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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箴言
2018/05/20 23:05:01瀏覽1275|回應0|推薦15

致人民日報編輯部信

人民日報編輯部:
在這個肇始以來一直以其崇高勇烈的人道激情深深叩動每個愛自由者之心弦的著名的日子裡,我——奇怪的讀者又開始起稿給你們寫信,假如這久被折磨的衰弱負病之軀的記憶力還不曾十分喪失了其準確性的話,那末我記得這是法國大革命首義的日子!就在今天——七月十四日,再也不堪專制壓迫的憤怒的巴黎市民奮起攻破了封建王朝的黑暗堡壘和暴力中心巴士底獄!而作為歐洲中世紀時代的葬歌和人權世紀黎明的基調,那震撼寰宇深入人心的舉世聞名的人的戰鬥口號——自由、平等、博愛!——乃從此被戰鬥者的鮮血煥然大書於人類編年史的篇頁之上。
光華燦爛的歷史!血腥慘厲的現實!面對著現實回顧歷史更覺其燦爛,而緬懷著歷史審察現實卻益顯得慘厲了!當然,我決不是為了討論歷史才來給先生們寫信的,除了無此必要,更還無此雅興。我所在之處既非書齋,更何況今日以中國之大不僅早已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甚至都早已容不得一個正直的書生!不!我既不需要一般地討論歷史,甚至也不需要一般地議論現實!
這個奇怪的讀者——從第一次給你們寫信我就已經坦然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們這統治下的一名反抗者,而且正在牢獄之中——於去年十二月和今年二月羈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期間曾兩次給你們寫信:信是以自己的鮮血所寫,因為當時我被非法地剝奪了紙筆!——沙皇昔年對於詩人萊尼斯的管制方法之一,儘管它彼時行之於萊尼斯就似乎並不十分有效,而如今行之于這個青年反抗者便更不見得有效!
給先生們寫信的權利原無需得加以討論而請求任何許可!雖然在第一封信的開頭我就說了:這是一封奇怪的讀者來信,云云。因為對於先生們來說,這樣的“讀者”在你們眼中可
能已不免認為是相當奇怪的了,那堪如此奇怪的讀者還居然——還公然地要給先生們,給你們的報紙寫信,豈不是益發奇怪了麼?不過在這個青年自己分析起來,倒還並不真正認為奇怪至少並不認為十分奇怪。在那被先生們攻訐詬病得無所不至的自由世界裡,報紙主要地是作為著社會機構——輿論中心而存在以及工作的!即使是那些眾所共知的官方報紙都在相當程度上發揮著這一方面的職能。在我們之可讚美的制度下當然沒有這麼一回事了:我們是“樓梯上打架”的“階級鬥爭”理論製造者以及崇奉者呢!但不管理論製造得如何完美也罷,倘然存在的客觀
(原稿第2頁,並上接第1頁——以下“原稿”“並上接第幾頁”字樣省)
事實不能如理論那樣地完美,則任何一個體溫正常不發高燒的人都只能從不是那麼完美的實際出發而斷乎無法、斷然不能從看來相當完美的理論出發!作為中國共產黨的中央黨報,先生們的貴報無疑是頗有“階級性”的;但既然它公開發行以供一般閱讀甚至不禁牢獄中的反抗者——更別提什麼地主富農右派分子等等了——閱讀,那麼顯而易見它的讀者群是沒有且也不可能有任何“階級性”的!這個前提可謂甚合邏輯無可爭辯,因為它根據的是無可爭辯的客觀事實。然則先生們的貴報既已擁有了“超階級”的讀者群,寫信的這個青年儘管看來似乎有些奇怪,實際上仍不過是貴報那“超階級”的讀者群中之一人而已!這一基本情況不會因先生們的喜歡或不喜歡而有所改變,而“讀者”之身份總歸還是可以確認。既為事實上的讀者矣,則在感到需要之時以這種或那種顏色的墨水給先生們的報紙寫封把信而稱之為讀者來信,茲事究竟也還並無十分奇怪之處,自然更不需要經過任何人的核准!至於先生們將如何看待這一似乎奇怪而實不奇怪的事實,寫信者當然還不很清楚。想來首先怕也還不無可以得意的地方:因為這至少證明著你們的報紙在廢品收購站論斤回收之前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麼幾個讀者甚至還包括了一些“超階級”的讀者!雖然在我看來:即使就作為御用的——不好說輿論機關,那是你們絕對不敢當的;姑且就說是情況中心罷。即使就作為御用的情況中心,你們的報紙也非常之不值一哂,這原因主要在於:雖然它本身也是極權員警國家中整套特務恐怖統治機構的組成部分之一,按著你們報紙——無論如何它總還是一張報紙——的功能而言主要地還只是裝飾門面的。而對於恐怖統治極權制度來說,在某許多時候對事物的裝飾價值與實用價值雖似並重,真正起決定作用的卻還只是那些隱在招牌背面的實用性的事物,而斷不是那些安在招牌正面的裝飾性的事物。就從我前兩次寫信給你們以至於今這過程中所發生的一切來看,也已經很足以充分證明了上述的論斷!
寫到這裡我不禁先要提出一個看似天真幼稚而實在非常嚴肅的問題:先生們,我前此所寫的兩封讀者來信——兩封血書,你們究竟收到沒有?……這是我至今尚還無法確定的一個問題。第一看守所的人們曾在話白之中非正式地夾了一句道:你寫信!——你想想我們會轉給人民日報去不啦?我立即答道:為什麼不呢!不是早就三令五申重言以道全黨一切組織機構皆有向黨報反映情況之責任,甚至還把這一點提到了組織觀念之高度上來的嗎?……真的,大約因為年輕人頭腦幼稚思想簡單之故,在我,總覺得給先生們的貴報寫讀者
(第3頁)
來信,亦如給已故的上海市長寫案件陳訴一樣:至少於中國共產黨的統治委實毫無危害可言!一筆寫不出兩個“共” 字,人民日報是你們的中央黨報,也猶如姓柯的原來是你們的上海市長,當然第一看守所那說話的人所說究屬何意我還不很清楚,也可能他們實際上是已經轉給你們了!——並不為著覺得需要重視犯人寫于桎梏之下的血書,只是為著履行共產黨人組織觀念所規定下的義務或稱責任。但卻非得跟作犯人的故為說辭,以免我藉為口實。不管怎樣,事情跑不了兩種可能:或者你們是收到的,——他們是轉出的;或者他們並未轉出,因而你們也並未收到。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呢?我倒不僅希望,而且要求明確地知道!作這樣要求的權利與什麼政治權公民權等等全部無涉而僅只根據著一點:我給你們寫過信了,雖然我是一名反抗者,你們的報紙可不是一張“反動報紙”!雖然我在這個制度之下沒有合法身
份,你們的報紙卻是這個制度之下天字第一號的合法出版物,縱然我這個奇怪的讀者是今日中國大陸之統治者的鎮壓對象,你們的報紙卻不是今日中國大陸之統治者的取締物件,你們盡可以認為我犯有這樣那樣這些那些的“錯誤”,但卻不能認為我寫信給你們的報紙也是一個錯誤。——就從你們的“樓梯上打架”之觀點來看亦不得謂之錯誤。既然指名寫信給你們並非錯誤,我自然有權利要求知道我寫給你們的信弄到哪兒去了?你們可曾收到?你們又怎麼處理?等等。反之在先生們來說,只要對自己報紙的招牌還有最起碼的責任觀念,則對於這樣一件事情總也應該表現出最低限度的關注,並不是為了關注這名青年反抗者的什麼——當然不是!而那怕就只是關注關注先生們的“階級利益”——集團利益——統治利益也好!要知道:由於你們的秘密特務一手遮盡天下耳目,已經造成了極其嚴重的流血的後果!——死人!而且遭害冤死的恐怕還不止一個人!死了這個反抗者倒又罷喲,可惜,先生們,含冤慘死者是你們的中央委員哩,似這等貽笑千古、遺臭萬年的奇談怪事,可也真叫這個插標賣首湣不畏死的青年反抗者說著牙磣。丟醜啊,丟醜!先生們,連你們祖宗亡人馬克思的醜都被這一幫無賴子孫丟完了!他日嗚呼哀哉之後下到地獄裡去可是歸不得宗認不得祖呢!
管你們收到與否,我姑且先簡單地說一說前兩信的內容以及某些有關情況,以維持敘述的連續性!——這是咱們那些非現代戲裡常用的一種編劇手法:借著折子戲有剪裁地反映全劇的情節。這樣,最大的好處是便利觀眾:人們聽過一段《借東風》也就對全本《群英會》的大略梗概知道了個差不離。
(第4頁)
在這以前我寫給你們的兩封信,封面上注明由第一看守所轉交——解放日報編輯部、人民日報編輯部。信內的上款則寫解放日報編輯部請轉人民日報編輯部。這回因著監禁環境已經被轉換等等,我考慮無需再費那麼些個麻煩,乾脆就直接沖著先生們說話得了。雖然我還不知道上海市監獄將容我以什麼樣的方式把這封信致達先生們,我倒只不過希望能夠以著最通常的方式,就像一九六二年七月假釋期間致書北大校長陸平那樣:發一封雙掛號信。儘管人們周密得連回執都不肯給我,但我頗信任咱們制度下之郵局的效能。……寫於去年十二月間的第一封信(血書,下同)比較長,內容主要是看到《解放日報》“風景區也要破舊立新”的綜述之後,出於對祖國文物古跡的痛惜心情與責任感而向你們發出的“搶救文化”的呼籲!——一個正被著非刑殘害的青年反抗者、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生在桎梏下以自己之鮮潔的熱血向人們發出的迫切的呼籲!在那封信中我不曾正面說起自己的事情,只在反復闡明文化不是現狀而是歷史的同時,順便地提到過一句,有關自己案件處理的問題已經在給你們寫信的不久以前(去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血書自陳於已故的上海市長柯慶施氏了。除非是壓根兒不曾看到那封信,假如看到,那末,只要是一個略具生活常識的人——更不用說是像先生們這樣一些供職於堂堂中央黨報裡的政治家——就一定可以從我的通篇發揮之中察見到:採取著這樣一種極不平常的方式來抒發與表達自己的心情的這個青年反抗者正處在某種極不平常的嚴重情況之下!
比較起來,寫於今年二月初的第二封信是短得多。在那封信裡我主要說明,本來想向你們反映一下情況:——你們、貴黨的監獄辦得忒不成句話了!他日寫到世界監獄史上去丟煞了中國人的臉!“好在一腔赤血尚未瀝流于祖國大地翻為萬丈碧濤,獻作自由祭,慢慢倒出來怕還不止十瓶八瓶的哩!……我自然連內部稿費都得不到,但我本不是來向你們兜售自己之無價的青春熱血的!”(手頭缺乏稿底,引文但據大意,下同。反正都出於親筆,大致不見得會出入到哪裡。)但我同時又說明:鑒於某些情況的出現,我決定暫且把這打算推遲,而先請先生們把我隨信附上的另一份呼籲《我呼籲你們:律師——和記者!》(亦將血書)代轉給當時正在為巴亞事件出力效勞的日本律師長野國治和智利記者羅賓遜羅哈斯。這封信上雖仍只語焉不詳,但在那份血的呼籲裡已經相當具體地指陳了第一看守所對於如我這樣一個負病的女性政治犯所作下的許多令人髮指的非刑殘害的暴行!這同時也就說明了我為什麼總
只能想到向異國人呼籲。因為,如我所指證的:在今日的中國大陸上固然早已找不到一名職業或業餘的律師,也更已經找不到
(第5頁)
了那怕就是一個真正無愧於記者稱號的記者!假若人們看到那兩份血的寫件,則不論他是什麼“階級”,什麼“立場”,只要他還是一個多少有點人味兒的“人”,就一定可以據而作出判斷:這個青年反抗者所遭遇著的種種,不僅情況至為嚴重,以其性質而論,且是極其惡劣的!如果和去年十二月間所寫那第一封信合起來參看,問題就更加明顯了。
——就是這樣的兩封信,先生們,可敬的先生們,你們到底收到沒有?
假定你們是收到這個奇怪讀者——這個青年反抗者力疾作於桎梏之下那兩封血的來信的,那麼我完全有理由質問你們:像這樣兩封極不平常的讀者來信引起了你們一些什麼感想?你們又為之作了一些什麼?即使僅僅當作是反抗者的一種政治行動,難道按其所反映出來的情況之異乎尋常的惡劣程度來說,竟然還不足以引起你們的嚴重注意嗎?即使僅只從你們的“階級利益”、“集體利益”——統治利益著眼來考慮問題,難道竟然仍可心安理得地付之不聞不見無知無覺,而且毫不感到有以適當方式採取措施進行過問的必要嗎?即使僅只是為了裝點門面——裝點你們那可謂之“偉大、正確、英明”的中國共產黨的幌子,難道也可以容許人們公然利用著行政力量為非作歹無法無天到如此地步,而竟不亟謀加以干預制止嗎?是認為如此做法完全合乎人情國法文明公理毫不值得詫異不需過問,抑是因為明知你們的中央委員會主席兼任著第一看守所所長而不敢過問呢?要知道,那怕是封建時代最最惡劣至於肆無忌憚的暴君,也還不能不畧為顧念到其王朝的根本統治利益而在某許多地方稍惜聲名稍存體面稍稍受一點綱常倫理道德法紀的約束。然則我們今日不談法律,不談人權,不談公義,不談道德,甚至於不談“盜德”,就說作為堂堂一家儼乎其然的所謂政黨,你們到底還有一點最起碼的原則性嗎?假若面對著兩封那樣慘厲的血書,你們竟然還能夠袖手坐視忝不為怪、而繼續放任縱容你們的獨裁黨魁、你們的秘密特務如此公然肆惡胡作非為,則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道德究竟墮落到如何地步了呢?中國共產黨的黨內生活究竟黑暗到何等程度了呢?中國共產黨的黨綱黨紀究竟敗壞成什麼樣子了呢?一切保有著中國共產黨黨籍的先生們女士們除了到人民公共廁所裡去檢些破草紙糊起臉殼來又將以何面目覥然向人呢?
而假如說你們並未收到——並未看到我那兩封血書,則又十分確實至於無可懷疑更加無可爭辯地證明了另外一些事情。首先證明你們的黨內生活極端專制而且極其黑暗,甚至連封建君臣之間進諫納諫的那麼一點“民主”程度都不可能有!——都不被容許!證明秘密特務實
(第6頁)
際上是你們黨內殺人不眨眼的太上皇!你們的黨已經“乾淨、徹底、全部”地特務化了!由此更證明中國大陸在你們這家魔鬼政黨的妖氛籠罩之下已經淪為如何可怕的不見天日的地獄,因為你們使用著徹頭徹尾的特務恐怖統治!——首先以秘密特務系統監視、控制從而統治全黨。然後更進一步“以黨治國”,而將這特務化了的黨來監視、控制從而統治全國!說什麼員警國家!世界各國古往今來不論那一代專制王朝都不可能建立起這樣聞所未聞酷虐驚人的恐怖制度血腥統治!而不論世界各國古往今來的哪一名大獨裁者都不可能像你們之陰險毒辣十惡不赦的獨夫黨魁這樣壞事做絕,而且壞到入骨!(上海市長的冤死十分真切地證明著這一點!)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無論屬於那一種情況,我都不能不痛切地指責你們!——你們應該受到指責!假若作為堂堂的中央黨報你們竟然收不到一個青年反抗者在桎梏之下指名寫給你們的血書,則說明你們的報紙對你們的秘密特務系統說來不值一張草紙!假若你們收到了那樣慘厲的血書而竟然噤若寒蟬莫置一是以致坐視造成人命關天的流血事件,而且猶恐不止造成一樁,則同樣說明你們的報紙對你們的秘密特務系統說來不值一張草紙!不管屬於哪一種情況,你們的報紙總
之不值一張草紙。不嗎?明擺在眼前的事實難道不就是這樣嗎?當作所謂的中央黨報你們的名字——你們的招牌甚至都不能獲得你們黨內秘密特務之下情上達的那麼一點最起碼的尊重,還怎麼能指望獲得廣大國人民眾的尊重呢?更還怎麼可能獲得像我這樣的反抗者的尊重呢?如果說先生們的貴報不止值一張草紙,那我倒很想知道它究竟還值些什麼?我所以要論斷你們即便當作御用的“情況中心”都殊不值一哂其道理就在這裡,有許多情況連你們都未必真能盡知。——有許多情況連對你們都是封鎖的。否則按著我之天真的想法:那怕就只要再多這麼幾個人知道也罷,人們行事至少總該有那麼三分顧忌。至少至少或總可望不致造成柯氏慘遭暗殺這樣曠古罕有駭人聽聞豈有此理荒乎其唐——荒謬絕倫的政治血案!我不禁想請問:先生們!除了天天浪費油墨紙張以向國人散發那些空虛、偽善、廉價而更無聊的“萬歲”呼號和愚民叫囂,並不時把些某些某街某巷五歲小孩在牆上畫大烏龜而題名“毛澤東死了”之類的重要情況軍國機密編入內部資料以供捉影捕風等等而外,即使對於這個極權制度——對於這個特務統治,你們的報紙到底又有多少存在價值?真的,假若先生們的貴報值得一張草紙,那我倒很想知道它究竟值得一張什麼樣的草紙!
(第7頁)
對那不值一張草紙的所謂中央黨報,我毫無幻想,然而我還是繼續寫了這封——“讀者來信”!這是因為我曾在那第二封信裡說過一句以後再給你們寫信的話。我總認為:人即使不對別人的語言行為負責。至少總必須對自己的語言行為負責!誠然給那不值一張草紙的所謂中央黨報寫讀者來信未必有多少意義,但,猶如我在去年十二月初給柯氏的第一封陳訴中所說:反正我已經做了不少沒有意義的事情。——我總只是在做著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那麼再多一件兩件乃至十件八件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可怕。只要自己來得及做就行。在某些地方可能我的口氣與詞句在先生們看來不是那麼挺夠了尊重,卻也只好請先生們反躬自省:已身不正,焉能正人?物必自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自侮也而後人侮之。千不說萬不說,乃至政治立場等等全部暫且撂開,只要你們貴黨的秘密特務曾對貴報表現了百分之五的尊重,則為反抗者的囚人至少當能對貴報表現百分之十的尊重;如今看來貴黨黨內的太上皇——秘密特務們對貴中央黨報的尊重兩字根本是個負數!——根本不曾有先生們的貴報這麼一回子事情放在眼裡!相形之下,這個為反抗者的囚人今日之下還在指名給貴中央黨報寫讀者來信,是囚人的階級覺悟黨性(“共”性也)鍛煉已就大大高出貴黨黨內的秘密特務們了。也可能是少年時當過三天地下黨員的遺念罷!為此倘若日後挨我的戰友們批判,斥為思想認識模糊敵我界限不清,我倒可以自己負責;但倘若你們的奸雄黨魁,你們的獨夫民賊,因著臉丟在先生們跟前而羞惱成怒,仍仿謀殺柯氏之例殺盡了貴編輯部,那我可是不能負責。不僅不能負責,還得欣然認為是一件莫大的好事。是的,假如他殺盡了貴編輯部,而再以中共中央名義總發一份或分發若干份不勝其“沉痛”的訃告,則至少于促進愛國衛生或亦不無裨益!不過他也許不需要再費那麼大的事:從所已發生的一切來看,連中共中央委員會都早已死得沒了人,更不用說區區貴編輯部!貴編輯部裡想來也早就沒一個有氣兒的了!
然而這倒又是我有一點興致給貴編輯部寫信的理由之一。據母親分析我的性格,認為我是比較容易對死人發生好感的。(也許這是人情之常罷?看來某些政治家們也頗能把握這一點心理活動規律,否則才不會化那麼大的力氣去鼓吹雷鋒與阮文追!)這麼地,既然先生們都是沒了氣兒的死人,在反抗者的感情上對之似乎還比張牙舞爪倡狂作態的活人更有好感一些!大概死人確是比較容易獲得我的好感,謂予不信,則大可請他死了“試試看”!

(第8頁)
我的案件已於今年五月卅一日“宣判”。對於這個所謂判決的態度你們可以從作為此信附錄之一的《判決後的聲明》中很清楚地看到:我不過投它以輕藐的一瞥。是的,我不僅把不義無道悖理非法等等字眼拿來形容它而已,甚至還要把可恥、骯髒、下流等諸般大不中聽
的詞兒加給於它!
你們不必裝得似乎是對我的案件一無所知。早在一九六一年寫《思想日記》的過程之中,我就察見了你們之報紙對於它的某些反應,儘管這也像人們做壞事一樣:採取著儘量不落痕跡的方式。試舉一例:當我在日記的某一篇裡——也許是論青年生活的那篇罷——提到今日的制度下絕對出不了華羅庚,因為他的那種自我奮鬥方式斷乎不能被這制度所認可,故而他的天才也不免要給埋沒甚且給扼殺!以後不久你們就報導了那誰——是不是於振善?——的事蹟,似乎針鋒相對地用以向這個反抗者說明天才在今日也是可能受到培養的。諸如此類能夠僅僅視為一種“銅山西崩洛鐘東應”①的巧合嗎?
我不需要把自己估計的太高,因為我本來就不高,但到了今日我也不妨向先生們坦然承認:當初寫《思想日記》雖然似乎是一個大膽的行動,在自己卻也未嘗沒有對客觀情況作下必要的分析與估計:首先我肯定它必然會驚動中共中央。
這估計是自行深思的結果,但也參考著其他戰友們的意見。意見當然不是在獄中交換的。在獄中當時我被單獨監禁著,連與一般難友的接觸都很受限制。
一九六○年被捕以前,如人們所已經瞭解到的:我與戰友們在散發宣傳品的問題上意見頗有分歧。我總認為此舉無甚必要,因為它不能造成真正重大的效果與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在中國大陸現有的條件之下。但某些戰友認為:只要散發出去,共產黨自然會得代替我們去進一步擴大影響:即不公開,內部學習、傳達、調查以至翻印等等恐怕大致上都是免不了的,他們——這說是你們——最喜歡作捉影捕風、白日見鬼的無聊遊戲了。
這一點判斷我是同意的,雖然並不因此便改變自己對於散發宣傳品的意見,因為我還有著其它理由。而在考慮寫作《思想日記》時我就參考了戰友們這一判斷。從我在“反右”以前所見到的某些內部資料與情況匯輯之類來看也頗足以證明這一點。不嗎?既然連五歲孩子在牆上畫烏龜之類的“情況”都會跑到中央級報刊的辦公桌上去,那麼我——一個青年反抗者寫於牢獄中的直接而且系統地揭露、批判與指控當前現實的文章,自然更有理由或更有
注釋:①銅山西崩,洛鐘東應:銅山在西方倒塌,洛陽的銅鐘在東邊響起。意謂同類事物相互感應。
語出《世說新語文學》。
(第9頁)
價值被送上諸如此類的地方!何況照我看來——雖然當時我對這一點的理解還遠遠不如後來以至今日這樣確定而清晰——所謂的公安員警——特務系統這是中共黨內、因之也是中國大陸的大動脈!循著它流去的一切東西都是十分容易、甚至必然會得直接去到心臟的!再加以上海作為世界聞名的國際性都市,本來就一向由中央級負責人掌握著各個方面,所以這更是一個有利條件:什麼事兒只要能夠達到市一級就可謂已經達到了中央!正是基於如上的分析與估計,我才更加故作大方地寫過這樣的話:我不為它(指《思想日記》)規定去向,我相信它自然會去向它該去的地方。
回顧《思想日記》,我每會時對自己作一個寂寞的——嘲諷的、慘痛的微笑!我嘲笑它的作者!將來更多的人們不難由它看出那作者還是個何等天真而稚氣的年青人!客觀主義地評論一句:年青的作者不論于茲舉動本身抑或于其文章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大致堪稱表現了敢有作為敢於承擔的膽力與毅力與魄力,但畢竟還是相當缺乏鍛煉更其不夠老練的。總之,堅定與幼稚二者交集于這年青的作者一身。這對日後事態的發展也起著相當的作用:因為幼稚,人們乃得以哄弄而障蔽之于一時;但是,因為堅定,這哄弄與障蔽又無法持久。這同時也就說明了為什麼在以往交手中統治者那方面的種種計謀每能尚稱順利地進行一個長短不等的時期,缺乏政治經驗的年青人對於複雜更且深險的客觀情況需要有自己的認識過程——觀察、思考、分析、判斷。誠然在某許多時候這反抗者對於某許多事物的反應倒也還算靈敏而迅速,然而每當又一個戰略階段臨到時,總還需要對情況加以重新判斷和重新認識。這一點多少能夠說明為什麼這封讀者來信寫得晚了些。從思索考慮、分析判斷這整個認識、決策
過程來看:六、七個星期應該並不能算晚;但若從自己感情上悲憤、沉痛至於如焚如熾的劇烈程度來說,則六、七個星期是好算得晚的了!先生們,這個飲恨茹痛屈抑莫訴的年青人身負著驚天的冤苦,可真是度日如年哩!
一九六二年之所謂保外就醫那一齣精心計畫下的好戲想起來頗令人啼笑皆非,卻也不妨認為是有著其相當的必然性。這必然性的基礎首先是林昭所固有的政治特徵:堅定與幼稚。稍具閱歷者不難立即從釋放我的方式方法及前後過程上看出:這充其量不過是對於個人的開脫而絕不是如我所呼籲于統治者的從政治民主化的角度上來解決問題。雖然幼稚的年青人其基本一面還只是堅定,所以,假如我不曾記錯的話,當年三月出獄以後,三月初底或
(第10頁)
至多四月初,我已經正式*(通過戶籍警)向當局追詢案件處理情況和同伴們的下落了。作為反抗者林昭有一點是自謂可告俯仰無愧的,“淩霜勁節千鈞義”!迷惑,挫折至於力不能支那是另回事,至少至少戰友決不能背離,猶如戰鬥決不能背棄。假若不是因為執著於這一點,則我是也大可坐在一邊省些力氣,甚至根本無需乎走入反抗者的行列。誠如人們所言——我也承認:即使自從反右以來,對於林昭,為人的門儘管關閉,為狗的門卻一直是敞開著的。
然而我不能!青少年時代思想左傾,那畢竟還是一個認識問題;既然從那臭名遠揚的所謂反右運動以來,我已經日益深化地看清了偽善畫皮底下之猙獰的羅刹鬼臉,則我斷然不能容許自己墮落到甘為暴政奴才的地步!政治思想的堅定一面也就是根源於此:是非觀念。一九六三年初到第一看守所不久,我就向審訊者說過:利害可以商榷,是非斷難模糊!記得他當時倒居然還——雖然也許不過一種欲擒故縱的方式方法——對我這話表示首肯而承認我“說得也有一些道理”哩!
所以,客觀地分析,人們對於這個青年反抗者的百種詭謀千條心計,始終難以得逞,重要的甚至決定的一點恐怕還是:對年青人的幼稚看得較多,而對堅定估計不足。卻不想想堅定的一面若竟無法改變,則即使孺子可欺也至不過一時而已!在第一看守所時我嘗謂之人們說道:不必跟這個小叛徒一般見識而動意氣,小東西沒啥本事,更其沒啥了不起。其所以屢“制”而終不能“服”者,無非是因為有一股子書生氣。用第一看守所之人們的口白來說則是——有那麼股子勁兒。“比你反動的人多的是,多得很!你不過有那麼一股勁兒罷了!”滿恬淡的修辭:“那麼一股子勁兒!”更正確地說或許應該稱之為鬥爭性罷!想當初這個年青的叛逆者早就向自己的同時代人——戰友們說過:猶如“與打擊者以打擊”這著名的口號一樣,我們的行動準則應該是:與鬥爭者以鬥爭!只要鬥爭尚在繼續,只要我們一息尚存!而且在我認為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氣可鼓而不可泄。只要這股子“勁兒”存在,不論是處在看來如何優劣懸殊眾寡不敵,乃至幾同束手的局面之下,人們也仍舊可以找得到進行鬥爭的各種方式以及策略——合法、非法、非法中的合法或合法中的非法,等等。我常說:——將來這句話或會被列為林昭格言之一——造反是沒有公式的!就我們,當代中國大陸青春代自由志士所必需面對的極端複雜、極其艱苦的鬥爭形勢來看更是如此!一切方式方法本身都並無“階級性”,
校記:*刪在字。
(第11頁)
前人撒土迷不了後人的眼,但應該也必需根據不同的時代條件——時代特徵來加以創造發展而使之花樣翻新,作文抄公總之不行,而且根本抄不起來。作為合法鬥爭,前人昔年坐了小汽車親去重慶街頭叫賣《新華日報》(是刊載皖南事變親筆題詞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那一份罷)的作法頗值借鑒,卻是無法照抄。沒有小汽車倒還無妨事的,十一號汽車照樣足以上街不誤。然而沒有自己的《新華日報》,那才真叫是莫大的憾事!是所以兩年之前才到“一所”來未久初遭非刑虐待之際,這個青年反抗者就已經在桎梏下以自己的鮮血對今日現實作出了沉痛激憤的抗議與指責:“今之視昔、後之視今;人間
何世?公義何存?!”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事情遠不止是今之視昔後之視今這樣一種簡單的循環往復而已。不!遠遠不止是那樣!倒是每況愈下而後來居上!
也所以像後來那樣的事態發展就是很具其內在必然性的了。合法鬥爭者迥異於合法主義者,對統治者雖然略存希望卻並不抱幻想。而且這希望之由來,說到頭,仍不過是基於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之國家觀念的立場!因為擺在人們面前的形勢對於無論誰個來說,可謂都已經不止是“三年早知道”的了!……我總認為:東亞病夫之老大積弱的病根,歸結到一點上無非是:“人們——各式各樣的人們在長時期的封建統治專制壓迫之束縛與影響下,大都缺少國家觀念。因為首先就缺少天下為公、興亡有責的政治自覺性!也所以偌大祖國老是呈現著一盤散沙之局!不麼?既缺少國家觀念,民族的團結自然也就沒了最重要的基礎。故而作為民族悲劇今日之事從某些方面來看,仍不過是歷史之一貫性的延續。當然還並不僅止於此。……想得《宣和遺事》記載了金人入寇時侍郎李若水的殉難以後,並記錄了金人的評論道:“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僅李侍郎一人!”而明末遺民王秀楚在《揚州十日記》裡所記述的國破屠城的慘狀更令每一個稍具民族意識的後來人為之熱血如湧悲慨不已。幾名清兵就可以趕著一大群中國人去宰殺——像趕豬羊似地驅叱而行,到了地方喝命跪下便一齊跪下,聽待人家拿刀從前排逐一殺起而竟俯首貼耳得沒有一個敢動。唉!中國人!中國人!!中國人啊!!!是故當讀著辛亥革命先軀者陳天華的《警世鐘》、《猛回頭》,秋瑾的遺詩以及林覺民與妻書等時,這個未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不知多少次熱淚如注縱橫狂流沾濕了篇幅!哀哉!殺身成仁的先行的烈士!哀哉!五千年文明燦爛的青史!哀哉!我中華民族浩蕩發越巍如河嶽煥同日星的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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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之間絕無任何調和折衷之餘地!從這一點上來說,作為一名奉著十字架作戰的自由志士林昭與共產黨之間可謂找不到一句共同語言!唯一共同之點只不過是我們的國籍。先生們,我們總算都是中國人!而也只因為從這樣一種客觀事實出發,在林昭個人來說,除了在某些時候當作合法鬥爭的策略之外,確實也不能不從祖國的根本利益來深思而詳慮許多問題:這便自然造成我在以往所歷鬥爭全過程中之又堅決又誠懇的一貫態度!作為反抗者對於同民族之極權統治者所持的這種態度,應該說是相當光明磊落,甚至允稱俯仰無愧!——可對世人,可質天日!雖然,這中間還有主次之分:猶如我在第一次寫給已故上海市長之陳訴裡所說的:我的誠懇不容誤解,因為我的堅決不容懷疑。在另外的地方我也提到過:在我說來,堅決是產生誠懇的前提。
不幸的是:——多少有那麼一部分,我想——由於如上所述堅定與幼稚這樣一種政治特徵上的二重性,我的誠懇在相當時期內相當程度上,恐怕還是使人們產生過誤解以至幻想而認為“孺子可欺也”。甚至還不僅僅是可欺而直欲玩弄於股掌之上。這種陰險而更可恥的意圖在年青人可也不是感知了一天兩天!去年在“一所”我便已明告人們:需要提線木偶,找江加光或其徒弟刻去;需要能調教著串戲的猴子,找西雙版納的獵戶們安排圈套設下陷阱逮去!年青人縱然因著被逼下了這灘渾水,已經辱身辱親有玷門庭。卻是祖先現已由猴子變成了人,我這不肖子孫無論如何斷難再從人變為猴子!對著第一看守所的審訊者,我還告訴過他我的一個怪夢(那是今年春節前夕的事,假如我記得不錯的話):一個變戲法的魔術家跳上跳下,不斷對我揮舞著魔棍,並指著一個木框子叫道:“進去,進去!變成我一張牌!——我正缺一張黑桃皇后!”但我叫得比他更響:“我是個人,知道吧?不是誰手裡的一*張牌!黑桃皇后!你讓我當金花菜老K,我也不幹!”
所以,就是這樣,當深思著所發生這種種一切之時,我自己不無感慨地發現:從上述那樣一種堅決而誠懇的基本立場——根本態度出發,在同時代人及我個人之艱苦的鬥爭中自己竟然逐漸形成了頗稱完整的一套東西!——從原則、方針、路線直到策略、方式、方法。我不曾理性地去考慮和制訂它們,這與其說是由於政治上的幼稚和不成熟,毋寧說是由於青春
代剛毅熱烈的氣質。雖然這二者也許不可分開,過去對著人們我也不止一次坦然承認:這個青年反抗者所作的諸般戰鬥行動大都源於直覺——感性,而不源於理性。理性在我只不過時或用以檢驗、分析以至理解感性的決定罷了。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感性,然而絕對無法代替感性。而縱然已經被執政者逼上梁山而逼得
校記:*“一”字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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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進了政治領域,我們之悲壯慘烈得史無前例前無古人的鬥爭也是斷乎不可能以著理性來進行的哩!
