲,頭胎兒子永遠是被犧牲的。現在我們便是頭胎兒子!

  我們都在不可視見的聖壇上流血;我們都被燒烤去祭奠古代的偶像。

  我們的最優良者仍是年青:這引動了年老者的食指。我們的肉體是溫軟的,我們的皮只是羔羊的皮:我們如何不能引動了古老的偶像崇拜者的饞涎!

  這古老的偶像崇拜者,仍然居住於我們自己的心中,他燒烤了我們的最優良者做成他的宴筵。唉,我的兄弟們喲,頭胎之子如何不被犧牲呢!

  但我們的同輩如是意欲;並且我愛那些不想望保全自己的人們,我以我的全心的愛去愛那些下降而死滅的人們:因為他們走向著超越。

  七

  要真實——少有人能真實!能真實的人仍然不願真實!但至少善人是能真實的。

  唷,那些善人們!善人們永不說出真理。因為如是修善便是心中的一種疾患。

  那些善人們,他們退讓,他們自己屈服;他們的心復述著自來所說過了的,他們的深處的靈魂服從:但服從的人,並不聽自己!

  善人所謂的一切的惡必須彙攏來產出一種真理。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的惡足以產出這種真理了嗎?

  勇敢的冒險,長久的懷疑,殘酷的否定,厭惡,當機立斷,一切這些都沒有彙攏來!但真理是從這樣的種子產生的!

  自來在壞良心的旁邊生長出一切的知識!你們的求知者喲,粉碎,粉碎了這陳舊的榜!

  八

  當水面釘了木樁,巨流上搭起了浮橋,這時候,真的,說著「一切在流動」的人,是無人相信的。

  甚至於笨漢也反對他。「什麼?」笨漢說,「一切流動嗎?

  本樁和浮橋靜靜地在巨流上面呢!」

  「在巨流上面一切都是固定的,一切事物之評價,浮橋,概念,一切的‘善’和‘惡’:這些都是固定的!」——

  凜冽的冬天到了,巨流凍結了,這時即使最聰明的人也懷疑了。這時說這話的已不單是笨漢了:「萬物不是靜靜地停住嗎?」

  「萬物根本是靜靜地停住」——那是一種適用的冬天的教理,一種不生產的時代的善,冬眠者和爐火旁邊的懶漢的優良的慰藉。

  「萬木根本是靜靜地停住」——但自來的春風,反對了這種教理。

  春風是一隻不知耕犁的牡牛——一隻兇猛的牡牛,一個破壞者,它以它的暴怒的角破烈了冰塊!這冰塊又衝破了浮橋!

  哦!我的兄弟們喲,現在看吧,萬物不是在流動了嗎?一切欄板不是落到水裏去了嗎?誰還固持著「善」和「惡」呢?「悲哉我們!快哉我們!春風猛吹著!」我的兄弟們喲,如是宣講遍及一切的大街小巷吧!

  九

  有一種古老的迷妄——那名為善和惡。自古以來,這迷妄之軌道,當在預言家和占星家周圍旋轉。

  從前的人信仰預言家和占星家;因此人相信「萬物是命定的:你應當,因為你不能不!」

  其後人類又懷疑了所有的預言家和占星家;因此他們相信,「萬物是自由的:你能夠,因為你意欲!」

  哦,我的兄弟喲,自來關於命數和未來,僅有著迷妄而不是真知;因此關於善惡也只是迷妄而不是真知!

  十

  「你不當偷盜!你不當殺戮!」從前這樣的誡命被稱為神聖:在這誡命之前人類屈膝而低頭,並脫去了自己的鞋子。

  但我向你們:在這世界上還沒有比這神聖的誡命更凶的強盜和殺戮者嗎?

  在一切生命中沒有強盜和殺戮者嗎?稱這樣的誡命為神聖,因此他們不也是——殺戮了真理了嗎?

  那反對和勸阻了生命而被稱為神聖的,不是一種死之教言嗎?哦,我的兄弟們喲,為我粉碎,粉碎了這古舊的榜!

  十一

  這是我對於過去的同情,我看見它被棄了,——

  被棄於每一新時代之憐恤,之精神,之放肆;新世代使一切已存在的作為自己的橋樑。

  一種偉大的元宰會興起來,一種巧黠的怪物,他以慈悲和敵意捩轉和扭動一切過去;直到它成為他的一座橋樑,一種先兆,和傳令使,和雄雞的晨鳴。

  但也有著別的危險和別的同情:凡是賤氓,他的記憶是返于自己的祖先一,但時間已和他的祖先絕緣。

  過去如是被棄:因為總有一天流氓成為支配者,並沉溺一切時間在淺水裏。

  哦,我的兄弟們喲,因為總有一新的高貴還缺乏。那高貴當反對一切賤氓和一切暴君,並將「高貴」這個字重新塑在新榜上。

  要有一種新的高貴,許多高貴的人們,許多種高貴的人們還缺乏呢;或者如我從前在比喻中所說的:「那正是神性;

  有著諸神而沒有上帝!」

  十二

  哦,我的兄弟喲,我聖化你們而指示你們一種新的高貴:

  你們當成為未來的創造者,滋生者,和播種者:——

  真的,你不能如同商人一樣以金錢購買得高貴;有著賣價的都無價值。

  因為你們的光榮不是你們從何處來,而是你們向何處去;讓這是你們的新的光榮吧,——你們的意志和你們腳的意願超越了你們!

  真的,並不是你們供奉一個王子,——現在王子們算什麼呢!——也不是你們為王子的屏藩使他的地位更鞏固。

  也不是你們的族類在宮廷裏面成為有禮貌,也不是你們都學會了華麗裝飾,如同銀色的丹頂鶴一樣,長久站立在淺沼裏!(因為能夠站立,在一般廷臣乃是一種特殊的恩典;至於被許可坐下乃是他們死後才有的幸福!)

  也不是被稱為神聖的一種聖靈引導了你們的祖先到了我並不讚美的天國!(因為有著那惡木——十字架——的地方,那裏即無可讚美的東西。)

  真的,無論在什麼地方,這聖靈總如同臨陣一樣,引導著他的武士——山羊和母鵝。迷信的人,和謬見的人總是走在最前面!

  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的高貴不當向後流盼,乃是向前凝視!你們當是從一切父母之邦,和祖先之國土被放逐!

  你們當愛著你們的孩子們的國土:——在最遙遠的海上沒被探險過的國土!讓這種愛是你們的新的高貴吧!我吩咐你們向著那裏揚帆前進!

  為你們的孩子們,你們當矯正了你們是你們的祖先的孩子。你們當如是救濟了所有的過去!我將這種新榜高懸於你們之上!

  十三

  「為什麼人要生活?一切都是虛空!生活——那是鞭打枯草;生活——那是自己燃燒了自己而不能得到溫暖。」——

  這樣古代的訛說仍然當作「智慧」傳下來;因為它是陳舊而發黴,所以它更被尊重了。發黴也就成為高貴了。

  孩子們會如是說:因為火燒灼他們,所以他們怕火!在智慧之古書裏,有著很多的孩子氣。

  那永遠鞭打枯草的人,如何敢來誹謗了鞭打!堵塞住這樣愚人的嘴吧!

  這樣的人們坐在桌子旁邊,什麼也沒有帶來,甚至連優良的饑餓都沒有帶來:——於是他們誹謗:「一切都是虛空!」

  但我的弟兄們喲,飲食得很好確不是虛空的技藝!為我粉碎,粉碎了這永不快樂的人們之榜!

  十四

  「在潔淨者看來,萬物皆潔淨」——人民如是說。但我對你們說:「在豬仔看來,萬物皆豬仔氣!」

  因此恐怖的幻想者(他們的心已下垂了,)宣言:「世界之自身便是一個汙髒的怪物。」

  因為他們都是不淨的心;尤其是那些遁世者,除非他們從背面觀察了世界,不會有和平或休息!

  我當那些人面說,雖那聲音很不快:世界如同人一樣的有背面,——這是很真實的!

  世界上有很多汙髒:這裏很真實的!但世界之自身不以此而是一個汙髒的怪物;但那種話語中間有許多智慧,即世界有著很多惡臭:甚至於憎惡也生出了翅膀,和空想的能力!

  在最優良者之中也有著一些可憎惡的;最優良者也仍然是必須超越的一種東西!

  哦,我的兄弟們喲,那種話語中也有許多智慧,即世界有著很多汙髒!

  十五

  我聽見虔信的遁世者對他們的良知反復說著這樣的格言,真的,他們無過或無罪,——雖說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惡或更有罪的事了。

  「讓世界自成其為世界好了!別指摘它!」

  「讓願意阻塞,和剜刺,和剮割,和剝削人民的人隨他的便好了:別指摘它!由此他們願意學習放棄了這世界。」

  「為你自己的理由——你應當阻塞和悶閉了你自己;為這世界的理由——因此你會學習放棄了這世界。」

  哦,我的兄弟們喲,擊碎,擊碎了那些虔信者之陳舊的榜!撕碎了這些憤世嫉俗者的格言——

  十六

  現在人民在一切黑暗的小道上低語:「博學的人忘記了一切強烈的貪求。」

  我看這新榜甚至於高懸於市場之上:「智慧使人倦怠,無物有一刻的價值,你不應欲求!」

  哦,我的兄弟們喲,為我粉碎,為我粉碎了那種新榜!厭世者和死之說教者和獄吏將它高懸起來;因為看哪,它也是一種對於奴隸的箴言!

  因為他們學得壞,不是學到好處,學習一切都太早也太急;他們吃得很壞:所以們他的胃腑受傷了!他們的心便是一種損傷的胃:它勸造著死!真的,我的兄弟們喲,心便是一個胃!生命是一派快樂的源泉,但對於損傷的胃,那悲愁之父,在他們心中說話的人,一切泉水,都是有毒的。

  求知:在有著獅子的意志的人,那便是快樂!但對於自己僅僅是被意欲的人則成為倦怠,一切的浪濤都對他戲弄。

  弱者之本質總是如此:在路途上迷失了自己。最後他們的倦怠發問:我們出發到何處去呢?一切都是一樣!

  人在他們的耳邊這麼講說,他們最喜歡:「無物有價值!

  你們不應當意欲!」但那是一種對於奴隸的箴言。

  哦,我的兄弟們喲, 查拉圖斯特拉臨到了一切行路倦怠者如同一陣新爽的暴風:他將使許多鼻子打噴嚏!

  我的自由的氣息甚至於透過牆壁而到監獄裏,到一切禁錮的精神!

  意欲解放人!因為意欲便是創造!我如是教人。唯一的你們應當學習的,只是創造!

  你們應當從我最先學習的也只是學習法,優良的學習法。——讓有耳朵的人聽著吧!

  十七

  這只船停泊在這裏——它要到那邊去,或者到虛無——

  但誰願意進到這種「或者」去?

  你們中無一人想乘這死之船舶!那麼你們如何會倦怠於世界呢?倦怠於世界麼!甚至你們也沒有從大地引退!我覺得你們更貪戀大地,更愛著你們自己的大地之倦怠!

  你們下延著嘴唇不是徒然的了:——其中仍然有著一種渺小的塵世的願望,在你們的眼睛裏,——不是浮著不可忘卻的世俗的欲望之雲影的嗎?