分析情況是為了更好地揭示問題。我不害怕分析,因為我的一切行為能夠經得起分析,哪怕是相當深刻地觸及本質的分析。當然這樣分析對於某些人來說,可能感到不舒服不愉快以至惱火,但那只能怪他們的行為何以竟如此地經受不起分析。在我,可不能更不會因此而就停止了對於事態的分析,不論是其全過程或是局部細節。泛泛地羅列表像可也沒有啥子意思,即使有必要對事情的過程加以某些敘述,也仍必須作這種分析性的敘述才能比較明顯地彰現其內在的發展脈絡。
所以——所以這個青年反抗者從一九六二年假釋期間直至目下所作的一切,其內在邏輯也就相當可以理解。致函北大校長之舉,我也設想到這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然而我做了:既以當成先禮後兵的立此存照,更以作為《思想日記》的必要尾聲。說實在的,想到《思想日記》的某些地方(例如“七一”那篇和卷末九月底一篇的結束處)使我臉紅:這些多餘的感情——寂寞的呻吟夠多麼可笑!雖然這也許還有其必要性,因為作者畢竟是個未失赤子之心的年青人,而且當年追隨共產黨,其出發點也只是熱烈的感性而並不如一些政客似地是冷酷的理性;是故《思想日記》從整體上來看,仍只反映了作者那堅定而幼稚的政治特徵。不過對事物的認識都要求著一個過程,愈是複雜的事物也就要求著愈加艱難的過程。我確知我的呼喊不會有任何回聲(連雙掛號信的一張回執都沒有哩!試想這美妙制度下的郵電部門之政治化——特務化都到了什麼程度啊!)然而林昭必須對自己的一切行為包括語言負責!有了這封給北大校長的信介於其中,將來編起文集來,從《思想日記》到《我們是無罪的!》再到《我呼籲,我控訴!》這其間的一貫脈絡就極其分明而一望可知,而且這年青人完全占著個“理”字!不麼,先生們,事實具在,自有公論。沒理都是你們的,有理都是林昭的。這個青年反抗者不僅處在有利於占理的地位上,而且行事凡百皆先求得占理!理直則氣壯!三人抬不過“理”字兒!有理且能打得太公,況其餘乎!
精神病院鑒定是相當可笑的一著棋,其作用與意義或亦與林昭的致函北大校長相仿:明知對方未必會得接受,不過藉以作個必要的轉折來引起下文。否則從假釋直接跳到還押可能也覺得有虧風度,況乎執政者所面臨的對方又是這麼一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的——如人們所言:黃毛丫頭!當然其間也用得著辯證法。我每謂真與假,特別在政治鬥爭中也是互相轉化的:你真,別人就假;你假,別人就真。倘若這個青年反抗者竟表現出某種可以默然接受精神病患者之鑒定的傾向,那麼想出這樣一著高棋來的人們當然也就頗堪自喜於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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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絞腦汁。然而此計又不成——上帝不許!年青人絲毫不謝這種陰險的可疑的“善意”,而只憤怒地認為是對於反抗者的莫大侮辱!雖然,從另一方面看來這或許也相當可以理解。誠如某些人對我所說那樣:十數年來在極權統治那窒息性高壓手段之下,中國大陸上敢於面揭其短、面斥其非者未知有幾!故在統治者眼中看出來這個湣不畏死與虎謀皮的青年人恐怕也確乎是有“精神病”的!否則又將如何解釋自己掌著生殺之權的赫赫威勢竟爾悲慘地失效這樣一種令人遺憾的事實呢?
然而在我卻又已被逼到了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的地步。不,請人們不必對這個青年反抗者靳惜獄門以內的一席地!精神病院那怎麼也不是我安身之處!何況,倘若作者竟在精神病
院裡,看見《呼籲書》的人們將會對它怎麼說呢?當然從它本身包括它的附件來看人們也未必就真會相信作者是一個精神病人,不過——罷了,我總之還只是到監獄中去更好!……
“苦難的青春更哪得歸宿?
煉獄呵!你是戰鬥者的家!”(引自《牢獄之花》)
這麼來到了林昭個人戰鬥生涯中迄今為止最最艱苦卓絕也最最駭人聽聞的一段:這也就是在第一看守所的那一段。
一九六三*年八月八日,在上海市監獄寄押了八個半月之後我被移解到南市上海第一看守所。正是我移解的當天人們發表了那個所謂《支持美國黑人鬥爭——更正確地說是公然干涉他國內政,更不必說公然挑拔種族感情——的聲明》。似乎毫無關聯的兩件事隨著事態的深入發展和問題的深刻暴露終於使我認識到其間的內在聯繫:你們的那位“第一看守所所長”,由於其極為深固的對於讖兆之類的迷信,乃在採取發表那個聲明這樣一種戰略行動的同時又決定把這個青年反抗者當作他另一個試驗典型——另一個南越戰場!先生們盡可以攤開雙手聳聳肩膀而像煞有介事地驚詫道:“啊呀,你說的什麼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哪?”就是,有許多事情真正令人難以想像更其難以相信,因為它們出乎世間一切常情常理常規常法之外!但既然是事實——只要是事實,則別人就有權利去加以指陳和揭露!特別是,作為暴行的一個直接受害者,其所據有的這種權利當然更比一般人來得充分!
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對於這名為反抗者的女囚之想入非非的邪念是早就露頭了,遠的不說,但從這個年青人到了第一看守所的第一次審訊中起,人們嘴巴上那些不乾不淨不三不
校記:*“三”字原誤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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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的意在戲弄的鬼話老也沒斷過,為此我還曾正式提出過抗議,並且在我的堅持之下把這抗議記在了筆錄之上。那可是一份挺好看的筆錄!我請問審訊者憑什麼欺負人?政治活動與我的性別有何關係?等等。我堅持要記下我的原話否則拒絕在筆錄上簽字!這一支小小的插曲雖然對遏制人們的邪意未必曾經起到過怎樣的作用,但多少可以顯示年青的反抗者在立身敦品這方面對於自己的要求,特別因為我與人們是政治關係!處在這樣一種關係中不能不持比在其他一般情況下分外嚴肅審慎的態度!更何況有許多事即使在一般情況下都是完全不應該、完全要受到指責的。反言之,也許有些在一般情況之下應被指責的事到了政治領域裡,披上了政治外衣之後,竟就公然地可以使得可以行得,其中也包括這個青年反抗者所遇到的事,但那至少不可能發生在林昭身上!又得說那一句了:上帝不許!
向先生們逐一列舉這個青年反抗者在第一看守所裡經受的種種一切可能並無必要:假如你們的報紙確是一份名實相符的中央黨報,那麼,只要你們能夠認真地去瞭解的同時推動有關方面徹查事件經過,你們將會十分清楚地知道第一看守所對於這個青年反抗者幹下了一些什麼?去瞭解這一點並不如何困難,特別因為這個年青人作為暴行受害者已經給人們存留了不少記錄,包括血的記錄:在過去給你們的血書上和那份《呼籲》中,我多少也提到了一些,假如你們竟然不曾看見,那可是你們的事情!這作犯人的無法幫你們的忙。反正,在人們說來,是早已對這個青年人計畫好了一盤妙棋:先則企圖使我失志,為此而其所作所為直至於無所不用其極,正如我於去年十二月五日“開庭”之醜劇上畢歸去後寫給那偽檢察院的聲明中所指出的那樣:人們所據以定案的供詞根本就非法而不能成立,因為它們是以非刑逼拷所取得!不談什麼撈什子法律,即以先生們之貴黨所標榜的政策而論,早自十來年前司法改革時起也就已經明白揚言要反對“逼、供、信”了!林昭並不害怕而且永不害怕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但我也不能不嚴正地指出第一看守所一再進行非刑逼供的這樣一種事實!事情竟然發展到這樣豈有此理的地步:在給我戴上兩副反銬並以防止自殺為藉口,公然把特務派入監房對我日夜進行虐待侮辱謾駡毆打直至逼使我憤吞藥皂求死,而且幾乎已經瀕死以後,還要斷續逼迫我對於——首先是《呼籲書》的問題具供!我具了!先生們,我具了—— 一份
血的供辭!更多的人們在將來也會得看見!我不很瞭解這份供辭從法律的眼光來看,有何價值具何意義,好得在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任何法律之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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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志之計不遂,乃反謀使我失節——合二而一,殊途同歸!倘若這個目的能夠達到,則政治問題迎刃而解。反之,倘若政治問題能夠遂願,則這個目的亦唾手可得。好心思!——好算盤!也叫天意弄人,這個大義所在一往無前的青年反抗者偏偏是個女子!在林昭自己則更已不止一次地在如焚如熾的悲憤之中痛切自傷道:已不幸青衫熱血誤此身,更不幸天教生為女兒身。嗚呼!嗚呼!徒喚奈何!
既反謀使我失節矣,則為此更至於無所不用其極!——在第一看守所時人們每道:“那麼些個犯人,誰跟你似地?我們對別人都像對你一樣麼?”意謂對我的諸般非刑淩虐非法殘害都有著極為充分的理由,而這理由就在於我本身。我是不曾得有全面覽察第一看守所之所有犯人的機會,不知道誰個跟我似地,更不知道對別人是否像對我一樣。反正在第一看守所圍牆以內屈沉的冤苦夠多,而非刑的使用尤屬不少。但也或許這名青年反抗者確是不勝榮幸地躬逢了其盛,而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們對別的犯人可能並不跟對得我那樣,因為其它犯人不曾碰到如我所碰到這樣豈有此理荒乎其唐的怪事!是的,當然不跟對待我那樣!那不你們的中央委員會主席大致也難得相中個把女犯而不見得抓在籃裡全是菜罷?假如那樣倒又容易了:中國之大本來有的是女子,而偶像崇拜者魔教狂信者更未必少;既儼乎其然若為民主之狀大可不必再來出乖露醜丟臉失禮于區區犯人之前!執要如此當然也是人們自己的事情,但就怪不得為反抗者的女囚拼糜身首誓死以拒了!
來日當更多的人審察於這一幕惡劇時,可以看到和瞭解到:林昭確曾寫過(以著鮮血)和說過許多不大文雅的話,卻也先得怪人們何以要幹那麼大不文明的事!過去我也說來:倘若人們行事稍存三分體統別要如此惡賴,則年青人作為反抗者即使不能從朝廷序爵之例尊重權力,至少猶可循鄉黨序齒之理尊重年紀。多吃了幾十年飯總算是位前輩,只莫來肆意淩威後生家未必會無故失禮。既要對個人有所企圖而謀遂私願矣,是已經自降了身份自虧了身價。後生乃當然並待前輩之禮亦不可執固,為彼此業已處於相對的平等地位了。雖然如此,也還不一定就具備了惡聲相報的必然性。想當初這個青年就學于北京大學便向稱飛揚跌宕風流自喜,對之懷有愛慕心思的異性同學也不在少;不能無所選擇地接受又是一回事,我可也從未為此輕怠過誰個,只要對方別——如上海口語所謂的“不上路”!我每說:感情不是一種錯誤,也不應過於責備。人若於我有感情,我即使不能接受總該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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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對方的態度。當然,對方若使真正出於感情,則至少亦應採取一種尊重我之意願的態度,而不能企圖將他的感情強加於我。本著此旨過去對待那些於我個人有所需求者,林昭向不輕狂跳脫盛氣淩人。到了政治領域裡麼情況自不像年青人們在一起那麼無邪地單純,有時且根本不是什麼人與人的感情問題!但,即算如此,既然都是人,則只要所行尚在世間常情常理的範圍以內,不談感情不感情,至少也還得援人與人之間的禮貌這一條。可是像你們那位兼任著第一看守所所長的貴中央委員會主席那樣:以政治解決為誘餌,以行政暴力作威脅,慘毒頻加,淩虐無已,目的只在於迫使這個仿彿可欺的孺子糊裡糊塗地點頭,那怎麼行?莫說區區林昭,敢說任何一個知所自尊知所自愛的人誰也不受,誰也不吃你這一套!
在實逼無奈之下,我只好血書自訴於已故的上海市長柯氏……想得當初在受審中貴黨的秘密特務們是連到“大光明”去看電影都要問上幾個“為什麼”的:為什麼偏偏要上“大光明”而不上別家電影院呢?是“大光明”的電影有何特別吸引之處,還是什麼其它原因呢?為什麼正好想著了上“大光明”看電影,而不想去人民公園划船呢?為什麼……哦唷,那一大堆“為什麼”可真是沒完沒了!貴黨的秘密特務們往往致力於把生活安排得一點偶然性都沒有,所以他們也不相信生活中會有任何不經安排的偶然性,從而對任何事情都要去找一找
“為什麼”?供職于中央黨報裡的先生們,雖然也許衣冠齊楚一點,到底是一家人,而且有些雖似乎已經偃武修文,訪訪老底也未必不是短兵相接的科班出身!這一點年青人在拜讀人們關於李秀成之那些聲東擊西、借古非今的論文時便深有所感:瞧!有些文章對李秀成被俘受審等情況的分析多麼鞭辟入裡而得其三昧!足證那作者正是頗知深淺的個中人或至少是過來人!而這也頗能從另一個角度上揭示貴黨之特務化的深刻程度!……可是我說到哪裡去了?我是想說:碰上了與秘密特務一而二二而一或至少是與秘密特務誼屬一家的先生們,可能也要在這裡頭找找“為什麼?”不麼?陳訴于柯氏這件事總比上“大光明”看電影去要重大得多,豈能沒有個“為什麼”在於其中呢?有的,先生們!確實有的,而且還不止一個!——“為什麼”不止一個即理由不止一條,在這反抗者來說倒也不怕擺出來請先生們乃至異日請天下人都來瞧瞧!
第一:在第一封陳訴——《自訴書——致柯市長》中,我幾乎是一開頭就懇切地作了說明:這樣做是因為我“已經再也想不出其它辦法了”。“陳訴於任何其它機關都是沒有用的!在我們的制度下,除了少數高級首長我不知道誰是管得著公安局的!”——為了給人們留些不盡餘地,我只泛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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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陳了上海市公安局而還未曾如何指著第一看守所、更未曾直指它姓毛的所長!
第二:“我向您陳訴我的案情以及處理情況……只因為您是上海市長,僅僅就是這一個理由,——地區行政長官是沒有階級性的,轄區之內的一切人與一切事您都得管!”(自注:略同于給先生們的貴報寫信的理由。)“按著中國傳統的說法,守土有責的地方官乃是民之父母!雖然我不過是個逆子,父母終究還是父母!那末柯市長,我請求您為我作主。”
第三:“倘若在審核了我的案件以後,以您的名義認可上海公安局對於林昭所作的一切全都合乎政策,那麼這個飲恨茹痛忍死以待的青年反抗者也就大可心安理得含笑入地而瞑目無憾了!因為身任著華東局第一書記的您已經是中央首長之一,毛主席也不會和您持不同意見的!”
這三點理由頗足以回答先生們可能提出的“為什麼?”而且,即使站在先生們的那架貴樓梯上來研究以至吹求,恐怕也無論如何找不出什麼可以非議之處。當然,像先生們這樣供職於中央黨報裡的政治家們,可能仍對上述三點感到不夠滿足,那末年青人也不妨承認:是的,還有著一個“第四”……
第四:“過去在外面曾不止一次聽得民間提起您的名字:人們稱頌您的賢明和關心民瘼。”(《自訴書》)“上次我說向您陳訴的理由僅僅因為您是上海市長……那自然是一個理由,而且可謂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理由,但並不是全部理由,我不會無所選擇地陳訴於任何人,只因為他作著上海市長!”(《自訴二書》)。
這一點理由特別在政治家們看來應該是很清楚的!是的,柯氏確是貴黨頭面人物中夙行數能為這個青年反抗者所服膺的一位!人們很不必為著這一點去責備柯氏“立場不穩”或諸如此類的話,至少在他生前他從也不曾把任何好處賣到過這個素昧平生的青年反抗者跟前來!很奇怪,上海人一般地對這位市長較有好感。從他死後廣大民眾那種衷心自發的哀思悼念(報紙上多少還反映得出那麼一點)也不難看出柯氏之得民心的程度!然則這個青年政治上雖為反抗者,到底亦“人”、亦“民”也!作為政治人物,他既能博得轄區以內一般人的好感,當然也就可能博得我的好感,他既可以獲得民心,當然也就可能獲得我心!既然——特別是這東南寧滬一帶——知識界中有那麼多人對他比較服膺,則這個為反抗者的小知識份子當然也就可能對他比較服膺!在這一點上林昭既不犯任何錯誤。死者——這位“中國人民的偉大戰士”同樣不犯任何錯誤!假如一定要在兩者之間找一個比較應該受到責備的人,則恐怕還是向市長血書自訴的為反抗者的囚人,而絕對不是、無論如何不是市長。不麼?即使按著貴家魔鬼政黨之最最嚴厲最最冷酷的“階級觀念”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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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的血最後免除了他的黨籍以前,柯氏總還是一個共產黨人!那麼即算他沽名釣譽收買人心亦得,既然一筆寫不出兩個“共”字,則有個把被人們頌為賢明而比較向心服膺的市長,于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來說,無論如何總不好算一樁壞事!除非在獨裁者看來,按著封建中世紀的政治邏輯:犯了“功高震主”之忌,那當然就連“階級利益”“整體利益”都再也顧不上。但我卻又不得不請教一下先生們,這堂堂一家儼乎其然的貴黨到底是按什麼原則建立起來的了!真的,我真懷疑先生們的貴中央委員會——更不必說什麼全國黨代大會!——開起會來是先要行三跪九叩之儀式的!
說到這裡大致可以算解答了這個年青人“為什麼”偏偏要陳訴于柯氏的問題。當然先生們還可能會問:那末,通國之大,難道竟就沒有更值得你服膺的人了?……這話可也是挺難說。首先,這個年青人尚還缺乏機會去一一考察貴黨的政治人物,那怕就限於“中央”一級的所有人物,故說不上到底還有沒有夙行比之柯氏更值得我服膺的人!其次,假如說在這回事情裡林昭不應該有,不可以有一個陳訴物件,因為通國更無一人比貴第一看守所所長、比貴中央委員會主席再大,那麼即使林昭並未陳訴于柯氏而是陳訴于國務院總理,人大委員長乃至中央政府主席,結果恐怕也一樣的跑不了“因患重病治療無效”。 然則林昭這一份奇冤極枉難道註定了只好沉於海底麼?哀哀皇天后土,光從這一點上就已經充分表現、充分證明了今日的中國大陸在貴家魔鬼政黨的極權恐怖統治下,成了如何一個黑氛迷天,血腥遍地,荒謬絕倫而慘厲無比的地獄!人間何世?人間何世?人間何世?!
然則其間似乎還有一個“為什麼”——理由之外的目的。那末這在第一封陳訴裡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是的,反抗者請求柯氏“過問——參與——干預我的案件”,為了“幫助公安局回到——別說法律,就說政策原則的軌道上來而不致越走越遠愈陷愈深!”——憑記憶援引,這所有的文句可能在字眼上不盡相符,但意義決無出入!到底是我親手寫下的,而且還是在鐐銬下以自己鮮血寫下的呢。不!對於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所作下的一切,我是死都忘不了的!……是的,這有點類似某一齣地方戲裡的情節:跟太守告皇帝。當世既無包拯甚至都無海瑞立足存在的餘地,再清正賢明的太守又奈得皇帝何?不過如上所述,告狀者的要求本不甚高,充其量不過想請太守規諫規諫使皇帝有所顧忌從而諸般行事略略顧些體統,別忒不成話說罷了。至於是非兩字,本來不是今日之下所能論得出的!而在單純幼稚的年青人想來,任著華東局第一書記的中共政治局委員似乎也就夠大,應該可以跟皇帝說得上話:又怎麼知道無巧不巧地恰恰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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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們之黨內頭目間心機暗運針鋒互對的機檻①呢?!先生們的黨內鬥爭幾乎一直是個關門淘糞坑的局面,作為局外人即使時而也嗅到些從門縫裡飄出來的“關不住的春光”,到底又哪裡弄得清你們那“黨和國家的集中統一領導”之內是怎麼樣的一窩毒瘡一包膿漿!假如我再多知道些的話!……不過那也枉然,如上所述,從皇帝之行事斷無他人置喙餘地這一點上來講,林昭的陳訴寫給不論哪個都等於是他的拘魂票追命書!啊呀,先生們,可敬的先生們哪!可憐!可憐!!可憐!!!原來你們在這樣一家魔鬼政黨裡,不管爬得多高都只是些性命僅如懸絲呼吸隨時可絕的樟柳人哪!
第一封陳訴在去年十二月六日交出,封面上寫明請檢察院轉呈。這時離著那所謂的全國人大*已沒有多久了,猜想柯氏從那時去京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回來,其間曾有一次作為“黨和國家領導人”之一,他和人們一起“觀看”了不知什麼現代戲的演出,嗣後一直不見露面直到今年一月五日發表了他的“國務院副總理”……我不知道人們的殺心是從什麼時候起的,可能那時已經起了也說不定。無論如何這“調虎離山”的局面已經明擺著了!……
緬想而深思著所發生的這些,我每每於內部感受到一種劇烈而窒悶的疼痛,時而痛得心腑都像被什麼絞扭而擠壓著直是難於呼吸!先生們,這個年青人生活了這麼二三十年手上還
從不曾沾染過別人的一滴血呢!錯鑄九鐵,伯仁由我!永痛莫贖,飲恨千古,死猶未已,生更何堪?!先生們,先生們,假如你們在那極端冷酷的政治家的理性之中還存在得有那怕只是一點點人心,還含帶得有那怕就是一分人的感情?……回憶柯氏生前的種種作為,我覺得他還是頗稱韜晦的。無疑地,他儘量要使自己的一切活動不致太越出於大獨裁者所能容忍的範圍以免招致更多的嫉怒防範掣肘與疑猜,作為一位思路比較縝密行為比較端慎的政治人物,想來他對自己“親密戰友”的性格特點該是理解得相當深刻的罷!而這個青年反抗者雖然由於受到人們“抬舉”而不勝榮幸地也在這方面獲得了某些足以說明問題的第一性資料,無論如何於深度上恐怕還是非常不足……在第二封陳訴中我曾說過:
“我不知道是誰在那兒對付我,柯市長,不過若是容許我斗膽評論幾句的話!……斲輪老手,目察秋毫而胸羅甲兵;思路緻密,老謀深算——謀遠慮深;如北京口語所謂的‘愛臉’,隨之以來的是護短,果決,失之過剛自恃;這特別對於權力人物來說乃是一個致命的弱點!——一般情況下致他人之命,而在特定情況下甚至足以致自己之命!”
管中窺豹而談言微中②真亦大不幸也!而林昭在這回事中若有過失則首先便是:儘管
校記:*大字原作代。 注釋:①機檻:設機具捕獸的陷阱;②談言微中:言談隱微而切中(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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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多多少少地見及了人們的這些性格特徵,卻還是未曾更進一步聯繫著親歷的事態發展過程去深思,從這些性格特徵出發可能引起什麼樣的行動!這麼地就未曾及時喚起必要的警覺!這和所說自己政治上的幼稚和經驗不足也有很大關係;另一個原因則是如我所言,我只憑感性與直覺行事:是非之間無他途,不成功即成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義所在不惜身命,頭顱可拋,熱血可灑,他何足計?!是故從也不去跟作遊戲似地橫擬一種方案豎排一個可能——只知為公大義,不知機會主義!何況像這麼豈有此理的事情根本叫人難以估計,因為它作得出乎世間一切常情常理!別說這個單純幼稚的青年,他日就讓天下人包括各家斲輪老手都來公斷公評一句,恐怕也總是估計不著甚且想像不出的時候為多。是所以今年三月廿一(或廿二)日這個年青人開始從米湯裡聞到來沙爾味以及其後喝著米湯屢屢泄瀉時,儘管不無感覺,還只以為項荘舞劍之意在沛公!那末很好,求仁得仁,固所願也!如我不止一次說過的那樣:總算共產黨成全了林昭!樓梯上打架任教不可開交至多你死我活,我又怎麼想得到人們竟有如此深沉險惡陰狠毒辣的心腸要去打殺第三者,而且是毫不相干毫無過錯的第三者呢?!從這一點上來講,初意雖為萬料未及,客觀上可是變得仿彿像拿柯氏的性命在玩火了!故比較應該受到責備的便已經不是市長而是這個向市長血書自陳的囚人!
儘管還不很理解人們那險惡到了異乎尋常的內心世界,但從今年一月五日以後這個年青人多少也總算安靜了一程子。不僅安靜而且還在原則性不做交易的限度以內顧及人們的所謂面子而默允為人們製造——提供和解或說落場的比較良好的氣氛。這倒不是生意人的生意算盤,不過既被先生們的貴黨“官逼民反”“逼上梁山”而逼下了這灘渾水且又“三生有幸”地被“抬舉”了一番,甚至據云都已經被“抬上了桌面”,則儘管書生氣未脫而且學徒期未滿——未曾出師,總也不免帶上了幾分隨鄉入鄉的幹一行愛一行,並且對這一行持有自己的若干獨立見解。過去我已多次地口頭或書面宣說過:咱們這行的大忌是個“絕”字!天道好還,給別人留餘地也便是為自己留退步,有鑑於此這個年青人儘管明曉得絕著的下法,卻每每仰體天心的仁愛而留與餘地——只要人們別逼我太甚,則林昭也就不為己甚。這在自己分析本來也很自然,因為這也與那和堅決相關聯著的誠懇一脈相通。然而,天知道!也就是這一點一直被人們當作孺子可欺的根據,認為多少有機可乘從而糾纏不已!這才真正不但叫人打心裡冷起而且咬得碎滿口牙根!……
年青人是懷著勉顧大局勉全大體之念努力冷靜著並對人們作了一些非原則的讓步,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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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即不謂之得寸進尺至少也有些得步進步,乃至在今年春節前夕——一月底罷,又發生非法
打人事件!茲一事件究出偶然抑出預謀,迄今仍還不得而知,即使算它偶然,作為領導的第一看守所所長也應當負主要責任!——即非教唆,亦是縱容。因為一貫地就是在那裡拗是作非而阿護私曲!而這個本來滿腹悲憤只是強自抑制著的年青人那一口冤屈之氣乃無論如何再也噎不下了!——將錯就錯,錯上加錯!那時若能有兩句比較平允通達的話拿出來,這口氣或還有勉強噎下一半的可能。誰知道那位貴所長遞來的卻是一句妙絕天下之語,叫作“凡人們受到攻擊時皆有自衛權利”。天!如狼如虎形同鴇婆的女看守居然會受到一個久被非刑負病絕食並且正戴著反銬的囚犯的“攻擊”,從而必須以野蠻的毆打來行使其對於犯人的“自衛權利”!這句話莫說走遍五大洲,就乘坐了人造衛星去向天邊外,總也別想能有一個說得通的地方罷?!何況問題之嚴重意義倒還不完全在茲一事件本身,而是在於:從這件事情——那怕就算它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上面很可看到人們之將錯就錯阿私護短已經到了何等積重難返病入膏肓的地步!只是在這樣實逼處此忍無可忍之下,這個青年反抗者才又開始寫給柯氏的第二封陳訴即《自訴二書》。然而,如上所述,既入了這行,有時也不免學著思索得複雜些,於人們的狠毒心思雖未盡悟,卻也不免有所顧忌,是故那第二封陳訴從今年二月初即春節過後寫了一張半紙——正好簡略地敘述了那回非法打人事件,下文就一直擱著未曾續上。這一點第一看守所的人們不難證明,因為那其間他們曾來悄悄檢查過監房,至少檢查過一次。而有一次也就夠了,那一張半紙林昭並未藏起,而是放在頗易看到的地方的。這中間人們——你們的那位貴所長似乎表示出某種和解誠意,那麼也姑妄談之,又得說年青人向來不為己甚。然而不行,一開口就“不上路”,看來是根本無從談起——糾纏不完的了!年青人乃也顧不得許多,橫一橫心咬一咬牙把第二封陳訴趕著寫了起來!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封陳訴全長在萬言上下,而其十分之八都是在二月廿二日——三月三日(三日晚上交出)這靠十天裡寫下來的。試問這又說明了什麼?假如先生們不大明白這說明著什麼,那麼且請你們去瞭解一下第一看守所的人們受命與林昭在二月二十日所作的那次談話是怎麼談法的?——怎麼開頭的?怎麼收尾的?中間嵌了些什麼言語?作為一個猶有理智猶知自愛的女子只能怎麼去理解這番談話的用心?
為了企圖割斷那令人恨得牙癢的糾纏,自訴書裡頗用了一些著實的字眼與有份量的話語,結果遂成為柯氏的催命符籙而直接導致了他的慘遭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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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氏噩耗傳來的當晚,我向門外來人慘笑而伸著大姆指贊曰:“有種!”之時,遞過來的答語就是:“問你呢?”(在第一看守所內特別到了後期,我與人們通這樣的無線電話、已經頗習以為常了。)而直到不久以前,此間的人們在談話中還頻頻提到要我自己負點責任,甚至授意母親向我強調這一點!好嗎!這個年青人自幼所秉承的家教——庭訓之一端就是必須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而我也從來不怕擔負自己應負之責!但是先生們,在已經發生的所有種種事情之中,林昭到底應負多少責任,又應該負在什麼地方呢?咱們倒也來從頭算算帳而評評理看!——水有源、樹有根。柯氏的冤案才不過是全部事情中的一件。雖然是十分嚴重的.一件,卻已經是終結而不是開端了。
“問你呢!”好罷,問你呢?可為什麼就該獨問我?先生們,問你們呢!問罷,問罷!事實具在呢!攤開來咱們大家問罷!
首先,從政治態度——政治思想的發展上來說,林昭自認為是沒有什麼可以責備之處的!假如也有那麼一點,則以中國之大,今日之下不知有幾個人配來責備這個青年!是的,我在嚴肅的自省與沉痛的自責之中每把青少年時代思想左傾追隨共產黨看作個人的一項錯誤。但這只是提到了興亡有責嚴以律己的原則高度上來認識的結果,若據著實際情況分析,則既是時代風尚,又有家庭影響,林昭也不過是走著同時代人一般所走的道路而已!想當初這個年青人開始追隨共產黨的時候,共產黨三字還只意味著迫害、逮捕、監禁、槍殺等等,而並不
意味著什麼“信任”、“可靠”、“提拔”乃至如“五一九”戰友當年可指斥的“米飯與肉湯的香味”!故這丹心一點就是青年的激情而非政客的理性!後來中斷聯繫,則主要地是由於對秘密工作原則缺乏認識,而這也有地下組織教育不夠的責任在內!總算起來*並無很虧負了共產黨之處!而當時據著全國執政地位的國民黨,既沒本事控制而穩定國內政局,甚至缺乏能耐為莘莘學子提供一個得以安定讀書的環境,遂致無數熱血青年誤中煽動,拋荒學業不事正務捲入政治漩渦而淪為野心家們的工具!已至如此地步,尚且安撫無術而只鎮壓有方。不麼?當初這個青年——這個少年便也是上過城防指揮部黑名單的學生之一!政治是骯髒的,然而青年是純潔的。國民黨既沒權利責備當時那千千萬萬天真純潔血氣方剛的受煽惑而被利用的青年,當然也沒有權利獨來責備林昭!
校記:*刪去“還只”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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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變色以後,這個年青人也還只是繼續走著當時千千萬萬同時代人所走的道路。國民黨在這以後可謂已經基本上沒有發言權了,它既無力保持全國政權的屹立而維持法統於不墮,又不能把舉國眾民包括這代在成長中的青年一起帶將臺灣去;然則處於這麼一個大環境裡,人們受共產黨指揮,特別是年青人的“一邊倒”亦可謂是必然之理!中國大陸上正不知有多少從利害出發搞政治投機的自私的政客,故殊不必更不煩再來苛責這些丹心為國肝膽照人的熱血的青年!當然林昭作為這青年群裡的一個,也未必有什麼特別值得人們加以責備之處!於共產黨就更不用說了,——只說一點已足:那時候是:你們脫下草鞋換皮鞋,我們脫下皮鞋換草鞋!其它依此類推。西南進軍,南下服務、土地改革、基層建政等等,哪裡不是我們這些被當時之某許多人笑駡為“小神經病”的年青人披星戴月胼手胝足地在當開疆辟土的無名英雄!在所謂“國家”、“社會”、“人民”等諸般崇高概念的鼓舞(迷惑!)之下,這些年青人慷慨無私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地將自己最最珍貴的青春歲月擲諸塵土!而正只是這千千萬萬天真熱情的青年不辭辛勞不計待遇去踴躍擔負了最艱苦也最具體的基層第一線的工作,才使共產黨彌補了政治幹部不足的嚴重缺憾,並使這個政權得以有效地自下而上獲得鞏固!在《思想日記》裡我就說過:若按寸金寸陰之例,共產黨欠下這些青年的債務豈金山之所能補償于萬一?而這座高於希夏邦馬峯不止百倍的金山裡林昭也占著一捧土!
上大學,每被人們當為對這個青年加于“培養”的例子,實在滿不是那麼回事兒。首先,沒有共產黨我也要上大學的,而且還要留學呢!其次,我考北大歸根到底不過就經了組織同意這麼一道手續*。另外,入學以後作為調幹學生(人也很多,不是我一個)比一般學生助學金多拿幾塊,別的還有什麼?按照規定,調幹學生參加高等學校統一考試可以在同等成績下優先錄取。但據教授們告訴我:當年(一九五四年**)我的入學試卷得分係全中文系最高或至少是最高者之一!然則我考上北京大學也是憑的“過硬”成績,而並未沾得什麼“調幹”的光。入學後的學習條件與一般同學一樣,優秀成績的得來全靠自己孜孜不倦地勤學好問刻苦鑽研。這麼地,上大學那筆賬照我看來至多扯直罷了,積餘是沒有的!共產黨在上大學這一點上不曾十分地限制林昭個人發展,卻也不曾如何來給於幫助。
這種收支相抵的情況維持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前咱們也有賬,不過比較起來還不像反
校記:*續字補;**“四”字誤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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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以後那麼大罷。那一筆賬是農村工作時期所受到的惡意報復無理打擊,另一筆賬是在“民報”工作時期負病未得公費治療,再一筆賬是肅反當年由於所謂“人生觀消極、戀愛觀不健康”這莫名其妙的罪名而被加於的莫名其妙的組織處分。這幾筆賬要結起來——要揭起來可也都是共產黨有所虧負于林昭的!但在這裡為了壓縮篇幅節約時間以及突出主要問題,姑且
不去一一羅列。
反右——那腥風血雨慘厲倍常的一九五七年在許多人也在這個青年人的生命史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烙印,劃出了一道鴻溝!而這回事當然是共產黨錯的!不僅錯,而且大錯特錯!凜鑒於匈牙利事變的慘痛教訓想緩和一下國內輿情使可能產生的問題消弭于無形,原意或亦可算為力爭主動未足厚非。但為什麼對客觀事態的嚴重程度估計十分不足呢?又為什麼不先從主觀上準備著比較良好的政治風度呢?當然這兩者也互相關聯著,而其根本原因便是:只有方式而毫無誠意,故鬧到臨了便也成了那麼一回葉公好龍的可悲的笑話,弄得無以自圓其說了,更只好忝不知恥地強顏解嘲曰:完全正確,這正是一個圈套,目的為誘敵深入等等。順便說一句:我於此等地方也每每恨得牙癢不已!做錯事情任何人都在所難免,最最不可原諒的倒是這種曲為詭詞以文過而飾非的做法!這比之單純的做錯事或害怕認錯更要惡劣到不知多少倍哩!幾時共產黨能把這一點改掉,則也許就可以比較出息了!……
每當想起那慘厲的一九五七年我就會痛徹心腑而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真的,甚至只要提到看到或聽到這個年份都會立即使我條件反射似地感到劇痛!這是一個染滿著中國知識界與青年群之血淚的慘澹悲涼的年份呢!假如說在這以前處於暴政之下的中國知識界還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氣流露,那麼在這以後則確實是幾乎已經被摧殘殆盡的了!而先生們的貴報又是何其殺氣騰騰地每天每日煥發著血腥味兒呵!多少次我於早晨起來懷著比較殷切或比較淡薄的希望伸手拿起貴報,努力想從新聞中、標題上或那怕是字裡行間找出一點點明智的——理性的氣息,可是多少次我所得到的只是失望。沒有!沒有!完全沒有!根本沒有!莫說一點點,連半點點都沒有!等到——大約是當年十月間某日罷,我早上一起身又習慣地伸出手去拿**報紙,一拿起來只見劈頭一行大字通欄(社論標題)赫然道是:“為什麼右派是資產階級反革命?”(或者諸如此類的罷?反正主旨不會錯的。)
校記:*同前,攣字原有“疒”,以下不出校記;**刪去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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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再不用往下看了,我順手把報紙往桌上一拋,而人也在強烈的眩暈裡默然撲到在床上!從那天以後有很長很長一個時期我幾乎再也不看包括貴報在內的一切報紙——一切“黨報”!……林昭在政治思想上與共產黨的決裂就從那時開始,而我也沒有任何可以責備之處!“偉大、正確、英明”或者諸如此類的先生們,梁山是給你們逼上的,這個青年曾懷著善良的希望等待你們——找尋你們的那怕是一點點明智的流露直到最後一刻!但在完全絕望之後,我當然不得不毅然選擇反抗的道路!我可以懷抱善良的希望,卻無法懷抱空虛的幻想!生活在現實之中怎麼可能靠幻想來過日子呢?而當時先生們的貴黨又造成了一個何其悖謬何其慘痛的鮮血淋漓的現實呵!面對著那樣沉痛的政治現實,面對著那樣慘重的家國之苦難,面對著那樣汪洋巨涯的師長輩和同時代人的血淚,作為一個被未死滅的良知與如焚如熾的激情折磨得悲慟欲狂的年青人,除了義無反顧地立下一息尚存除死方休的反抗者的誓言並竭盡一已之所能將這誓言化為行動而外,還有什麼是他更應該做的事情呢?!這其間應該受到嚴厲責備的究竟是年青人還是執政者呢?!這又到底是林昭負了中國共產黨還是中國共產黨負了林昭呢?!
……真的,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之下,我攻擊反右那回臭名遠揚的醜劇都從不強調什麼個人的委屈之類。個人縱有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委屈,總不過是中國大陸知識界與青年群那冤恨滔天的血淚汪洋之中一滴水罷!這場醜劇並不是專對林昭個人的,在我說來倒更習慣於把自己這一滴水放在那個滔天的汪洋以內!不管怎麼地吧,事態的發展總是已經到了逼得人們不能不在根本的政治態度上有所抉擇之地步。那麼……話要說起來呢也不費多少辭藻,而且以往對著人們也不是沒有說過:既然我不能容許自己墮落到甘為暴政奴才之地步而跟著共產黨去反右,則只好做定了所謂的右派而來反共了!問題就是這麼地尖銳而更嚴峻得絲毫不容迴避,因為已經絲毫不存在迴避的餘地!而在這個問題上的是非所屬原也十分清楚!
假如先生們能夠跳出你們那個自欺欺人的所謂階級觀念也者的圈子而發為那怕一句通達平允之論,則這原是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假如先生們為愁骨灰盒子裝不滿而非得要抱住了那個樓梯上打架的“階級觀念”以當隨身殉葬之具的,那麼即待來日一聽天下人公論公斷!
走上反抗者之道路既是官逼民反而被逼上*梁山,則林昭縱要負責至少全無值得責備的過失!而所說這負責首先也僅只是對於自己的卻不是對於他人的!先生們,林昭早已準備好了負責而且不惜負責到底!我很知道——毫不含糊地知道反抗者在我們的制度下意
校記:*刪去“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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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著什麼,而走反抗者的道路在我們的制度下又將遇到些什麼。先生們,把牛虻被捕以後在地窖裡忍受著非刑虐待時對蒙泰里尼主教說的一句話引來安在這裡還是比較合宜,儘管我已經口頭或書面*引用過了它好多次,其強烈的現實意義仍不稍見減弱——我是不好指望人們來拍拍我的頭的!據謂劉胡蘭當年赴死以前的壯語是:怕死不當共產黨!然林昭以及我們同輩戰友們走上反抗道路時的初志其悲壯程度較之前人應無愧色!雖然由於形勢的改變需要更動其中一字即:怕死不反共產黨!所說我絕不害怕而且永不害怕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其首先的意義也正在於此!——首先在此,而不在別處!
當然,既有首先,必有其次。其次則是:我不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我並無過失!關於這一點既已反復而系統地在大量事實的基礎上作了論證就不必再多費篇幅,況乎早在三年以前於《我們是無罪的!》那份書面答辯中已經把這一點發揮得很清楚了:天下者人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政治鬥爭從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還想如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可是行不通也!假如再縮小一些,那末如我在給柯氏的第二封陳訴中所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堯舜以下更無論矣!我輩同時代人中的一位闖將于此就發揮得更其直截了當,雖然也許不大中聽。他道:生殖器崇拜的圖騰時代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早已成為陳跡了,我們不承認世間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神聖”的腦袋即如不承認有任何與眾不同的神聖的卵袋!
這麼地,政治態度的大賬結到反右為止,正如我們這一輩苦難深重的青春代並無什麼可以責備之處那樣,林昭個人也同樣並無什麼可以責備之處。無論是一九四九年之前或之後,在中國內政問題特別是青年參政問題上的應該受到責備甚至應受嚴厲責備的都只是中國的執政者而絕不是中國的青年群!而比較起來,我們這苦難的青春代是更有理由要向共產黨來索討血債!怎麼不是血呢?!陰險地利用著我們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著我們善良單純的心地與熱烈激昂的氣質,予以煽惑,加以驅使。而當我們比較成長了一些開始警覺到現實的荒謬殘酷開始要求著我們應有的民主權利時,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慘毒無已的迫害、折磨與鎮壓!怎麼不是血呢?我們的青春、愛情、友誼、學業、事業、抱負、理想、幸福、自由……我們之生活的一切,為人的一切幾乎被摧殘殆盡地葬送在這個污穢、罪惡而更偽善的極權制度恐怖統治之下!怎麼不是血呢?!這個玷污了祖國歷史與人類文明的罪惡政權可謂完全是以鮮血所建立、所鞏固、所維持下來的,而滋養著、灌溉著、培植著它的這一片中國人
校記:*刪去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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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海裡我輩青年所流的血,更是無量無際汪洋巨涯!不,管得先生們跳不跳得出你們靠以吃飯抱以殉葬的那個樓梯上打架之觀念也罷,無情的客觀事實,不管用上多少偽善的說教或虛偽的粉飾,也決計不能遮掩更不必說歪曲!猶如這個青年反抗者三年之前就在給與你們那偽法院的書面答辯中所指明了的那樣:歷史早已宣判了、生活完全證明了:我們是無罪的!罪人是你們這些可恥的極權統治者,而不是我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根本不是我們!而且絕對不是我們!
也許應該淺淺地唱個無禮喏,確實,詞句可能是比較火爆了一點。但反正總是處在於這麼個樓梯上打架的地位矣,在先生們總也不會指望反抗者在這樣一封古怪的讀者來信裡附寄
些玫瑰花瓣的罷?……監獄可也不是什麼培植或採擷玫瑰花的合式地方呢!……
賬算到此地——到反右為止,林昭還只是將自己置於稠人之中而作為我輩群體間的一分子在說話,而在這以後卻需要更多地從個人這方面——需要從個人的角度上來算算了!……這封古怪的讀者來信拖得太長了!而且,上帝知道,我寫得有多麼累呵!如同過去對人們所說那樣:這顆一次次在劇痛中麻木卻又一次次蘇醒於劇痛的悲憤的心是如此疲倦以致它每每情不自禁地渴望著休息!……慘厲的沉痛使我麻木;然而為著戰鬥我又斷然不能任自己陷於麻木,為要脫出麻木我只有力持清醒而強使自己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澹的現實!——忍受更加慘烈的劇痛!能夠痛哭或者流淚亦可謂是一種幸福呢!最最痛苦倒是那樣多眼眶乾燥得淌淚全無的時刻:那些灼人的熱淚無聲地返流而一滴一滴滴在心上!每一滴都勝如利刃的一刺或鋼鞭的一擊,令這顆年青而熱烈的多感的心痛得痙攣欲裂!……但是,罷了,這些話本不該寫在此地因為它們已經忒含著人性氣息而頗越出了樓梯上打架的的範疇,但或許也不妨寫上以為後人他年研究林昭提供某些旁證,因為這一份該死的“人性”正就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劇的根本原因!
如上所述,作為反抗者且又反抗著如此一個充滿罪惡沾滿血污的不義的暴政,本來可謂是一個勢不兩立的你死我活之局。年青的反抗者們包括林昭個人在這一點上毫無幻想:涇渭分明,滅此朝食!然而這個青年既懷著由於酷愛文學所培養起來的靈魂深處那一份人性,又由於受到時代、家庭、師長、知識,職業等種種方面的影響從少年時期甚或從童年時期起思想就一直比較複雜。於是——過去在《思想日記》裡乃至在其它地方也不止一次地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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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過——在義無反顧地毅然走上反抗道路的同時,不免對有許多問題想得更多或者說更深了一些。而這些所想的內容——這些思索,這些考慮,又全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即我們鬥爭之目的及意義!……我們反對什麼那是很清楚的,可是我們到底要建立什麼呢?要把自由的概念化為藍圖而具體地按著它去建設生活,可不是一件簡單輕易的事情,特別是要在這樣一個廣大分散痼疾深沉的國家裡來建設它,就更其複雜艱巨!誠然我們不惜犧牲甚至不避流血,可是像這樣一種生活到底能不能以血洗的辦法使它在血泊之中建立起來呢?中國人的血歷來已經不是流得太少而是太多,面臨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世界風雲局面,即使在中國這麼一片深厚的中世紀遺址之上,政治鬥爭是不是也有可能以較為文明的形式去進行而不必定要訴諸流血呢?自由,誠如一位偉大的美國人所說:它是一個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只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滿的自由!何況——這一點不知那位偉大的美國人可也有些體會及之。反正事實就是:只要生活中還有人被著奴役,則除了被奴役者不得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地不得自由!然則身受著暴政奴役切膚之痛再也不願意作奴隸了的我們,是不是還要無視如此悲慘的教訓而把自己鬥爭的目的貶低到只是企望去作另一種形式的奴隸主呢?奴役,這是可以有時甚至還必需以暴力去摧毀的,但自由的性質決定了它不能夠以暴力去建立甚至都不能夠以權力去建立!——權力可以作為一種輔佐,特別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下,可是不能當作決定的因素。怎麼能夠想像:只要憑藉著政權的力量就足以在生活中建立並確立我們所響往所追求的東西呢?……這麼地早在被捕以前許久,我就和自己的一些“親密戰友”們抒論①過了:我認為,對於我們——中國青春代自由志士的鬥爭來說,的確是一個“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局面!極權暴政必敗這是毫無懷疑之餘地的,然而作為我們來講,去考慮政權問題那還太早。從我們本身的主觀條件和所處的客觀形勢綜合考察,更必須對這問題持一種清醒、冷靜、通達而更明智的態度,否則就會迷失方向而喪失或至少降低了我們之艱苦戰鬥的意義!而且政權的歸屬誠然相當重要,特別是在中國的具體情況之下。可是,說到頭,我們所從事這場戰鬥之崇高的整體目的決定了我們不能泛泛地著眼於政權!——我們的戰鬥目的不應該更不可能單單是一個政權的轉移問題!即使來日在可以指望的最好的大環境裡,對於我們來說,首要的問題恐怕也只是應該考慮作事,而不是應該考慮作官!
說這些無非是指望多少或能有助於人們瞭解:這個青年對於執政者一貫所抱之又誠懇又
注釋:①抒論: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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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決的態度到底根由著什麼?先生們,根由著的是個人對於祖國政治現實之比較清醒、冷靜、客觀而且公正的估計;次則是對於人類世界文明公義的確定的認識與深切的信任!根深則蒂固,隨著形勢的發展在我們艱苦的戰鬥生涯中已經越來越確證了:所根由的這些是頗為確實而更牢固的,因之也遂使這個青年所持之又誠懇又堅決的態度牢固至於不可動搖!僅僅是如此而已。若然說到對於共產黨之那一份兒天真而善良的幻想,那是早已像肥皂泡似地被滅得連影兒也沒有的了!而且還不光是幻想的破滅而已,老實警告先生們:從個人所曆這些艱苦卓絕的戰鬥中,我對於當前政治現實的認識是愈來愈深入本質而接觸核心。隨著認識的深化每使我從心底深處愕然震驚,但覺寒冷徹骨沉痛欲絕而悲憤無已!這樣多的罪惡!——這樣污穢!——這樣暴虐!——這樣酷厲!——這樣殘忍!——這樣惡毒!——這樣慘無人道!呵喲!先生們,供職於堂堂中央黨報裡的可敬的先生們哪!你們可也曾想過沒有?對於已經作下的一切!你們到底準備怎樣收場哪?……
“當復仇的大地血海潮起,
逐食的鴉群呵何枝可棲?!
……想到一個問題我每打冷噤:
天哪!誰知道你們將來怎麼死?……”(引自《牢獄之花》)
所以,請共產黨不必再對林昭存在幻想,因為林昭對於共產黨是早已不存絲毫幻想的了。之所以還只深溝高壘而不堅壁清野者也無非只是本著一點: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奉著十字架作戰的自由志士在我看來:殺滅共產黨並非反對以至清除共產黨的最好方法,僅是如此,別無其它。
然而,即使僅是如此,作為一名反抗者林昭個人也便已經告①了無所虧負於共產黨!先生們,你們的秘密特務為著企圖“制服”這個年青人,可是不止一次地把我逼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上哩!倘若不是因為多少沾染了一些政治氣味加以多少薰陶了一點宗教氣質——懷抱了一點基督精神,則莫說其它家仇國恨等等,即使僅只根據著自己個人的遭遇,我也已經就完全有理由對中國共產黨立下血的復仇之誓言。
就是這樣,一切公正明達的人們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政治態度與政治思想的發展演變
注釋:①告:表明,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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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苦難的中國青春代並無任何值得加以指責的錯誤!而作為這青春代的一分子,林昭個人同樣並無任何值得加以指責的錯誤!而且又得說了:誰個能夠,誰個配來指責我們呢?陳腐無能至不能維持民國法統於不隳的國民黨人嗎?極權暴虐只知以血與仇恨來維持統治權力的共產黨人嗎?低首下心奴顏婢膝唯求分得半杯殘羹一口冷飯的“民主人士”嗎?悵吟“式微”潛歌“黍離”但望神兵一朝自天而降的“社會賢達”嗎?平時處士橫議恣談忠孝一到考驗臨來面前便噤若寒蟬肅如金人惟願苟全性命的“學界先彥”嗎?上焉潔身自好求其獨善,下焉寄人籬下求食高門而根本態度同為管自己在雲端裡看廝殺卻全不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之民族責任的“海外名流”嗎?彼蒼昊天!始祖軒轅!哀哀我中華民族寂寞在極權暴政高壓統治之下的正氣,如今是只不過維持在這一輩於慘重苦難滔天血淚中以無比淩厲的殺身成仁的勇略毅力為還我人權自由奮作殊死決鬥的青春代身上了呀!
總帳算畢,再算分賬!——或者說整體賬與局部賬,反正跑不了是這麼回事情罷。先生們,咱們且來算算這個年青人與先生們的貴黨直接臨陣對壘以後的——戰略賬,從而也姑求得個使大家都來客觀地看看事實而排排責任!這賬且就從一九六一年《思想日記》那陣子算起罷。
寫《思想日記》並非一個錯誤。——白紙藍字、文稿具在。儘管還頗頗流露著年青人的稚氣與不成熟,其基本態度應該認為是並無任何引起誤解之可能。先生們,幼稚又一回事,林昭從也不曾放棄過自己的思想原則。這原則我通常把它簡單地歸納為兩句話:“祖國至上!自由萬歲!”或在前面再加上兩句:“公義永存!青春必勝!”以充分闡證之。正因為指導這一戰略行動的戰略思想並不錯誤,故直接體現這一戰略行動以及思想的文稿在內容上同樣並無錯誤!——假如或有細部錯誤,肯定沒有原則錯誤!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林昭於茲舉可謂沒有什麼錯誤!故我絲毫也不擔心,比如說一百年後它會像《李秀成供狀》似地引起某些飽食終日的“理論家”、“史學家”、以至其它“家”們一場別有用心的發揮。我相信:過去,現在直至將來所有看見它的人,誰都不會認為這是一份自白書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即使在戰友們面前,我也是問心無愧的!首先因為寫《思想日記》那回事是林昭個人負全部責任的。而假如說茲舉將使我們的整個案情更趨複雜化,那末至少它不會使其它人的處境變得更壞。在共產黨的方面就更不能認為這是一個錯誤了:縱然嚴肅而痛切地全面揭露了、指責了當前現實,它到底還是寫給共產黨的,並且最後是向共產黨提出實行民主政治之呼籲的呵!我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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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蔣介石是否會以為這是一個錯誤,但據說蔣介石也是一位有那麼點兒民族意識的人物哩(一九五六年前後不還準備在內部為他出版全集的嗎?雖然我不很清楚後來究竟出了沒出)!我相信:一切存有那怕一點點民族觀念者都不會認為林昭寫《思想日記》這戰略行動本身是一個錯誤!此外,相信一切懷有那怕是一點點基督精神者,同樣也都不會認為它是一個錯誤。這麼地我守在自己的立場上,也仍然肯定它並非錯誤。我想先生們恐怕也不大好意思說它構成為一種錯誤!
接受以“保外就醫”為名的假釋而出獄——這不知應否認為是個錯誤?從我們的立場上來檢察或不無可以責備之處。但我,也許是因為凡人皆有護短的本性,即使不像貴第一看守所所長那麼將錯就錯地護短得驚人,我總覺得縱有可以責備之處,也未必很多。當時的情況
堪謂相當滯晦①毫不明朗,由於缺乏政治鍛煉我一下子不容易認識清楚人們的真正意圖,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無法或至少暫時無法把這一點弄得清楚,而《思想日記》又是我個人寫的。然則在這等時候到底是只應該堅守在獄門以內等待情況進一步明朗,還是也不妨姑且先走了出去,以便進一步弄清人們的意向呢?我採取了後一種作法。但我的態度也是十分清楚而毫無任何引起誤解之可能的。在宣佈假釋的當時我立即啟問那位先生:請說說清楚還要我回來不了?假如還要我回來,那末這番周折大可免了。問題並未得到正面答覆,但林昭的態度自謂夠了明朗。這是第一。而回家不久以後即上述一九六二年三月底或最多四月初,找戶籍先生作第一次正式談話之時,我便指請他看:我的衣著什物業已統統收拾在牆角裡“時刻準備著”!他笑道:這恐怕不必要了吧!我堅持道:可是案子猶未處理呢,既然其它人還在裡面,林昭便只能作如此準備。……這是第二。也正由此我才護短地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林昭縱有可以責備之處也未必很多,而不管在這個問題上有多少可以責備之處也罷,有權利責備我的只有我們自己之戰友,特別是同已被捕在監禁中的戰友。此外我不知道誰還能有責備我的權利。先生們在這個問題上既沒有什麼發言權,其它的人更未必有。即使誰有興趣來作些客觀主義的論斷,我也不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去承認那些論斷。從反抗者之整體戰的戰略觀點上來分析,我不認為自己當時所採取的那種作法構成為錯誤。基於同一原因我乃假定異日我的戰友們也未必就會認為這是一個錯誤。
致函北大校長並非錯誤——附帶聲明:先生們,從現在起,這所謂錯誤云云就僅不過是,而且也只應該是針對著你們來說的了。理由第一:陸平是你們的北大校長,林昭既未寫
注釋:①滯晦:呆滯而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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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給胡適之或蔣夢麟,甚至都未寫給過了時的馬老寅初!第二:信中儘管不能不以著嚴厲的語氣激切的辭句,因為這個滿懷沉痛的年青人不能無動於我們同時代人慘烈的鮮血與深重的苦難,卻到底還是提出了某種希望甚至提出了和解的方案:——請校長效法蔡元培先生的榜樣,保釋“五一九”以來的被捕者與被迫害者,讓我們回到母校繼續未竟的學業。作為年青人這樣一種善良而本分的要求又有什麼可以責備之處呢?難道這不是我們莘莘學子青春生活中所應有的最低權利嗎?而且第三:早在寫信之前這個屢次催請仍無回音得著的年青人先已通過戶籍警向當局打了招呼:我要告狀!當然此語的涵義還不僅僅指著致函陸平而言。而所得的答語是:“你告去吧!上哪兒告都成。”那末很好,說告就告,林昭多會也不喜歡虛聲唬人!樓梯上打架因著角度不同可能是比較缺乏共同語言,我也不否認那封信中有許多比較激烈而痛切的話語。但只要上述三點理由能夠確認,則即使從先生們的貴樓梯上來看,亦不得便認之為一個錯誤!
致函北大校長既非錯誤,以後的一系列下文便同樣亦非錯誤!若有責任,至少並不在這這個年青的反抗者一方面!……寫書面答辯並非錯誤,因為這是對於先生們之偽法院的傳票特別是“起訴書”——那第一份“起訴書”(並非作為附錄之附錄的這一份。起訴書還有幾份兒的?孤陋寡聞如這個青年倒也是頭一回碰上,甚至是頭一回聽得!)的必要回答!假如林昭對於北大之共產黨人校長所發的嚴正而懇切的呼籲只得到了如此一個樓梯上打架尖銳化之信號以作回聲,那末作為反抗者有這麼一個與鬥爭者以鬥爭的理正辭嚴的回答,當然也就十分合乎情理。不錯,在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初次開庭時已經來了可以領會的暗示:“你有病嗎?有什麼病?”可是,十二分抱歉,可敬的先生們,管有什麼病也得,這與咱們的樓梯上打架反正是牽扯不上的兩碼事呢。可能這個年青人在反右以及其後的許多事情重重刺激之下有了或有過某種精神異常現象,但至少並不比先生們更加精神異常得厲害!真的,到了今日之下我於這一點是理解得分外地深刻:先生們之那家貴黨的黨內生活原來是如此驚人地恐怖與黑暗的呀!怪不得先生們發精神病的百分比那麼高呢!……
然而人們既定下了妙計或者說布就了妙棋,則不管通不通總是想做下去的,故對於林昭之書面答辯的回答便是以傳票傳我——以可疑的“法律”名義或更乾脆地說是以行政權力迫使我去精神病院進行鑒定。那末很好,反正在那篇書面答辯之末也已經又打過了招呼:若不對我們案件處理表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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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明智開通的政治風度,則我們“誓將此案訴諸輿論而提請社會公斷”。本應寫作“國內外輿論”,但怕洩漏戰機,故就權且含糊一點罷了。當時因為看著時間緊迫要防發生突然變化,加之手頭待幹的事情又實在多,乃只好當機立斷,首先抓住呼籲書這一全部計畫中的重點。本來麼,實告先生們,棋子還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第四、第五步在。總之要逼出人們一個所以然來方才丟手哩!以訴諸國內輿論為例,林昭所計畫的下一步便是:複印①致北大校長的信,並以一個青年的個人名義致函某些社會名流與學界先彥;附送那信同時呼籲他們之可能的援手或同情。對這一步的效果年青人並無幻想,因為中國知識界人士在這暴政之下的空前之軟弱程度我是早已不僅認識得十分清楚,而且體會得極其深切的了!好在我的要求也不高:那怕收到信的每一個人統統都把來信交給“組織”,至少他們總會看上一遍吧?看了一遍,至少總會留下那麼點兒印象吧?而即使不敢聲揚,至少免不了會和一些親近的知交故舊談起吧!然則即以每個人平均告訴五個人而論,連鎖反應已經很可觀了!過去我也常和戰友們講:群眾工作或者說社會工作就應該不厭其煩地逐個逐個地去進行!特別是低估這一類口頭傳佈所能起的作用——所能達到的深度與廣度那簡直是一個錯誤!在一定條件之下口口相傳的影響有時非常驚人哩!……所說這一步與我們當初所擬之寄發宣傳品的計畫有些相仿,那個計畫我不同意,但這一步卻是我自願地決定下的。除了其它情況變化的因素不計,就因為這一步假若付諸實行其一切後果只歸林昭個人負責。先生們,這個青年反抗者由於熱
愛戰鬥,所以從也不想規避自己應負的責任!因著如上所述時間緊迫又是孤軍力戰,未曾來得及把這一步付之實施。雖然,年青人到後來想著倒也不免沾沾自喜而自我欣賞了個人的搗亂才能。請比較一下罷:這一步與爆炸了原子彈以後致函各國政府建議召開首腦會議之舉,在戰略目的與戰術動作上有多麼相似。到底那三天地下黨員不曾白幹。是所以去年——三月間罷,在寫給審訊者的一封信上我就說了來:咱們這現代戲大概是演的這麼幾本:《一家人》、《年青的一代》、《奪印》,最後加演一本《祝你健康》。而開宗明義的第一本還只是《一家人》……
好罷,且免閑文。反正,先生們的貴黨既患得患失遲疑不能接受反抗者之要求實行民主政治的和平呼籲而年青的反抗者——自由戰士又斷然無法接受執政者以模棱方式所行之對於個人的開脫,那麼投桃報李各盡所能也就可謂相當自然了。年青人考慮到時代特點與主客
注釋:①複印:重又印(不是現今用影印機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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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條件在戰略上別出新樣弄了一份呼籲書,也算放了一把野火,而刮了刮咱們這些極權寡頭的臉皮。對這件事,年青人是又負責又不負責。統治者說要追究責任,殺頭槍斃,林昭除慨領而外更無別話,這是敢於負責的一面。但統治者若沒有如許多不漂亮的上句,年青人也未必會平空去敬續這麼個不入眼的下聯。這是不能負責的一面。然而,儘管是已經以決死的心情寫到了像這麼一份不勝沉痛的呼籲書,就其內容而言,年青的反抗者還只是給那些同民族的極權統治者留了某些不盡之餘地。而即便先從這一點上來講,不管它造成多大影響,在林昭說來可是又已經告了無所虧負於中國共產黨!——真的,若不是秉著民族意識與基督精神,我原不難把它寫得更加激烈甚至激烈得多,有誰個能夠阻擋我,更有誰個能夠責備我呢?!
在此以後的事情原可不必多說,年青人才到第一看守所未久,也在鐐銬之下就已經以自己的鮮血向人們作了宣告:監獄是我的反抗陣地。然則既進入了陣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一言以蔽之:戰鬥而已。這戰鬥較之反右以後慨然投身于反對現實的政治活動同其性質,可是更高了一些;高就高在其自覺程度已經更為強烈而且清醒,卻也多感先生們之貴黨的陶冶玉成之功!
當然,監獄之戰略效用在統治者那方面來說,便是“鎮壓工具”。對這一點年青人本來就理解得入木三分而毫無幻想。又得引牛虻的那句話了:我是不好指望人們會來拍拍我的頭的!然而事情還不止此。過去我也說了:從乍到第一看守所的第一天我便聞到一種氣味:很不好聞因為很惡劣。而僅僅是三天以後,人們便以十分性格化的典型語言對它作了說明:“我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哦,原來貴黨的“鎮壓反革命”或諸如此類的政令條例中居然還有這麼一條叫是黃毛丫頭必須制服!那好,既然堂堂第一看守所不惜找上了要與這個黃毛丫頭較勁兒,則區區黃毛丫頭除了奉陪而外還有什麼其它辦法呢?是故年青人在盛氣之下立即給以十分乾脆的針鋒相對的回答:“你就制服了我?我倒也不相信!”
這麼地,一場“制服”與“反制服”的鬥爭就在這個青年反抗者與先生們的貴第一看守所之間展開!而這事情也跑不了兩種可能:或者這“制服”本來就是貴黨的政策,或則這“制服”出自某種個人意氣,你這丫頭竟敢公然放我們的野火!怎麼的也得“制”著你叫你“服”了而去爭回個面子!到底是怎麼一種可能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供職於堂堂中央黨報裡的政治家們要比我清楚!——理所當然,應該是比我清楚!無論如何,從以後的事態發展來看,人們確乎是至少在相當程度上以個人意氣代替了政策——代替了共產黨常時所標榜的政策!而且情況竟然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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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使我禁不住十分迷惑與詫異,如我在給柯氏的第一份陳訴中所說:怎麼的人們竟連自身的利害都似乎全不考慮了!……這事情同樣跑不了兩種可能:或者先生們的貴黨確有政策,不過為個人意氣所代替;或者,根本無所謂代替不代替。因為個人意氣實質上就左右著——就
等於是貴黨的政策!而這又到底是怎麼一種可能,年青人就更不知道了!肯定的,先生們對於這一點必定是比我更清楚的!
既進入陣地而兩陣對面矣,當然免不了開槍放炮,這似乎誰也攤不上檢討;然而也未必。即以戰爭為言,首先其性質確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別,在咱們這一場具體而微的戰事之中,既然如上所析正義一直在反抗者方面,則統治者方面所作的諸般鎮壓反抗之努力不言而喻自屬非正義之性質!這一點即使質諸天下人想無任何異詞。其次,即以戰爭為言,因為歸根到底這仍是一種政治鬥爭形式,儘管是比較激化的形式,故亦得律之以政治道德或曰政治盜德。開槍放炮尚稱常規,用細菌或毒氣就不免受到輿論的譴責而指為滅絕人性,等等。而貴第一看守所對於這個負病已久體質十分衰弱的青年——通常我還只不大願意強調自己的性別,儘管在文明人看來那也必然要被列為不可忽略的一點事實!——又作下了一些什麼呢?不計其數的人身侵犯!駭人聽聞的非刑虐待!光是鐐銬一事人們就玩出了不知多少花樣來:一副反銬,兩副反銬;時而平行,時而交叉,等等不一。臂肘之上至今創痕猶在不消說了,最最慘無人道酷無人理的是:不論在我絕食之中,在我胃炎發病痛得死去活來之時,乃至在婦女生理特殊情況——月經期間,不僅從未為我解除過鐐銬,甚至從未有所減輕!——比如在兩副鐐銬中暫且除去一副。天哪天哪!真正地獄莫及,人間何世!而當這個被百般慘毒折磨得忍無可忍的年青人為此提出激憤的抗議時,人們竟還恬不知恥地答道:“手銬該怎樣戴或該戴幾副又不曾有過規定!”怪得這個籲天無門茹痛莫訴的年青反抗者到了最後要口出不遜而請問:“你們究竟是不是人!?是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然則先生們若能使那撈什子的什麼全國人大就手銬的使用問題通過一項決議而略為規定一個範圍,怕的也就已經陰功積德而澤及了子孫,不過也還是未必有用,莫說全國人大那只破殼,即使貴黨的全國代表大會通過決議明確規定手銬的使用應如何如何,對於你們黨內的太上皇——秘密特務們也不會具有一絲一毫的約束力,是所以人稱紅色中國為員警國家,而我更直指之為恐怖統治!