  在大地上有許多優良的發明,有些是有用的,有些是快樂的:為此大地是很可愛的。

  有許多如是的發明,如同婦人的乳峰一樣:同時是有用,同時是快樂的。

  但你們厭世的人們喲,你們大地之懶惰者!應當有人用鞭子鞭策著你們!應當有人用鞭子再使你們的兩腿活潑。

  假使你們不是為大地所厭棄的殘廢而耄老不幸者,那麼你們便是巧黠的懶漢或貪食者,潛行的,夜之徘徊者。假使你們不願意欣快地奔跑,那麼你們應當死滅!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教人:人不當求為不可治癒者的醫生,所以你們應當死滅!

  但作一個結束,比寫一篇新詩必需更大的勇敢:這是一切的醫生和詩人所知道的。

  十八

  哦,我的兄弟們喲,有著倦怠所鑄成的榜,有著腐敗的遲怠所鑄成的榜:雖然他們的說話是一樣,它們卻要求被聽得兩樣。

  看著這裏這個凋斃的人!他距離他的鵠的僅僅咫尺;但他倦怠得固執地在塵土中躺下了,這勇敢的人!

  他以倦怠而呻吟于道路,于大地,於鵠的,於他自己:他將不能再前進一步了,這勇敢的人!

  現在太陽燒燃在他上面,狗子們在舐他的汗:但他們固執地躺在這裏,寧願渴死!

  離他的鵠的僅咫尺,而願意渴死!真的,這個英雄,你們必須倒拖著他的頭髮到他自己的天國。

  但是他仍然讓他躺在他所躺下的地方,睡眠是個撫慰者可以帶著冷的,淅瀝的雨滴臨到他。

  讓他躺下直到他自己醒來——直到他自己棄絕了一切的倦怠,直到他的倦怠徹底教訓了他!

  我的兄弟們喲,只注意呵退了他身邊的狗子們,懶怠的狐群和一切雍容的毒蟲——

  一切「受過教育」之成群的毒蟲,他們飲宴著一切英雄的血汗!

  十九

  我劃一個圈圈和神聖的界在我的周圍;我登山越高,跟我的人越少:我建立了永久神聖的山系。

  哦,我的兄弟們喲,無論你們同我升登到何處,留心著,恐怕一種寄生蟲也附在你們的身上!

  一種寄生蟲:那是一種蛀蟲,一種爬行而畏縮的蛀蟲,它用力吮吸你們隱秘著的創口和傷痕。

  這便是他的狡猾:它猜道了在什麼時候升登的靈魂倦怠:在你的煩惱和厭惡裏,在你的敏感的謙卑裏,它建築了他的可憎惡的巢。

  在強毅者疲弱,高貴者柔和的地方——那裏,它建築了他的可憎的巢;寄生蟲寄生在偉大者有著微小隱秘的創痕的地方。

  什麼是一切存在之最高尚者,什麼是一切存在之最低卑者?寄生蟲便是最低卑者;但越是高尚者越是餵養了寄生蟲。

  因為有最長梯子的靈魂,能降到最深的地方:他如何能免於寄生蟲的寄生呢?

  最豐裕的靈魂,在本身中能向前奔跑和遨遊。最貧乏的靈魂則為快樂而將自己投於偶然之中!

  存在之靈魂投入于生存;佔有之靈魂尋求達到願欲和渴望:——

  靈魂從自己逃脫,又在更大的範圍中追及了自己;對於最智慧的人,最易為愚昧所引誘。

  在最自愛的靈魂的心中,萬物有自己的逆流和順流,有自己泡沫,有自己的洪濤:——唷,最高邁的靈魂如何能免於最惡的寄生蟲的寄生?

  二十

  哦,我的兄弟們喲,我是殘酷麼?但我說:已經倒的,應當把它推落!

  今日的一切——已經墜落而殘敗;誰願保持它?但我卻願意把它推落!

  你們知道石頭滾過峭壁的快樂嗎?看著吧,今日的人類,如何地正滾到了我自己的絕壑!

  哦,我的兄弟們喲,我是更偉大的演奏者的序曲!一個例子!也照著我的例子做吧!

  你們不教他飛騰的人,我請你教他——更快地墜落!

  二十一

  我愛勇士;做一個劍客還不足,——人必須知道對誰使用了寶劍!

  自持和離開,那當是更偉大的勇敢,所以人當為更有價值的仇敵而自重!

  你們只當有可憎恨的仇敵,而不當有可蔑視的仇敵:你們當驕傲於你的仇敵。我已經如是教訓過你們了。

  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當為更有價值的仇敵而自重!你們必須從許多事情離開——

  尤其是從許多賤氓離開,他們以關於人民和民族的喧聲絮聒在你們的耳邊。

  拭目以看他們所謂的「贊」和「否」吧!那裏越對的,越錯。誰觀看了也會暴怒。

  觀看,和拔出刀子來——在這裏兩者都是一回事:所以快離開了到森林裏去!並將你們的寶刀收鞘。

  走你們的路吧!讓民族和人民走他們的路,——真的,黑暗的路,沒有一點希望的微光!

  那裏讓商人們去統治吧,那裏一切仍然燦爛的是商人們的金子。已不再是帝王的時代:今日之自稱為人民者已不當有帝王。

  看看這些民族吧,他如何恰如商人們的作為:他們從各種垃圾堆拾取蠅頭之利!

  他們互相陷害,互相欺騙,他們名之曰「情誼」,哦,古代是可祝福的,那時人民自己說:「我將做民族的支配者!」

  因此,我的兄弟們喲,優良者當支配,最優良者也意欲支配!有著與此不同的教言的地方,那裏便缺乏最優良者!

  二十二

  假使他們的麵包不值什麼,唉!他們哭求什麼!他們的生命維持才是他們的當得的消遣!他們的生命將是艱難的。

  他們是食肉獸:在他們的工作之中——便有著劫掠,在他們的獲得之中,——便有著欺騙!因此,他們的生命將是艱難的。

  他們應當成為更佳的食肉獸,更精敏,更伶俐,更像一個人:因為人是最佳的食肉獸。

  人類曾經掠奪了一切動物的道德:所以在一切動物中人類是有著最艱難的生命。

  只有飛鳥仍然超過了人類。假使人類學習了飛騰,唔,他的劫掠之欲望能飛到什麼高度呢!

  二十三

  我但願男人和女人是如此:男子適於戰爭:女人適於生育;但兩者卻適於以頭和兩腿跳舞。

  其間沒有跳舞的日子是一種損失。沒有帶來歡笑的一切真理都是虛偽!

  二十四

  注意著你們的婚約,別是一種不良的婚約!你們訂約太匆促了:所以,隨後便是婚姻之破裂!

  但婚姻之破裂強於婚姻之屈服和婚姻之欺騙!——一個婦人如是對我說:「真的,我破棄了婚姻,但當初是婚姻破棄了我!」

  我看出了怨偶是最仇恨的:他們以全世界作代價使每個人都不再獨自前行。

  為那原故我願正直的人們互相告語:「我們相愛:讓我們注意如何維持我們的愛!或者我們的誓約是一個錯誤嗎?

  給我們一種條件和一種小結婚,我們可以看看我們是否可以適合於偉大的結婚!匹配總是一件大事。」

  我如是勸告一切正直的人們;假使我勸告而且說著別的,那麼我對於超人和一切未來的愛是什麼呢?

  哦,我的兄弟們喲,不單是驅策你們自己向前,且驅策著你們自己向上,因此婚姻之花園會幫助你們!

  二十五

  在古代的種族中生長起來的智人,看哪,最後他尋求著未來之泉水,尋覓看新的種族了。

  哦,我的兄弟們喲,不久新的種族興起來,新的泉水奔注到深淵。

  地震堵塞了許多泉水,引起很大的焦渴,但它也燃燒了內心的力和隱藏的事物。

  地震使新的泉水湧出。在古代民族之顛覆之中,新的泉水也迸湧出來了。

  無論誰叫出:「看哪,這裏是為許多焦渴者而有的泉水,是為許多渴望的人們而有的心,是要應用許多工具的意志:即刻許多人聚攏在他的周圍。——即許多熱望進取的人。

  能命令的人必須服從——那是一種試煉!唷,那麼長久的追尋,長久的猜詳,長久的失敗,長久的學習,和長久的一再試煉!

  我如是教人,人類社會是一種進取,一種長久的追尋,但它尋求一個支配者!

  我的兄弟們喲,一種進取,沒有條件!我請你們毀滅,毀滅了那柔心人和騎牆派的教言!

  二十六

  哦,我的兄弟們喲,在什麼人身上隱伏著全人類未來的大危險?那不是在善人和正義者的身上嗎?——

  因為那些人的心理感到而且說出:「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是善和正義,我們也有了善和正義,悲哉,那些仍然在追求善和正義的人們!」

  凡惡人所能做出的傷害,而善人的傷害卻是最致命的!

  凡憤世嫉俗者所能做出的傷害,而善人的傷害是最致命的傷害!

  哦,我的兄弟們喲,從前有人看透了善人和正義者的深心,他們:「他們是法利賽人。」但人民並不理解他。

  善人和正義者也不能理解他,他們的心已被禁錮在他們的良心裏。善人之癡愚乃是無底的伶俐。

  這是真理,善人必須釘死了自樹其德的人!

  但第二個人窺見了他們的國土,窺見了善人和正義者之國土、心情,他發問:「誰是他們最仇恨的?」

  他們最仇恨創造者,創造者破壞了舊的評價和評價之榜,這破壞者,那法律之破壞者——他們稱他為罪人。

  因為善人不能創造;他們總是沒落的起始:——

  他們釘死了寫新評價於新榜上的人,他們為自己而犧牲了未來——他們釘死了全人類的未來!

  善人——他們總是沒落的起始。

  二十七

  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也都理解這種教言了嗎?理解了從前我所說過的「末後人」了麼——

  在什麼人身上隱伏著全人類未來的最大的危險?那不是在善人和正義者的身上嗎?

  我請你們粉碎,粉碎了善人和正義者!——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也理解這種教言了嗎?

  二十八

  你們從我逃開了嗎?你們害怕了嗎?你們為這種道而顫慄嗎?

  哦,我的兄弟們喲,當我吩咐你們粉碎了善人和正義者之榜,只在這時候我使人類航行在崇高的海上。

  直到現在,大恐怖,廣闊的眼界,心中的疾苦,厭惡和嘔吐,這些都臨到了他了。

  善人教你們以虛偽的海岸和虛偽的安全;你們誕生,撫育于善人的欺騙之中。一切都被善人誣枉,歪曲。

  那發見了「人類」的國土的人也發見了「人類之將來」的國土,現在你們當是我的水手,勇敢而堅忍吧!

  我的兄弟們喲,別失時機,學習著別失時機吧!大海上起了暴風雨,許多人尋求著你們將他們救起!

  大海上起了暴風雨:海中包有了萬物。前進吧!你們勇敢的海上冒險家喲!

  祖國算什麼!推進我們的舵,直向我們的孩子們的國土所在的那邊去!那邊,風浪更大,我們偉大的渴望的風浪喲!

  二十九

  「為什麼這樣堅硬?」有一天黑炭對金剛石說,「我們不是很親近了嗎」?

  為什麼這麼柔軟?哦,我的兄弟們喲,我如是問你們:你們不是我的兄弟們嗎?

  為什麼這麼柔軟,這麼順從,和退讓?為什麼在你們的心中有這麼多的否定和拒絕?為什麼有這麼少的不屈於命運的色彩在你們的面貌上?

  假使你們不願成為反宿命論者而且不撓不掘,將來你們怎能將我戰勝?

  假使你們的堅強不能爆炸而割裂,而粉碎為碎片,將來你們怎能和我創造?

  因為創造者是堅強的。並且你必須以那為幸福,即將你的手壓在千載重荷之上,如同在蜜蠟之上。——

  必須以那為幸福,在千載之意志上書寫,如同在銅板上書寫,——其實是比銅板更堅固,比銅板更高貴。唯有最高貴者是全體堅強。

  哦,我的兄弟們喲,我掛這新榜在你們之上:「成為堅強者吧!」——

  三十

  哦,你,我的意志喲!你,一切需要的樞紐,你我的需要喲:免於我有著一切微小的勝利吧!

  你,我所謂命定的,我的靈魂之天命!你在我之內!你在我之外,為一種偉大的命運保持著我吧!

  我的意志喲,為你的最後,而愛惜著你的最後的偉大——使你可以在你勝利的時候而不屈撓!不為自己的勝利所征服了的是誰呢?

  唉,在沉醉的新曉,誰的眼睛沒有變得昏黑?唉,有勝利的時候,誰的腳沒有震顫踉蹌——不能站立!

  有一天我可以在偉大的日午完備和成熟:完備和成熟如同灼熱的礦石,如同閃電的雲,如同膨大的乳房:——

  為我自己和我的最隱秘的意志而完備:一張弓熱望著它的箭;一支箭熱望著它的星!——

  一顆星完備和成熟於它的日午,被毀滅的太陽之光箭在燃燒,射透,和祝福!

  一輪太陽,一種不屈不撓的太陽的意志,準備在勝利的時候毀滅!

  哦,意志喲!一切需要之樞紐,你,我的需要喲!為一種偉大的勝利而保持著我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新愈者
  一

   查拉圖斯特拉回到他的洞府之後不久,一天他從他的床上跳起來,可怕地叫喊,如同一個狂人;就好像別的一個人仍然躺在床上,不想起來。查拉圖斯特拉繼續如是叫喊,所以他的鷹和蛇驚怖地看著他,附近洞穴和巢窟裏的生物——飛的,走的,跳躍的,也都溜開了。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起來,我的幽深的思想喲,從深處起來呀,你久睡的大爬蟲喲,我是你的雄雞和晨光,起來,起來呀!我的呼聲,不久將叫醒了你!

  張耳而聽:聽啊!因為我想聽聽你!起來!起來呀!這裏有著足以使一切墳墓諦聽的雷霆!

  擦去了你的兩眼的惺忪,和一切幽暗,和盲昧!也用你的眼睛聽著我:我的聲音,甚至於是生而盲者的明目散!

  你醒來,你應當永遠保持著清醒。那不是我的習慣從熟睡中叫醒了老祖母們;又告訴她們再睡下去!

  你自己移動,伸腰,和喘氣了嗎?起來!起來呀!你不應當喘氣,只對我說話! 查拉圖斯特拉叫你,查拉圖斯特拉這無神者!

  我查拉圖斯特拉,人生之辯護者,受苦之辯護者,迴圈之辯護者——我呼叫你,我的最幽深的思想喲!

  勝利喲,你來了,——我聽見你來了!我的深處在說話,我將我的深處移到光明裏!

  勝利呐!來這裏!給我的手——哈,啊哈哈!——荷荷,憎惡,憎惡,憎惡!唉唉!悲哉!

  二

   查拉圖斯特拉剛說了這些話,他跌倒了,如同一個死人,如同死了一樣,躺著很久。

  但當他蘇醒過來,面色慘白而戰慄,並仍然躺著;很久,他不食,也不喝。這種樣子繼續了七天;他的動物晝夜不離開他,除了鷹不時出外攫取食物。它將它所攫取的和掠得的放在他的床榻上:所以最後 查拉圖斯特拉簡直躺在金黃,赤紅的水果,葡萄,紅蘋果,甜菜,和松楸之間了。在他的腳邊,擺著兩隻羔羊,那是那只鷹很困難地從牧人那裏搶來的」

  最後,在七天之後, 查拉圖斯特拉從床榻上起來,拿一個紅蘋果在手裏,聞它,並覺得它的味很香。於是他的動物們想著這是對他說話的時候了。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它們說,「現在你已經閉著眼睛躺了七天:你自己不再站起來嗎?

  出了你的洞府吧:世界如同花園一樣期待你。濃香馥鬱的清風尋覓你;一切的溪水也歡喜追隨你。

  自從你孤獨地躺了七天,萬物都渴望著你——出了你的洞府吧!萬物都想做你的醫生呢!

  或者你有一種新知了嗎,一種苦辛而悲哀的新知?你如同發酵麵粉一樣地躺著,你的靈魂膨脹,出乎它的範圍之外了。」

  哦,我的動物們喲,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如是說下去,讓我聽聽!聽了你的言語,使我新爽;在我看來,有著言語的地方,即有著如同花園一樣的世界。

  言語和音調如何可愛啊!言語和音調不是永遠隔離的兩件事物中間的遊虹和橋樑嗎?

  不同的靈魂各有著不同的宇宙;每個靈魂對於別的靈魂乃是別的世界。

  在最相似的物之間,錯覺說著最巧妙的謊;最小的罅隙是最難度過。

  在我——怎能有一種我外之我?我外本來什麼也沒有!但在聽著音樂的時候我們忘記了這個;多麼甘甜的忘記啊!

  人類可以在其中恢復的萬物,不都是給予名稱和音調了麼?講話便是一種可愛的愚昧;因此人跳舞於萬物之上。

  音調之虛幻,和一切講說,是如何地可愛!我們的愛,伴著聲音跳舞于絢爛的虹彩之上。

  ——「哦 查拉圖斯特拉,」這時他的動物們說,「在如同我們一樣思想的人們看起來,萬物都在跳舞:它們出來,張開兩手,歡笑,逃跑——並且迴圈。

  萬物方來,萬物方去,存在之輪,永遠迴圈。萬物方生,萬物方死;存在之時間,永遠運行。

  萬物消滅了,萬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自身永遠建造同樣的存在的屋宇。萬物分離而相合;存在之迴圈對於自己永久真實。

  存在念念相生;圍繞著這之軌道,永遠回環著那之星球。

  任何一點皆是宇宙的中心。永恆的路是螺旋形的。」

  哦,你們喋喋者和手風琴!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並且又微笑了。你們怎能知道在七天之所必能完成了的!——

  你們怎能知道那怪物爬到我的喉嚨裏並哽塞了我!但我咬下了它的頭,並將它吐棄了。

  你們——你們已經以那做一首歌曲了嗎?但現在我躺在這裏,仍然為那咬下和吐棄弄得精疲力竭,仍然為我的自救而致病。

  你們都觀察了這之全部了嗎?哦,我的動物們喲!甚至於你們也是殘酷的嗎?你們喜歡看我的大苦痛如同人們一樣嗎?因為人是最殘酷的動物。

  自古以來,人類看出這是大地上最高尚的幸福:看悲劇和鬥牛,和磔刑;當他發明了地獄,看哪,那便是人類的地上的天堂。

  當偉大人物叫喊,即刻渺小的人都跑向那裏去,並伸著最貪欲的舌頭。但他稱那為他的「慈悲」。

  渺小的人,尤其是詩人——他如何熱烈地在文字上控訴了生命!聽聽他,但別放過,聽聽他在一切控訴中的貪欲!生命以炯眼征服了這樣的生命的控訴者。「你愛我嗎?」她這不知恥者說:「待一會,我還沒有功夫理你。」

  人類對自己是最殘酷的動物;在一切自稱為罪人,為背負十字架者,為懺悔者的心中,別忽視了他們在怨訴和控訴之中的縱欲!

  我,我自己——因此我想做人類的控訴者嗎?唉,我的動物們,我自來只知道人類心中的最惡,對於他們心中的至善,乃是必要的。——

  一切最惡的便是他的最善的權力,是最高創造者的最堅致的石頭;所以人必須成為最好也最壞:——

  不是由於我被綁縛在這慘痛的火刑柱上,我才知道人類是最惡的,——乃是我叫喊著人類沒有叫喊過的叫喊:

  「唉,人類的最惡也是十分渺小!唉,人類的至善也是十分的渺小!」

  對於人類的大憎惡——那爬到了我的喉嚨,並且阻塞了我。預言家所預言了的:「一切都相似,無物有一刻的價值,智慧使人窒息。」——那也爬到了我的喉嚨,並且阻塞我。

  漫漫長夜,一種致命的倦怠,致命的悲哀,踉蹌在我的面前,以打呵欠的嘴說話:

  「你所倦怠的渺小的人類永遠迴圈」——我的悲哀如是張口說,並蹩蹩著它的腳,並且也不能安睡。

  在我看來人類的大地成為墳墓;它的腦部下陷;在我看來一切生存著的都成為人類的塵土,取為骨骸,成為一種黴爛的過去。

  我的悲歎坐在人類的墳墓上,不能站起,我的悲歎和疑問日夜啁啾,哽咽,咬齧,和怨言。

  「唉,人類永遠迴圈,渺小的人類也永遠迴圈!」

  從前我看見過他們的裸體,最偉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都太相似,太人類,——甚至於偉大的人也太人類了!

  甚至於最偉大的人也太渺小!——那就是我對於人類的憎惡!甚至於最渺小的也永遠循環,——那就是我對於一切存在的憎惡!

  唉,憎惡,憎惡,憎惡!——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並且悲歌而震栗;因他回憶到他的疾病。於是他的動物們阻止他再往下說。

  「別再說了,你新痊癒者!」——他的動物們說,出去吧,那裏世界如同一座花園期待你。

  去到玫瑰花叢,蜜蜂之群,鴿子之群那裏去!尤其是到歌唱之鳥禽那裏去,從他們學習了歌唱!

  歌唱於新痊癒者最適宜;健康的人才可以談話。當健康的人也想歌唱的時候,這時他比之於新痊癒者更意欲著別的歌唱。」

  「哦,你們多言者和手風琴,靜靜地!」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並向他的動物們微笑。「你們怎能知道我在七天之內我為我自己所求得的安慰呢!

  我必須再歌唱——我為我自己求那種安慰和那種痊癒:

  因此你們願意作一首歌曲嗎?」

  「別往下說了」,他的動物又對他說;「你新痊癒者喲;最好你自己先預備了一具新的豎琴。」

   查拉圖斯特拉,因為新的詩歌是需要新的豎琴相伴奏的!

  哦,查拉圖斯特拉喲,高唱而洋溢,以新的詩歌癒合了你的靈魂;俾你可以擔負任何人所沒有的你的偉大的命運!

  哦, 查拉圖斯特拉,你的動物看透了你是什麼人,並必須成為什麼人。看哪,你是永久循環的說教者——這就是你的命運!

  你必須是教訓這教理的第一人,——這偉大的命運怎能不是你的危險和疾病!

  看哪,我們知道你的教理;萬物永久迴圈,我們和萬物一齊;我們已生存了無量次,萬物合我們一起。

  你教人,有一種「生成之大年」,有一種大年中之巨人;

  那必須如同一種沙漏永遠翻新,永遠流轉。

  所以一切那些年代在最偉大之處相似,也在最渺小之處相似,所以我們自己在大年中也在最大之處,和最渺小之處相似。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假使你現在死了,看哪,我們也知道那時候你將如何對你說話:——但你的動物們還求你暫時不要死!