“問你呢!”謹對曰:這不是?問過了!那位先生若道是這樣問的不對頭,那就請過來當面再問!反正在這年青人來說是:事實具在,鐵案如山!錯的是統治者,不錯的是反抗者!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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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產黨大有虧負于林昭,林昭無有虧負於中國共產黨!
很難指望先生們竟然會得痛痛快快地同意這一論斷。是的,站在你們所藉以打架的那具貴樓梯上是永遠無有真正的是非可言的!然而可敬的先生們,這個青年過去也曾說來: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地球並不只是漂浮在太空之中的一個橢圓的球體而已,它上面還充滿著生物甚至還充滿著高等的理性生物——人類哩!即算咱們這反抗者與統治者是樓梯上打架的兩對面,各執一詞無有客觀性,那也願得來日請天下人公斷罷了。事實勝於雄辯,因在生前送了一回火腿而乃大受人們作輿①的迅翁也引過這句話:墨寫的謊言掩不住血寫的事實,然則中國這一輩苦難的青春代以及林昭個人以鮮血寫下的這許多確定真切至於毫不含糊的事實。決不可能被遮掩于、歪曲於任何墨寫或墨水所寫的偽善的謊言!看吧,看吧!一切長著眼睛的人都來看吧!我們這些生命樹上的青色蓓蕾,我們的血是再鮮豔不過、而且再燦爛不過的墨水,人世間其它一切墨水在這樣的墨水之前統統都不免黯然失色!更莫說是先生們案頭瓶子裡那種成分可疑氣味不妙的墨水了。佔有了事實我們還愁講不清道理麼,倒只是先生們夠不上作講理對象,不過也無妨,如上所述,“四方招,八方理”。“吃了榖米(注:想來麵粉也一樣),須講道理。”“有理沒理,出在眾人嘴裡!”“先生們,一切皆可引相對論,唯是與非斷斷不能二一添作五。”
先生們看到此地可能也會如第一看守所的人們那樣強為之辭道:錯都是人家的,你就沒有錯了?——那也未必。除了上帝十全十美,天下沒有不犯過失的人,而在咱們這一番爭鬥裡,林昭除了戰略策略或戰術動作上的未盡善處間亦構成為錯誤而外,越到後來我越對自己
產生出一種可怕的懷疑!猶如一九六二年假釋期間一位師長看到了《思想日記》之後憤然斥責我的那樣:“你還在盼望他們改好?你簡直該死!”——這也許就是我在政治思想上,在對待中國共產黨人之政治態度上的根本錯誤罷。幾年以來,在個人所遭遇著的百般沉痛之中,如我寫給柯氏的第一封陳訴中所說:“我對於當前現實那不絕如縷的一份感情真正是受到了殘酷的考驗,而且這種考驗還迴環往復地不斷加重著!所以有些時候我也不免真地懷疑起來而暗暗祈問道:天父啊,上帝啊,這樣一些人,像這樣一些戾氣所鍾流毒世界的人到底還有救藥麼!……這個問題可能是得請教著先生們的了,假如先生們作為供職於堂堂中央黨報裡的政治家能代表那數以千萬計的保有著中國共產黨黨籍的人們總說一句:你瞎了眼!怎麼竟就沒看出來我們
注釋:①作輿:造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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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統都只是一些該殺該宰該當滅絕的罪無可逭*十惡不赦死有餘辜一無救藥的人!——那麼是了,我可能是犯著根本性的嚴重錯誤了!
當然,即使事情真是那樣,從更高的角度上來看我也未必錯誤!首先因為我不僅不曾瞎眼甚至都未閉眼,我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如上所述,我越來越加清晰而且深切地察見你們那家魔鬼政黨所犯下的那樣許多可怕的驚人的罪惡!在那些時候我悲痛地哭了!我哭那些被你們作下之可怕的罪惡所糟踐所逼迫所誘惑與所殘害的不幸的靈魂。然而就是在這當中,在接觸你們之最最陰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慘厲的權力中樞——罪惡核心的過程裡,我仍然還察見到、還不全忽略過你們身上偶然有機會現露①出來的人性的閃光,從而察見在你們心靈深處多少還保有著未盡滅絕的人性!在那些時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我哭你們之擺脫不了罪惡而乃被它那可怕的重量拖著愈來愈深地沉入滅亡之泥沼的血污的靈魂!你們看到這裡想來是無動於中的,但我寫到這裡時眼眶裡已經又湧上了灼熱的淚水!先生們呵,奴役他人者必不能自由,這特別對於你們來說是一條如何無情地確實的真理呵!
為著堅持我的道路或者說我的路線——上帝僕人的路線,基督政治的路線,這個年青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是被你們索取的,卻又是為你們付出的!為什麼我不能選擇更簡單的道路呢?作為林昭的個人悲劇那是也只好歸咎於我所懷抱之這一份該死的人性了。“淩霜勁節千鈞義,揮刃英謀一念仁!”(《秋聲辭》)先生們,人性——這就是仁心呵!為什麼我要懷抱乃至於對你們懷抱這麼一份人性,這麼一份仁心呢?歸根到底又不過因為是本著天父所賦與的惻隱、悲憫與良知,難道這就構成了我的錯誤嗎?!
不,我想我還是沒有錯!誠然天下沒有不犯過失的人,然而我所謹守、恪守而且堅守的始終只是上帝僕人的立場!既然主人的仁心並非一種錯誤,則僕人的仁心本係仰體天心,自亦不構成為錯誤!是的,我沒有錯誤,作為一員自由戰士我沒有什麼錯誤!作為一個中國青年我沒有什麼錯誤!而作為一名基督親兵,我更沒有什麼錯誤!
宇宙之主是仁愛無匹的!她的仁愛慈悲甚至臨到你們這樣一些充滿罪惡漬透血腥的魔鬼門徒的靈魂,若不是由於天心仁慈垂憐一再寬貸期限等待你們痛悔,先生們,先生們哪!你們早就徹徹底底地毀滅了!可記得上主的一位忠僕在一九六一年聯合國大會上關於所謂中國代表權問題的發言嗎?他說:到了今天,北平還在重複一項早已陳舊的原則即所謂
校記:*逭,原誤作綰。 注釋:①現露:顯現,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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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可是,人們要是都只遵循這項原則的話,那就無需乎再有任何討論而這個世界也早就佈滿了放射性的微塵!……文字或有出入但大旨絕無錯誤,我的記憶幾乎像他的語言一樣清楚!
關於這一點就是你們自己也知道得十分清楚,你們明明知道這個罪惡政權之所以得能存在到今天,在很大程度上仍只是賴著上主的寬貸!但你們卻只是利用著她的寬貸——利用著
她的仁愛又繼續造下了許多罪惡!你們就是這麼地不可救藥!“人攙不走,鬼攆死跑!”“不見棺材不下淚,不到黃河不死心!”然則天父上帝再怎麼仁愛,也只好讓那地獄滅亡的火焰一步步向你們面前延燒過來了!
也所以每當如所述那樣自己對這個現實之不絕如縷的感情遭受到殘酷考驗之際,上帝所使命的這個年青的僕人便只好聊自解嘲地想著已故美國總統阿伯拉罕;林肯的一個小故事:——那位偉大的人物生平之許多動人的小故事中的一個。那還是他青年時期在當農場雇工的時候,有天傍晚趕著車去同伴家參加婚禮,途中經過一個泥沼,看見一口豬陷在裡面掙扎,身子已經沉下一半去了,眼看快遭滅頂之禍。林肯停了車想下去把它扯上乾地來,一低頭看著自己剛換上的一套僅有的齊整衣服,不免遲疑,便又趕起車走了。走了半里、一里、兩里……耳邊似乎一直聽得那口豬在叫,終於還是調車回頭找到那個泥沼邊去。那時泥漿已經快沒到了豬的下頦,它可還在那裡不知死活地扭來扭去只是不肯“聽話”。林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乎沾成了個泥人,最後總算使勁兒把它扯了上來。事後人們稱讚他的行為,但也有人說他作的不值。他道:“我不是為那口豬,我為我自己的良心!”
這個青年反抗者于偉人林肯的人格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望塵莫及而心嚮往之。而這個小故事也便帶給我一種來自上方的啟示與安慰,偉人林肯之別的一切林昭都不敢望其項背,但在這一點上或可能勉作比擬:是的,我也不是為那口豬,而是為我自己迷途重歸的基督徒的良心。豬它知道什麼好歹,更知道什麼死活?無論誰個處在那種情形下動手去扯時未必還承望那口豬後日給他送上一面銜感救命之恩的錦旗呀!何況在豬來說,可能只覺得那愈陷愈深直至要毫不容情地使它滅頂的泥沼是溫暖已極美好無比的安樂窩而反倒會在那頑蠢不化的豬腦袋裡怪著死命要扯它上岸來的人為多事!這麼地咬他幾口,踢他幾腳乃至甩它一身泥漿等等,就也都可謂是毫不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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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呢!就是這樣,無需多問。先生們,我扯過你們——扯過那口豬了!我扯它因為我的主人要扯它。可是,真好重的一口豬呵!而且還不知死活地一股勁兒直戀戀於行將最終埋葬它的那一潭子臭泥漿,橫扯不起,豎扯不上,再扯它還發狠咬人!當然,不是我獨個兒在扯,我更從沒想到過獨力可以扯起它。然而,主人看到的,我確實也在相當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忠誠地盡到了自己的力量!
盡這份力是為我自己基督徒的良心,而不是為那口豬!我更從未指望過它那怕是,比如說,甩一甩豬尾巴以表感謝;但我即使有虧負於天下人至少無所虧負於那口豬!——那口我奉著主命用力去扯的,陷在泥沼裡行將沒頂卻還不知死活地戀著臭泥漿直在那裡呲牙咬人的笨重、骯髒而更頑蠢的豬!
這麼我就又一次重複了上面的那個論斷:林昭無有虧負於中國共產黨!

本來麼,話說到這裡可能也差不多了。問題是節外又生了意想不到的枝:樓梯上打架打殺第三者!——發生了柯氏慘遭謀殺的冤案。所以就還得往下說而且得往細裡說!——不能不說,必需得說,非說不可。首先就因為這個年青人不能不本著對於自己一切語言行為負責的精神痛切陳辭以為這無辜遭害的第三者雪恨明冤!這同時也是——在很大程度上是寫這封信的一個主要目的。先生們,就反抗者特別是這些青年反抗者與貴魔鬼政黨的未了之案而言,你們早已不是講理對象了!這句話可也不是現在說起,早在三年以前致你們偽法院的那份書面答辯裡我就已經以明白確切毫不含糊的語言宣說過:在歷史法庭上我們將是原告!而在今年六月一日所寫的血書《判決後的聲明》(見附錄)中*我再一次重複地宣言:歷史法庭之莊嚴判決即將昭告於天下後世!你們這些極權統治者將不僅是真正的被告更是公訴的罪人!也因此在判決後始得接見家屬的時候我就說了:我們這案件是要等請到了律師之後去向人類文明的講壇——聯合國上訴的!是的,是這樣的。你們不承認或者不尊重聯合國,可是我承
認而更尊重它呢!這不又得引《轅門斬子》中穆桂英對楊延昭的那句戲詞兒了:“你不愛他我愛他”,而且有什麼辦法?即使按照先生們在電影《停戰之後》中所公然宣說的原則也是這樣:既成了對立的一方,就自然地失去了仲裁的資格!別說這麼關乎政治原則性的大是大非了,就是過去習慣:江湖道上茶館“吃講茶”,都還得找上個協力廠商面呢!本身該對中國之民族悲劇擔負相當責任的
校記:*“中”字原在《判決書的聲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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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那一家自然沒什麼發言資格,至少在這些青年與先生們的這一場裡它不便發言。而國際共產黨與工人黨會議或其它諸如此類的什麼東西又為咱們雙方所不服,先生們對之不服,我們也對之不服。不服之處首先是那一派不脫“共”家本色氣味的偽善的胡言!這麼地,比較下來還是聯合國為上,縱然先生們對它不甚尊重,我們可是相當尊重!而且歸根到底先生們也還必需對它尊重。既然作為一個被地球上壓倒多數之國家所承認以及參加的國際機構它代表著人類文明社會中許多公認的基本原則,因之也就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整個文明人類!
但是,當作我們特別是林昭個人與大獨裁者之間那節外之枝的案中之案,柯氏慘遭謀害這一沉痛的流血事件,似乎倒還應該攤到先生們的鼻尖下面來,首先找你們評一評理!那怕先生們就死死地抱住你們那架子貴樓梯亦得,我倒不相信你們擺得出一條柯氏該死的理由!
事情呢也是教人真不知道應該從何講起!年青人不揣孤陋敢說天下萬國世界政治史上,再也無有這等希奇古怪之事。卻恰教林昭給碰上了,可算是三生或不止三生有幸!……想著這回子荒乎其唐的怪事,年青人一時痛徹心腑熱淚盈眶,一時又冷入骨髓而只好強作一聲淡笑!倒滿像一樁如普通習慣所稱的“三角事件”,可是又胡為乎來呢?!……
“問你呢!”行,咱們大家問得啦。道理得講,事實也得擺。當然還來不及擺出全部細節,可也許暫時不必定要擺那麼多罷?……夠了跟先生們講道理之所需就得了!
在這件荒唐事情裡——關涉到這件荒唐事情的除了這兩對頭即林昭和林昭之一對一的對手貴第一看守所所長、貴中央委員會主席而外,那協力廠商面即無辜遭害含冤以死的第三者,上海市長柯氏。同時也當然地跑不了第四方面,這即是先生們——先生們的貴中央……什麼玩意,委員會、政治局、書記處或其它之類等等的啥子東西。反抗者且是不甚了了于世情的年青人,自然更不了然先生們之貴家魔鬼政黨的內務,或者就算是主席團也行。反正,既然據說有那麼一個儼乎其然地稱為是中共中央的玩意,則這個“集中、統一的黨和國家的領導核心”想來總未必死得只剩下了獨夫一人罷?而在所說這四個方面之中,最逃不了且必需要對所造成之血的慘痛事實負責的——便是你們的黨魁獨夫!這不僅是林昭今日這樣指控而已,深信異日天下人也會這樣公認。
然而獨夫的責任或者說他的錯誤究竟在於什麼地方呢?簡單地回答那當然是:殺人,或者更具體一些說:冤殺無辜。但這畢竟已經不是一件簡單的故意殺人命案,所以在分析情況追究責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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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好簡單地就事論事。這件殺人案是你們那名獨夫的一樁嚴重罪行。或者,更正確地說:是獨夫平生所犯種種嚴重罪行中至為惡劣甚至也許是最最惡劣的一樁!而這犯罪行為之所以最終造成又有其頗為深刻的思想根源而與其思想上的嚴重錯誤不能分開!刨樹搜根兒,就從獨夫那方面去分析其犯罪根源也必須首先批判其錯誤思想,這樣才能析見真正的責任所在。
所說獨夫之諸般錯誤思想是從他對待我們全案——當然,主要地特別是對待林昭個人的這樣一種角度上而言。事物之間本來各具聯繫並不孤立,在政治領域中這種聯繫就往往更為複雜而且深刻。也因此我才稱柯氏的冤案為我們案中之案:在他那方面來說這場飛來橫禍可謂完全是林昭為他召致的!——他的事情是從林昭的事情上來的!這麼地問題當然就產生了
一貫性!假如這個青年反抗者不去安上那麼兩支引火導管,則大獨裁者縱然對柯氏久矣陰懷嫉忌那包火藥或仍不致有如此一下致命的爆炸!但,並不是年青人意欲為自己推卸責任,事實上,造成這樣痛心的後果之最根本的原因還只在於:獨夫對待林昭的態度從作交手戰以來幾乎是一開始起就很錯誤。而且在這過程中又步步加深了他那方面的錯誤!假如他在對待林昭的問題上不犯錯誤或者少些錯誤,可以肯定斷言他決不至於最後鬧到犯殺人罪的地步!就我們的案件本身而論,並不一定存在著流血的必然性,假如有之,那也無論如何只該死這個插標賣首的青年反抗者,而絕對不該死你們的上海市長。所以林昭在指控獨夫之冤殺無辜的惡劣罪行時並不去孤立地就事論事。而首先要逐一分析他在對待林昭這問題上所犯的嚴重錯誤!《再論……》裡分析史達林的錯誤時曾經認為:主要問題在於他,史達林本人的“精神狀態”!好罷,假如不是故意掩飾那個恐怖制度本身的悖理與荒謬,則這樣去認識事態或許也不無那麼幾分道理。然則對咱們這檔子荒唐事情來說倒似乎也正是這樣:主要問題——主要錯誤還只在於他,你們那名獨夫之大成問題的“精神狀態”!當然啦,這個恐怖制度本身也充分保證了獨夫那種“精神狀態”之怪誕的思路*
獨夫在對待林昭這個問題上之第一點也是最根本最重大的錯誤,便是拋掉了政治原則而沉溺於個人意氣!工商百業尚且行有行規,混咱們這一行的豈可沒有點兒原則性?民主政治固有民主政治的原則,極權暴政總也應該有極權暴政的原則方為道理!那不既也帶著個“政”字兒,就多少總還是沾著這一行的邊罷?所謂原則性也者,具體延伸到咱們這檔子事情裡頭來原也未見如何複雜。簡言之:自由戰士的原則是要爭取民主權利。魔鬼政客的原則那大致是要維護極權統治。從這樣的對立立場出發,彼此各盡其策,各盡所能,
校記:*原字不明,按文意為“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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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退相對,得失相成,是都謂在情理之中,那不勝敗素稱兵家常事。在這個年青人本身來講,雖對當朝袞袞之“個人”不無某些職業性的觀察與研究興趣,卻還從也不曾鼓上非得跟哪一位來較過勁兒的邪門勁兒。當然,反過來說,同樣也從未設想過若是碰上哪一位前來對陣,就該趕緊偃旗息鼓而退避三舍。這種態度乍一看似乎是目中無人而實在只不過是對事不對人。客觀地評論一句,應當肯定地認為:持這種態度相當地符合咱們所混這一行的職業盜德!那不人們當初與蔣介石對峙較量得不可開交乃至你死我活地性命相搏,說到底也仍不過是為了“江山如此多嬌”,而未必是為了與蔣介石個人別*什麼苗頭①罷?然則與年青人這麼沒來由的拗憋氣鬥得又有多麼無聊!請聽聽這些典型化的性格語言呢!年青人倒是挺聞得出獨夫的語言猶如認得出他的文字,不論是在直接或間接,露面或縮頭的情況之下:“我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倒要爬到我的頭上去了!”“你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裡!”“難道我(“政府”!)怕你?”“你小看我——們不曾見過世面!”……等等、等等,真也說不盡言!試質之天下人無有誰個謂曰這樣一些語言是政治鬥爭的語言。那麼就算林昭這個發瘋的“黃毛丫頭”根本不曾懂得何謂政治鬥爭,林昭處在自己的地位上除了針鋒相對以外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諷之以婉而導之以正。比如我說:作為“政府”,苗頭本來很足,可不必跟犯人來憋。跟犯人來憋著那苗頭倒反要不怎麼樣了。林昭向來不要人怕,更從沒想到過誰會怕我,更不曾發過任何“政府”怕我之類的狂言,可請毋庸鬥這份意氣。我誰都不聽而又誰的都聽,唯一的標準只看誰比較接近真理!而普天之下無論誰個的頭也不是希夏邦馬峰,爬上去創不了什麼世界紀錄。故我從未立下過如此的雄心壯志。……諸如此類,有說著的,有寫下的。口說容許無憑而字跡總歸具在,不難檢得。遺憾的是風吹馬耳而雨打鴨背,簡直不曾起得什麼影響!而這口莫名其妙地沒來由的意氣也便致使獨夫一錯到了底!所說這個“錯”字又是“超階級”地應用著的!因而先生們假如——先生們只要脖梗骨稍為硬上那麼一點兒,則怕挨獨夫下殺手;則便**使牢牢守定了你們所藉以打架的那具貴樓梯來看問題,也仍然不難確認這一個“錯”字兒。不嗎?首先——很明顯的一點:人們若不帶個人意氣成分而能比較地從政治人物的理性出發,則有許多招數特別是最後的殺人未必會使出來!而那樣可能是更便於達成對於林昭的政治目的,至少達成的可能性是更大。難道不是這樣麼?客觀主義地說一句:若然真正是守著統治者的利益這一原則立場考慮問題,那末,任那青年反抗者
校記:*別,繁體彆,誤蹩。58頁同。**“即便”原作“則使”。 注釋:①苗頭,方言,風頭,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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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不過是合法鬥爭的策略也罷,只愁他一個人都不信服—— 一個人都找不上說話。否則,能找上一個人,找上統治群中的任一個人去說話,那不簡直是太好了的事情!就以這一點為論,你們的獨夫便完全不是個有理性的政治家甚至都不是什麼政治家的材料,而只是個過剛失中自恃意氣的妄人。儘管一時地竊得了江山而竊據了權力並且儼乎其然地把自己裝扮成看來似乎也算是個政治人物的樣子,其實曾不足以躡於最起碼的政治人物之列,因為他根本不曾懂得政治,當然也就根本不曾學會治政。作這論斷所根據的理論是:——林昭自己不懂政治,但據聞得別人所說:政治——治政的根本基礎,仁心而外,即是理智,高一步要求則是明智。而所根據的事實是:仁心不談,你們獨夫不僅對其他許多重大事情乃至在林昭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都充分表現出來他簡直毫無理智!自然更談不到了任何明智!若謂一個諸事過剛自恃剛愎自用得簡直毫無理智的略為輕躁便氣的市井匹夫之輩的妄人竟會懂得最起碼的政治原則,是誠亦不可想像之至矣!所以獨夫在對待林昭之問題上的這一錯誤從其思想根源上去推察本可謂頗具必然性,列起公式來應當是:過剛自恃不具理性的妄人+非法竊得的不義權力=獨斷獨行毫無原則的獨夫。然而若以政治鬥爭或即以先生們的術語樓梯上打架為衡量基準,也便已經不能不認為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嚴重錯誤。當然,先生們想必相當清楚:獨夫這一根本錯誤——無原則無理性——還遠遠不獨是表現在對待林昭的問題上,而由此弄得不可收拾的事情那更是絕對不止對於林昭這區區一件而已!
二、獨夫對待林昭之第二點嚴重錯誤則是:以已之心度人之腹。關於這,足以說明問題的性格化典型語言可也不少。一則曰:“你倒想來撈一把了!”再則曰:“明兒你做起來也是這樣做法!”三則曰:“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沒有點政治家風度?”末後這句話之最最豈有此理之處倒還不在它本身而在於它被口傳給林昭的時間地點特定情境——它是在如前所述這個年青人被逼迫虐待惡意淩辱得憤吞藥皂求死那天(一九六四年二月五日)經過急救剛剛躺到病床上之後人們開口來向我說的第一句話,天下事之令人啼笑皆非也竟有如是者!說實在的我那時可以準備聽見任何最不入耳的話,卻就是不曾準備到聽見這麼一句。故除了喟然答以可惜林昭不是政客一語而外,確已再也沒有了任何對得上的下聯。天下老鴉一般黑,哪匹貓子都吃腥,梁上無君子更如娼門中講不起貞節二字!混政治者莫不講究利害,固矣;卻是年青人本來不懂啥子政治,到了被逼無奈撞進這灘不是人下的渾水,初志仍不過是憑著書生本色的一領青衫一腔熱血,而慨欲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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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罪家國的不祥之身尋個死所。從這一方面說,要作個有“風度”的“政治家”或者更乾脆地說,作個專門玩兒利害的冷酷的政客,自認不僅完全不是料坯更兼毫無培養前途!然則在人們那一方面非得要以所謂“政治家風度”也者常規相繩而使與同流並列,不曰降低他自己,總也太抬高林昭!……林昭,至少說,從入了第一看守所之大門的那天起,是不勝榮幸地被人們一“抬”再“抬”甚而至於都——如人們後來所說那樣:“已經把你抬到桌面上來了!”惜哉如故里鄉諺所謂: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也因為作死的黃毛丫頭其位本不在桌底下啃骨頭,故對於獲得抬到桌面上舐盆子之機會簡直全然無動於中。不但無動於中而已,且如人們申申而告的那樣,叫是“不識抬舉”!年青人性悲氣烈行剛志決,涅而未緇心仍赤子,任教身在局中,咬定了個真字做得煞有介事地渾忘了天下事無非是戲,誠然也不大有趣,更兼不足為訓。卻是已經在利害兩個字裡打了幾十年滾的人們平時也頗誇談幾句唯物論辨證法之類的,
怎麼連最基本的一條即客觀存在不由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都竟像壓根兒不曾懂得呢!天下之大本來無奇不有,既然百分之五都會得有,那末千分之一乃至萬分之一當然也會得有!假如反抗者全是些挺識“抬舉”而樂於被抬上桌面上舐盆子的政客——全是頗有“風度”的“政治家”,則統治者的監獄、刑具以至屠刀等等又將要來何用?所以獨夫于林昭也真是白“抬舉”了一番,不是對象——抱不上樹,那有什麼法子?而這麼一推己及人地來個想當然且行事不看對象,便煞是可惜了他那百種韜略千般心機。謀畫非不詳細也,運籌非不周密也,豈但察及毫末,直已算無遺策。卻只為事屬緣木求魚,乃終於全歸勞而無功。林昭可是早已把話說在了頭裡:有得這麼抬舉我的,不如乾脆些賜了一死,我倒深感成全。民間本在傳說死刑犯受的槍彈須由自己出錢,而一顆子彈價值一毛幾分,我就自費購買了也沒關係,只要給人一個死法,沒個死法總之不是事情。也因是故當年一看見阮文追臨刑的照片以後這個冤痛莫訴的年青人頓時熱淚滂沱而訴于同室難友道:能把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眾人眼目之前亦云不幸之幸矣!林昭的血都是一點點一滴滴灑在無人看見的陰暗角落裡的!到了今天在我已經只不過求個如阮文追的下場,而竟不可得!……罷了,此話暫且不提。我要說的是:從所指斥這第二點來看,你們的獨夫不管他剽竊了多少哲學術語去裝飾自己的文字並且妝得似乎是滿通哲學的樣子,實際上根本缺乏任何一點真正的哲學頭腦,但看他對於知行關係(即所謂認識與實踐)之機械的理會與庸俗的解釋,便已足資證明年青人所作這個不很客氣的直率的論斷!好好的完整的認識過程被他無知地或是故意地移花接木指鹿為馬而割裂成了什麼樣子,是所以弄到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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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自圓更且行之不通時只好“靈感爆發”異想天開地搞出一套所謂“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云云的詭戲來喙人!當作一個幻技節目此或可補張慧沖巨型魔術之闕。另外,可得亦得在某種程度上補充了《西遊記》中關於孫行者拔根毫毛喝聲變就頓時變作什麼等等的幻想描寫。但,莫說略具常識,只要是略具理性者,誰都無法想像世間有哪一件正經事竟是可以憑戲法以至魔法技巧的“變”來求得解決的。就因為萬事萬物各按自己的內在規律運行發展,並在這過程中遵著常規的或較高的必然性縱橫交叉地互為影響,故別說是忽視內在規律,哪怕就忽視其相互影響,都會造成不可收拾的後果。客觀世界之不能由主觀願望為轉移者也如此。而獨夫的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即使不過是對於如此一個不足言道的區區“黃毛丫頭”,也便已經深刻地反映出他在思想方法上的根本錯誤。不消說得,從這樣一種根本錯誤的思想方法出發去察事、料事、處事理事,那是除了如上海方言所謂的“焦搞”而外,不可能做出任何正確允當而值得一提的作為。即便暫時地局部地似乎也弄出了些局面,終必有如民諺所謂“叫化子丟了猢猻——沒啥弄”的時候,也很自然而且必然。因為本著這麼一種根本錯誤的思想方法,首先就不可能真正認識客觀存在著的認識物件,而既對認識物件缺乏比較如實的認識,一切作為便不可能是對症下藥、有的放矢,卻只可能是瞎貓拖死老鼠!徼倖拖著,也不過是瞎撞撞上的死老鼠,拖不著的時候則自然更多。而歸根結底,不管能拖著幾頭死老鼠,瞎貓總之還是瞎貓,當不得捕鼠的正用。那不也未必就有那麼些個死老鼠挨它撞上!——未必會有那麼多“畏罪自殺”的老鼠死到它鼻子下面來請它拖!“人的正確認識從哪裡來的?”管從哪裡來也得,總不能從以主觀想望代替了客觀世界而來!而既存在著這麼個根本錯誤,則一切以為標榜的什麼調查研究之類等等也可謂全屬瞎說!調查已不免偏聽偏信先入為主,研究更得以顛之倒之小大由之;弄到頭,其意義至不過是給那個用以代替客觀世界的主觀框框綴上一些花花綠綠的裝飾性音符。這樣一種毫不懂得尊重客觀存在之本來面目的思想方法正與那個極端妄悖的唯我獨尊的——病態地自大狂至“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精神狀態密勿無間地相得益彰,而這也正是“毛澤東思想”之最最本質的核心!相形之下,史達林倒似乎多少還存留得有那麼一點子理性:在他最後遺作《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裡——是不是《答雅羅申科同志》哪一篇?——還強調著:人們只能(因勢利導地)利用客觀規律,卻
斷然不能去創造以至更替客觀規律!……“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世說》列為險語。但那個騎者若有那麼點兒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盲人而騎的是瞎馬,且又正當夜中,只有鬼打牆缺少人引路,從而步步小心謹慎將事①,則即
注釋:①將事:持事,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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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下臨深池,猶不一定作落水鬼;怕只怕雖是盲人而自以為巨眼,雖是瞎馬而自以為神駿,雖是夜半而自以為白日,雖是深池而自以為平地,再加上那麼個悖謬已極地昂揚著的“精神狀態”:天地人物統統不在眼下,鬼哭神號統統充耳不聞,只知道“喝令三山五嶽開道!”反正“聖天子百靈相助!”沒事,“我來了!”而放著轡頭窮衝不已,則不落水,也必撞山,總要到死非正命而後已。這說的死非正命並不是說這等的妄人不該死,而是說似這等妄人,怕的到死起來都還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怎麼死下來的!此謂之主觀主義害死人。害死自個那叫活該,最可恨的是在害死他自個之前先已經害死了以及至少害苦了許多人。
三、獨夫在林昭這問題上的第三點嚴重錯誤是:作事不忖量後果!——可能也忖量來著,惜乎只忖了一邊,所說這點從“我制服不了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那句輕躁任性而盛氣淩人的狂言很可以看得清楚。誠然也是,在獨夫恐怕就那麼想來:大江大海闖了多少,又得說蔣家幾百萬軍隊照樣打得個落花流水,怎麼“我”難道會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真正“我倒不相信!”這從獨夫之錯誤的思想根源及其悖謬的思想方法上去認識原也十分自然甚至必然。本來嗎,世無有主觀而不片面者也。然而凡百客觀事物到底皆不可能脫離了自身的內在規律改而遵從任何人的主觀意願。特別不可能去遵從無原則無理性的妄人之極端荒謬的主觀意願。反言之,若能稍稍客觀一些地看待問題,則當承認一切事情至少都具有絕對不止一種發展可能。因之也不可能更不應當只指望獲得一種性質的後果。正視著這一條不由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是頗應該好好考慮忖度一下自己所採取*的行為舉止而不當貽笑大方地輕舉妄動。試以下棋為例:不怕你是國手也罷,不敗之地總還是難立的。故最好莫過於君子自重,別要冒冒失失地坐下來就與別個開局動子。既已不計身分興到為之地就位對奕矣,則那怕對手不過是個黃口孺子也得,思想上可不好捏了個必勝的穩瓶。長江後浪推前浪,幹那行都有後來人;後來人且可能是個刁鑽潑辣歪賴古怪的不在俗理常規之內的鬼靈精,那麼也只叫走多了夜路碰著報應!(《笑林》或別的什麼上載得有那麼一段:一個貪酷官吏刮飽了地皮,做夠了惡事,可奈獨獨地生著一個傻不裡幾的傻子。某日,傻子出外閒逛,看見石匠們在修整兩隻放在墳頭或其他什麼處所的烏龜或黿鱉之屬。他看著好嬉,問此是何物?石匠們哄他道:這叫報應。他喜道:我喜歡要這報應。這麼硬是出錢買下了命人抬回家去。一進門,把個老頭子氣得發怔道:花錢買這等狼犺累墜的廢物何用?真正是我的報應!傻子樂道:就是,就是報應!這先來的才是個小報應,大報應還在後頭,馬上也來了。……)闖蕩過大江大海而倒**
校記:*取字補;**倒字原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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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河浜裡翻船的事例多得很哩!初出茅廬又怎麼著?先不講論手高手低,反正,既是兩對面的事兒,那就機會均等:誰都興許贏,也誰都興許輸。若下圍棋,還興許你殺這一塊我殺那一塊地互為主客攻來攻去直到最後才得計出勝負。勝負之分可能以一子,也可能以半子。不怕就是半子,終竟①他多得了半子!用己所長攻人之短是兵法的一般原則之一,故也不具有任何階級性。年青人可是在精神病院那會子便已書面警告——書面“敬告”過我之當時還隱在幕後的不知誰何的對手了:與後生小子們的棋那是以不著為高!理由很簡單:勝之不武不勝為笑!贏了也沒面子,說起來欺負小孩子;輸了就更丟臉,說起來下不過小孩子!什麼划算呢。人們沒理會這個忠告,林昭可是已經作到了盡禮的地步!禮既盡過,當仁不讓;局也入了,那顧得上許多。年青人沒想過自己要怎麼贏誰,但同樣沒想過誰來就必定贏我!鬥爭嗎,一息尚存,鬥就是了!死也沒恨!犧牲在早已自許作殉道者的個人來說正好作為鬥爭之一個無比光輝的頂點!是書生之傻氣,非政客之韜略。然而,即此一端,不僅已判清濁甚且在某種程度上已分高下。因為其間存在著感性與理性,天道與人道的差別。方式方法多幾手少幾手哪有什麼?能夠照葫蘆畫瓢地使出棋譜上的全套招數也保證不得誰個必勝!而機械地作類比推理就更錯誤了,世間萬事萬物之複雜厥謂無倫:有可比的,有不可比的。若謂打得完蔣家大軍者必能制勝于“黃毛丫頭”,是便不可以比!何也?古有明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獨夫的線裝書當比林昭讀得多,不信他竟不知道這兩句流傳頗廣的名言!問題大致在於:一則從其一貫的不尊重客觀不把人當人出發,根本忽略了“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這一條。再則就是自信忒過,“我制不服你?……我倒不相信”!然而客觀存在終竟不能以獨夫之悖謬非理的主觀意圖為轉移!——人與人之間各人對於他人同樣構成為客觀存在之一種,不論是個黃毛丫頭抑或是個紅毛妖精!——故不全面忖量可能產生之後果,也就造成了獨夫在對待林昭這問題上的莫大的被動!而關於這,除了獨夫之片面化地看待問題是直接導致他自己陷入被動的決定性因素而外,任何人都沒有理由需要對此擔負責任!當然林昭就更加沒有理由。不麼?當初率爾開局動子“御駕親征”之前何以不想一想:萬一竟“制”之不“服”甚至為“制”不“服”,則當如何丟手?這說的猶為兵家勝負,可特別是還又動了那麼一點非禮之求的該死的邪心哩!那不更需要想一想甚至需要極其周詳慎重地想一想:萬一那為反抗者的丫頭竟然甯死不從,等等,又當如何下場,乃至如陳訴于第三者之類的
注釋:①終竟:終究,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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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一廂情願地在謀之不已了,按著那分兒老奸巨滑算無遺策的心計,素喜一事擬上十七八種方案的習性,似乎也應該早些思謀及之才是道理。假如竟然真地不曾慮到,則還是那一份病態的自大狂在作怪:通國之大諒再無誰個大過毛澤東的!可是抱歉了萬歲爺,義不帝秦者可不見得是按著這等邏輯去看問題的呢!假如有了如此的“階級覺悟”,那還成其為什麼反抗者啦?然則獨夫的愈來愈陷入被動除了怪他自己作事不謀善後,又還有誰個應該代他任過呢!?
上述這三點錯誤從思想上去考察是相互聯繫而且一以貫之的一個有機整體。悖妄者必自大而主觀者必片面,加上不義的權力助長了威風,又胡弄胡弄地好歹弄出過某些局面,也頗加深了那種舍我其誰唯我獨尊剛愎自用沾沾自喜的大成問題的“精神狀態”。偏偏又狹路相逢地遇上了這麼個傷心懷抱白眼玩世而暴虎不畏湣不惜死的女叛徒,所以也是沒個分解而更不得開交的了。樓梯 ——“階級”具在,涇渭分明。何況如前所述,年青人本來是看破了世情恨著沒個死處,才逼出這麼個桀驁不馴倡狂不恭之態!作為統治者即使以著清醒的理性冷靜持*事,尚且也許不免弄成個牛吃螃蟹的僵持不下之局,那能禁得起在主觀上再累犯這麼些嚴重錯誤呢?犯了這麼些嚴重錯誤,行事悖理失體致使年青人受盡虐待屢被淩逼幾死,那也按著貴黨秘密特務們之口白姑且暫時就算是我“自己找的”罷。可自己下不了臺要去遷怒而致死毫不相干的第三者,這又是個什麼道理呀?……獨夫之思想的悖謬程度深刻根源及其異乎尋常的惡劣影響——“流毒全黨,妨礙革命”,“傳播出去、禍國殃民”,等等,都非片言所能得盡,在這裡不過是守著個人本位而就事論事地首先指摘他在對待林昭之事上的思想表現。當然,一切問題都不是孤立或偶然的,思想性的問題就更不。然則獨夫即便在林昭的事情上不甚光彩更不體面地拖出了尾巴,乃至拖出得頗長,根本問題還只在於他原就具有著那麼一條不光彩不體面的尾巴!假如說在林昭的事情上表現得突出些,那麼在其他更多的事情上也同樣表現著而且常常也頗為突出。既存於中,必形於外,這原也非常自然。一般人不甚清楚那是受了愚民宣傳特別是受了可惡的偽善之蒙蔽。在先生們來說,對此還是應該有所理解的,甚至應該說比這個白受了一番“抬舉”的青年反抗者理解得更其全面,倘使不是更其深刻的話。 問題在獨夫那方面說是如此,在林昭這方面呢?……在林昭這方面確實也需要結合著事情的大略過程以至某些關鍵性的細節來分析一下自己的責任。這意義不僅是為了準備在
校記:*持字原作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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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自己“治療無效”之後留給人們以相當權威的第一手材料,同時也是為了更完整、更深入地向先生們乃至更多的人們揭示獨夫的邪念惡意毒手凶心。既然矛盾總是由兩個鬥爭著的對立面所構成,則不在同一範疇以內作比較的論述又何能使人們全面地覽察而瞭解事態呢!
關於政治問題上的責任,前面兩部分中已經結過帳了,不再贅述。在這裡*僅就柯氏之死這問題來檢討自己。當然也還是跑不了要從我們或者說要從林昭本身的問題談起!……從頭談起!“擺事實,講道理!”事實是世間凡百一切道理的基礎!據你們的秘密特務所說:道理(“道理”?)竟然也是有“階級性”的!我不知道有“階級性”的“道理”那都是一些什麼“道理”,但我當時也就說了:縱然“道理”有“階級性”,事實可是一定沒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階級性”的,除非先生們或貴黨的秘密特務們去把事實也加上引號**,但那樣的話又違反了形式邏輯中的同一律,因為加上引號的“事實”其意義已全不等於真正的事實!……對於詭辯家們如共產黨人,形式邏輯有時也是一種令人***頗感頭痛而認為應予“打倒”的東西!是所以當年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後一度竟如阿Q革靜修庵後園蘿蔔的命那樣想要去革形式邏輯的命而宣佈取消——否定它的存在了。順志一筆,事雖不久,卻如攻打麻雀似地都是值得在中國共產黨黨史上大書特書,以便使其垂之千秋的不朽盛事!……
我的責任在哪裡呢?林昭林昭,負罪家國的不祥之身一言喪邦而永痛莫贖,竟然造成了如此慘痛的流血的後果。然則在這全部事情之中,林昭的責任又在哪裡呢!?林昭林昭,林昭看是跑不了也必需要、也於理當該對那血的後果,對柯氏乃至柯氏之外的命案負責、則又到底應該擔負哪些責任呢!……
一、我的性別不是由我自己選擇的。而且,儘管發起牢騷來怪怨母親生錯了我,究竟她或父親都不能對此事負責。上帝使我生為女身,我不能因此而遂不持自己應持的態度,不走自己該走的道路,不做自己當做的事情。我更看不出一個人性別與他的政治活動之間會得產生任何必然聯繫。儘管貴黨的秘密特務包括其總的毛姓頭子于此是骯髒無恥得幾已達到了條件反射的程度!故如《呼籲書》問題發作後便大大致力於調查我假釋期間的住宿問題!真正卑苟之極而齷齪透頂。先生們,站在你們的貴樓梯上大約根本不懂得而且永遠不理解:人與人之間那怕是在政治關係上也會得有一種不涉簡單利害的比較高尚可貴的情操,你們特別是你們的秘密特務怕的也就像那類畫慣模特兒的下流畫家一樣;從那雙混帳眼睛裡看出
校記:*裡字原作樣;**“引號”兩字原作括弧,下同,不另出校記;***人字原作之。
(第51頁)
來天下就沒有穿著衣裳的女子,從這種“階級本能”出發誠然除了使譚惕吾①以身交歡德王或使宋慶齡再婚或惡劣地調戲林昭等等,再不可能作出其他更像人樣更有人味的事來!這或許也頗合“道理”——頗合先生們之有“階級性”的“道理”而不為奇怪!可是這個青年反抗者既然涇渭分明地不與你們隸屬著同一“階級”,則當然就不會具有你們的“階級本能”,更不會去走你們的“階段路線”。天父明鑒:除了與同窗夥伴,同輩戰友們間或不免青春本色的脫略形跡耳鬢廝磨,這個年青人從還不曾想到本身的性別在政治鬥爭中竟然也是一種可以利用的什麼。既然不曾想過,就更不曾用過。非但如此,我對戰友們還常說來:入了這行誠然不免隨鄉入鄉地趟著渾水而無法再保持小知識者清高的潔癖,但內在的品性修養操守人格仍必須力持“出污泥而不染”!這特別是因為:正如內容與形式一樣,目的與方法之間也存在著某種相互制約的關係。高尚的目的根本不需要更加不可能用卑鄙的方法去達成,只有卑鄙的目的才能夠與卑鄙的方法相得益彰地“配套成龍”!——“配成”一套“下流的龍”!
二、獨夫——貴第一看守所長兼貴中央委員會主席的邪心眼兒不是由這個青年反抗者賣
弄風情所挑起的,年青人既不曾想到自己的性別是一種可以利用的什麼,又不曾企望過獲得被“抬上桌面”的榮幸,則縱教異想天開想入非非亦可謂斷乎想不到此。關於這一點或許會有人執《致鐐銬》那首詩並日常在獄中的戲語以為辭——這個年青人考慮任何問題都向不迴避可能於己不利的論據,但事實上像這樣一些可疑的論據——假如有誰個企圖以之作為論據——是全然不能成立的。平日與難友交談中我戲稱這個政權——這家政黨為“MY DEAR”,同室者所聞不止一二人,乃至某些書劄以及血箋中亦有此類冠詞,可也沒有什麼不好解釋或頗費理解的地方。那不按著現代戲之劇碼首先便是《一家人》嗎!熟不拘禮自屬理所當然,況乎年青人只認得先生們是統屬一家的一個整體,不曉得按著你們的黨內通用計算公式是一千七百萬或二千二百萬全等於零而只有一才等於一的。總的來看,親愛的冠詞之不時使用略如《致鐐銬》之詩從那麼一個角度上去抒情之言一樣,可謂是表現了年青人“微笑地戰鬥”的跌宕不羈與從容潑辣,別的還有什麼?也正如以血寫著“親愛的”什麼東西同例,基本態度與根本立場豈不仍只是十分明確而不容絲毫誤解?誰若謂那“親愛的”竟是一句情話,則又將置一筆筆一畫畫寫下它的點點鮮血於何地?就說《致鐐銬》,我想,每一個稍存理性的人都決不會得誤解它的主旨與主題!——手頭沒有底稿,但假如需要,作為其原作者本來也不難將它從頭默
注釋:①譚惕吾,女,1910(?)年生,1957年與黃紹竑一起劃為右派。“運用譚惕吾的性別去解放內蒙”“使譚惕吾以身交歡德王”之事發生在1936年,具體情況待考。德王,蒙古王公,起初曾與日本侵略勢力合作,後分離。並參108頁。
(第52頁)
寫出來: 一百二十行詩未必能難倒了人!——而第一看守所的人們,從貴所長以下,就更不應該誤解!特別因為《致鐐銬》才不過是這個年青人在那裡寫下的許許多多東西之一,即以寫它的當時(一九六四年三—四月)前後而論,在時間上與它緊相銜接的其他東西也就不少:韻文而外,還有散文;詩篇之餘、益以書劄。思想內容表達得極其完整確切,沒有任何足以引起誤解之可能!更何況在時間上也不對茬*。如上所述,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對於這個青年反抗者的邪念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假如《思想日記》寫到後來想方設法要我相片之事還不能證明這一推論,那末至少從入得第一看守所那扇牢門時起打第一天就不斷聽得汙耳之言(如願要我父親的女兒去給不知誰何當小老婆等等)是完全足以充分證明的了!事情竟然豈有此理到這樣的地步;假借而利用著那所謂的審訊之名公然戲弄道:“要麼你跟赫魯雪夫去合穿一條褲子!”司馬昭之心尚堪問乎?!好道是無恥之尤——順便說一句:先生們可不必解釋為如“人民公社好!”那回子烏搞一樣,問題只在於“某些幹部”弄不清集體所有制與全民所有制,這個所有制與那個所有制等等的差別!但凡是對於貴家魔鬼政黨之內幕細戲略有瞭解者,誰也不會接受這樣的解釋,更別說是在血肉橫飛地慘烈無已的白刃戰中與貴黨之秘密特務短兵相接地扭作一團的這個年青人了!林昭早就明確宣告而且宣告了不止一次:冤有頭,債有主,我反正只有一筆賬!基於對貴家魔鬼政黨之本質的深刻瞭解我甚至否認了事物的偶然性,偶然性有時容或會得有,但在林昭生活所及特別是監獄生活所及的範圍內幾乎絕對地沒有。如上所述,貴黨的秘密特務本就致力於把人們的生活安排得不帶任何偶然性,而為了對付這麼個區區的“黃毛丫頭”人們竟花費了那麼多心機,以致我所碰到的那怕看上去只是最普通最平凡的細節都已經再不存在了任何偶然性!人們有時以偶然性為解釋企圖迷惑我,但這正好證明了他們所謂的偶然性其實是經過了精心佈置的一點都不偶然的某種機檻。基於如上的理解早在一九六三年寄押上海市監獄時所寫的一封信中,我已就十分肯定地作了如下的指陳:假如那時走在門外有塊什麼磚頭之類落在我腦袋之上,那麼這塊磚頭便絕對是事先準備好而安排下的。是故在第一看守所中碰到和遭受的所有污言穢語、骯髒用心、無理逼迫、惡劣虐待一應等等,不管具體地出自誰個之口誰個之手,這為囚人的反抗者首先只認得你們那位兼主席的貴所長!——組織性紀律性云云,向為共產黨人所豔稱①,在所謂
公安人員之一部的秘密特務系統中這一點就更不必說,縱然對於其他人等包括黨內同人莫非太上皇,自己門內的上下首從,還只是絕對地不可逾越地分明。而且,鑒於
校記:*茬字原作岔。 注釋:①豔稱:稱羨。
(第53頁)
所發生的一切事態竟然達到了如此嚴重地惡劣的程度,確也只有極權寡頭以至大獨裁者本人才足以擔當得起。如我所言,在極權制度之下本來如此:越是權力中心乃至權力中樞才越蠻橫放肆,是故只要看人們的惡行作到什麼分限,便可以百不失一地判斷出來,撞上了極權統治的第幾層次!……想起來令人……假如說令天下人啞然失笑,那末確是令身受者啼笑皆非!在第一看守所弄到後來真幾乎連借張草紙都得通天。而人們,至少在某一階段上,對這個青年反抗者所花費的心思也許不下於昔年指揮一線大兵團作戰!真何苦來,犯得上嗎?還是我說的那句:若不認為是降低了自己,則亦未免忒抬高了林昭!
三、對於人們這份乖張悖謬昏憒無禮的邪心,林昭所持的態度堪謂自始至終無可非議!如上所述,作為一個反抗者而且是頗稱堅決徹底的反抗者,政治上與人們本來毫無共同語言。對於不管是什麼大人物*的基本態度除了尊重明智,根本也不會得去崇拜權力。從這一點上來說,那是必然地“把誰也不放在眼裡”。若說按鄉黨序齒之例敬事前輩,其奈獨夫所作所行又早已經全失了前輩之體。那末再退而求其次地按這個青年素日的做人之道尊重感情呢?奈何在這中間又根本沒有感情甚至都未必有情欲的存在!情欲本身不足為訓但多多少少總也還包**含得那麼一點子感情成份,可在人們——在獨夫說來又哪裡是這麼一回事呢?從針對著林昭所布下的那麼個一面是釣餌一面是判官的陣勢便可以清楚地看出問題的實質:全部都是方式!更乾脆地說是,一種手段!只不過因為眼看著費盡心機用夠壓力終未能使林昭在政治上屈服而失志,才不知怎麼鬼摸著頭地想出了這麼一條周郎妙計來企圖從旁徑來收服這個青年反抗者,所以這份邪心的本質歸根到底只是手段,手段而外別無其他。不過也許還有一點即潛藏在獨夫靈魂深處的那一縷輕薄!——不嚴肅!不自尊故亦不知尊人,不自愛故更不懂愛人!存于中者必形於外,所說這一點輕薄年青人在以往亦就頗有所感而且頗有所窺,因為它往往流露於不自覺無意識之間,那怕是一般地成句行文,但當然遠不若幸蒙“抬舉”而有了直接體驗之後這樣地理會得深刻。總而言之,你們的獨夫——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兼貴中央委員會主席具有著一個極其可怕的冷酷而刻毒的靈魂!在這個靈魂中除了羨“江山如此多嬌”的野心家的貪婪,“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不自量的狂妄,“虎踞龍蟠***今勝昔”的自鳴得意,“六億神州盡****舜堯”的自我吹噓以至屁股入文蒼蠅入詩的輕浮,死掉世界人口一半的殘忍等等而外,我懷疑它還會有任何人情與人性的存在。
校記:*物字補;**刪去一個包字;***林引作“龍蟠虎踞”;****盡字林引作頌。
(第54頁)
饒教這麼著,林昭到了最後叫是被逼得實在忍無可忍讓無可讓更兼退無可退了才破口傷人罵人們一句“枉披人皮”以及諸如此類的話。管怎麼的罷,既披了張人皮,形式上總跑不了還是個人,然則即以人對他人的禮貌為言,這個年青人相當程度上一定範圍內可也沒怎麼很對不起誰!從去年——夏秋間罷,借與了簇新的那一冊《六十年的變遷》第二卷時起,年青人對於原來因著缺乏更多線索尚在未便肯定的事情已經頗有所感,但因考慮種種方面仍只裝著模糊而力圖以不著痕跡的婉諫諷勸人們克己復禮善始善終。不信,先生們請上第一看守所去檢視一下林昭那些被非法截留的文稿紙片之類,看“雙龍鏖戰……”那一題衣的血詩之頭兩首和《論真理——讀“實踐論”質疑》的起首,是不是都草於去年九月廿六日收回紙筆以後到十一月十日紙筆又被取走以前這段時間裡?這又說明著什麼問題!雖然,其時於某些事情是頗有所感了,於另外一些事情則仍在疑似之間。具體地說:於那“抬舉”著我的對手已頗知察,但還不敢馬上斷定這種“抬舉”的真正性質與根本意圖,這與本身的幼稚缺乏經驗當然也很有關係。是故在十一月四日謝絕所謂的營養葷菜及要求調整居室時仍還作了婉詞或取
著藉口,不過求其相互會意點到為止。到了十一月五日水餃子端到臉前,這玩笑可是再也開不下去了,然而還只是要求人們進行談話而試作著講道理的努力!從十一月九日夜間談話未有任何結果而利用著女看守之“要哭回去再哭!”的許可回室痛哭,致被人們傳語責為:“這不是鬥爭,這是胡鬧!”而第四次被加上手銬,並在歷時十天的絕食中被苦苦逼迫虐待得命如懸絲。……十一月十日之在小室中以玻璃片割裂左腕求死之舉,姑且就算林昭“自己找的”。找,是的,那時除了痛願立時立刻將生命視為一個最強烈的悲憤的抗議而外,也可謂百慮俱寂而萬念皆灰。從那以後的兩三天裡人們暗示或明示了可以和解,然而萬變不離其宗地叨咕著一句:——基本條件或說根本原則即是要我“聽話”!“那你總該聽話了罷?”……“聽話?”——“聽”什麼“話”?!當時的林昭一是茫然不曉人們究竟要教我“聽”什麼“話”?二是守著我自己的立場業已對什麼“話”都無法“聽”,那怕就是乍“聽”上去似乎很普通的“話”。比如:“我教你坐在這裡,別要坐在那裡!”因為我不懂得什麼是這些話背後的真正意義!即不去深論它們那作為某種可疑的暗示之一面而僅只直接地簡單地論著它們的表面,林昭也不願承擔任何義務於扮演一個馴服的囚犯之角色!——向來不願扮演,處在當時的情況下就更不能扮演!理由也很簡單:假如說我所從事這場艱苦卓絕的戰鬥向來都極其嚴肅地要求我對人們明白顯示自己堅定的意志,則當時所面臨著的情況就更無比嚴格地要求我使人們明白看到個人意志之堅定的程度!管這種意志,這種堅定將會刺痛乃至於會刺痛
(第55頁)
誰個也罷!十一日*夜間人們傳語以“這不是鬥爭,這是胡鬧”相責,其意除了麻痹而迷惑林昭的鬥志,也就已經相當地明示著我所持這種態度是刺痛了貴第一看守所所長——獨夫的“個人”!但不管將把獨夫刺得多痛,甚或使他痛得暴跳,這個實逼處此一無退步的青年反抗者又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其他辦法呢?!故對所謂的不是鬥爭而是胡鬧云云,也就只能在高度自覺地(!)寫出來的血的“檢討”中慨然給以理正辭嚴的回答!“……林昭年輕幼稚,氣決性剛,入所迄今一年於茲,只知堅持鬥爭,不知何謂胡鬧,更不知鬥爭之別名竟是胡鬧!政府(!)所作諸般處治若為鎮壓鬥爭,林昭含笑甘受死亦無辭,若係對付胡鬧,則林昭是百思不得其解抑且死不瞑目!尚希政府(!)有以教我!……”(引警句之大旨,文字上或不免小出入。)這麼地也所以必然只好弄到“叫你吃飯你都不吃”之地步了!這口飯事實難吃!——如上海人所謂的“難觸祭”,叫人怎麼一個吃法呢?……在這一場主旨實質心照不宣的格鬥裡那惱羞成怒的人們之虐待手段也無所不用其極:不與流質而強作鼻飼至於折磨得人吐血,用來沙爾溶液浸泡鼻飼之橡皮管以加深機體部分感受的痛楚或兼作某種可疑的威脅(種種見附錄中《起訴書跋語》所載),一再悍然強行取走借與的被子使之受凍不得眠息,又非法而更無理地扣留著個人原在獄中日常穿著使用的一應衣裳,以至於屢索不給,甚至區區一把梳子都討要了十八天方始取得,才一梳而日夜滾在灰土積塵中糾結不解的頭髮如團團烏雲應手而下。大約三星期或更多幾天以後拿來了被截留在原來囚室中的衣物,但為了施行精神虐待而惡意刺激這個不馴從的囚犯,除重又扣下先已給回的紙筆及成與未成的文字草稿等等而外,人們甚至不曾忘記特意地掠走我長日積存在那裡的一束自己的頭髮。是麼,頭髮在一定情況下確實亦得作為指控人們進行人身侵犯的某種物證,但掠走了頭髮是不是就能夠抹掉那許多惡毒淩虐的事實呢?!而且請人們莫要忘記:這所說等等還都是發生在鐐銬之下的呢!這第四次的鐐銬從去年十一月九日延續到今年五月二十六日即先生們之偽法院“宣判”的前三天!不知道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今日可能夠取得全國紀錄乃至世界紀錄保持者的榮譽?……如此等等。故也無怪這個年青反抗者要以嘗盡□□當作政治**案件承辯人的別署而在長夜裡痛切□□,人民 □□□□白毛女未必能活□□□□□□□□引也尚稱單純,對於她的意圖只在□□□□□□□□□□□□□□□□然而,儘管□□□□□□□的慘痛淩虐惡毒折磨,林昭在自己□□□□□□□□□□□□□持大體而□□□□□感情□□□基本方針!以至對如此之不知自尊自重自愛的人們,仍忍之再忍讓之再讓□□□□企圖促使他多少
知所自愧而止。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直到今年三月五日送出題詩的血衣以前,仍然是照
校記:*日字原作月;**治字補。
(第56頁)
顧著人們的死人面子未予戳穿,這忍讓又到了什麼地步?卻也不過是為行事悖謬失體至於貽笑大方的妄人留著一點退步。旁敲側擊當然是有的,就在致先生們的那兩封血書裡也有,一則促其自省,二則明我素心。所受者如彼而所持者如此,任怎麼苛求總不能怪到年青人無禮了罷。至於政治態度那當然是一仍其舊而且一以貫之,雖然由於所發生的這種種,不免自然地增加了心情之沉痛鬱烈的程度!是故在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決定復食的前一日傍晚從報紙上見到了當時正甚囂塵上所謂“江姐”之文字圖片等等之後不禁要對著門外人失聲痛哭道:你們為了什麼?你們為的是一張皇位上坐不下兩個皇帝!我們又為什麼?我們為的是使中國從此永遠不要再有皇帝!林昭怎麼就沒有去投靠上一個主子呢?!有了個主子嗎,一旦死在這門裡以後他年也好叫我的主子為我編歌編戲去欺世盜名!……好罷,且再不說這個。反正,禮貌也得是雙方面的。對於非是即否別無中間路線或第三條道路的事情本來更無多所試探之餘地!既然此心總不肯死而老在那裡步步設伏著著為機地糾纏不已,試問年青人的忍讓要不要有個限度?至少至少,這種忍讓總不能到引起或促進誤解之程度罷!然則最後逼得林昭不但拉破臉皮甚至惡聲相報,客觀而持平些地看能算為是我的過錯嗎?獨夫——你們的貴主席一不肯君子自重適可而止,二不肯將此與政治問題分開!或者要麼就是因為守著你們的“階段路線”覺得必須把這種齷齪意圖與政治問題糾結在一起才是三面紅旗萬萬歲的為政之道即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這麼除了逼出年青人一個甯為玉碎的決絕態度來,到底又還可能收穫到什麼?……據此云云,若說林昭在對待茲事的前後態度上有著什麼可以非議之處,我倒也不僅很願意甚且很希望先生們明以示教!那怕就站在你們那架子貴樓梯上亦得,請先生們開示年青人一個與共產黨打到政治交道就必需賣身的道理!倒看看這是亡人馬克思關於樓梯上打架之學說的哪一條?!猶幸運這年青人是個女子,似乎生就了具備作人外室的條件,若是個男子呢?難道還非叫我給誰個當相公去不成?!普天之下,煌煌古今,曾未聞見如此之荒乎其唐而更豈有此理的事情?!或者,難道這也算“前人所從未做過的光榮偉大的事業”麼?!他年寫到——別說是寫到獨夫個人了,就是寫到先生們之“偉大、光榮、英明”的貴中國共產黨的一貫行狀上去,也還成個什麼體統呀?!
陳訴于故上海市長柯氏在這青年反抗者來說是一種實逼處此的迫不得已之舉。因為如前所述,我已經沒有了其他辦法而且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首先,作為一名這個美妙無倫的制度之下的政治犯且還不勝榮幸地被監禁於所謂的上海第一看守所中我是與外界絕對地隔離
(第57頁)
著,莫說律師記者全屬奢望,並家屬通訊都被限制!故所以連區區受之父母清白遺體的一束頭髮都跑不了要成為貴黨秘密特務的權力對象!欺負人竟欺負到如此無法無天地可惡的程度。然則那怕林昭就不是政治犯而且不曾捲入*任何政治性事件之中,作為一個暴行受害者和被如此惡意地陰險地利用行政力量作著謀算的物件,我難道就沒有為自己提出陳訴的權利嗎?那不據你們的獨夫傳語:“自衛權利”總是有的!——“自然要有!”那好嗎,既然竊據了權力的獨裁者可以對在他掌握中的反抗者行使“自衛權利”,難道雖已不惜一死的反抗者倒只好俯首貼耳逆來順受地作那《伊索寓言》中被狼子來行使“自衛權利”的小羊嗎!想來無論上帝抑或世人誰都不會認可這一點的罷。此其一。從去年十一月初心到神知地圖窮匕現以後雖然彼此都鬧得大不痛快了,若使就此秤鉤打釘而來個扯直不提,那倒又算回事情,無奈又不是如此。曾記得彼時年青人送出過那麼一張自署犯人而要求提審的血寫的字條兒,其意當很明顯:第一就是提醒一下人們等記取**彼此所處的現實地位,莫要失了官體有玷官箴!