  但願你說話,無畏而自滿,因為一種大的重負和壓迫當脫離了你,你最堅忍的人!——

  也如同肉體一樣地速朽。

  但是我所纏繞著的因果之紐帶迴圈著,——它將再創造了我,我自己屬於永久迴圈之因果律。

  我與這太陽,這大地,這鷹,這蛇,重新再來,——但不是一種新的生命,或更好的生命,或相同的生命:

  我永遠成為這‘一致而同己’的生命重新再來,在最偉大和最渺小的事物之中再來教人以萬物之永遠迴圈!——

  再來講說人類和大地之偉大的日午,再來向人類宣講了超人。

  我說我的道。我的道破壞了我:我的永恆的命運如是意欲,——我如同先驅者一樣地死滅!

  現在已是向下者自己祝福的時候了。如是完結了 查拉圖斯特拉的下降。」——

  當動物們說了這些話,它們沈默著,想著查拉圖斯特拉會回答了什麼。但 查拉圖斯特拉不但沒有注意到它們的沈默,且閉著眼,平靜地躺著,如同睡眠的人;雖然他並沒有入睡;因為正在這時候,他的靈魂在默想。但這蛇和這鷹當它們看出他如是寧靜,為尊重他周圍的這偉大的寧靜,它們小心地退開了。


第八卷
最醜陋的人
  查拉圖斯特拉又走過了群山和森林,尋覓又尋覓,終於無處尋覓到他所尋覓的人——那感到大絕望而叫喊求救的人。在路上他心中快活而感謝。他說,「今天萬物如此美好,已將今天所開始的不良的早晨修正了。我尋到何等新奇的對談者!

  現在我要長久咀嚼萬類的言語,如同咀嚼良好的穀粒;我的牙齒將它們磨紅和磨碎直到它們如同乳一樣地流到我的靈魂裏!」——

  但當路途繞過了山岩,即刻景象又變了, 查拉圖斯特拉走到了死之國土。這裏高聳著黑色和紫色的懸石,沒有草木,沒有鳥雀的聲音。那是一切動物,甚至於猛獸所絕跡的的峽谷,只有一種可惡的,臃腫的,慘綠的毒蛇的種族沒死在這裏,當它們老憊了的時候。因此牧人們名這為「死蛇之穀」。

   查拉圖斯特拉又浸沉在黑暗的回憶裏,因為以前他好像曾到過這樣的峽谷。一種沉重壓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走得緩慢了,越更緩慢,最後他站立著。但其後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一種東西,坐在路旁,似人非人,總之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看見了這樣的一種東西,他即刻感到了大羞辱。他的頭髮根都愧憤得發紅了,他側視著一邊並舉起他的腳正要離開這個不祥的地方。但這死寂的曠野發聲了;從地下發出一種聲音,幽怨和悲鳴,如黑夜中被堵塞了的流水的幽怨和悲鳴;最後它成為一種人的聲音,人的說話如是呼叫:「 查拉圖斯特拉!查拉圖斯特拉!解答!我的謎!說罷,說罷!什麼是對於見證人的復仇?我誘你轉來;這便是平滑的冰!看看罷,看看罷,你的驕傲不會折斷了腿呀!

  你驕傲的查拉斯拉圖喲,你以為你智慧!那麼解答了我的謎罷,你善於解謎的人!這謎就是我,說吧,我是誰?」

   查拉圖斯特拉聽了這些話,心中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慈悲克服了他:他即刻跌倒如同長久抵抗了伐木者的橡樹,突然地,沉重地,甚至於使想推倒了它的人們都吃驚。但即刻他又從地上站起來,他的面貌變得嚴肅了。

  「我很知道,」他說,帶著一種鈍濁的聲音,「你是上帝之刺殺者!讓我走罷。

  你最醜陋者喲,誰看見你,透徹地看見你,那使你難堪,你對這種見證人復仇!」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且就要離開;但這「四不像」抓著他的衣裾之一角又開始怨忿和申說。「住下!」他說。

  「住下——別走開!我猜透是什麼斧頭將你砍倒在地上。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祝賀你,你又站起來了!

  我很知道,你最明白上帝之刺殺者是如何。住下,坐在我的旁邊,這當不是徒然的。

  除了你,我去尋覓誰呢?坐下罷!但別看我!尊重我的醜陋罷!

  他們逼迫我!現在你是我的最後的逃避所。並不是他們的仇恨,並不是他們的逮捕!唷,我嘲弄這樣的逼迫,我驕傲而歡喜!

  自來最被逼迫的人們不都是成功了麼?越逼迫人的人越容易追隨別人!但那是他們的慈悲——

  我為逃避了他們的慈悲,才逃來覓你。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保護我罷,你,我的最後的避難所,你是唯一看出了我的人!

  你看出刺殺者是如何。住下!假使你要去,你急躁者,那麼別從我的來路去。那不是好路。

  你嗔怒我麼,因我拉長說了這多話?甚至於我勸告你?但我要你明白,那是我,這個最醜陋的人。

  ——他有著巨大、沉重的足。我所到的地方,道路都是壞的。我踏著一切的路到死和荒蕪。

  但你沈默地從我旁邊過去,你害羞,——我看得很明白:

  因此我知道你是 查拉圖斯特拉。

  別的人但願給我以他的安慰,他的慈悲,在言語和態度上。但為那我還不夠為一個乞丐;這你很明白!

  我太豐富,豐富於偉大的,可怕的,最醜陋的,最不可言說的!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的羞恥,使我光榮!

  我很困難地從慈悲之壓迫中逃出,——我可以覓到現在唯一教訓著慈悲是唐突,是專擅的人,——即你自己,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

  無論是上帝的慈悲,是人類的慈悲,那總是對於謙恭的襲擊。不援助比去救濟的道德更高貴。

  但現在慈悲被一切末屑的人稱為道德:——他們不知尊敬偉大的不幸,偉大的醜陋,偉大的失敗。

  在一切這些之上我窺望著,如同一隻狗窺望著錦羊之群的背部。他們都是末屑的,有良好的毛,良好的意志的順民。

  如同鷺鷥昂頭沉思,蔑視地俯臨著淺湖,我也如是望著灰色的小浪和意志和靈魂之前後推擁。

  好久以來,末屑的人民即是公理的專擅者:因此最後他們也成為強權的專擅者;——現在他們教人:‘只有末屑的人民所謂的善才是善。’

  現在只有從他們中起來的說教者所說的才是真理,他是末屑人民的新奇的聖人和辯護者。他自己說‘我——便是真理’。

  很久以來,傲慢者助長了末屑人民的矜驕——他教訓了不少的錯誤,當他教人:‘我——便是真理’。

  傲慢者得到禮貌的回答了麼?——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但你從他的旁邊過去,並說:‘否!否!第三個的否!’

  你警告人關於他的錯誤;你是第一人提防了慈悲!——不是一切人,不是無一人,乃是警告了你自己和你的同類。

  你以偉大的受苦者的羞恥為可恥;真的,當你說:‘從慈悲降下來一片濃重的黑雲,小心啊,你們人們!’

  當你教人:‘一切創造者都是堅強的,一切偉大的愛超出他們的慈悲之上’: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在我看來,你是多麼準確的氣候之徵兆!

  但你自己——也警告著反對你自己的慈悲罷!因此許多人正來覓你,許多受苦的,懷疑的,失望的,盲昧的,冷凍的人們。

  我警告你也反對你自己。你曾經猜透了我的最善,最惡的謎,即我自己,和我所做過的。我知道那將你砍倒了的斧頭。

  但他——不能不死:他以無所不知的眼睛觀看,——他看見人類的深處,看見一切他的隱秘的恥辱和醜陋。

  他的慈悲不知恥:他爬到我的最污垢的角落。這最明察,最深入,最慈悲的人不能不死。

  他看見我:我願對這樣的一個見證人復仇——否則,我自願死掉。

  上帝明察一切和人類:所以他不能不死!這樣一個見證人不死,是人類不能忍受的。」

  最醜陋的人如是說。但 查拉圖斯特拉站起來,並預備走開:

  因為他在腦腹的深處他感到淒冷。

  「你四不像喲,」他說,「你警告我別走你的路。我以讚美我的路感謝你罷。看罷那裏是 查拉圖斯特拉的洞府。」

  「我的洞府廣大而深邃有著許多角落;那裏,隱居的人覓到了他的最隱僻的地方。緊接著洞府,有著爬行的,飛翔的,跳躍的生物們的一百處洞窟和小道。

  你將你的投擲出來,你不在人們和人們的慈悲之中生活了麼?好罷,如同我一樣!你將從我學習;惟有實行者才能學習。

  先同我的動物們談話!最驕傲的動物和最智慧的動物,它們會是我們兩人的適當的顧問!」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並走開了,比以前更沉思也更遲緩;

  因為他問自己許多事情,而不知如何回答。

  「真的,人類是如何地貧乏,」他心裏想著。「如何地醜陋,如何地哮喘,如何地充滿了隱秘的羞恥!

  他們告我人類頗自愛。唷,這種自愛必是何等的偉大!有多少反對了自愛的侮蔑!

  但這個人自愛甚至於如同自己蔑視,——他是一個偉大的愛者和偉大的蔑視者。

  我還沒有看到徹底蔑視了自己的人:徹底蔑視甚至於是高尚。唉,我聽見了他的叫喊的,或者便是這種高人罷?

  我愛偉大的蔑視者。人是要被超越的一種東西。」——

 

自願的乞丐
  查拉圖斯特拉離開了最醜陋的人,他覺得淒冷而且孤寂:因為淒冷和孤寂的思想起於他的心中,所以他的四肢也冰冷了,但當他行走又行走,上山又下山,有時候經過了碧綠的草地,也經過了溪水已經乾涸了的荒曠的沙溝,他又忽然變得更溫暖和更快活。

  「我碰到什麼了?」他問著自己,「一種溫熱而活潑的東西鼓舞我;那東西必在這附近。

  我已經不孤弱了;不相知的夥伴和兄弟們遨遊在我的周圍;他們的溫熱的呼吸輕觸著我自己的靈魂。」

  但當他周圍偵察要尋覓他的孤寂之慰藉者,看哪,有許多牝牛站在高丘上,越臨近他們,使他的心情越溫暖。但這些牝牛好像在熱心地聽人演說,並不理會有人來到。 查拉圖斯特拉再往前進,於是他分明地聽到有人在牝牛中間說話;顯然地牝牛們的頭都向著說話的人。

   查拉圖斯特拉跑上去將牝牛們驅散;因為他恐怕有人在這裏受害,那不是牝牛之慈悲所能救濟的。但他揣測錯了;因為,看哪,那裏有一個人坐在地上,好像正在對那些動物們講演,一個和平的人,一個山上的說教者。「你在這裏尋求什麼呢?」 查拉圖斯特拉驚訝地叫起來。

  「我在這裏尋求什麼?」他回答:「同你一樣,你這擾亂和平者;那就是說,我尋求大地上的幸福。

  「為那目的,我喜歡從這些牝牛學習。我告訴你,我已經和它們說了半早晨的話,現在大約它們要答復我了。為什麼你驅散了它們呢?