而人們的回答則是使那所謂的偽檢察院人員跑來烏搞幾句並以那撈什子的“起訴書”遙相示意(十一月十七日),直至十二月二日把“起訴書”給我並在三天后盜用法律名義而演出那場狗都不聞的所謂開庭的醜劇。要對反抗者使用那實質僅為“統治者的意旨”的馬列主義牌兒的所謂法律倒也沒啥,年青人不是沒見過這類陣仗。最最可恥最最荒唐最最下流的倒是:這馬列主義牌兒的所謂法律也者實在仍不過是配合釣餌造成聲勢以促令反抗者低首就範的一種、一種……一種什麼混帳!否則送達那“起訴書”之時就無需一再問我:“還有什麼話?”“還有什麼要說的!”而十二月五日去上演那場狗都不聞的醜劇以前更無需使那所謂之檢察院的偽職人員預作說明道:“你的案件並未結束……”等等了。原來如此!敢說普世之間自有掛上法院檢察院之牌兒的朝南衙門以來,其作用其任務曾未有如此之骯髒者也!作為御用工具而被用以向反抗者施加政治壓力本已經夠骯髒而且夠下流了,更何況是用來向女性反抗者施加意圖不可告人之卑鄙的壓力,那骯髒下流真正是到了什麼樣的地步?!這所以也說明了為什麼林昭對於你們那些偽檢察院偽法院之等因奉此的語言行動反感至於無以復加而且只能在所謂的“宣判”之後給以一個如此之慷慨激烈至於聲色俱厲的回答!可恥,先生們:你們知道不知道?可恥!可恥!可恥!我不知道“偉大、正確、英明”的中國共產黨或至少使著“偉大、正確、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之名義所作下的丟臉失體之可恥勾當是否以此為最?但反正這也就滿夠上了登峰造極!不僅前無古人,敢謂後無來者!然而被當為這等可恥勾當之物件的林昭,那怕是更還能有芝麻般
校記:*此處刪去“在於”兩字;**取字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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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一點點理由要去敬重乃至僅只是承認這個所謂的“法”字兒呢?假如說在一般情況之下極權統治者所玩弄的這個“法”字是虛偽得令人發笑,則在這等情況下所賣弄的“法”字豈不更是污穢得令人作嘔了嗎?那麼,已經處在了某種可恥勾當之謀算物件之地位上的反抗者,在如此之虛偽而更如此之污穢的“法”字之前,難道就不能夠試作任何努力去討取公道那怕就只是先向統治群中的任一人去討取公道嗎?即便就作為合法鬥爭之一端亦得,難道這個所謂的“法”字放置在反抗者的鬥爭裡不要比放置在統治者——獨裁者的陰謀中更加尊嚴而且更加實在一點嗎?那末我為什麼就不能或不該或不可以向當地市長寫下個人的陳訴呢?此其二。第三,從人性論的角度撇開政治或他事而據內在因素分析,林昭承蒙“抬舉”之後確是不勝榮幸地得了比——幾乎可以說是得了比一切人更好的機會去相當直接並極為充分地瞭解“毛澤東思想”的特色以及實質。因為,如我所言:在這樣一場難分難解的短兵相接之中,彼此幾乎是連對方之骨髓的顏色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們的獨夫輕躁自恃、過剛失中,贏慣了輸不起,特別是又跟個“黃毛丫頭”嘔著一口沒來由的個人意氣;儘管一時地封鎖著消息,多少總不免有那麼幾名部上部下參與其事,故而雖已陷入了被動又還硬是不甘於被動!所說這不甘於被動作為獨夫的性格特點之一原也不只是表現在對待林昭的事情上,都很不足為訓。因為這在獨夫身上不是英雄式而是狗熊式的,一分為二地具體分析起來,這種狗熊式的不甘於被動一部分表現為賭徒乃至賭鬼,即我常常評論的一句:那怕就一萬對一也罷,只要手裡還有一文半文*小錢不曾輸光便非要賭過分明。另一部分則又不止表現為賭鬼至少不止表現為賭徒,真正的賭徒每還好歹地保有幾分光棍氣,賭過就算,輸光就罷。那倒也還算——即使算不上光明磊落,至少可算是一乾二脆!你們的獨夫可是賭完猶不歇手,輸光仍不甘休地還非要輔之以偷搶扒拿,以摸爬滾打,以步步為營,並以見縫插針諸般等等!——偷摸不著謂之本等,萬一竟得徼幸撈著三文五文乃至一文半文的,便又可以拿上賭桌去擲個孤注看看能不能一本萬利白手起家!林昭故也怒極而笑地作過譏評道:本著如此的性格特徵,一旦閻羅大王差遣鬼使來捉拿他時那麻煩可是有得好找!跑不了要從不去、慢慢去、晚些去、晚兩年去、晚幾個月去、晚五天去直到晚三秒鐘去這麼寸土必爭地“蘑菇”上幾個時辰!最後到實在憋**不過臨時上了路,還得一步三回頭地磨蹭到鬼門關前森羅殿下!別件
事罷了,倒是碰上了那華沙會談的對手方啊,敢說人家不知要火冒三丈而跳上屋頂幾多回!莫說他們的自由主義風度民主政治思想等等了,就是他們所固有的民族性格也決計全不吃你這又賭又偷,似賊似盜,騙拐齊來而錙銖必較的一整套胡鬧!……這種狗熊式的不甘被動之基本來源一是獨夫之固有的剛愎自恃使氣護短;另一是思想方法上的主觀
校記:*“文”字補;**別(彆),原誤作蹩,參43頁。
(第59頁)
片面坐井觀天,缺乏從本質上去深刻而全面地認識與把握客觀世界及其根本規律的能力,唯我主義的世界觀與獨行其是的方法論彼此呼應而互相加深,並由此形成了從“被敵人*攻擊是好事而不是壞事”直至“欲與天公試比高”的一套思想系統,同時又培植了狗熊式地不甘被動的一手戰略策略,等等如此,頗稱根深蒂固,勢將與國同休,而臨到了這個亦餘心之所善,雖九死其未悔的小叛徒呢,不執著於某事則亦云已,一執著於某事那可是鐵板釘釘而咬釘嚼鐵,敢道九牛二虎莫想拉得回頭,細節瑣事那謂之小德出入,從方從圓或稱規矩。又得說林昭從沒立下過非要爬上誰們頭頂去這樣的雄心壯志!儘管這種不持硜硜**小節的態度遇上了見縫插針寸土必爭的專家——共產黨人們時,打起交道來有時已經不免吃虧,但上帝的僕人到底不好使自己完全降低到魔鬼從者的水準上去,那怕只是在方式方法方面,故只要還不虧乎所持的原則,能夠忍讓之處嗎也就姑且忍讓一二:針鋒雖要相對,錙銖或不必較。但說的那些皆是一般小節細務之屬,似這等的事情當然完全不同了。那末林昭即不想爬上他人的頭頂,至少總還得守住了自己的腳跟罷,是故碰上了原則便只能寸步不讓。不用搬上一大堆政治術語以作官樣文章,竟借著李雙雙之一句流傳的台詞兒亦得說明,那就是:“情理不順”。是故饒教天荒地老而粉身碎骨,怎麼也總不能教那悖謬的妄人遂了其非禮的妄願!——主人不許僕人也不願!猶如今年五月人們對這個年青人開始發動那其歷時整整達一個月之久的最後攻勢時她在第一看守所那間小室中!——鐐銬之下——以兩寸見方的血書大字題在壁上的誓辭那樣:“頭可斷,血可瀝,肝膽錚錚如石鐵。山嶽夷,江海竭,此身為糜不隳節。貞骨千年永凝碧,一女矢志歸清烈!”事情竟然發生在如此冤家狹路的兩對手之間,這麼一場典型的內在性格衝突還想能容易有個完了?然則一個難分難解的糾纏的局面既已形成並且明明白白擺在那兒,從年青人這方面是不是也要考慮擺脫之策,那末陳訴于柯氏總也是我當時所或能尋求的一種解決途徑罷。兩對面解決不了的問題去找個協力廠商面或曰第三者來作調停仲裁,這是世情處事的常理常規,為什麼林昭在我所碰上的這件事裡就偏偏用不得呢!看有哪位先生還想打著聊以遮羞的言語而認為此事不是一個調停問題!——先生,本來就不應該是而且也已經不是什麼調停的問題了,其所以還在說句調停或想到調停,這知所自尊的年青人還滿給別人留了餘地而蓋了死屍面子哩!否則倒也請先生們說說,教林昭又該怎麼辦呢!獨夫是一股勁兒在那裡邪心不死地騎虎難下,林昭則是退無可退,而恨得咬牙:活路缺□,□□□得,天□□成,何可終日?那麼反正,合著說相聲的口白:事情總也就是這麼大了。索性再弄一位貴黨的不是臺灣的頭面人物進來,有了個第三者至少或者可能使獨夫的這股子邪門勁兒隱消一下罷?以是故才在《自訴書》中以著自己的鮮血聲言道:“柯市長,我請求您過問——參與——干預我的案件”而呼籲他“幫助公安局回到——不說法律(注曰:我也真正不好意思再去對他一名共產黨人,特別是中國共產黨人
校記:*刪去所字;**硜硜,固執貌,誤作涇涇。
(第60頁)
提到法律兩字——昭),而至少能回到政策——回到共產黨所曾或標榜著的政策原則之軌道上來!”(大旨)倒說,我這又錯了嗎?先生們若要派錯的話,敢問派我錯在什麼地方呢?要麼你們也遵循著獨夫那病態地自大狂而又剛愎任性變臉護短的思想方法與思想邏輯而認為從我這方面不應該去作尋找一位調停者的任何努力!那末第四:可敬的先生們,此又得謂之曰情理不順!按著你們那名獨夫之無原則無理性的行事邏輯那大概是:要嗎林昭允作他的外
室而使我們的案件獲得曖昧可疑的“政治解決”;要嗎隨同著林昭對他非禮之求的拒絕而對我們的案件作盜用法律名義的行政處理!事情到了以後也就真地是如此進行下去了!進行是一回事,當人們還能夠使用、能夠利用其非法竊得的不義權力之時,在他還得以決定、得以規定事態當如何進行的範圍裡,他盡可以繼續去貽譏千古地倒行逆施為所欲為,沒有關係,問題在於:此外的其他人到底應該怎樣看待又怎樣對待這些利用不義權力作了胡亂規定的荒謬乖舛的事態!先生們從你們之固有的“階級本能”出發,可能會認為獨夫的那種作法,那種倒行逆施胡作非為甚合道理。假如是這樣,那末十分抱歉,這個青年反抗者的為人本能中完全沒有而更絕對排斥著這麼一項有“階級性”的“道理”。我怎麼也看不出獨夫這樣既無原則更無理性的悖妄至於極點的行事邏輯有著任何一點合理之處。首先因為我不能承認其所根據著的兩個大前提即女子從政必須利用性別,而與共產黨打到政治交道尤其必須賣身。也因此才逼著林昭不得不在看來似屬無可奈何更加無從作為的處境中努力尋求打退對方!管政治問題怎麼解決也得,那倒還只算另一回事,奉著主命不惜下到泥沼裡去拽豬的僕人可質天日地沒想到過自己可以從那灘子臭泥漿裡“撈一把”,故而只要有一口氣,拼著坐穿牢底也只算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可若是就這麼聽之任之地坐候獨夫按著其一廂情願一門心思的無原則無理性的邏輯去行事,不論這麼行事或那麼行事,則豈不變成我自己仿佛也是默認著那兩個大前提了麼?那又怎麼行呢!不!那怕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也不論是在怎樣的境遇之中,林昭處在自己的原則性立場上總非得要與獨夫這種錯亂乖舛顛倒失體悖謬已極而荒唐之至的行事邏輯鬥爭到底的!倒也不是、不僅僅是為鬥爭而鬥爭,儘管沖著這樣的事態那怕就只是為鬥爭而鬥爭都並非錯誤而只十分允當,但事實上這種鬥爭本身便反映了林昭所作的某種努力!先生們,在如上所述的事態發展過程中林昭總只是努力想把獨夫個人與先生們的群體分開,把獨夫對於林昭的非禮之求和林昭與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問題分開,甚至對於獨夫本人,林昭在力之所能的範圍裡也總竭力想促使他把這種貽譏千古的非禮不情的邪念與權力人物或者說政治人物多少應該具有的明辨的理性分開!所持這種與那誠懇的堅決相一致的以婉以嚴的態度,既說明了林昭在人們難以想像的折磨與逼迫之下還是怎樣地一念秉公而一意守正,同時並反映了對於中國共產黨乃至對於獨夫個人的最懇切最善良的願
(第61頁)
望!倒要試問任職於堂堂中央黨報裡的可敬先生們一句:即便從你們之“愛護領導威信”的貴樓梯踏步——“階級立場”上出發,也還能再要林昭怎樣呢?當然,在這個年青人說來,持著這樣一種態度可不是自覺站到了先生們之貴樓梯踏步上去的結果而仍只是守著自己作為一名基督親兵仰體天心愛眾親仁與人為善的本分,但無論對事抑或對人豈不都已經夠上了無可非議!假若先生們認為還可以有別的更好的態度,則亦謹求明教!卻不可因為怕挨明殺以外的暗殺而就肯定地認為更好的態度莫過於林昭允予賣身!誰若貿然下出那樣的斷語來他日可是要挨天下人掌嘴!而除了貴樓梯上所容或具有著的這麼一層不成話說的踏步而外,(不成話說,可敬的先生們,不成話說!不管你們自□道中關起門來去給貴樓梯上之這一層踏步披上了多少件政治外衣——多少塊政治破布也罷,那怕就讓誰個把馬克思棺材中那塊朽不了的裹屍布也挖掘出來給它披上,這一層樓梯踏步還只是聞所未聞地不成話說!)林昭在處茲事待斯人的全過程中包括陳訴于柯氏之舉,其無可非議的程度自謂竟能經得起一切魔教狂信者包括共產黨人們的吹求更莫說是推敲!
*、殺害柯氏是一件情節極其嚴重而性質極端惡劣的可恥罪行,其惡劣程度的嚴重就在於它已經越出了一切天理、國法、人情、世道,更不必說政治原則的通例常規!
情節是嚴重的,——在這句指控的主文之下作為當事人的林昭需要回顧一下而更多地提供一些情節——擺一擺事實……
在陳訴于柯氏這個問題上年青人與獨夫之間的矛盾激化大略是今年二月以後的事。但在一月初或去年十二月底……總之是今年一月五日給予筷子進膳之前,已經有了某種承議①,
雖說我當時還完全不曾想到。故在一月五日中午向門外送飯者索要那人們已允予給我的筷子時便坦然示之以斷了的塑膠調羹而道:再不給筷子沒法吃了,原來仗這個對付著,可是恰好已經斷了。(在這裡撒了點小謊:事實上那調羹不是當天斷的而是已經斷了幾天。我只記不清——吃不准了到底是發生在年前還是年後?)……假如林昭當時已經有了今天這樣的靈敏度特別是假若瞭解了那怕只要瞭解一些獨夫內心深處一向以來那種迷信讖兆的程度,則即便是處茲看來不值一提的細故,也可能會得更加深沉含蓄一些而不會像那麼失口輕言。然而事情終究還就只是如此地發生下了。大約也正由於此來到此間以後人們才——當然還是通過著其他看來不甚相干者的嘴巴——向我作如下之頗為唯心宿命而毫不“唯物辯證”的解釋:“人都是這樣:先注死,後注生。他還沒生下來就已經註定著該派要為你這事情死了!”言外之意自然是要我放下、丟開而不用再惦掛著這件事!可惜,假如說這樣一種解釋頗能安慰行為惡劣的殺人犯與麻木不仁的旁觀者,那麼它完全不能、絲毫都不能安慰這個伯仁由我而痛徹心腑的年青人
校記:*五方面之一在第50頁,二在第51頁,三在第53頁,四未見。 注釋:①承議:懲議。
(第62頁)
要找尋解釋那是足夠找到不止一條而已!即不論柯氏是否命定著“該派”為林昭之事而死,反正人誰都跑不了要死,不管是這樣死或那樣死。在先生們之貴魔鬼政黨的內部由於要切實保持人們那種惴惴其栗而唯諾是從的“精神狀態”更必須經常尋找相斫相殺的鬥爭物件,故不怕爬得再高而死的機會比之通常情況下是一發①為多!——從明殺、暗殺、故殺、謀殺,不見血地殺直到“畏罪自殺”,然而任憑在中國大陸這片已經化了血海的大地上人們是怎樣地在死著也罷,更任憑先生們在你們之黨內太上皇——秘密特務之魔掌的陰影下是怎樣地在被著明殺、暗殺、故殺、謀殺直到“畏罪自殺”!只要林昭不曾去寫那兩封指名柯氏的血的“陳訴”而成為惹出這麼一場慘痛的流血事件之禍媒,則絲毫無需乎憑藉著尋找任何解釋來求得自我安慰,我的良心——至少,在一定範圍內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保持著安靜的,特別對於先生們的黨內問題更是如此。老實說,你們蹲在那麼個徹頭徹尾地特務化了的魔鬼政黨之內,那是作惡有路而向善無方,故只要是保有共產黨黨籍者,誰都跑不了在所謂的“民主集中制”之下為虎作倀地造些惡孽而沾些腥血!越爬到了上層去那惡孽就造得愈足而腥血也沾得愈多。根據著這一點,林昭自己雖然還未下著血洗共產黨人的決心,我倒覺得那些立誓“有共無我”而務以殺滅共產黨為志者也不見得很可責備,至少不見得比他們所欲滅絕之而後已的對象——共產黨人們更可責備!這首先就因為造夠了惡孽的先生們從獨夫起堪謂幾無一人不具有可殺之道甚至一個頭都不夠殺地死有餘辜。亦因是故我才在此信之開卷明義的第一部分“引子”裡就憤然聲言:假若獨夫殺盡了貴編輯部或貴中央委員會,那他倒至少或者是為愛國衛生作了一件好事。那些心地較為善良單純的人們他日見到此語也許不免會吃驚於一個基督徒怎麼竟說得如此之冷酷而毫無憐憫惻隱之心的話?嗯,當他們還不曾深刻地瞭解著這句話的基礎是如何一種冰冷的憎恨之前,他們可能會驚詫的。但只要他們最後終於理解到這種冰冷的憎恨並理解了它是導源於又反映了一種如何地可詛咒的事實,那末他們的驚詫就將完全消失,即便他們在一個階段上暫時還不立刻像我一樣冷酷地發出詛咒。這麼地,言歸正傳:那怕柯氏的壽數三日以後已到大限,只要他是自然的死亡而不是在這麼一場沒來由得令人啼笑皆非的“三角事件”中被毒手謀殺以死,那便不干我事,是人跑不了要死。又倘然林昭不曾因為寫了那兩封血的“陳訴”而對柯氏的血擔負著一份道義上的責任,還倘然林昭不是像這樣一個說好些謂之守正不阿,說糟些謂之迂氣未脫的書生,而是一個不動聲色地玩兒利害的無情的政客,則由得你們去同群相殘,殺光了也不干我事!——殺人者人亦殺之,保有著共產黨籍至於皆曰可殺的先生們誰死了都只算該死,黑夜死黑死,白天死
注釋:①一發:更加。
(第63頁)
白死,一個個都給我去死好了。可既然林昭一言喪邦而成了柯氏冤死的召禍之媒,那就任何解釋都無濟於事,管他是不是沒生下來就“註定了”“該派”在林昭的事情裡死,我只管造成了事實要正視事實而承擔後果。何況,先生們,咱們誰都還不曾拿上介紹信去翻過天曹或陰曹的生死簿,而據冤魂相悟,他的壽數倒是還有十來年哩!……
在聲言道要擺事實的起首處卻先來了這麼一段看來似乎是相當妄誕不經而更神秘離奇的“入話”,可能有一些人會得對之失笑,但先生們倒怕未必就會失笑。近些年來在與先生們的秘密特務扭成一團的過程之中這個年青人已經相當深切地察見這些滿口自稱得大言不慚地欺天滅地非聖誣鬼的所謂“無神論者”,其內心世界之——之……之什麼呢?也只好權且說聲之“迷信”罷,之“迷信”的程度那是,在有許多地方竟然遠遠地超過于某一些宗教徒!別國比如蘇聯怎麼樣我不是那麼挺清楚,雖然也知道赫魯雪夫經常呼喚而且似乎還並不是非常兒戲地呼喚著上帝。至少在中國,情形就是如此:幾乎都再沒有比先生們這些口口聲聲揚言無神的“無神論者”——無神“論者”更加確知有神的了。先生們在你們那深閉固藏的內心世界裡明明白白地確知有神,有靈、有妖、有怪、有魂、有鬼、有地、有天!——有天主即有天帝!因而確知有天命、有天機、有天數、有氣運、有休咎、有讖兆。等等。而且憑著一向以來(不自今日始,也不限於我們這一個國家)為世界其他部分所著稱而至於讚歎的“東方人的神秘的本能”或更輔以迄今為止尚不是為人們所十分明白知曉的某種妖法詭術之類。對上述種種一般人未必確知更其未必確信的超現實的事物竟已瞭解到了相當地深徹!假如還並不是每一個保有中國共產黨籍者都能達到如此深徹的程度,那麼至少在先生們的貴“中央……”什麼玩意那灘圈子裡頭應該肯定認為是頗頗地達到了的!林昭於此幾乎也甚感作為一名同國人的榮幸!雖然同時又不能不感到啼笑皆非的惋惜!惋惜的是人們雖知天命而不知何從,還偏要苦苦去作惡造孽,是所以又謂之不可救藥!——假如那所謂的柯氏 “該派著”為林昭這事而死云云是據著調羹斷掉的那支插曲、那個徵兆而言,則我的理解恰正相反:那不是徵兆,那是預報,大約就因為獨夫彼時——從把柯氏留京不返時或更在此之前已就動了殺機,故所以會有這麼個預報,而人們給來的解釋那完全叫是倒果為因!
不管怎麼,在當時這個年青人確是全未喚起那怕一點兒於茲一流血事件的聯想,我只是就事論事地為那把塑膠調羹不痛快了半天。然而,如前面第二部分中所已經說到的:從今年一月初到春節前,年青人本著勉顧大體的為公之心,在態度上對於獨夫也是已經作過了某些非原則的忍讓,其總的內容大旨是竭力容忍人們之一些明知故犯的生活細節性的挑釁而不那麼遇事之時作出激烈的反應。故總算也在某種程度上扮演過了一名安靜的囚犯,假若還不能算是那麼馴服的話。採取
(第64頁)
這種態度的原因除了如所說的仰體天心不為己甚而外,另一方面也就是不願意與獨夫一般見識,反正就是那麼個妄人而已,何值斤斤較計?約翰遜尚且坦然表示願意親自“到世界任何地方去與任何政府”會談以謀求“體面的和平”(想來不見得是對於約翰遜的“體面”罷,既然他公開表示著不惜在非原則事由上如此將就對方!)那末林昭,上帝的這名青年僕人不說身居在犯人之位,無論如何於年齡上總還是一個“黃毛丫頭”,故只要獨夫那條不成話說的邪心給我收起去,小節上讓你面子過得去在我似亦不得便謂之無原則!——我的原則未必能大過詹森總統不是?神差鬼使地在春節前夕又發生了那回子非法打人事件以後,年青人雖說因為咽不下那口惡氣而鬧了一個不亦樂乎,終究也算在獨夫使人們遞過來的話“……‘政府’對你的‘改造’,(注曰:作三日嘔!——昭)你不接受可以,不要‘胡鬧’”之下仍舊努力安靜了下來。嗣後的半個月或三星期中雖短不了經常有火線上的小接觸,《自訴血書》卻是作而又輟地擱在了一旁,這多少有那麼一些投鼠忌器的本能的顧慮。因為,既然已經相當地掌握了一些獨夫的性格特徵,則對著第一看守所的人們我也曾分析過一句道:“咱們的‘政府’之最大的忌諱,就是不喜歡別人‘爬上他的頭’”!聽者彼時為之忍悛不禁,足證這
句分析在個中人聽來也覺得頗為切中綮要①。然而林昭叫是一直被逼無奈而在作著以攻為守的自衛。因為茲事萬萬開不得玩笑,否則只要閣下知所自愛知所收斂,“黃毛丫頭”本來不一定必要犯你這個忌諱,至少不必要在這種情形下來犯!雖然由於年輕幼稚竟還夢想不到這忌諱會犯掉第三者的命,總也揣度得到這忌諱會犯得對手方大大地不是滋味。那不《自訴書》裡用上了越級陳訴等等的說法,直接的理由硬不過是因為年青人直到那時為止還不曾正式戳穿人們而只是架詞誣控式地把一盆水甩在了所謂的上海公安局之牌子上,但獨夫看著可能已經覺得相當地不入眼了!——黃毛丫頭竟把別人放在了他的頭上!這也許比之黃毛丫頭自己爬到他頭上去更為可惱也說不定是的?那麼行哪,只要行事上路些,“不接受可以”,我就不“胡鬧”也得。要求讓家屬接濟送物,一天天砑直砑到二月十八日,知道這年青人要毛了的時候才勉予同意。我可也不是按著什麼意圖而只是按著本身需要開出了所要物品的單子。之後兩天,二月二十日,人們藉著我借針與剪子——特別是借剪子因為那可能是更其需要監督——的機會,站在門旁瞅著,似乎是十分自然地開始了那場明明是經過你的計畫的談話……
“還需要些什麼?看你要那些接濟物品都不是怎麼亟需的。(張望著屋裡)還缺少什麼?……我看什麼都不缺少了。”
我起初光顧著剪我那些拆了的布片兒而沒有理他,聽他越問越認真,越問越帶勁兒,乃抬起頭來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而反問道:
“你是真的問我還缺少什麼?”
注釋:①綮要:要領。
(第65頁)
“嗯。”
我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答道:“還缺少一點米湯!”說罷便又低下頭去比著樣子對付那些布片兒。
“米湯?——灌嗎(意指鼻飼)?灌著還省了刷牙呢!”
灌不灌的倒也沒啥,只要咱們大家都把意思表達清楚了就行。
布片還沒剪完,談話也仍在進行。雖然進行得不是那麼夠了順暢,也正如我手裡那一把錯綜雜亂舊得發霉的布片兒任怎麼橫拼豎湊老只是拼湊不到一起去似地叫人惱火。我乃發揮那些亂糟糟的布片兒道:
“真沒有辦法,又要顧著裡子,又要顧個面子!……叫人真是沒有辦法!”
“你還沒有辦法?你那點子挺多嗎!”
點子多少另一回事,可碰上了云云等等的那些鬼招就硬是比之又要面子又要裡子更加叫人沒有辦法!那不除了開宗明義的:“還需要什麼?還缺少什麼?”還又來了:“……我們幹什麼都得要是自願的,沒有不自願的!”而當我聲明自己不是一條魚——不是可以當作為或種釣取物件的一條魚時(過去已經說過這話,故以下所引的那句答語也跑不了是先已周詳地準備在那裡的),人們竟分外露骨地惡謔道:“魚還離不了水呢!”
布片湊付著好歹剪完了,人們拿過剪子走掉了。剩下這個早就該死而一直苟活下來的年青人獨自坐在那間不比一張雙人床更大的小室裡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痛苦的沉思:這麼一場談話,從第一句就不上路,中間插話不上路,直到最後葉落歸根還是一個不上路,是代替下場詩的聊以解嘲的玩笑嗎?哎呀,我可不能夠這樣去考慮問題的呀!這樣考慮問題那太危險了。我當它真是當它假?真與假在一定條件下本來得以互相轉化,更何況狗熊式地不甘被動之人們是如此鍥而不捨地糾纏著呢?!不,我不能當它假的,我只能當它真的!那麼,既然已經一再嚴肅地聲明了自己不是一條魚,我又怎麼能在如此之露骨的——不是什麼暗示而簡直是明示之下仿佛已頗會心默契了似地睜著眼睛去吞釣餌呢,想著想著我一時自怨自艾起來:碰上了撒旦門中的惡鬼,上帝僕人所秉的人性與所本的仁心在某些時候竟然也可以、也會得成為如此之可怕的一種弱點的。我還能再向何處去求退步呢?我怔怔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又一次陷入了自從去年十一月十日被扯到那間小室中、並且在鐐銬之下割破脈管以後經常向我襲來的深度的麻木狀態,靠門那一堵窄窄的西壁下端,水泥罩牆上寫著幾行徑寸的血字:“不、不!上帝不會讓我瘋狂的,在生一日,她必定保存我的理智,如同保存我的記憶!”但在如此固執而更陰險的無休止的糾纏與逼迫之下,我似乎真地要瘋狂了!上帝,上帝幫助我吧!我要被逼瘋了!可是我不能夠瘋,我也不願意瘋呀!……
(第66頁)
人們拿晚飯來的時候就是發現我在那種狀態裡:木然蹲坐在門首,發直的眼光怔視著牆壁——怔視著去年十一月十日割破脈管後染在那裡的一灘斑斕慘厲的血跡。無聲的冷淚不能自禁地一滴接著一滴流下面頰。開窗的聲音打破了我的麻木狀態,我舉首一望,對著啟開的小窗失聲哽咽而淚落如雨:
“管理員,林昭向來不說謊話,今個跟你說上這麼一句:我怕真的是快要到精神病院去了!……”
那個管理員——從他開始直接出現在林昭生活中的時間(今年一月五日)及出現以後所處的地位與所擔的任務等等諸端來看,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象徵性地把他作為了死者之替身的。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我一向對他也是比較客氣。而那天受命所作這一番不上路的談話也就充分利用了甚至濫用了年青人的這種客氣。那時他微覺驚異的一望,便以一種類乎哄小孩兒的比較軟和的口氣接話道:
“哎,怎麼哩?……有話慢慢地再跟我說!啊 ?”
慢慢地還說什麼?管理員,可敬的管理員,到慢慢再跟你說可就晚啦!
二月二十一日(或至多二十二日,恐怕還只是二十一日)早晨我開始設詞拒食,人們乃叩門*傳喚我出去洗澡。這一箭所要射者怕的還不止作戲而已!卻也是先生們——還不止是你們的秘密特務——慣用的手法:以最小的消耗求最大的效果!是故一向便是那麼地陷阱裡還布著網,而網上面還紮了針。非但此也,連針尖上都是打就了的倒釘鉤子,等等。我想了一想:可以的,我去洗澡。反正十八日為寫接濟物品單子拿進鋼筆墨水來的當時林昭便把招呼打過在先了,已經寫開頭的東西總是要寫完了的。本來嗎還想著事緩則圓,也許緩一緩寫完它——《自訴二書》,再在比較寧謐(不說和諧)的空氣中拿與人們,就也比較地可以減少些不必要的刺激意氣的成分。但既然像這樣,那麼……第三者的參與本來就有需要而到了這地步更已經是非要不可的了!忍讓總得有個限度不好助長誤會,像這樣一開口就不上路,雙方還能具有什麼交談事情的餘地,又還能夠從何談起呢?……
把春節後寫下在那裡的《自訴二書》的一張半未完稿夾在一張棕綠色的葡萄糖包皮紙裡插在枕頭邊,我離室跟著女看守洗澡去了。本來想把它撩在被褥正中間,再一想,罷了,反正第一看守所的這些個王牌特務們決不會忽略過去的!在這以前(春節以後)人們有沒有過悄然進入那間小室的機會我現在一下子記不清楚,但至少這一回我可也是明示而不是暗示!雖然從那一張半紙上之已經寫下了的內容中還未必能夠看得出我下面將寫些什麼……天父啊,直到那時為止,連這個年青人自己都還未曾考慮停當下面要寫的都是什麼,但至少……呶,反正就是這麼一椿舉動罷!陳訴稿在繼續而並未結束!這麼地也所以當天在洗澡回來後我對手銬的戴法並未表示任何意見。下文未完呢,讓人們明白了這一點就是!這裡面不存在任何默契之類!在這件事情——獨夫所孜孜**
校記:*門字補。
(第67頁)*
或者那一句話——阿q之該死的一句話,還有一點可能也是相當致命的:那就是在《自訴書》中已有流露而在《自訴二書》中表現得更為深切的對於柯氏個人的服膺!這特別對於獨夫又在略如上述的特定情境之下恐怕也很使他受不了:你個小東西,如此難得服我而竟然有點服他!那還了得?即使你現在不過是在弄假,發展下去安知日後不會成真呢!那麼看來有
他無我!不則又將置姓毛的的於何地?然而對於這一點林昭就不能簡單地負責了。首先便因為我跟在生時的柯氏曾無任何交往,但作為守土有責的地方官林昭直接找著他陳訴,這理由講到天邊也講得過去。陳訴於他這其中斷不無個人印象的作用,畢竟還不是單從個人好惡出發的。所以要認責任的話至多也只能認著個不瞭解情況。——不瞭解先生們之貴黨內部鬥爭的針鋒相對心機暗運,特別是不瞭解獨夫以其一家毛風統治黨內的那份兒猜忌忮刻辣手凶心!
血的《自訴二書》在三月三日晚間趕著繕畢而送出了門。那天值夜班的正好是二月十八日拿鋼筆墨水來叫寫接濟單子的那一個。我故也點著題而招呼他道:
“管理員,對不起,林昭可是那天就跟你說了的:已經寫開了頭的東西總得要寫完它!”
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三日的深夜:我故意把吃晚飯的格子留難到那時才放它和《自訴二書》一齊出門。……當作一個“今晚有事”的信號,一方面也因為我匆忙得來不及在更早的時間裡寫完它**。故到說話那時他已經來催過幾回“飯格子”了。當時他自亦不作任何表示地只是接過走了。半響,牆外前庭裡響起了汽車喇叭的聲音。這在有些日子裡間或用作一種致意、示意之授召音響效果的,但那天晚上也許只是偶然罷了!……
兩天之後,三月五日上午,第一看守所特定——欽定的每月接見送物之期,人們拿來了家屬送來給我的東西。寥寥數件,與先已准我所要的物品單子相差不可以道理計。需要說明的是:從到了第一看守所那個鬼地方,那個中國大陸上天字第一號的魔鬼窩裡去以後,人們是經常使用著這種手法以挾制作犯人者。與家屬通訊接濟似乎也成了一種統治者——秘密特務們的恩賜!儘管它本質上只***應該是一種為人、那怕就是為犯人者所固有的基本人身權利。林昭於這種手法之討厭與反感那是也可謂無以復加!而三月五日這一回就更豈有此理,因為那張接濟物品單子是人們先已明言允准了的!那麼就算“都不是很亟需的”也罷,作為人又如之何而可以不對自己的話負責呢?誠然人們先似乎影影綽綽地暗示著三月五日可能會有某種談話之類,但那本來明明白白形諸語言且又是在《自訴二書》出門之前,那麼誰都可以想見:新的情況自然會帶來新的變化。你覺得不愛談了,不談就罷麼,我又扯不住誰個。用上這種方法,即算是輔助的手法亦得,除了大大地增加反感而外,還能有什麼收穫出來?當然,決定是舉的人們可能會辯解道:允許接濟時先沒見著《自訴二書》,
校記:*頁碼錯簡,67頁應移到69頁之後;**寫完它三字原在“來不及”之後;***“只”的繁異體“衹祇”誤為“祗”。
(第68頁)
砽砽地謀之不已的這件荒唐事情上毫無任何默契存在的餘地!