  除非我們改變而成為牝牛,我們將不能進到天國。因為我們應當從它們學習:反芻。

  真的,人得到全世界而不反芻,那又有何益?他當不能棄絕了他的悲愁。他的偉大的悲愁:現在那叫做憎惡!現在誰的心,的嘴,的眼都不是充滿了憎惡呢?你也一樣!你也一樣!但看看這些牝牛!」

  這山上的說教者如是說,並轉而看著 查拉圖斯特拉——因他以前是和藹地注視著牝牛的——:這時候他又掉換了話頭。

  「我同他說話的這人是誰?」他驚叫著並從地上跳起來。

  「這是沒有憎惡的人,這是 查拉圖斯特拉,這是大憎惡之克服者,這是查拉圖斯特拉的眼,的嘴,的心。」

  他如是說,同時眼光洋溢著,吻著 查拉圖斯特拉的手,好像突然從天外得到了贈禮和珠寶的人。但牝牛們凝視著這一切而且驚奇。

  「別說我罷,你奇異的人;你可愛的人喲!」 查拉圖斯特拉說並抑制著自己的柔情,「最先說說你自己!你不是曾拋擲了偉大財富的自願的乞丐麼?

  他以財富和自己的富裕為可恥,他逃到赤貧者那裏,以他的豐裕和好心贈貽了他們。但他們不接受他。」

  「他們不接受我,」自願的乞丐說,「真的,我看你很知道。

  所以最後我走向動物,走向牝牛們去。」

  「那麼你當知道適當地給與比適當地奪取是如何的困難,」 查拉圖斯特拉說,「並且這乃是一種技藝,——慈愛之最後的,最精的,卓越之技藝。」

  「尤其是在現在,」自願的乞人回答:「在現在,一切卑賤的,都成為叛逆,而不易接近,並且自己走著自己的傲慢的道路。

  真的,你知道,大的,惡的,長久的,漫延的,流痞和奴隸的叛亂的時代已經來到:那叛離擴大又擴大!

  現在一切的恩惠和末屑的贈貽激怒了卑賤者;大富裕者都警備著罷!

  現在無論是誰只要滴瀝者,如長頸大腹的瓶:——這瓶就隨時都可以被人打斷。

  空虛的貪婪,乖戾的嫉妒,憤怒的復仇,庸俗的矜驕;一切這些都跳到我的眼前。窮人是有福的,這已不再真實。天國乃是與牝牛同在。」

  「為什麼天國不與富人同在呢?」 查拉圖斯特拉試探地問,同時驅散了親切地嗅著這和平的人的牝牛們。

  「你為什麼試探我?」那人回答,「你比我還明白。哦,查拉圖拉喲!誰驅使我到赤貧的人那裏去?那不是因為我憎惡最惡富的人們麼?

  我懷著冷眼和厭惡的思想,憎惡有罪的富人,他們從污穢中拾取微利,——憎惡惡臭沖天的這些賤氓。

  憎惡這些鍍飾的,虛偽的賤氓,他們的祖先是扒手,是食腐肉之鴉,是有著與娼妓無別的怨怒而淫蕩而懶怠之妻的拾破襤者。

  上層社會是賤氓,下層社會也是賤氓,現在貧與富是什麼!我不知道那種區別——於是我逃離得更遠,更遠,更遠,直到我到了牝牛們這裏。」

  這和平者一面說,一面喘息而流汗:所以牝牛們又驚奇了。但 查拉圖斯特拉仍然微笑望著他的臉,——並且沈默地搖著他的頭。

  「你山上之說教者,當你說著這麼劇烈的言語,你自己太興奮了。這樣的劇烈並不是你的口也不是你的眼所做得出的。

  我想也不是你的胃!一切所謂的暴怒和仇恨和嗔怒也和你的胃不能相容。你的胃要求是柔軟的東西:因為你不是一個屠戶。

  在我看來,你好像一個素食者,一個食植物和樹根的人,或者你咀嚼穀粒。但一定地,你有你的享樂,你喜愛吞蜜。」

  「你猜透了我!」這自願的乞丐回答,心情也輕爽了。

  「我喜愛蜜,我也咀嚼著穀粒;因為我尋求著有著甘美的味,它呼吸芳潔的東西,也是需要時間的東西,為溫柔的怠惰者和懶漢,那會是一天的工作和一月的工作。

  真的,牝牛們是卓越的;它們發明了反芻並躺在太陽光中。它們也禁戒一切使心情沉重的思想。」

  「好罷,」——查拉圖斯特拉說,「你也該看看我的動物們,我的鷹和我的蛇,——現在,大地上還沒有它們的同類。

  看哪——那邊是到我的洞府的路:今晚做我的賓客,並同我的動物們談談動物們的幸福——

  直到我歸來。因為現在一種求教的叫喊使我匆遽地離開了你,你也當在我的屋子裏覓到了新鮮的,冰涼的,蜂房之金蜜,嘗嘗那蜜罷!

  你奇異的人,你可愛的人喲,現在離開了你的牝牛群罷——即使對於你很是難堪,因它們是你的最熱心的朋友和教師。」

  「但有一匹牝牛是我所最愛的,」自願的乞丐回答。「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比一匹牝牛更溫良更可愛。」

  「離開,離開罷!你無用的諂媚者!」查拉圖斯特拉戲謔地叫出,「為什麼你以這樣的贊美,這樣的諂媚之蜜語唐突我?」

  「離開,離開罷!」他又叫起來,並向這溫和的乞丐舉起了手杖。但他已迅速地走開了。

 

影子
  剛剛這自願的乞丐匆忙地走開,查拉圖斯特拉又孤獨了。這時他聽到後面一種新的呼聲:「站住!查拉圖斯特拉,等一會!那是我,真的,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那是我,你的影子呀!」但查拉圖斯特拉沒有站住;因為在山上的擁護和嘈雜,使他忽然變得激怒了。「我的孤寂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說。

  「真的,那太多了;這山上的蜂群;我的王國已不是在這世界;我需要新的群山。

  我的影子叫我麼?我的影子算什麼呢!讓它追趕我!我願意——逃離了它!」

   查拉圖斯特拉心裏如是說,且向前奔跑。但影子緊迫著他。所以那時有著三個奔跑者,一個跟一個,——即最先,自願的乞丐,其次,查拉圖斯特拉,第三,他的影子。但他們跑了不久, 查拉圖斯特拉漸漸覺到了他的愚蠢,他即刻消去了激怒和憎恨。

  「什麼!」他說,「最突然的事不是總發生在我們老隱士和聖人們之間麼?

  真的,我的愚蠢曾經在群山中長大了!現在我聽見六支老傻子的腿緊相追趕!

   查拉圖斯特拉當恐懼於他的影子麼?我想,它究竟比我有著更長的腿。」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心與眼充滿了歡喜,靜靜地站著,並急遽地轉身——看哪,以此他差不多將他的影子摔倒在地上,他的影子如此緊隨著他的腳踵,他是如此的軟弱啊。 查拉圖斯特拉嚴肅地觀察了這影子,他好像被一種突然出現的,這麼細瘦,黧黑,空廓,凋敝的這跟隨者的樣子所震驚了。

  「你是誰呢?」 查拉圖斯特拉熱烈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麼?

  為什麼你自稱為我的影子?你並不使我喜歡。」

  「原諒罷,」影子回答,「那正是我;假使我不能使你喜歡——那末,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我讚美你和你的優良的賞味。

  我是一個漫遊者,曾跟隨著你的足踵行之;總是在走路,但沒有鵠的,也沒有歸著:所以我雖然不是猶太人,也不是永久,但已無異于永久溫遊的猶太人。

  怎麼?我必須永久在走路麼?必須被一切大風吹卷,無定,四方飄零麼?哦,大地呀,你對於我未免長得太圓了!

  我曾經落在一切平面上,如同倦怠的沙土,我熟睡在一切鏡子和玻璃窗上:從我拿去一切,沒有一物給我;我漸漸淡薄。我差不多成為一種幻影。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我追隨著你遊歷得很久;雖然我從你隱匿了我自己,我仍然是你的最良的影子:你所在的地方,也有我。

  我和你漫遊於最遙遠,最冷酷的世界,如同自願憧憬於冬天的屋頂和雪上的幽靈。我和你深入一切的禁地,一切最壞和最遠的地方:假使我有著所謂的道德,那就是我不懼怕任何的禁制。

  我和你粉碎我的心所敬重的;我推倒了一切的界石和偶像;我追逐了最危險的願望——真的,我橫跨過一切的罪惡。

  我和你都不有學會信仰了,言語和價值和偉大的名號。當魔鬼丟掉了他的皮,他的名號不也剝落了麼?因為那也是皮。

  或者惡鬼的自身也就是一張皮。

  ‘無物是真實的,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如是對我自己說。我投擲身心沒入最冰冷的水裏。唷,因此要如此我常常如何地裸立在那裏,如同赤色的蟹。

  唷,我的一切善,一切羞恥,一切對於善的信仰,都到何處去了!唷,從前我所有的欺詐的天真,善人之天真與善人之高貴的虛偽都到何處去了!

  真的,我常常緊跟著真理之腳踵!真理之腳踵踢著我的頭。有時候我想著我說謊,但是看哪!只在這時候我擊中了——真理。

  許多事情對我啟示!現在我不理會了。我所愛的已不存在,——我如何還愛我自己?

  ‘如我之所愛而生活,否則即完全不生活’!我如是意欲;甚至於最神聖者也如是意欲,但是,唉,我如何還有著我所愛的?

  我還有鵠的麼?還有我的帆所推向的港灣麼?

  還有一陣好風麼?只有知道向著何處航行的人,才知道好風,知道于他有益的順風。

  留下給我的是什麼呢?一種倦怠而焦躁的心;一種不安定的意志;飄忽的翅膀;一種破折的脊骨。

  這尋覓著我的家;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知道麼這種尋覓覓著了我;它吞滅了我。

  ‘何處是我的家?’我詢問而尋覓,已經尋覓,而沒有覓到,哦,永樂的去處,哦永久的無處,哦永久的——徒然啊!」

  影子如是說了, 查拉圖斯特拉為他的話而繃著臉。「你是他的影子!」最後他懇切地說。

  「你自由的精神和漫遊者喲,你的危險頗不小!你有很壞的白天:注意更壞的夜晚不要再來罷!

  對於你這樣無所歸著的人們,好像監牢才是幸福。你看過被俘獲的罪人怎樣睡眠了麼?他們安靜地睡,他們享受他們的新的安全。

  提防著吧,恐怕最後,一種褊狹的信仰,一種無情的,酷烈的盅惑俘獲了你!因為一切褊狹而固定的,現在正誘惑你,試探你呢。

  你失去了你的鵠的了。唉,你怎能擺脫而忘卻了那種損失?因此——你也失去了你的進路!

  你可憐的漫遊者和感傷者,你怠倦的蝴蝶喲!今晚你想有一個休息的處所和一個家麼?假使願意,那麼到我的洞府裏去!

  那邊是到我的洞府的路。現在我就要快離開你。如像一個影子已經附在我身上了。

  我願獨自一人奔跑,使我的周圍又變得光明。因此我必須走得很遠而且快樂。但在晚間,在那裏和我跳舞罷!」——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日午
  查拉圖斯特拉又繼續奔跑,但他沒有覓到任何人,他仍然孤獨,永遠只覓到了自己;享受而留下了自己的孤寂,想著的好思想,一點鐘一點鐘的過去了。但當日午的時候,太陽照射在 查拉圖斯特拉的頭上,他經過一株盤纏錯節的古樹,為葡萄藤的熱愛的擁抱而隱藏了自己,以此正對著這漫遊者,成熟的葡萄,累累高懸。他忽然覺得口渴,想摘食葡萄呢。剛伸出了手,他又想起別的事情——他想在這日午的時候,躺在樹旁睡眠。

   查拉圖斯特拉隨即躺下;在繽紛綠草的寧靜和神秘之中,他忘記了口渴且熟睡了。因為如同查拉圖斯特拉箴言之所說:「此一事比別一事更必要。」只是他的眼睛仍然睜著:——它們不倦怠觀賞和欣羡這古樹,這葡萄藤之愛情:但在睡夢中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對自己說:

  注意!寧靜罷!現在世界不是成為美瞞了麼?什麼事情對我發生了呢?

  睡眠在我身上跳舞,如同一陣薰風,不可視見地跳舞在微漾的海上,輕飄,如同羽毛一樣的輕飄。

  它不使我閉眼,它使我的靈魂清醒。真的,如同羽毛一樣的輕飄。

  它勸我,我不知道怎樣,它親切地撫慰我,壓抑我。是呀!它壓抑我,所以我的靈魂倦怠了。

  我的奇特的靈魂如何地成為倦怠而舒緩!不是第七日的晚間,在日午的時候來到了麼?現在它不是在優良的和成熟的事物之間享受太久了麼?

  它更舒展,更舒展地伸腰!它靜靜地躺著,我的奇特的靈魂喲,它品味過了太多良好的事物;黃金的悲哀壓抑著它,它歪著嘴了。

  如同停泊在靜港裏的一支船;——它倦怠於長途和洶湧的海浪,現在正要靠岸。陸地不是更可信仰的麼?

  這樣的一支船靠近海岸,拽近海岸:——所以一匹蜘蛛從船上到陸地織著它的絲,那已足夠,不需要更強的繩索。

  我現在如是信仰、信託、期待,如同靜港裏這樣的一支倦怠的船,緊靠著大地,以最細的遊絲和大地連結著。

  哦,幸福喲!喲,幸福喲!哦,我的靈魂喲,你願歌唱麼?你躺在草地上。但這時是神秘的尊嚴的時刻,沒有一個牧童吹奏著簫管。

  那麼,注意!炎熱的日午,熟眠在田野。別歌唱!寧靜罷!世界是美滿了。

  你松樹鳥,哦,我的靈魂喲,別歌唱!甚至於你不要低語!看哪,寧靜罷:這年老的日午熟睡了,它唼喋著它的嘴唇;現在,在此刻,它不是在飲著幸福的甘露了麼?

  飲著黃金的酒,黃金的幸福之棕色的甘露,他的面容在變動,他的幸福發笑了。如同一位神的發笑。寧靜罷!

  為幸福,如何微小的幸福!即可以滿足!從前我如是說,且以我自己為智慧,但那是一種褻瀆。我現在學會了。傻子的說話更智慧。

  否,正是細小的事,最溫和的,最輕微的事,一種蜥蜴的蠕動,一次吸息,一陣輕拂,一眨眼——微小造成了最良的幸福。寧靜罷!

  什麼事情發生了;聽聽!時間流過去了麼?我不是落下了麼?聽聽!我不是落在永恆之泉水被面了麼?

  什麼事發生了?注意,它刺我——唉——刺到心裏了麼?刺到心被了!唷,粉碎了,粉碎了,我的心,在這樣的幸福之後,在這樣的一刺之後!

  什麼?世界不是恰在現在成為美滿了麼?成為圓而且熟了麼?哦,黃金的圓而且成熟——它飛向何處去?讓我追趕它!快些!

  寧靜罷!」(這裏, 查拉圖斯特拉伸腰,並覺得他已熟睡了。)

  「你睡眠者,你日午的睡眠者喲,起來罷!」他對他自己說。「你年邁的腿喲,站起來!這正是時候,是更急切的時候;

  許多平坦的大道期待著你!

  你現在睡眠于你的滿溢;睡多久呢?一半的永恆!好罷,現在起來,我的年老的心!在這樣熟眠之後多久,你可以醒來?」

  (但是他又熟睡了,他的靈魂反對他,並防護了自己,但又再躺下。)

  「唷,讓我休息,寧靜罷!現在世界不是成為美滿了麼?

  唷,這黃金的圓球!」

  「起來!」 查拉圖斯特拉說,「你時間之小竊盜,你懶漢啊!什麼?你願意伸腰,打哈欠,歎息,落在深的泉水被面麼?哦,我的靈魂喲,那末你是誰!」(這裏,他變得恐懼了,因為一道陽光從天空而射到他的臉上。)

  「哦,我頭上的蒼天,」他歎息而且坐起來,「你注視著我麼?你聽到了我的奇特的靈魂了麼?什麼時候你將飲著落在地上萬物之甘露——什麼時候你將飲著這奇特的靈魂?

  你永恆之源泉喲,你快樂而恐怖的日午之深淵,什麼時候你將我的靈魂吸回歸你?」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並從樹旁他所休息的地方站起來,好像從奇異的酒醉中醒來。並且看哪!那裏太陽仍然照耀在他的頭上。因此人會想到查拉圖斯特拉沒有睡得很久。

 

致禮
  查拉圖斯特拉在徒然的尋覓和溫遊之後重回到他的洞府,這時天已晚了。當他離他的洞府大約二十步遠,出乎意外的事又發生了:他又聽見大聲求救的叫喊。啊,奇哉!這次的叫喊卻是從他的洞府裏發出來。那是一種長而複雜的特殊的叫喊, 查拉圖斯特拉分明地聽出來許多聲音合在一起;雖然在遠處聽來,那好像從一個人的嘴裏叫出來似的。

  因此 查拉圖斯特拉一直奔向他的洞府去,但是看哪!在那種前奏曲之後,何等的一種表演期待著他!因為他白天所碰到的人們都聚攏來坐在那裏了;左邊的王,和右邊的王,老魔術家,神父,自願的乞丐,影子,明智者,悲哀的預言家和驢;最醜陋的人則戴了一頂王冠並圍上了兩條紫色的腰帶——因為他也是如同一切醜陋的人們一樣喜歡自己裝扮,愛漂亮呢。當中則站著 查拉圖斯特拉的鷹,激怒而不安,因為他們問它太多的,它的矜高所不屑回答的問題;智慧的蛇仍然纏繞在它的脖子上。

  這些一切 查拉圖斯特拉都在大驚愕中看到了;於是他懷著有禮貌的好奇心,輪流考查每個賓客,談著他們的靈魂,又重新感到驚奇。同時這些聚攏來的人都從他們坐位上站起來,虔敬地期待著 查拉圖斯特拉說話。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你們絕望的人們喲!你們奇特的人們!我所聽見的就是你們的求救的叫喊麼?現在我知道什麼地方可以覓到了他,那我今天白天所沒有覓到的人:高人!

  高人坐在我的洞府裏!我為什麼要驚奇!我不是以我的蜜之贈禮和幸福之號召誘致他們到我這裏來麼?

  但在我看來好像你們都是不調和的伴侶,當你們聚會在這裏,你們呼叫求助,你們使彼此的心煩惱。必須有一個人最先來到——

  那使你們重新歡笑的人,一個快樂的丑角,一個跳舞者,一陣風,一個頑皮的女孩,一個老傻子;——但你們作如何想呢?

  你們絕望的人們喲,原諒罷,在這樣賓客的面前,我說這樣不值得說的平凡的言語!但你們還不知道什麼鼓勇了我的心情!

  那便是你們和你們的特點:因為看見了絕望的人,人人都成為勇敢!鼓勵一個絕望的人——人人都想著自己有充足的強力!

  你們已經給與我這種強力——一種良好的贈禮,我的賓客們喲!一種正直的賓客之贈禮,好罷,不要斥責我,當我也向你們呈獻了我的禮品的時候。

  這是我的王國和我的領域;所有屬於我的人,今夜晚都是你們的。我的動物們將侍候你們;我的洞府便是你們的住所!

  和我同住的人不當絕望;在我的境界之內我保持一切人免於野獸的危害。這是我獻給你們的第一件禮品:安全!

  第二件禮品便是我的小指頭。當你們有了它,你們便有了全手,是呀,也有了全心!歡迎、歡迎,我的賓客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並以愛和痛苦而歡笑。他的賓客們,則在這樣的致禮之後一再鞠躬,並虔敬無聲;但左旁的王以他們的名義回答他: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你這樣給我們以你的手,你的致禮,我們認得你是查拉圖斯特拉。你在我們的面前卑屈了自己;你差不多損傷了我們對於你的尊敬了:

  誰如同你一樣地能夠這樣矜高地自卑:那抬舉了我們,那使我們心眼一新。

  只要看到了這,我們即願快樂地升登比這還高的高山。我們是更熱誠的追求者;我們要看看什麼使我們黯淡的眼睛生光輝。

  但是看哪!現在一切我們的求救的叫喊已過去了。現在我們的心神坦然而歡喜。我們不缺乏使我們心情放肆的勇敢!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大地上生長的東西比高邁而強毅的意志還給人以更多的歡樂:那是植物中之最美者。這樣的一株樹,使全部的風景都改觀。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同你一樣地生長起來的人,我們將他比作杉松——孤高、沉靜、堅韌而嚴整,最優良有用的木材!

  ——但在樹梢上,以強健蒼綠的樹枝,伸張於自己的領域,問著強毅的風的問題,暴風雨的問題,一切最高處的問題。

  ——也更強毅地回答,一個征服者,一個勝利者:唷!誰不當常升登到高山來看看這樣的樹林: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悲哀者,和失望者,也以你的樹而快活了:甚至於不安者也看到你而成為堅定,且癒合了他的心情。

  真的,現在萬目睽睽都望著你的山和你的樹;一種偉大的渴望已經興起,許多人學習詢問:難是 查拉圖斯特拉?

  你隨時以你的歌唱和蜜滴在你們的耳邊的人們,一切隱居的人們,獨隱者和偕隱者,都同時在心裏說:

  ‘查拉圖斯特拉還活著麼?現在不值得活著了,一切都一樣,一切都虛空,除非我們與 查拉圖斯特拉同在!’

  ‘為什麼他宣言了這久還不到來?’許多人如是的詢問;孤寂將他吞滅了麼?或者我們應當覓他去麼?

  我現在孤寂的自身已成熟而破裂如同墳墓破裂不能再掩藏著墓中的屍體。處處可以看見復活的人們。

  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現在波濤洶湧又洶湧圍繞著你的山了。無論你怎樣的高峻,許多人必會升到你這裏;你的小舟當不會長久停在陸地上。

  我們絕望的人們現在來到了你的洞府,且已不再絕望:那是更高強的人們正在來尋覓你的一種預告和一種吉兆!

  因為他們正走在路上,那些人類中,神之最後的殘餘,那便是說一切大渴望、大嫌厭,大饜足的人們——

  一切不再生活下去,除非再學會了希望的人們——除非他們從你,哦, 查拉圖斯特拉喲,學會了偉大的希望!」

  左邊的王如是說並拉著查拉圖斯特拉的手,意在和他親吻;但 查拉圖斯特拉拒絕了他的致敬,且惶恐地後退,好像逃避一樣地突然離開了,不一刻又回來,又以清澄的、考察的眼光注視著他的賓客,並如是說:

  「我的賓客們喲,你們高人們喲,我願意說率直的德意志話,並率直地對你們說。我在這裏群山上所期待的並不是你們。」

  (「率直的德意志話而且率直地說麼?啊,慈悲的上帝喲!」這裏左邊的王對自己說;「那是很明白的,這個從東方來的聖人並不知道可愛的德意志人!」

  但他的意思是用德意志話並愚鈍地說——好罷,這還不是這些日子中的最壞的賞味!)