將近十天,那封信是咬著牙齒寫起來的。由於所發生的上述種種年青人是有點兒橫了心,因之有許多話也就——字眼兒下得又著實又有份量。用作墨水的鮮血也許更增加了它們的份量。而其中最最致命的恐怕就是下面這一段!(無論如何,我希望自己在深重刺激之下多多少少已經有點兒衰退了的記憶還不至於很妨礙我在這裡大體正確地複述原文……貴第一看守所的那些王牌特務們想盡辦法苦苦搜索而掠走林昭所寫下的一切文字包括自留的底稿,以備掩沒他們以及他們那個姓毛的所長之罪證,然而畢竟猶失著於未曾准如所請來掠走林昭這個該死的腦袋,故總之還是不能解決問題:不僅新的篇章如春蠶之絲延綿不絕,一切舊寫詩文也可以仗恃記憶複述內容直至重現細節,儘管記憶已經出現了一些衰退也罷!)*……所說這一段是以那不多久以前咱們政府就蘇加諾退出聯合國一事所發表之煌煌聲明為其“入話”的。我先是說:“從文章風格頗足以辨認出其作者,看得多了甚至片言隻語皆可一望而知,即以那個聲明中‘敢摸老虎屁股’一語為例,恐怕便出自中樞某要人的手筆,全文可能不一定是而此語跑不了是,理由姑且從略。”——所謂中樞某要人也者先生們當不言可喻是指的獨夫,而那當時,“姑且從略”了的理由如今倒也不妨借這機會與先生們擺談擺談。第一、年青人當年在北京學我的新聞本行時業已夙知咱們報紙上所發表的許多公家東西或私家東
西都須經由獨夫過目,而有時他便興到由之地在上面胡亂加上幾筆或插入一段,等等。是故也每見從整體上來說是無有個性的枯燥的官方檔、官樣文章中忽然像灰堆裡竄出只油老鼠來那樣地竄出了頗有個性——頗含毛氣的一語或數語。這是大前提。第二、儘管凡人皆有屁股猶之皆有腦袋一樣,但屁股之為物總之不是一件什麼頗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故即從語法修詞的通例之一“求雅”來說,公然地將屁股放入文章已就不大像話,何況竟還要去放入以堂堂政府名義所發表的聲明,是謂之大不像話亦可。而據這小叛徒眼光裡看來,當朝袞袞——首先當然是先生們的貴中央主席團等等了——雖眾,酷喜在文字之中賣弄屁股者倒也未必頗眾!——至少,姑以存疑。到了有權力將屁股強加於所謂的政府聲明者,則恐怕除了獨夫之外更無第二人!這樣推析又是因為——第三、獨夫夙有以屁股入文的習慣,也不知算是大眾化呢抑算是口語化!延安那什麼座談會的發言裡嘗一再要文藝工作者們把屁股坐到某個方面去,一九四八年——四九年戰局急轉前夕與南京國民黨當局針鋒相對的某些文章中又一再以屁股為言,例如:“……謝謝親愛的(孫科)院長,共產黨人……幸邀免打,獲保首領及屁股而歸。”等等,不一。故所以人們大可不必再來向林昭推銷什麼“選集”或“選讀”之類,從過去一向以來迄於今日對於毛風是可謂早已熟極而流了。這麼地即從歷史方面來審察,屁股入文之習慣性一貫性恐怕也就不容易割斷。當時所說從略的理由大致如此。當然這些理由之最有力的一點內在根據裡
校記:* ),校者加;**“之堂”兩字補。
(第69頁)
只是獨夫那剛愎而又輕躁的性格特徵!……而在《自訴二書》中姑且從略了理由以後(當時之所以只好對這些從略的“理由”之一是:我實在沒有那麼多精力和時間了!先生們,那是我的血——我的血!一筆一劃都是我自己的血呢!而且還是在鐐銬之下!)就來到了可能是最最致命的那一段:
“……其實照我看來,摸老虎屁股殊乏戰略意義。首先因為真要打虎者大抵只靜靜地候它而並不致力於惹它;即使作為挑戰,摸老虎鼻子恐怕也比摸老虎屁股需要更大的膽氣!鼻子上面是眼睛而下面緊挨著嘴巴,摸起來危險性大得多,而摸屁股!——這算一回什麼事情,假如被摸那頭老虎之性別是母*的,則它也許還以為是什麼發情的公虎**來宛轉暱***就了哩?……血的陳訴中竟與市長閣下論起屁股來,自己也覺得啼笑皆非地不大是了味兒。但您若責以頑皮則小叛徒俯首無辭,若責我以失禮我可是不能認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堂堂政府聲明中可以在億兆世眾之前公然無忌地大模其屁股,則區區犯人將咱們政府所已經摸了的屁股借此向市長閣下略論數語,于情於理都還未必有什麼使不得吧!阿q所謂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大旨如此。當然也和此信中的其他各段引文一樣,不可能保證隻字無誤。……這一段致命的話語當柯氏驚耗入耳以後多少次回環反復無休無已地引起我悲痛莫名的自責!所說對於柯氏之道義上的責任首先也在這裡!然而,信不信由得先生們,反正林昭作為一名基督徒我敢於對著十字架起誓:當初在寫下這一段話的時候根本就不曾有過類似人們所想的那份心思!林昭的本意首先在於如上海人所說的“弄僵”獨夫使他收心,其次則是暗示或明示可能會看見這封血的陳訴的柯氏以至其他袞袞諸公們:請莫再來與年青人打官話!你們的第一號人物行事忒嫌悖理失體!已經都不像了話,當然更不像官話。所以,也只如我對第一看守所之審訊者們說過的那樣:要談就請把官話給我收起而說說比較地不拘形式的“私話”!“如此而已,豈有他哉!”若謂林昭陳訴於誰個就是想嫁誰個,事情似乎也忒便當了罷?千不說萬不說又得說著那一句:直到他的血免除了他的黨籍以前,柯氏總還是個共產黨人!然則對於林昭這麼個“堅如磐石”的反抗者來說,這也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那怕普天之下的男子統統死絕了,林昭也總不會想到要去嫁一個共產黨人!與自己的同輩戰友們耳鬂廝磨不避瓜李是謂之小德出入;與保有共產黨籍的先生們可是,對不起,大德不逾閑****。這是政治
原則問題!要命的是特別像所引阿q說“和尚摸得”之語,在另一種角度上看來竟然是可以引出另一種解釋的!上帝明鑒:直到柯氏的血流了下來我才剛剛驚覺到這一點,可是已經錯鑄九鐵而百身莫贖了!……個人年輕幼稚少不更事加以心頭通明未雜他念,使我在寫下此語的當初未曾深思一下它可能會在已啟邪念而且已生嫉妒(從《自訴書》以後,柯氏被留京不返頗足證明)的心目中引起什麼樣的誤會!而這一非我本心的忽略便也構成林昭對於柯氏之死應負的道義上的責任之一部!另外,除了上述那致命的一段話,
校記:*母字原作公;**公字原作母;*** 暱誤作日旁加慝;****閑字原作閒(閑的異體字)。
(第70頁)
而且對其內容缺乏估計,所以說的話就不能再算數,等等。但是第一,從直接意義來看,這本來是兩回毫不相干的風馬牛。總不能說因為我要陳訴就不得准予接濟,此理跑到天邊也不通。第二,從——若要從事情之可能引伸得出的象徵意義來看,那麼林昭從昔日直到而今不知向人們說了幾多回:暗示充其量當成思索問題的參考而絕不能當成解決問題的根據!我從不知道任何正經事兒是得以猜圖形打燈謎來解決的!林昭有什麼意思我必定儘量明白清楚地表示出來,倒也不是不相信他人的聰明而不過是更相信自己的愚笨之類。仍以三月五日那次接濟為例,我本來——在我這方面毫未意圖著要使它具有或種象徵意義,故當然地也不喜歡更不會得去認可人們所或許賦予*了它的主觀主義的象徵意義!我只想著接濟便是接濟而已。第三,即以陳訴為言,那末如上所述,二月十八日在被允許開列送物單子時我已就話說在先的了,若然說是未曾具言內容,那首先是因為當時連自己都還未能完全確定內容。——如上所述,《自訴二書》之相當一部分的內容都是被二月二十日那場不上路的談話逼了出來的。但無論如何總是已經把這件事情口頭地向人們宣告過了!那麼作犯人者也就算盡過禮了,沒有理由更不應該再在這個區區接濟問題上來出爾反爾!上述三點理由於陳訴與接濟二事之相互關係的分析也自謂顛撲不破。而在這個看來似屬閑文的接濟問題上倒也不得不略為多表兩句,因為它既是引起林昭情緒激動的導火線,又成了自此以後一月間(直到四月五日柯氏“發病”——中毒為止)種種衝突激化的觸媒劑。當時,由著如上的理由這年青人是十分惱火,惱的還不是什麼其他卻僅僅是這種挾制手法的反復使用而如此之毫無器量更無風度地把任什麼事兒——從日常生活細節瑣事直到政治性的原則問題——統統攬在一起!看來林昭如若不欲,不願去做獨夫的外室便將至於連要家人送一塊香皂或一斤鹽都是不可以的,等等。帶些民主氣息的政治權利則更毋論矣。那也好罷,各行其是罷!我相當平靜地簽收了接濟單子,待人們走掉,就坐下來向衣包裡抽出一件純白的西式襯衣。巧的是它本來不屬我之所有而且送來以後我連一次都不曾穿著過它,一九六四年那整個兒夏天包括它那些酷暑的日子我統統是在鐐銬之下度過的(五月二十日——九月七日),白襯衣穿著忒禁不起揉搓了。
差不多整整一天裡我保持著即如簽收接濟單子時那同樣的平靜。沒有辦法,戴著鐐銬寫字本來要點工夫,況且那天是寫在軟和的布片上又是寫的詩章,更得一本正經聚精會神。當然啦,即使不加說明先生們都不難想見:猶如題在衣上的那九章七律不可能呀嗟立成一樣,這推車上壁的最後一步也決計不可能在三分鐘之內計畫停妥,年青人計畫下了這最後一步棋雖然我還不知道究竟要到什麼時候用得上它,但處在如是之險惡深沉而更詭譎莫測的局面之下人豈能不具有一種破釜沉舟之想!林昭既**自下了這灘渾水以來,本著書生的迂氣以及青年的傻勁,諸事都從沒設想過推諉!
校記:*“賦予”原作賦與;**既字原作慨。
(第71頁)
在那件白襯衣背上題畢了《無題九章》以及第一段跋語(見附錄),又在前身左右灑下了斑斑如熱淚般的滿襟血點。之後用一張紙把它包成小卷兒,縛牢,放在一邊。這麼差不多一整天我一聲兒沒出。人們大約詫異於我之出奇的安靜而又想來試探一下了:晚飯時炒了一個有葷帶素的菜,大約是韭菜肉絲或諸如此類的罷,拿了進來。我也若無其事地接過來吃了,
但像兩天以前即三日晚上一樣:故意留著飯格子不給人們。這麼直磨到夜班管理員來的時候——那是二月二十日來與我作談話的那一個,我嘗開玩笑地稱他為我的“本命星君”。
“給你!管理員,這個請你帶去!”
他接過洗淨了的飯格子,對著放在裡面那個卷兒沉思了一下,拿起來打開就看。雖然他大概也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就——
“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許是沒有做聲:意思已經用血,用有辭與無辭的血表達得夠明白的了,此外又還能再有什麼意思呢?他又沉思了一會兒,“我不能收你這個!”把那件血衣撩在外間一張小小的斗桌上,他走了。在我不曾明白理解他這行動的真義之前我只是大聲地嗚嗚地哭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麼地哭,一直哭到他找了別人——戴眼鏡的一名老油子,大約是第一看守所的管理科長或類乎如此的什麼罷,反正總是比管理員們上一級者——來含含糊糊模棱兩可地帶走了它的時候才完事。但緊張而更熾烈的悲憤之情,仍使我木然在那扇牢門旁邊抗議性地獨坐到也許是半夜,後來是因為機體感到實在支持不住而躺了下去,戴著鐐銬連坐久一些時候都是夠吃力的呢!……
第二天(三月六日)我接著送出了血的“絕食書”並且從那天起拒絕進食,——有些日子進了流質,有些日子則注流質而不得。這麼半死不活地一息苟延著直到五月卅一日“宣判”以後來到此間(上海市監獄),才算暫時地告過了個段落。而六日下午近晚時分,戴眼鏡子的那個踅得來了。他打開門上的小窗,把手伸著伸著地向我揚示那件血衣和那封給柯氏的陳訴《自訴二書》,它胡亂地摺了幾摺裝在我原來的那個也是以血所開的信封裡,似乎標誌著已經看過了……
“哪,這些,給你,拿去。”
說實話我先沒料想到有這一著,故當時的反應就也不是那麼夠了靈敏。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眼睛可能睜得很大而流露出了心中所存的猜疑與不解。而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把它們從小窗裡撩下來了,血衣是無聲的,那個信封則帶著它裡面的那沉甸甸的一疊紙發出砉然的響聲落到地板上。我伸過鐐銬裡的手抓起它們,一面就還用那樣的眼色盯著他面道:
(第72頁)
“本來麼,只要你們看過,我也就可謂達到目的……但你——”這時輪到我來問這句話了:“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支吾其詞道:
“你——先收著罷。”這麼嗯啊了幾聲才又拿出了一句話來:“這又不好打郵局寄的!”大約看我的樣子像還待說話,他連忙關上小窗子走了。
我對著那兩件兒怔了半天,然後把血衣展開了鋪在被上從頭流覽那“九章詩”。看著看著像被什麼觸著心頭,一個掌不住失聲嗚咽了起來。但很快地自己使勁壓了下去,也沒吃東西——那時要流質要不著,拿來的還是粥飯——就那麼躺下了。展在被面上的血衣和那條薄薄的公家被子一起覆蓋著這個衰弱乏力得凝然不動的軀體,而在它裡面,那緊張地活動著的大腦神經正作著一番苦苦的尋思:什麼意思呢?不能由“郵局”……那麼面談?年青的反抗者向來既不企望也不害怕與無論誰個對面,反正打從來到第一看守所之後或明或暗地對上過面的先生們也不少了。問題倒不在對面更不在談話而只在於:談話能在什麼樣的基礎上進行?這個問題沒有弄清楚之前已經橫了心的年青人倒也確實是有些騎虎難下,不麼?這兩件兒這麼拿回給我,該是表示不接受罷!看麼當然是看過了,許是表示“知道了!”罷?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了怎麼說呢,回頭又跟二月二十日那場夠沒意思的談話一樣:我說我的而你說你的,白說上半天都說不到一起,那才是何必呢!日後天下人的悠悠眾口除了要罵獨夫行事悖理,更還要怪到這年青人不知自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明明知道嗎!……所以這一段事情獨夫可能會在為他自己辯護(假如他需要為自己辯護)的時候用以說明他那時本想言
歸正傳而只怪年青人的態度忒為決絕,等等。但在林昭說來首先一點便是莫明于更解不准獨夫彼時到底作何打算,先生們不好怪著年青人忒敏感忒過敏或忒怎麼地,這一座小梁山與那一座大梁山同樣都是生生叫人給逼上去的!我曾一再寄信任,寄希望於人們之多少或應具有的明辨的理性,只是在退無可退了之後才決心寫下《自訴二書》,又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去使出那“血詩題衣”的一著!那《九章俚句》自謂也當得一篇諫書,而其目的何在宗旨何歸則想來任何一個只要稍稍懂些漢文者都絕對不致有所誤解。人們每謂“有什麼話可以談”云云。是的,什麼話都可以談,但當時已經就存在著一個先決條件即是獨夫的邪心必須收起,這一點尚還缺乏保證之前什麼都談不上。而年青人彼時之所以苦苦地想拖個第三者來參與其事,首先也只不過是企圖能在這一點上取得某種保證!又得說:上帝明察,林昭多會也沒按著獨夫所宗奉的那種思維邏輯去考慮過問題!那一段時間裡寫著或想著《自訴二書》只每每獨自暗笑,笑的是不論市長閣下或其他什麼閣下統統要被小丫頭
(第73頁)
弄僵。看了這樣一份頗有那麼點兒玩世不恭之氣的的陳訴,任你多大的官兒總也打不起官腔更論不上官架子。——到此為止,如此而已!相反地即從人們那方面說是以己之心度著年青人之腹也得,假定真是那樣,則於面子上自或不免難堪。可只要有三分恕己之明,就該想到這個局面都是自己弄出來的從而首先打自己的方面來謀收拾善後。第一當然就是收起那份非禮之求的邪心,若能做到這一條,多難堪的局面怕也不難打開。可若是做不到呢?那當然一切謀劃計策都只有將錯就錯而越擰越左!就以上面說到的那事為言:倘然問題只在不滿意我明知故“犯”(犯其忌諱)地陳訴于柯氏,那麼把《自訴二書》拿了回來亦得,“血衣”你總該可以留下的罷。如上所述:那《九章俚句》的內容是一目了然而不費什麼尋思的呢!那們個心思用到針眼裡的腦袋瓜子,邪路念頭想了一招又是一招,怎這麼一個正氣些的念頭偏想不上了?叫誰說也難得相信罷?故問題就不是什麼想不出而還是沒有!——沒有!壓根兒就沒有往正路上去想!從以後的事態發展完全可以證實年青人這個推斷!而當時像這樣一種全盤不予接受的態度就也理所當然地使年青人根本不能接受!我哪知道你是存著個什麼心眼呢!若說這不過是個面子問題,那麼裡子問題又當如何呢!不行、不行!既然寫都寫出來了,就還只是請人們拿去得了!做把頭鑽在沙裡的駝鳥可也是不解決問題哩!
這麼到再下一天,三月七日的清晨,我爬起身又刺著手指在那件血衣的前襟空白處—-
血點較少的地方題上了第二段“跋語”(見附錄。這些詩篇跋語之類倒大致都可以保證字句無誤,雖然沒有底稿但記憶頗稱清晰)。並且重新包好它們——兩件東西包在一起——交給送飯的人。他拿了去但又帶了回來,我就再鬧。這麼鬧來了個也是似曾相識的什麼人,他打著官腔道:
“要陳訴向法院、檢察院去陳訴!……”
我恨得跺腳因為這寥寥一語聽起來多少已經證明著我那一番推斷與料想。我乃厲聲道:
“法院檢察院都比你們小!管不著你們!”
於是鬧了一場。磨到臨夜,算是叫我出去而使我自己把那兩件兒帶著當面交給了他們。我求給以收據,那人(也是原已對過面的)支吾其辭。不過此君一直有股子類乎逗小孩的勁兒,故多少也緩和了些被激憤的年青人弄得挺緊張的空氣。到臨了他又逗我道:
“慢慢再談,好嗎?別忘記你還欠著我幾個問題不曾回答呢!……”
他所指是去年——一九六四年夏秋間與我討論我所提起的“發還教會學校”一語時他向我提出的某些問題,當時我是不曾正經回答。因為那些問題聽起來忒像在口試測驗一個低年級的小學生了。拿到是時是地來作舊話重提他當然有他所要達到的目的比如刺激一下年青人對於生活的感情,但我只是憤然答道:
(第74頁)
“米湯的問題不解決,我什麼也沒有心思考慮!”
米湯不知是挨到了九日還是十日才開始逐漸地給來。說“逐漸地”是因為給得很艱難:先一天給一回,後來才勉勉強強地給兩回。而飯,到後來是粥,還在那裡不斷地拿給我。特別是第一回給米湯來時還硬是喂了我一塊大肉!此舉當然也具有著它的直接意義以及象徵意義,而這啼笑皆非的年青人就更是激動得沒法平靜而深懷戒心。因為這一切都繼續地證明著我六日針對著退還血衣等等之舉所得到的推論。我吃下了那塊肉但要求把自己家裡送來的一罐豬肉拿給我。——在第一看守所不差什麼二十二個月,就只得送了那一回副食品(那還是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五日的事和水餃子等等同時)。到十一月九日彼此鬧開了以後,人們就硬把那區區一罐可比王母蟠桃的豬肉罐頭留難著不給我。當時我倒確也未曾多去考慮茲事的象徵意義——我一直只喜歡就事論事而頗不喜歡主觀地去賦予事情以什麼象徵意義,但我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十分討厭這樣一種做法。那怕只是就事論事也罷!好罷,既要使絕食者吃肉,則此是肉也,彼亦肉也,何以就偏不可以讓我把自己的那一個豬肉罐頭吃了呢?可是人們又不給。要求補行接濟免得出爾反爾地引起家屬不快,寫了相當地禮貌的報告(雖然還是用血寫的),可是人們又不許。類似這些事情都不能不深深引起我的反感!除了討厭這種做法本身,更因為從這些裡面頗能看出人們是繼續在對林昭使用著挾制手段。當然這一手段是直接服務于貴所長對於“黃毛丫頭”(注:還差不多也就已經成了白毛喜兒哩!——昭)所懷之特定目的的啦。在米湯的問題上——在米湯的陣地上嗎同樣地叫步步為營而著著伏機。從九日或十日開始,由一回漸增至給兩回。可是早上仍舊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著粥來!其意義大致當如——可能是獨夫所慣用的或至少是深知他之癖性的“部下”們根據其素行而譯成了語言的。——所謂“試試看”!時間一天天過去,我每一天都以為:隨著朝日之新布的晨光,人們今天大約也會有些新的、比較上路比較正氣的念頭而終於會明智地放棄那個要不得的“試試看”了吧?可是——不!一天不,兩天不,三天還是不!這麼磨到了——不知是三月十三日抑是三月十四日早上,我在第一看守所自從住到了那間小室裡去以後經常只看著隔天報紙,但有些日子也偶然地看過當天報紙,所以關於這一點(日期)現在尚還無法完全肯定;反正是,那天早上又再一回地拿來了粥!這樣橡皮糖式的糾纏勁兒!可也知道人家——這為反抗者的囚人那時是懷著什麼樣的一腔悲憤至於不惜決死的心情嗎!鐐銬之下的年青人老在以自己鮮血所繪設的嚴親的靈位前盯著那格子粥如像它是什麼見所未見的至為可惡的東西!這麼也不知盯了它多久——在那種精神狀態裡不大容易對時間之流有較確定的感覺。雖然,粥大約已經冷了一些,面上
(第75頁)
結起一層薄衣。而這個年青人便又使勁一下刺破了自己之不知那一個已經滿布著黑色的創痕的手指。勁兒使重了,大約刺著小血管了,鮮紅的血一滴滴向那層粥衣上滴下,而這個年青人便慢慢地移動著手指使血點兒分佈得又均勻又藝術。——在一種奇異而冷漠的平靜裡,幾乎像製作什麼工藝品似地好整以暇。這一天那後來的大半個上午也就在同樣的平靜裡細細勾畫著(當然也是用血!既然我沒有任何其他可供書寫繪畫的東西)父親靈位上的花飾,甚至還為位前那裡血繪的香爐添上了裝飾性的雲紋……聊以終日……
粥衣上的血點兒已經差不多夠了,再多就繁瑣而不悅目了,指上的血可還只是在沁出來。那麼——我跪起身子在父親靈位的左側那一方牆上寫下了魯迅《自題小像》詩的末句:
“我以我血薦軒轅!”
那字寫得很大,足有三寸見方,而且相當工整。先生們,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論頂石臼串戲林昭的本事也許比不上耍罎子的人大代表——雜技演員,但戴著鐐銬(而且是反銬)寫字的功夫那是頗敢向人們搦戰一下以“決戰決勝”的!無論大字小字、吟詩答對,走江闖海自謂到哪兒都能為“國” 爭光!可是這枝填然勃然地鼓著一肚子沒好氣的,像匹白鬃烈馬般不“聽話”的筆,又不循著跑道兒走了。我只是說:那天早上,在粥面上滴下了若干血點以後,我又把所餘的鮮血寫下了這麼一行……名實相符地以我自己的血供薦著我中華
五千年衣冠威儀禮樂文明的始祖軒轅黃帝。供薦著我們這個古老而更優秀的民族精魂之不朽的象徵!而我相信,軒轅黃帝的英魂是,如像我嚴親的毅魄一樣,會得破格到那間小小的囚室裡來受享年青的後代人這一份誠開金石虔敬而清潔的血祭的!……
送粥的人又來收格子了,我不理會他。他在小窗那兒瞅來瞅去地可也瞅不見什麼。厲言索要而無有反響之後,他拿著鑰匙來打開了門。一開門則當然地幾乎是第一眼就看見了放在門背後角落裡的那一格子粥——以及粥面上那些淋漓的血點。
“這是什麼名堂?”
我仍只默默地望著他。真的,這是什麼名堂?誰又知道你們這是什麼名堂!……他對壁上那行血色猶新的大字看了一眼,俯身拿起那格粥,呼一下關著門,上了鎖,走掉了。於是我又在所說那種奇異而冷漠的平靜裡細細地為父親的靈位勾畫著當作邊飾的花紋。先前刺破的那處將不出血了!——傷口收縮起來了,我乃又刺破了另一個手指。天知道!我是如此地一點也不吝惜自己的血!猶如一九六二年冬天初來此間(上海市監獄,那時算是未決寄押)之際人們對於我寫血書這一舉動
(第76頁)
所說的冷酷至於毫無人味的話那樣:“一個人身上有幾千c.c.血呢!流出這麼一點不會死的!”上帝啊!作為人,我們這個軀體之中所蘊藏的血可能是太多一點了罷?想想看!一個人身上竟有幾千c.c.之多的血!……有幾千c.c.的血呢!好極了,夠我這麼慢慢流的了!既然我沒有如阮文追那樣於光天化日之下公眾眼目之前慷慨從容地拋卻頭顱而灑去熱血的福分!
十點鐘光景(或是九點半?)我的“本命星君”來接班了。他第一次開窗作例行式的巡視我是背著身視而不見地沒有理會他。第二次又過來,似乎比較誠懇地喊著我的名字問起早上的事兒並作著解釋說,米湯不是已經給我了嗎?……
“政府對你到底是怎麼樣?你也要體會體會!”
只要別人能夠表示出那怕是只有一點兒趨向於說理的樣子,林昭從也不一味使性更不狂態淩人!那時我忍著盈眶的熱淚十分坦率地向他說明了自己關於米湯和粥這個問題所引起的想法以及於我的刺激。他似乎沒說多少話。到中午則自己端了米湯來。我看著他問道:
“明天給我什麼?”
他點點格子,“給這個。”
“早上呢?”
“也給這個。”
“哦!那末——謝謝!”
我伸手接過盛著米湯的格子,心中感到一種淒涼的安慰:在林昭來說,所求者原不過如此而已!……能得還我青衫熱血一介書生的本色就夠了!……
午後拿來了報紙,接到手裡就赫然看見了那個312日關於越南問題的政府聲明。我稍稍瞟了兩眼,好得如今的新聞標題都不是標題而是摘要,故只要瞟過兩眼也就大略可知。說實在的,見了這個看來似乎十分死硬的聲明我的反感是一下就升到了頂點:首先便因為這樣一種外強中乾色厲內荏可謂是極其典型地體現著毛風!另外,要是我之判斷不錯的話,那末在這堆灰裡也竄著油老鼠特別是後面將近結尾的一些地方。但這本來不與年青人什麼相干,我所反感的僅是這樣一點:沖著你這麼耍一下狗熊式的不甘被動,可知道人們又要為此多流多少血嗎?而且歸根結底這於自己也未必就能有什麼好處。事實上還又硬不到底,因為一既怕苦二更怕死,只不過是那一萬對一都要賭過死心的老脾氣在作怪罷了!這一點年青人可也是早已冷眼看穿而且準星拿定的了。那不一九六三年寄押在此間時,就曾這麼形諸筆墨地公然嘲笑於人們道:不是氣吾人的話,諒萬歲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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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了焚毀全部檔案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林昭才不愁寫下的東西出不了世。……此亦謂之“三年早知道”,甚至事實上都不止三年而大概是從那臭名遠揚的所謂“反右”以後年青年人在忖度默衡未來的形勢以及可能影響形勢的各種因素時便已作下了如是的估計,而從後來的情況亦頗證明這一預見的正確。但所說這種狗熊式地不甘被動之老脾氣卻也由來頗久地有著歷史根源:其決定性地發揮著作用大約自從一九二七年後;但年青人又得諷著獨夫缺乏哲學頭腦因為他竟忘記了可以決定事態的客觀因素,首先是時間、地點、條件、問題、物件、力量、背景等種種都已經大不相同!今日之下再來耍這套狗熊式的一萬賭一,其後果除了使中國人以至有關的他國人(還不止是越南人)多受許多苦楚,多付許多犧牲以外,無任何一絲一毫僥倖之可能!……那一天就是這樣,年青人在早晨以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激動的心情之中怔怔地盯著那個所謂的政府聲明而悲痛地想道:權力真是一種多麼危險的東西,妄人又是一種何其可怕的人物!妄人竊掌權力這更是一種如何糟糕的事態並將造成如何痛心的悲劇!我默然地又刺破手指而把血點彈在了那個色厲內荏大言不慚地所謂聲明之上好像它就是獨夫的臉皮!……當作一種嚴峻的抗議!……
“本命星君”又來巡視了。他打開小窗,看見了這一切,也許正在考慮該說什麼。而一種來自身外某處還也許是來自上方的靈感衝激著我,我憤然啟言了:但眼睛並不看他而只是看著牆,看著已經被我自己的血渲染得夠了怵目而慘厲的那堵牆!……
“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我問你: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當日起稿的《瘋話》(之所以去標上這麼個題目當然多少地也還是為了蓋上獨夫的死屍面子,這是明人不必細說的!)就以這兩句話作開端,而所說這當時年青人是連下去發了一通沒好氣的牢騷益以指責。那段原話背不下來了,不僅因為它是口述的,更因為當時完全是在靈感衝激之下懸河直瀉地一氣呵成。像這樣的語言以至文字往往都可一難再。反正那主旨也無非就是責備著獨夫好話不聽而猶在玩火罷了。……
“本命星君”大約不曾提防到有這一下“突然襲擊”——又得說:連年青人自己都不是那麼有計劃有準備的。他故睜大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而道:
“還有什麼?嗯?還有什麼?你的點子多得很哪!……”
他一開口倒促使我從那樣一種如夢如幻地不是十分由得自主的恍惚①裡醒覺了過來,而發覺自己臉腮上已經流著縱橫無聲的熱淚!我抬起披著鐐銬的手吃力地指指而慘笑道:
“點子!點子都在牆上呢!……”
注釋:①慌惚:恍惚(下不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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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確實佈滿著大大小小的血的“點子”,不論是在父親的靈位旁邊抑是在北牆那個血的十字架周圍!那是在一些極其激動的時候,沉痛熾熱的悲憤強烈得已經至於以血都再也化不成了言辭!……這就是我的“點子”!不少呢!我的那些血的“點子”!
《瘋話》就在那個下午起稿,到底那是三月十三日還是三月十四日麼只好異日到那些血的原稿上去查找罷。寫它的動機麼亦可謂很明顯,誰若看到它都不難理解:首先就還只是在竭力想向獨夫作些不拘形式不著痕跡——不落陳套的規諫而促要他凡事取之正途!那不開宗明義的第一節就是責備他不聽好話而猶在玩火,第二節則是責問他:“我的東西(注:指手稿等——昭)你為什麼不給我?你安著什麼心眼兒?……你為什麼把我的東西串在鉤子上?我又不是一條魚?”等等。隨後的幾節雖不免略略有所發揮,諸如:“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你是個鬼,我也是個鬼!——你是自個兒高興要做鬼的,我是活生生挨你逼成鬼的!……”“其實你就只有那麼一點力量,你的辦法說來說去也就是那幾手。你的基礎:‘土竑巧極’;你的表像:‘比學趕幫’;你的實質:‘偷搶扒拿’;你的目的:‘多快好省’!……”“夜真長!……這無聲的夜——我累了!……但你在幹什麼!跳舞,還是吃人?——人好吃麼?什麼味道?為什麼要吃那麼多的人?你餓了麼?——你消化得動麼?你要‘食母生’要‘胃舒平’
麼?……”像這些不鹹不淡半真半假的寓莊於諧的語句,乍看著也可能有點發冷發熱而又痛又癢。但一來是處在當時那種冤恨激憤的沉鬱之中自謂亦很難免;二來在一定的時期內即在三月十九日之前可謂還是沒有什麼十分難聽的話,也不妨說多少還只是懷著那麼一點子希望以至善意罷。然而事態依舊僵持著,如上所述,連一些在我看來亦云至為微細的生活瑣事如請求再行接濟乃至如索要那一罐原屬我之所有的豬肉都不得解決。我也一再聲明這些只是就事論事而別無他事更不考慮任何或有的象徵意義!——拆穿了講:有許多事在林昭說來不過是因為守在陣地裡直常保持戰爭狀態,故而才不時地要找些有理打得太公的或大或小的題目來做做罷了!此謂之即興應景不負此生。這樣一種基本態度對著第一看守所那個審訊者我是也坦然地“直認不諱”過的:某次對面時他勸我把日子過得安靜一些,我笑答以生活中沒有點波折就太單調了!——然而問題之不得解決也如故。猶如去年吃了水餃子以後的那回衝突一樣:事無大小連區區一把梳子之微都“添話”起來了!我感到奇怪,人們到底還在謀算些什麼呢?面子麼反正是拉破的了,餘下的也可謂只是裡子問題了!那末如我所推論的:若能收起邪心而拿出點誠意,這局面本來未必不能打開;像這麼多所留難地一味挾制,豈不正反映出獨夫的邪念未去邪心未死?而既然照年青人分析起來這裡面除了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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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些*情欲成分都未必有的,則這一份糾纏不已的令人恨得牙癢的邪心歸根結底其實質又不過是政治交易所——政治市場上偶或會被人們使用出來的殺價手段之一種罷了。這與那一萬賭一地土竑巧極多快好省的內心世界倒也頗稱符合,而正是為這一點才致使年青人在深思中情緒愈來愈激動憤恨愈來愈強烈至於一發而不可收!……來到此間後我也對著人們說來:在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以後林昭是真已可謂百事看破而萬念皆空。看啊!連人類文明生活中一些至為神聖、高貴、恒久而光輝的概念與原則諸如自由、正直、仁心、道德、風範、剛骨等等,到一旦進入了政治領域以後竟然就……在某種意義上幾乎都只貶低得成為了旨在增加商品價值的裝璜紙盒!這就是我們人類社會之該死的政治。人們什麼時候懂得了這一點,就稱為懂得了政治,什麼時候學會著隨心所欲小大由之牽強附會而毫不臉紅地耍弄這些裝璜紙盒以欺世盜名嘩眾取寵了,這樣的人就得被稱為政治家!林昭經過這幾年來的“增長見識”嗎(也是第一看守所並大概跑不了也是先生們之貴所長給我的話)對這一點總算是比較地懂得了,但還只是學不會並且也許永遠學不會耍弄它們,故雖然好歹地懂了些政治,畢竟還不能夠——還夠不上作個什麼“政治家”。
所說這些大致敘明瞭三月十九日那場衝突的思想背景,從事態之表像上看來那場衝突似乎是年青人這方面挑起來的,因為我寫了那個“有事要求即刻提審”的紙條兒並挑戰地把它懸在門上。但我為什麼會有此一舉呢?除了也許可能存在著的鬼使神差之因素外,還就是因為我自己在愈來愈強烈的激憤之中一口恨氣**再也按捺不住了。要知道:血衣和陳訴已經收去——儘管是頗為勉強地收去了將近半個月哩,在這半個月裡除了又是頗為勉強地要來了米湯,無大無小未見有一事解決,然而在水餃子、手銬以至所謂的營養葷菜等等方面、等等事情上倒又幾乎是立刻就來了反應的。何敏于彼而鈍於此也。先生們看到此地或許會說:那不米湯總是已經給你了啦?事誠有之,但特別在第一看守所的具體情況之下這件事之首先的或說主要的意義只能認為是:人們在米湯——僅僅是在米湯這個具體問題上算是不準備對林昭使用諸如強行鼻飼以作變相施刑的壓制手段了。如此而已!若謂一杯米湯就保證了而且保障了一切事情。那,對不起,至少林昭永遠不做這樣的迷夢!我亦嘗坦率地敬告與人們道:說暗示不能當為解決問題的根據,除了易啟誤會以外,還更因為跟共產黨人們打交道是連明示都不足為據的!自昔至今不待入獄更不限於本身之事,我所知的實例也不知多少。說得牙白口清鐵板釘釘的事兒照樣說變就變說賴就賴。先生們之語言乃至諾言又能值得幾錢?所以我極欽佩而服膺杜勒斯先生對於這一問題的論斷,他不是說嗎:共產黨人們根本不懂得何為信用,要使他們遵守信用的唯一辦法只是:讓他們懂得
校記:*“連些”原作些連;**原作“恨氣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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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守信用將會獲致什麼樣的*有害的後果!亦因是故反右當年聞得人們傳言說章伯鈞(?)初知消息時曾失聲道:哎喲,我又上了共產黨的當了!彼時這個年青人不免失笑,但笑過以後便自警要深以為戒!而在這幾年來扭成一團的苦戰之中林昭是更對共產黨人們的內心世界精神狀態等種種一切有了頗稱深切的瞭解。當然,倘若客觀形勢明擺著是說話算數比不算數好,則可能也是會得算數的。但這絕對不是本心,論著本心那是,鐵板釘了釘都還不忘瞅個空子見縫插針!所以林昭也不止一次地向人們直認不諱過了!我要是無論對**哪一名共產黨人放鬆了警戒與隄備,那我就是犯了莫大的錯誤。故莫說暗示不算,明示都不能算的。多咱解決了一個問題,那才是解決了一個問題。解決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解決到什麼程度。即使解決,猶不可以高枕無憂而要處處留神。因為有些問題雖無反復之可能,有些卻是有的。即不能反復,猶能破壞或至少陰損,等等。持這種態度是基於對先生們——共產黨人之本質的深切的瞭解!而也只有持這種態度才能使自己與先生們的對局中不失主動或少占被動。也因此在所說的那當時,林昭就無法迷信那一杯米湯而無條件地放心釋慮,特別又因為米湯已經給得那麼艱難而其他一切事情無大無小還統統不見有一點兒合理解決的可能趨向哩!……
於是來到了三月十九日那場相當激烈的衝突,而在那以後事態在雙方面都趨向了急轉直下!……假如說林昭寫給柯氏那兩封血的陳訴是為一包靜置著的炸藥安上了兩支引火雷管,則三月十九日的衝突就等於是燃著了導火索子從而直接促成了四月五日—九日柯氏之死這一致命的爆炸……回憶這些事情都很吃力,而要把它們寫下來就更吃力。寫下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回憶過程而已,同時更還需要進行分析、綜合、判斷等一系列推理性的思考。多少次在悄寂的黑夜或晝晦的白天,也如像在以往那些艱難地戰鬥著的日日夜夜裡一樣:我倚在囚室寒冷的牆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而歎息地對自己說——僅僅是對自己說——道:“我多麼累啊”……假如上帝容許,那末這封萬言書所剩下的篇頁可能已經不是太多了。雖然林昭作為一名自由戰士,我的筆——我的劍是永遠也不會閑得下來的!……
如上所述,三月十九日,我在激憤之下以血寫了那張“有事要求立即提審”的紙條兒並把它從供窺望之用的小孔裡穿出去掛在門上。這是在第一看守所時期慣用的鬥爭方法之一,沒到那間小室裡去以前也使用過不止一次。那天值班的是個被我們兩個小頑皮的難友私下加以了一個“老山羊”之諢名的蘇北人,他走來看見之後問我有什麼事?我沒好氣地道:
“有事跟你說就行了嗎?有東西給你你也拿不動呀!”
q的部下們統統都有q風,其一論就是至聖先師當年所切責過而認為“君子疾夫”的“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老山羊”撇撇嘴唇,聊自解嘲地答道:
校記:*的字原作地;**對字加。 注釋:①隄備: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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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不動?我還不拿呢!你看我連這個(他點點掛在門上的紙條兒)都不拿!”