  「真的,你們可以是高人們,」 查拉圖斯特拉繼續說,「但為我——你們的高邁還不足,你們的強毅也不足。

  為我,那便是說,為我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現在那是沈默了,但也不總是沈默。假使你們都屬於我,那還不如我的一支手臂。

  因為如同你們一樣以病弱而柔軟的兩腿行走的人,無論他自己覺得或不覺得,總在一切之上想望著被姑息的待遇。

  但我並不姑息我的臂和我的腿,我並不估息我的戰士們:

  你們怎能適合作我的戰爭呢?

  和你們,我當會失去了我的勝利的機會。假使你們聽了我的轟隆戰鼓,你們中許多人當嚇得伏在地下。

  還有,為我,你們的美麗也不足,你們也不夠是優種。我需要淨朗而平滑的鏡子來映照了我的教義;在你們的面上,甚至於我自己的面貌也被歪曲。

  你們的兩肩負著許多重累,許多回憶;許多不祥的侏儒潛伏在你們的洞穴的角落。在你們的心中也有著隱秘的賤氓。

  雖然你們是高人,是高人的族類,但在你們的心中仍有著許多歪曲和變形。世界上還沒有一個鐵匠能為我將你們錘正和錘直。

  你們只不過是橋樑;更高的人從你們上面渡到彼岸,你們站著,如梯子一樣:別怨怒那登在你們之上而達到了他自己的高度的人!

  有一天會從你們的子孫中為我生出了真實的兒子和完全的後嗣:但那時候還遙遠呢。你們不是我的遺產和名義所屬的繼承者。

  我在這裏的群山上所期待的不是你們;也不是和你們我可以作最後一次的下降。你們來到我這裏不過是更高的高人正來覓我的預兆而已;

  不是你們所謂的神之殘餘,不是大渴望,大嫌厭,大饜足的人們;

  否!否!第三個否!我在這裏群山上期待著別人,非他們我不願輕舉了我的足;

  我期待更高強的人們,更優勝的人們,更快樂的人們;期待身心嚴整健全的人們,歡笑的獅子們必會來到!

  哦,我的賓客們,你們奇特的人們喲,——你們聽到我的孩子們的什麼了麼?他們正來覓我了麼?

  同我談談我的花園,我的幸福島,我的新的美麗的族類——為什麼你們不同我說說這些呢?

  我向你們的愛希求這種賓客的贈禮,你們對我說說我的孩子們。我為此而豐富,我為此而貧乏:我有什麼不有給與呢?

  為此一事,我有什麼不願給與:為這些孩子們,這些活著的植物,這些我的意志和我的最高希望之生命樹!」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又突然停止了:因為他的渴望來了,由於他的心的震動,他閉著他的眼睛和他的嘴。他的賓客們也都沈默了靜靜地站著發愣,只有那個老預言家在以臉色和兩手作勢。

 

晚餐
  在這裏這預言家打斷了查拉圖斯特拉和他的賓客的致禮:他即刻如同一個不願失卻時光的人忙上前去抓著 查拉圖斯特拉的手,大叫起來:

  「但查拉圖斯特拉!你不是說過,這一事比別的事更必要麼?

  好罷,現在這一事對於我比別的一切更必要!

  直言之:你不是請我們晚餐麼?這裏是許多遠道的來人。

  你該不是單單以空言宴饗了我們?

  此外你關於凍死、溺死、窒息死、還有別的肉體的危險都想得太多了:但沒有想到我的危險,即死於饑餓的危險。」——

  (這預言家如是說。 查拉圖斯特拉的動物們聽了這話,都就驚愕地跑開了。它們看出所有他們白天帶回家來的東西當不能滿足預言家一人的食量。)

  「同樣也死於焦渴,」預言家接著說。「雖然我聽見了流泉潺潺如同智慧的言語——那就是說,我十分迫切地焦渴於酒!

  沒有人如同 查拉圖斯特拉一樣生來便是飲水者。水不適宜於衰老而倦怠的人們:我們需要喝酒——只有酒給我們以迅速的恢復,和奮進的健康。」

  恰在這時候,預言家渴望著酒,左邊的王,那沈默者,又得到說話的機會了。「關於酒,」他說,「我們已預備,我和我的兄長,右邊的王:我們有著足夠的酒。

  整整一驢馱,所以什麼也不缺少了,除掉了麵包。」

  「麵包麼,」查拉期圖拉笑著回答。「隱士們所沒有的正是麵包。但不專靠麵包而生,也靠著些羊羔肉,我卻有兩隻山羊羔。

  它們即當宰殺,並精心烹調。也不缺少能供健食者和知味者食用的樹根和果子——也不缺乏胡桃,和可以破殼的謎。

  不一會我們當有著一頓美餐。但無論誰與我們共餐,必須共同工作,即使是帝王們。因為同查拉期拉圖在一處,帝王也可以是一個廚子。」

  這種提議大家都同意了,只有自願的乞丐反對吃酒、肉和香料。

  「聽聽這個饕餮的 查拉圖斯特拉!」他諧謔地說:「人到了高山和洞府為的是這樣的飽餐麼?

  現在我確明白他從前所教我們的話:‘有節制的貧窮是可讚美的!’以及為什麼他將乞丐們都除外。」

  「快樂罷,」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如同我一樣。隨你的意,你殊勝的人!蔬食、飲水、讚美著你自己的烹調——假使只那才使你高興!

  我只是屬於我自己的一類人的法律;我不是一切人的法律。但屬於我的人,必須有著堅強的骨頭和輕捷的足——

  歡喜於戰鬥和飲宴,不愛憂鬱,不是朦朧,赴宴如同赴最艱難的工作,必須強壯而健全。

  最優良的都屬於我和我自己;不給我們,我們得去奪取:——奪取最優良的食物,最澄清的蒼天,最剛強的思想,最美麗的女人!」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了,右邊的王回答:「奇哉,曾有人聽見智豐者的嘴裏說出這麼聰敏的事物麼?

  真的,在智慧者的心中是最奇特的,只要他徹底聰敏,不是一頭驢子。」

  右邊的王如是說並且驚奇;但那支驢惡謔地回答著「唏——哈」以此開始了很長的晚宴,即歷史上所謂的晚餐。在這裏除了更高的高人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談到。


第九卷
高人們
  一

  當我最初走向人們去,我做了一種隱士的愚蠢,一種大愚蠢:我在市場上出現了。

  在那裏我對一切人說話,我如同對著空無說話。在晚間,踏繩者和僵屍是我的夥伴;我自己也差不多是一具僵屍。

  但在新曉,一種新的真理照耀著我:於是我學會說:「市場和流氓和流氓喧聲,和流氓的長耳,那與我有什麼相干!」

  你們高人們喲,從我學習著這罷:在市場上沒人相信高人們。假使你在那裏說話,至美盡善!但流氓眼說:「我們都相等。」

  「你們高人們」——流氓眼說——「沒有高人們,我們都相等;人就是人;在上帝面前,——我們都相等!」

  在上帝面前麼!——但現在上帝已死。但在流氓的面前,我們並不願相等。你們高人們喲,離開市場罷!

  二

  在上帝面前麼!——但現在上帝已死!你們高人們喲,這上帝便是你們的最大的危險。

  自從他躺在墳墓裏的時候,你們才又新生。只有現在偉大的日午來到,只有現在高人們成為——支配者!

  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明白這話了麼?你們恐懼;你們的心暈眩了麼?這裏的巨壑向你們張嘴了麼?這裏,地獄之狗向你們狂吠了麼?

  你們高人們喲!向上面前進罷!只有現在人類未來之高山感受大的痛苦。上帝已死:現在我們熱望著——超人生存!

  三

  現在最渴切的人發問:「人類如何維持?」但查拉圖斯特拉是第一,是唯一的人,他發問:「人類如何被超越過?」

  我只注意超人;他——但不是人——是我的第一而且是唯一的注意,——不是鄰人,不是最可憐者,不是最受苦者,不是最良好者。

  哦,我的兄弟們喲,我所愛於人類的就是人類是一種向上和一種向下。在你們心中也有著使我可愛,使我可希望的。

  你們高人們喲,你們感覺到蔑視,這使我有希望。因為偉大的蔑視者是偉大的虔敬者。

  你們的失望是很光榮的。因為他們沒有學會樂天安命,沒有學會末屑的權術。

  現在末屑的人成為支配者;他們都宣講著樂天安命,和謙卑,和聰明,和勤苦,和思慮,和末屑道德之一長串的如此如此。

  無論什麼,只要是婦人的,是奴隸的,特別是流氓的謬種:——這些在現在都將支配了人類的命運。——哦,厭惡!

  厭惡!厭惡!

  這些問了又問,永不疲倦:「人類如何能最良好,最長久,最快樂地自己維持?」因此他們是今日之支配者。

  哦,我的兄弟們喲,超越了這些今日之支配者,這末屑的人民!他們對於超人是最大的危險!

  你們高人們喲,超越了這末屑的道德,這末屑的權術,這末屑的思慮,這螞蟻的嗡嗡,這可怕的舒服,這最大多數人的幸福!

  再絕望而不樂天安命。真的,你們最高人們喲,我愛你們,因為你們不知道今日如何生活!因此你們的生活——最優勝!

  四

  哦,我的兄弟們喲,你們有勇敢麼?你們有決心麼?不是在見證人面前的勇敢,乃是即使上帝也不敢正視的鷹與隱士的勇敢?

  冷心者、執拗者、瞎子和醉漢,不是我所謂的有決心的人。以必勝之心臨恐懼;以矜高之情臨深淵:這才是我所謂的有決心!

  以鷹的炯眼看透了深淵,——以鷹的利爪緊抓著絕壑:

  這才是我所謂的有勇敢。

  五

  「人是惡的,」——一切最智慧的人們,為安慰我而如是對我說。唷,那在現在還真實麼!因為惡是人類的最優的力。

  「人必須成為更善而更惡,」——我如是宣說。為達到超人的最善,人類的最惡是必要的。

  那對於末屑的人民之說教者,可以是最適宜的:他受苦並擔負人們的罪過。但我歡喜於以最大的罪過當作了我的最大的安慰。

  但這些事不是為長耳朵說的。一切的話並不適於一切的嘴。這是精美而遙遠的東西!不是綿羊的小蹄所能攫到。

  六

  你們高人們喲,你們以為我活著是糾正你們所作的錯事麼?

  或者你們以為我是為你們受苦的人們預備更妥貼的床榻?或者為他們不安的,迷路的,登山失道的人們,指示了新的和更容易的便道?

  否!否!第三個否!越是你們族類的更多更好的人越當死滅——因為你們的生活總當更不幸,更艱難。惟有——

  惟有人到高邁之處,閃電轟擊他,搖撼他:他的高邁足夠接觸了閃電!

  我的心和我的熱望向著遙遠的事物!你們的許多末屑的複雜的短促的悲愁於我算什麼呢!

  我說你們受苦還不夠!因為你們只從你們自己受苦。你們還沒有從人類受苦。你們不承認,那你們是說謊!你們誰也沒有受過我所受過的苦。——

  七

  閃電不能摧毀,我還不滿足。我不想將它移開:它當學習為我而工作。

  我的智慧積累如雲,漸漸成為更凝重,更濃黑。所以有一天智慧當生出電火來。

  對於今日之人們我不是光,也不是被稱為光。我要使他們目盲:我的智慧之迅電喲,挾出他們的眼珠來!

  八

  別意欲超乎你的能力以外的東西:意欲超過能力以外的人們有著一種惡劣的虛偽。

  尤其是當他們意欲著偉大的事件的時候!因為他們喚醒了對於偉大事件的不信,這些巧妙的製造偽幣者和舞臺戲子!

  直到最後他們欺騙了自己,側目而視,流膿潰爛,以大言誇耀的道德,以輝煌虛偽的行為,曲解了是非。

  你們高人們喲,在那裏要小心!因為在我看來,除了正直以外沒有什麼更寶貴,更稀罕的了。

  今日的時代不是賤氓的時代麼?賤氓不知道什麼是偉大,什麼是渺小,什麼是無枉,什麼是正直,賤氓永遠是無知的歪曲,他們永遠是說謊話的人。

  九

  你們高人們,你們勇敢的人,你們心懷坦白的人,別相信這時代!將你們的理智嚴守秘密!因為現在這時代正是賤氓的時代。

  從前賤氓學會無理而信仰——誰能據理駁斥了他們的信仰?

  在市場上姿勢使人信服。但理智反使流氓致疑。

  假使真理在那裏勝利,那麼以很好的懷疑問著你自己:

  「是什麼倔強的謬見在那裏獲勝了呢?」

  也提防著博學家!因為他們不生產,所以他們仇恨你!他們有冷酷而凋敝的眼睛,那種瞥視可以使一切鳥禽脫落羽毛。

  這樣的人大約很自負於不說謊:但不能說謊與愛好真理仍然相去很遠。提防著罷!

  沒有了熱病中的迷妄仍然與真知識相去很遠。我不相信冷靜的心中的一切,不能說謊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是真理。

  十

  假使你要到高處,用著你自己的兩腿罷!別讓你自己被人背著到高處;別讓你自己騎在別人的背上和頭上!

  你跨上了馬背了麼?你現在飛快地馳向你的鵠的了麼?好啊,我的朋友!但你的跛腳仍然同著你騎在馬背上!

  當你到了你的鵠的,你下了馬:你高人喲,即使你在你的高處,但你將跌倒了!

  十一

  你們創造者,你們高人喲!自己只能孕育自己的孩子。

  別讓你們被欺騙或被說服!你們的鄰人是誰呢!即使你們為你們的鄰人而工作,——你們仍然不是為他而創造!

  你們創造的人們喲,我請你們忘卻了這「為」字:你們的深處的道德是願意與「為」,「以此」,「因為」等等了無關係。你們當塞耳不聞這虛偽的渺小的言語。

  「為自己的鄰人」這只是末屑的人民的道德:那裏他們說著「同氣相求」,「同類相親」——他們沒有這權利也沒有這權力來謀你們的自求!

  你們創造的人們喲,在你們的自求之中有著孕育的預知和先兆!無人能看見的,你們的果實,你們以你們的全部愛庇被,愛護,和撫養了它。

  你們全部的愛所在的地方,即你們的孩子所在的地方,亦即你們的全部道德所在的地方!別讓這種虛偽的評價欺騙了你:你的工作,你的意志,便是你們的鄰人!

  十二

  你們創造的人們,你們高人們喲!生子者受苦:臨產的人不淨。

  問問婦人們:自己生產,不是因為生產使人快樂。使母雞咯咯,使詩人歌唱的是痛苦。

  你們創造的人們喲,你們心中有很多的不淨。那是因為你們不能不做孩子的母親。

  一個新生的孩子:唷,多少新的不淨也到了這世界!走開罷!已經生產的人當洗潔了自己的靈魂!

  十三

  別要求超於你們的能力以外的道德!別尋求不可能的事情!

  走著你們的祖先的道德的步履麼!假使你們祖先的意志不和你們向上,你們怎能向上?

  讓頭胎的兒子小心著恐怕他成為末胎的兒子!在你們祖先的聲音之中,你們不當企圖成為聖人。

  他的祖先醉心于婦人,于烈酒,於野豬肉;他如何能要求自潔?

  那當是一種愚昧!真的,我想,那是太愚昧了,假使他一個或兩個或三個婦人的丈夫。

  假使他修建了修道院,大門上榜示著:「成聖之路」——

  我仍然要說:為什麼!那是一種新的愚昧!

  他曾經為自己修建了懺悔和避難所:那於他是最好的罷,但我並不相信!

  在孤獨裏也生長著無論何人內心所有的——也生長著人類的獸性。以此於許多人,孤獨是不宜的。

  在大地上還有比在曠野中的聖人更污穢的東西麼?在他們身上不單是惡魔放肆——也一樣野獸橫行。

  十四

  你們高人們喲,我常常看見你們如同一躍失敗的老虎,羞怯地,惶愧地,拙劣地潛藏起來。你們一擲而失敗。

  但你們投擲骰子者,那有什麼關係!你們沒有學會玩耍和大笑,如同人之必須玩耍和大笑!我們不是永遠坐在玩耍和大笑的大桌子旁邊麼?

  假使你們在偉大的事情中失敗了,因此你們自己便是失敗了麼?假使你們自己是失敗,因此人類便是失敗了麼?假使人類也是失敗:好罷,別在意!

  十五

  越是更高的本質更不容易成功。這裏,你們高人們喲,你們都不是失敗了麼?

  歡喜罷;那有什麼關係?仍然有多少的可能啊!學習自己歡笑,如同人之應當歡笑!

  你們半破碎的人們喲,那有什麼稀奇,你們失敗或半成功!人類的未來不是在你們的心中掙扎和勉力進取著麼?

  人類的最遙遠,最深、最高的精神,人類的巨大的力量,——這些都不是在你們的酒樽裏冒泡了麼?

  許多酒樽破裂了,那有什麼稀奇!學習自己歡笑,如同人之應當歡笑罷!你們高人們喲,仍然有著多少的可能啊!

  真的,有多少已經成功!大地上小的,美好的,完全的,成就的東西如此地豐富!

  你們高人們喲,將小的,美好的,完全的東西放在你們的周圍。它們的黃金色的成熟可以使心癒合。美滿的事物教人以希望。

  十六

  自來在大地上什麼是最大的罪惡?那不是他的說話麼,他說:「悲哉,那些在大地上歡笑的人們!」

  他自己沒有在大地上覓到歡笑的理由麼?假使如此,只是因他的尋覓不好。即使小孩子也能覓到歡哀的理由。

  他,愛得不夠:否則但願他也愛我們歡笑的人們!但他憎恨而叱駡我們;他許可我們以哀傷和切齒。

  人當不愛,必須詛咒麼?那在我看來好像是不良的賞味。

  但他這麼做了,這絕對者。他從睡眠中來。

  真的,他愛得不夠;否則,但願他不再暴怒於因為他並不被愛。一切偉大的愛,並不熱望著愛:——它熱望著更多的。

  避開一切這樣絕對者的道路!那是可憐的,病弱的族類,一種賤氓的族類:他們懷著惡意面對人生;他們對於世界,有著毒惡的眼。

  避開一切這樣絕對者的道路!他們有沉重的足和陰鬱的心;——他們不知道怎樣跳舞。大地對於這樣的人如何會是輕舒?

  十七

  一切良好的事物都曲折地達到了它們的鵠的。它們都如同貓一樣地聳腰,心中咪咪鳴叫於臨近的幸福。一切良好的事物皆歡笑。

  一個人的步履說明了他是否走在自己的路上。看著我如何走路!引近於自己鵠的的人跳舞著。

  真的,我沒有成為一尊石像,我也沒有木拙地,愚蠢地,堅硬地在那裏如同一根柱子;我愛飛快地奔跑。

  雖然在大地上有沼澤和凝重的悲愁,但捷足的人甚至於跑過泥塘,並且跳舞,如同在平滑的冰場。

  我的兄弟們喲,將你們的心更高更高地舉起來罷!但別忘記了你們的腿!也高舉了你們的腿,你們優良的跳舞家,假使你們能倒立在頭上那更妙了!

  十八

  這大哭者之王冠,這玫瑰花之王冠:我戴上了這王冠,我聖化了我的大笑,現在我還沒有看出別人有著充足的魄力。

  查拉圖斯特拉這跳舞者,查拉圖斯特拉這輕捷者,他搖震他的羽毛,預備奮飛,示意一切鳥禽,整備而停當,一個幸福的,有著輕靈之精神的人!

  查拉圖斯特拉這預言者,查拉圖斯特拉這真實的大笑者,非不忍耐者,非絕對者,一個喜歡前跳和飛跳的人;我自己戴上了這王冠了!

  十九

  我的兄弟們喲,將你們的心更高更高地舉起來罷!別忘記了你們的腿,也高舉起你們的腿。你們的優良的跳舞家,假使你們能倒立在你們的頭上那更妙了!

  即使在幸福中,也有著沉重的動物,有著自始即破腳的動物。他們奇妙地奮力推動著自己,如同要勉強豎立的一頭象。

  但為幸福而愚蠢強於為不幸而愚蠢。拙劣地跳舞,強於顛跛地走路。所以,你們高人們喲,我請你學會我的智慧:甚至於壞的東西也有著兩面良好的底邊。

  甚至於最壞的東西也有著兩支良好的跳舞腿:所以你們高人們喲,從我學習站在你們自己的固有的退上!

  忘卻了一切憂愁的歎息,忘卻了一切庸俗的悲哀!唷,今日之時代賤氓之丑角是何等的悲哀!但今日之時代正是賤氓的時代。

  二十

  如同山洞中奔突出來的巨風一樣的罷:它在自己的音樂中跳舞;大海在它的足下戰慄而跳躍。

  它給驢子們以翅膀,它哺乳牝獅子們:讚美那善良而剛強的精靈罷,那如同一陣暴風雨一樣地臨到了一切的現在,臨到了一切的賤氓。

  它反對一切荊棘之頭,昏迷之頭,反對一切凋賤的樹葉和蕪草:——讚美這粗獷的,純善的,自由的暴風雨之精靈,它在沼澤和悲愁之上跳舞如在青草地上跳舞!

  它仇恨肺癆病的賤氓之狗,仇恨一切陰鬱之族類:——讚美這一切自由精靈中之精靈罷,這歡笑的暴風雨,它吹揚灰沙在一切悲觀主義者和病死鬼的眼睛裏!

  你們高人們喲,你們心中最壞的事乃是你們無一人學會跳舞如人之應當跳舞——跳舞超乎你們自己之外!失敗於你們算什麼呢!

  仍然有著多少的可能!所以學習超乎你們自己之外而大笑!高舉起你們的心罷,你們優良的跳舞家,更高,更高呀!

  也別忘記了暢快地大笑!

  這大笑者之王冠,這玫瑰花之王冠,我的兄弟們喲,我投送這王冠給你們,我聖化了歡笑!你們高人們喲,我請你們學習——學習歡笑罷!

  (尹溟譯)
( 知識學習科學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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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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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酸文後才看的
2020/10/19 08:52

台灣是個跟風很盛的地方  當然可美名為跟得上世界腳步

尼采與存在主義等   在我中學時台灣已少有人再提了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很有趣的   

我是先看基督徒寫的酸文......超人的甦醒(1970)

才決心看本文的    之前只有偶看陳鼓應片段的文字

Lotus Amita(milene) 於 2020-10-20 22:02 回覆:
這幾年哲學流行了一陣子, 也有人討論法國的哲學教育和會考.
現在全世界刻意用輿論帶風向的現象很嚴重, 哲學教育有助於獨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