他乃又跑去找來了那個“眼鏡”。“眼鏡”也是那樣:開了小窗問我何事?我逕直奉告是要求解決幾個(前面已經說過的)瑣碎的生活問題,“另外麼?有些寫下的東西交給你們!”到那時為止,《瘋話》還完完全全地沒有和人們見過面呢!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因為從三月十三日(或十四)日開始寫它以後它一直不曾離開過我的手。我看看眼鏡,想著他也未必就肯收下;但我還是說道:“對於犯人來說反正都一樣,假如你能把我的要求答覆一下——這些都不是什麼新的要求而只是些早就該解決了的問題!——並且把我交出來的寫件拿走,那我不要求提審也行。你拿去好嗎?”
我是相當地認真或者說誠懇的,然而眼鏡詭笑地搖一搖頭,“我不拿。”
他不拿,他只帶走了那張紙條兒。但這也還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年青人那憤激的情緒是愈益趨向白熱。《瘋話》中之最刺眼的兩節即“這個骯髒衙門發散出臭魚、
爛蝦、死狗、瘟豬……毒瘡的氣息……”和“《阿q正傳》寫錯了!——阿q並沒有死!——但也許是‘大團圓’之後‘過了二十年再來……’的又是一個,待考。……”都是在眼鏡走掉直到被叫出去的那半天空隙裡寫下來的!假如早些收受了去,可能沒有那兩節——年青人的情緒可能不至於壞到那步田地,因為這種拒不收受的駝鳥手法原就頗滋反感而在當時情況下是更犯著林昭的忌諱,明明已經繃不住了的事兒愣在那裡繃,你——那末又是這句話了,你到底還在打什麼主意哪?合著北方民諺:豬八戒已然掉在井裡了,剩倆耳朵你還指望能掛住?沒安著好心眼的傢伙,這回林昭可是打定了主意非叫你掛不住!不為別的光為一件:一得掛住,那怕才只掛上點邊兒,你就又來了那套見縫插針糾扭無已叫人恨得牙根發癢的老招數!
所說這些是頗為坦白地揭示了那場衝突的內在原因特別是林昭這方面的情緒轉*化與思潮起伏,憤恨以及躁切。簡而言之或謂是:急怒交加,使得我在這也許是命定的一天裡分外地情緒沉鬱意氣淩厲,在態度上也就分外地昂揚激烈毫無忍耐,終至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那場不可避免的衝突之猝發!若是十九日那天沒有這麼一場,柯氏也許會死得稍晚一些罷?雖然在冷靜地緬想而深思了全部事態(當然僅指著我所知道的部分,不過也夠了。)之後我深深懷疑他竟然可以不死,這樣一種可能性也許是根本不存在的!而當時林昭的精神狀態之所以會得如此躁急而憤慨,在比較客觀而公正的眼光中看來至少將會認為可以理解,我想!……林昭在我的反抗陣地上本來常被人們認為急躁,所謂你想要如何便馬上要如何云云。自己分析起來:一個原因是當初在教會學校裡並兼在其他方面多少渲染著了一點子西方習氣;作事喜歡講究效率,最看不得拖拉特別是故意的拖拉。對別人如此,對自己同樣如此。當年在北大無論記筆記寫文章看稿子統統以時速見稱,就是一直要求自己
校記:*轉字原作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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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效率的結果。另一個原因則是諸事喜歡痛快,是則是否則否,沒得那麼多似是似否、或是或否、若是若否而又是又否的窮講究。這兩個原因之間大致也不無相互關係存在並從而構成為個人性格之一部。但,假如說這樣一種性格在一般情況下還不一定至於很成問題,則到了相當複雜的政治鬥爭裡恐怕就成了問題!即像與帶些西方氣質的人們去打交道不一定成為問題,至少與寸土必爭步步為營的共產黨人們打起交道來那是必然地要成為問題。躁急之評語大約就是這麼來的。這中間自然也有一部份是自己年輕幼稚對客觀事物包括鬥爭之複雜性估計不足之結果。但主要問題還不在這裡。當第一看守所的人們似乎很“善意”很關切地對我說應該學會涵養克服急躁等等的時候我就自行深思過,而得出的結論是:這在林昭身上也許是很難避免的,首先就還因為林昭是個書生且是一個年青的書生,卻壓根兒不是政客更其不是老練的政客。政客可以冷冷靜靜毫不動心地坐下來談生意經,一面察看市面而等候成交。然而這個書生,這個年青的書生就不成了,根本坐不住。……真的,每當我沉痛莫名悲憤滿懷地想到:這些自稱為鎮壓機關或鎮壓工具的東西正在怎樣的作惡,而人們特別是我的同時代人,中國的青春代正在這條該叫專政的大毒蛇般的鎖練之下怎樣地受難。想到這種荒謬情況的延續是如何斲喪著民族的正氣而增長著人類的不安,更如何玷辱了祖國的名字而加劇了時代的動盪……啊呀,在那些時候這個年青人真是,如像《思想日記》書後之某一首詩裡所說的:“腔血如噴*何惜灑,化場風雨洗神州!”我還能不躁急嗎?雖然,說的這已經又是隔年陳賬了:還不等到柯氏喪命而差不多就是從三月十九日以後,在一種徹骨的冰泠裡林昭這份兒老也治不好的躁急倒竟霍然而愈了。從那時以來直到目下,內心之森冷的程度有時簡直使我自己都覺得詫異!然而,至少在三月十九日晚上以前,在所說的那當時,林昭還只是一個比較躁急的年青人!……說的這是躁急,躁急本已容易引起憤慨以至加強憤慨,特別當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以後,由於這平空無端論地插了進來的烏七八糟想入非非的事兒乃更大大地增加了複雜性,而且還不是什麼一般的複雜性。可難道這也是政治鬥爭所必需應該具有的
一部分**內容嗎?要了我的命這思想也不通。這麼除了躁急本身易於導致憤慨,這支荒謬絕倫的插曲更又火上澆油地直接激發憤慨!事實上這種憤慨在以往的過程中即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初以來是已經不止一次地被激動到了頂點!而距此最近的一次則就是三月七日亦那逼住人們重新收去血衣和《自訴二書》的那個下午——直到晚上。那時我站在那裡瞪著他們,像要從眼睛裡射出火來!擅於逗小孩的那個看了我一眼。當然啦,這些人們都是善觀氣色的。他故笑道:
“你呀,反動得快要歇斯的裡了!……這股子反動的瘋狂勁兒,透了頂了!”
我冷嘲道:“可不,碰著‘天’了!”
校記:*噴字原作瀉;**分字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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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岔開道:“天是沒有碰著的……”但接下來當我痛駡這個魔窟,這個鬼地方的時候——因為我說:“哪個監獄也不跟你們似的!”他乃又道:“那嗎①,第一看守所,第一嗎?全國不就這麼一個嗎!……”原來!……這麼地我才總算確知而實證了這一鐵的事實:中國大陸上所有的監獄都莫比那所謂的上海第一看守所為大!也所以那天接下來當人們故意問我到底為什麼原故要求喝米湯時我正顏厲色答道:“這原故當然有!可得到精神病院說去!—— 一到精神病院我就說了!”那不像這麼中國無二的天字第一號的看守所門裡的事情,還有那個地方管得著呀?我不到精神病院去可又怎麼辦?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爆發了三月十九日的衝突。其實,那天儘管年青人情緒激動,若早些把《瘋話》拿了去,還是可以緩和的。然而人們偏不!挨到傍晚我恨得直在那裡撞門,這麼總算妝模做樣②的把我喊了出去。到那一看,誰也沒有,還是“眼鏡”,當然也還是沒有任何結果的囉!我責問他何以拒絕收受?那不犯人平日寫下的東西不拿出來都還在那裡千方百計地搜索,既自願交出來又為什麼不拿去呢?現在回想那天所取的攻勢可能也是比較峻急,剛好又犯著獨夫之愛臉護短的弱點。但在自己倒確不是無原則地圖一時之快而只不過是想他早些收束③過這個無原則的僵持局面。故當眼鏡陰陽怪氣不涉正題地詭笑著說什麼不要急,慢慢來,我——們想“你一定可以‘改造’好的”……之時林昭就正眼也不看他地回答道:—-因為他那些話在我聽來似乎只可能作一種解釋——僅僅是作一種解釋!……
“你給我——死了這條心罷!”
這句話聲音是那麼森冷而峻厲,連自己聽著都有些異樣的感觸。而其他聽者包括或許有著的潛聽者聞之可能也會引起一些什麼感想之類的罷?這麼談話又繼續不下去了。眼鏡一股勁兒叫我回去,我則堅持要他收下寫件。這麼僵了一陣他走到門口向外示意,於是進來了兩三個人,走在頭裡的就是我最憎惡的一個女看守,被我很不客氣地直斥之為老鴇婆子的那個混蛋!為著企圖見好于她的主子而對林昭達成其老鴇婆子的目的,她經常來充任打手,光是頭髮我就不知挨她揪下了多少?從住到那間小室裡去特別是從今年春節那回打人事件以後我幾乎都已經見不得她了,而在那天的特定情況下特定氣氛中一看見她我便立刻像見了什麼最可怕、最骯髒、最下賤的惡魔似的“啊!——”一聲慘叫!……毫無思考過程而簡直是出之於條件反射的本能!寫到這裡我耳邊宛然又響起了那一聲自己的叫喊。天啊!只要聽見過它,那怕就是那個老油子乃至比他更老的油子,大概也會得承認:在這一聲慘厲
注釋:①那嗎:那麼;②妝模做樣:裝模作樣;③收束: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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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絕叫裡所包含著的恐怖、憎惡、仇恨、悲痛……種種都是任何舞臺音響效果所萬萬不能達到的!……他們早該知道這一點了!那不在三月七日的晚上他們已經面對面地清清楚楚地觀察過我的精神狀態而判斷我是:“快要歇斯的裡了”麼!……
他們就這麼橫拖豎拽地把我強行拖回那間小室中並且鎖上了門。一路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手按住衣袋裡《瘋話》的原稿以免它掉落出來。那時《瘋話》居然還寫了兩份呢!
一式一樣都是血書;後來,到柯氏死後,我才用水浸掉了一份!……而到室門鎖上之後,這個被他們胡亂推在地下的荷著鐐銬的年青人便跳起身來站在地板中間,像第一次看見似地慘笑著環顧那其實已經頗不陌生了的四周,在沉憤欲絕求死不得的心情之中,正如我那點點鮮血化不成文字一樣,我慘厲的聲音也化不成語句。我只是像一個失去言語能力的白癡一樣發出單音節的叫喊,而且叫了幾聲也就沉默下去了!……一種內在的、深沉的意志!……我默默地在牆上注染著血點,只有在想到那麼遙遠而又那麼切近的慈悲公義的昊天上帝時我才找到了要說的話,這個滿腹委屈的孤憤的孩子無聲的祈告道:“天父啊!這樣……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惡鬼這麼欺負人!我不管這事情了!我什麼都不管他們了!……”
從那天本能地發出那一聲絕叫以後直到五月——二日或是三日,整整一個半月裡我沒有再跟世人們說過話!某些時候必需要表達什麼意思了就從粉牆上挖下石灰塊來潦草地寫在小窗上、門上或水泥罩牆上。三天以後,三月二十三日,一年以前我被迫憤以血書具供的日子,我開始以自己的鮮血寫《告人類》。它那短短的、序言性的第一節在半天之中一氣呵成,相信凡讀著它的人們都不難感覺到其中之深沉而熾烈地悲痛的激情!當時我完全沒有考慮到這個局面將怎麼結束,反正林昭也早已破釜沉舟了!……
在第一看守所自住到那間小室去後經常地只看得到隔天報紙,而從十九日晚上衝突以後我好一段時間——十天以上——都不曾向人們索要過報紙!……意冷心灰,百無聊賴。因而也就不知道國內國外這個廣大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比如不知道發生了三月二十一日公佈的喬治烏德治的死亡。我所知道——確實知道的倒是發生在自己身邊以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另外一些事情。三月二十一日晚上的米湯喝下去以後肚痛了半夜,也不知是偶然還是巧合。第二天即二十二日,十九日晚上參與拖拽我的一個猥瑣可憎的侏儒來送米湯。此人,也如那個令人噁心的老鴇婆子一樣,我可是不消等到十九月日發生衝突以後才對他產生惡感,故我拒絕從他手裡接受任何東西。僵持半響以後,“本命星君”來了。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平平和和地示意著從侏儒手裡接過米湯遞了給我。米湯看來是經過調製的了,不厚不薄十分均勻,卻是舉到唇邊就聞著一股子淡淡的“來沙爾”氣味。——淡淡的,當然死不了,不過
(第85頁)
是作為某種警告而已!我勉強喝了兩口,只覺得一陣陣噁心,便把已經倒了下來的一杯子米湯統統傾在水泥便桶裡;一面敲著牆壁找來了醫生(我與醫生是一牆之隔的芳鄰哩!)使石灰寫著告訴他這回事情並把剩下的米湯拿給他聞嗅。當然這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充其量不過算是林昭這方面所進行的註冊掛號罷了!而到晚上則又是侏儒來送米湯了,我之拒不接受也如故。那晚上大約是沒有吃。——在這以後總長達八十天之久的絕食期間像這樣的情況多得很,人們時常故意佈置得使我不能喝到米湯甚至不能喝到開水,於是我也只好一口口抿著貯在臉盤裡的自來水。有時眩暈得實在支持不住了因為那期間平均每天還至少寫著千字上下的血書,可是小室中除了水硬就是沒有一點兒可吃的東西。那麼……我忽然想到人們在上甘嶺坑道裡吃牙膏的實例。那好罷,林昭所扼守的也是一個——另一種意義上的——“上甘嶺”呢!於是有兩三次在斷食竟日眩暈乏力得支持不下的時候我也舐了些牙膏。牙膏並不好吃,當然更不能果腹充饑,只是它的清涼味道勉強可以起到一點提神的作用。唉!鐐銬底下忍死苟延著的絕食者是這樣活過來的呵!年青的反抗者那些充滿著悲痛的激情的血的篇章是這樣寫出來的啊!也正因為經歷了挨過了如此艱苦的戰鬥的日子,今年六月移解到此間來後第一次檢查身體才會發現已經形成右肺葉結核病灶全面溶解擴散益以痰液檢驗陽性,血沉達到七十的這樣一種嚴重局面。孰以致之,孰以致之?!……不過先生們盡不妨一仍其舊地爽然①地回答出那句口頭禪來,反正年青人的耳朵也早聽得起繭了。——“自己找的!”
還接著說那時的事:所言三月二十二日這一番舉動到作為,事後諸葛亮當然是一目了然於其所包含的意義,但當時也未見得全無感覺。使“本命星君”或其所象徵著的什麼人來作個調人——這一點是理解的。然後仍要我與所憎厭的侏儒或其所象徵的什麼人去打交道——
這點也是理解的。那末老實說,若沒有二月二十日那場談話或雖有那場談話卻不如是進行,則年青人的要求本來不過如此。猶如我在去年十一月廿七日——十二月五日那第一封血的陳訴《自訴書》上所說的那樣:林昭只想在“公安局與它的政治犯之間”尋找一個仲裁者!然而在這種種一切次第陸續地發生下來之後,如前所述,年青人倒也變得騎虎難下了!二月二十日那場談話就是一個好例,它清楚地表明著處在權力之下的人們有時為著圓成②它——不義權力的某種罪惡意圖只能如何地去利用直到濫用別人即使僅僅是犯人對他們個人的一份尊重,更清楚地表明著那不義的權力為著意欲達成它的種種罪惡企圖可能如何地嗾使以至迫使那些在它範圍內、在它支配下的人們去利用直到濫用別人那怕就是犯人對於他們個人的一份尊重,那末也別再去苦苦地糟蹋人——別再去糟蹋這
注釋:①爽然:爽快地;②圓成:作成,把事情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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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不幸而竟為林昭所比較服膺的人物了!別再使他在這出夠不光彩夠失體統駡名千古貽笑萬眾的醜劇裡來扮演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說媒拉縴的角色了吧!縱然是共產黨人甚或已經是老共產黨人,按其對於“組織”所應擔負的義務來說恐怕也是找不出來這麼一條的呢!故雖只是對於象徵性的區區一杯米湯,林昭所表示出來的態度似乎也就夠了明確而不難為人們所理解:各人的基礎各人的賬,年青人不跟你們打什麼統賬。這一方面的暗示,有來有去,大致上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倒出在那點兒“來沙爾”氣味上。這種烈性毒物所散發的氣味本身暗示著什麼那是——即便是個蠢極了的蠢人也完全不會誤解,況乎還已經加進了食物——米湯之中去。但該死的年青人想起事情來就這麼“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地不拐彎,我只想到那意義是針對著我個人的呢。既然柯氏生前與我素昧平生一無往來……這原是不待細說甚至不煩聲明的事!假如林昭與在生柯氏曾有那麼任何一點點攀搭得上的關係,我也斷乎不會找上他去陳訴!更加不會像那麼相當明顯地表示出對他個人的尊敬與悅服了!唉!我怎麼竟就忘記了宋太祖論必滅南唐(?)的那句野心家的名言:“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更何況這裡面已經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問題而摻雜上了其他更加容易引起人類最大惡德之一——嫉妒的成分!這一點事後諸葛亮的謀慮未周乃構成林昭對於柯氏應分擔負的道義上的責任之又一部!然而在當時,我可真是一點兒——半點兒都不曾起過疑心!特別因為,先例見在:去年十一月十日——十一月十九日那十天絕食以及鼻飼之過程中由於牛吃螃蟹地相持不下,人們也曾使“來沙爾”浸泡過鼻飼皮管以作對於這個桀驁*不馴的囚犯之某種威脅性的警告,而那時柯氏的名字還根本不曾被牽進到這件事情中來哩!……直到那一階段結束以後年青人才無可奈何地想著試圖要在“公安局與它的政治犯之間”尋找一個“仲裁者”而開始以自己的血去染著故上海市長之名字的。這麼“來沙爾”氣味在略有變化但基本如舊的條件下重來,則年青人當然更只會一如既往地去理解了。也所以三月二十三日夜間才又寫下了那張短短的血書的條兒:“林昭今已去死不遠,倖免陰損之為愈!……”
三月二十六日,人們送米湯來時手裡拿著報紙,然而我只是望了一眼而不曾有任何想要的表示。過了一會,“本命星君”來收格子是幹什麼,手裡又躍躍欲試地捏著份卷成一根筒兒的報紙,然而我還是沒問他要!——聯手都沒伸一伸!直到今年四月初,一日或是二日,問人們總要來了那十幾天的報紙以後才看到:三月二十五日的報上(概指解放日報,第一看守所裡給犯人看的只有這一種報!——總算是點了招牌上“上海”兩字的題!)揭載著江西省長邵式平逝世的消息而治喪委員會主任赫然是——柯慶施!其時我是微覺兀突地注意了一下這條新聞但還是未曾喚起足夠
校記:*驁字原誤作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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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注意。這與時間也有關係,假如三月二十六日當天我伸了伸手而要過了那份報紙來,那我倒可能會深思一下人們何以如此迫不及待地而一而再地想要把這份可疑的報紙送給我!也因
此連帶使我對邵氏之死都不能無疑。病麼大約是病的,甚至也許不見得只病了一兩天。然而,怎麼竟死得如此之湊巧——如此之 “及時”而剛剛正好趕上了作為獨夫對於這年青人的某種警告信號呢!?難道閻羅冥王也已經入了中共地下黨或者至少判官已經由第一看守所長簡派的秘密特務去充當了嗎?這才怪了!又得說:先生們的黨內情事向來都是如此地恐怖荒謬血腥彌漫屍氣蒸騰地漆黑一團,誰知道你們呢!
這以後的一些日子(指三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以後的一些日子)我以月經來了為理由向醫生索借葡萄糖以補充體力,因為存賬的錢已經不夠買一包的了。此事在林昭來說其實質意義仍不過是守在陣地裡的不甘寂寞,但也是恨著第一看守所之惡意虐待!莫說別的,不知多少次我要求讓家屬送點錢來而他們總只是不加理會不予許可!那麼我對著人們也說(寫)過了:若有半分素常標榜的所謂“人(狗!)道主義”也者的氣味,則看著絕食者處在女性的生活特殊狀況之中,莫說借,那葡萄糖給還當要給呢!這麼挨到三月三十日或三十一日(?),又爆發了一場衝突。——林昭因為多時以來憋*著一口恨氣,要麼不鬧,幾時一鬧動頭那滿腹冤恨一齊翻起,其勢往往淩厲至於銳不可當,至今猶然。那一場衝突的結果我算是把死人面子賣給了“眼鏡”,在他答應下次接濟讓家人給我送幾塊錢來並說了把那十幾天的報紙借來以後這年青人也就馬馬虎虎地下了場。而當天下午人們又使“本命星君”來喚我同上醫院去作病情檢查。此舉大約也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甚至是相當深刻的象徵意義,但這仍是事後諸葛亮的見識。當時我可只考慮到其直接意義但我本能地不願意去!我憤然以石灰在牆上書寫道:“別假仁假義了!……我不去!”嗣後那幾天中(四月五日以前)為著企圖稍稍緩和一些似乎已經太緊張尖銳太火藥味兒的空氣,我吃過一格粥,還吃過一次暈菜。但以後回憶起這些來便自己也感到茫然:當時——僅僅是今年三月十九日至四月五日的當時,林昭的態度和緩一些或激烈一些到底又將會對事態造成多少不同呢?恐怕其最終結果完全是一樣的!既然年青人之志總不可奪而獨夫之心又總不肯死!……
四月一日或二日給我拿來了三月十九日以後十幾天中的報紙。林昭是事無大小一般地說統統都不習慣於“抹稀泥”。我把報紙檢點一下,發現缺少了……三月二十一日的半張——喬治烏德治之死!三月二十二日的全份——具體而微的雛型的“調解”以及“來沙爾”氣味的警告!三月二十六日的全份——特地一再想要給我看的載有邵式平之死的隔夜報,等等。又得說,這一連串的警
校記:*憋字誤作蹩(89頁等處逕改,不出校記)。
(第88頁)
告信號到做了事後諸葛亮固然是瞭若指掌了。可在當時,說著都教人難以相信,這個時而似乎也不無某些小慧的年青人竟然就懵懵懂懂地顏如木豕!或許這也可以作為柯氏“註定了”“該配”要為林昭之事而死的一種解釋——一種旁證罷?否則我怎麼竟會變得那樣呆木,那樣遲鈍了呢!……
於是臨到了致命的四月五日。上午,接濟來了:一刀草紙、一支鉛管裝的“百雀羚”、一包(?)葡萄糖、還有三塊錢。獨夫之心思用到針眼裡去時就是這樣,連錢的數字都有著意思!——不,這句話更準確地怕的應該這樣講,極權政治之陰森森的神秘的荒謬就是這樣:連區區一個數字都時而被賦於了某種曖昧的意思,可年青人倉猝之間哪能想得到那麼多呢!錢的數字當時於我只引起一種惱恨的不滿即是嫌少,特別因為過去要嗎不送,送則往往四元五元不等。但於草紙及“百雀羚”之意義倒比較敏感,因為去年十二月五日上演那場所謂的“開庭”之醜劇時已經來過了一次(詳見附錄《起訴書;跋語》)。然則加點醫藥範圍之內的“糖”與加上幾塊錢看來也不過是在這意義上的某種陪襯罷了。這裡林昭所引起的反感倒可謂是非常激烈的!首先就因為,如前所述,對於極權統治者手裡的那個所謂之“法”字兒我是早已反感至於無以復加的了!哦,你倒左右逢源,抓了夾裡不放,扯著面子又不丟!要耍弄那個已經被你們這個罪惡的極權統治活生生糟蹋成一堆臭泥汙漿的所謂的“法”字,耍弄
去好了,與這個年青反抗者什麼相干啦!早在——還不到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九日*而大約只是在同年八、九月間的某日,林昭已經對著“眼鏡”侃侃直陳過了,所謂“審訊”,所謂“判決”等等也者都是你們權力範圍以內的事情,多會要幹這些盜用法律名義的骯髒勾當也不消到通書曆本上去揀日子!自然更根本用不著來徵詢作犯人者的意見!這個青年反抗者一向以來的基本的態度是,如我過去對著人們所說的那樣:不怕你們把林昭砸成了粉,我的每一粒骨頭碴兒都還只是一顆反抗者的種子!而既然林昭是這麼完完全全地“不認‘罪’”,當然地也就完完全全“不服‘法’”乃至於要公然嘲弄、駁斥——無情地反擊那個髒臭已極下流之至的所謂的“法”字,難道誰還居然能夠指望這樣一個反抗者會得去同意接受極權統治者的所謂“判決”嗎!反言之,極權統治者玩耍下到所謂之“判決”了,難道竟還需要事前來徵得反抗者的同意嗎?多謝了!這種居然想要徵得人們同意的所謂“判決”也者,其根本實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混帳!而其背後更還潛伏著些什麼樣的混帳呢?!年青幼稚的反抗者既不懂得這只葫蘆裡的藥,甚至都不曾想要去懂!而只是本能地(又是“本能地”!但確實也就是本能地!)連對那只曖昧可疑的葫蘆都感到十分厭惡,也所以四月五日一見這幾樣打燈謎的物品我就來了氣!不錯的,鋁管“百雀羚”比之去冬的蛤蜊油是“高級”著一點,但咬住了一條死理的年青人向來都不曾考慮過在自己之義無反顧的戰鬥中將會有
校記:*刪除“以後”兩字。
(第89頁)
撞上先生們之貴樓梯的第幾踏步之榮幸!管得它是最高一級抑是最末一級哩!我只是憤然地想:要圓死屍面子也不是這麼個圓法。這應該毫不含糊地叫著阿私護短文過飾非。是故人們使我簽收時我便把遞進來的蘸水鋼筆擲在一旁而使勁一下捅破手指就在那張送物單子上通天徹地大書下了血跡淋漓的“林昭”兩字!——簽字!我給你簽字!
門外那人接過送物單子默然看了一眼,問我要那枝鋼筆,我不理他。此人倒不是侏儒而如先生們平日慣用的八股詞語之一,所謂“恰恰相反”,是個長人。他于林昭也並不生疏。大約是一九六四年八、九月間的某日夜裡,當女監那個老鴇婆子下勁兒折磨著被鎖縛在審訊室椅子裡的林昭之時,他就閑閑地坐在一旁欣賞著這一切,並對困獸猶鬥地在重重鎖銬之下堅持著看來似乎毫無實效的反抗的年青人道:“還是服服‘法’,判個幾年!……”
……所以我才說,在我的牢獄生活之中幾乎已經沒有了任何偶然性的存在!日後只要把林昭所經歷的全部事情如實地、不帶任何文藝加工地寫下來,就是一部絕妙的小說!連細節穿插龍套上下全部安排擺佈得停停妥妥地!……這麼地,這個長人自然也不消等到四月五日來送東西那會兒才得引起林昭對他的憎惡。見我不理他,他就又拿了鑰匙開門進來。門一開,大家眼對眼地互相瞪了一會,他眼光一溜,看見那桿鋼筆扔在門邊地上,便彎下腰檢在手裡,可又似乎不很甘心於這樣無所事事地偃旗息鼓,東張西望一會之後,拈著筆桿“茲—”一下挑破了我過春節貼在門上(朝裡一面)的春聯兒之中的一張,我被這挑戰行動引上火了,跺著腳“呸”地唾了他一口。他氣得臉面通紅像個紅蟲,伸手猛地推撞了我一下。戴著反銬身子本來不大容易保持平衡特別在受到外力攻擊的時候因為雙手都在鐵的束縛之中。我踉蹌幾步撞到牆上差點兒摔倒了下去,但馬上又挺起身子要重新向他進攻!——林昭這份難移的該死的本性就是這樣,一遇到外來的侵犯鎮壓之類,首先想著的永遠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任何什麼,甚至都不是力量對比等等之因素。這時外面大約有誰在作著示意,長人乃也借此下場,關好門走了。……
——這些事情,所說的這一幕發生在四月五日上午九時左右,兩個小時以後來了午餐——照例的米湯,而我喝下沒到五分鐘立刻就泄瀉不已。這種可疑的泄瀉在五日以前,大約是三月二十五日以後,間或也已經有過——斷斷續續地有過那麼幾次罷。其時彼此憋得僵極了,以後除一口米湯之外連菜都不吃,但既不吃菜了就自然地產生了一個吸收鹽分的問題。本來,二月十八日開出那張送物單子上就寫著要教家裡給送鹽來的,人們不讓;退而要求讓我自己
買,也不准行;以鹽是人體生存之所必需
(第90頁)
為由據理力爭,這麼到後來算是說了替我加在米湯裡。相當一段時日之中我只是喝著這種加上鹽的米湯,此外別無其他!年青人初無心于賦予是事以什麼象徵性的或影射的意義!——老天爺,真要命!鹽就是鹽不啦!哪來那麼多的意思!——那來那麼多的心思!這充其量也仍不過是守在陣地裡的常規舉動之一種罷了。然而,天知道!先生們馬上可以看到!憑著這區區笑談的一撮鹽,吃得忒飽的獨夫與吃得不那麼飽的年青人竟然也相互地——雖然有素謀與意外的主客之分——作起了一篇文章!假如這篇文章中沒有摻著那確鑿的一條或再加上疑似的兩條人命,就其本身而言倒頗可以作著一份笑料!……所以,可憐哪!上帝明鑒,起初發生這莫名其妙的泄瀉現象之時年青人的第一個想法只是微微的自慨:唉,米湯喝久了脾胃到底衰弱了,連鹽擱多了些都吸收不了呢!產生這樣的想法首先是因為那一次的米湯確較平常為鹹,另外則是因為過去監獄生活中間確亦發生過如此的事,多喝了幾口鹽湯之類竟然引起暫時性的(一次或兩次)泄瀉現象。先也思而不得其解,後來一分析:對了,淡水在胃臟中停留的時間很短而就由泌尿系統排出體外,一陣喝下了過多的含鹽液體之後,胃臟不能以正常速度泌出水份,但鹽水到底又不是食物,也不能長久地存留在胃裡,這麼就只好由腸道直下而發生了暫時的泄瀉。……當第一、二次發生泄瀉時林昭就是這麼自作聰明地找到了解釋。一時又以為那鹽興許不大乾淨——市面上出售的有些粗鹽可真是不大乾淨,煮過了吃沒問題,就那麼生吃是可能也會引起泄瀉,等等。再以後則不免也動了點猜疑,但反正直到四月五日之前這種現象總算還只間斷地發生著。而從四月五日中午這一次開始已經是明顯得毫無懷疑之餘地的了。那天中午的一次和四月九日中午的一次差不多,瀉藥下得相當重,不過四月九日那次似乎更重一些。……
人為的泄瀉是毫無懷疑之餘地的了。然而又得說:可憐哪!這個不自殞滅殃及池魚的冤孽禍媒還只是一個心眼兒向在小胡同裡趕豬!腦筋是動了幾下的,但主要因為只是把全部意義都攬在自己頭上,這麼方面一錯,腦筋就統統動得沒有著落!——或許是找出了一些次要意義,但直到四月九日暮夜,竟然就硬是忽略過了其最——主要的意義!假如我需要為自己尋找解釋或假如我可以滿足於那個由不知誰何(或許是,算命先生?)所提供的即認為柯氏“註定了”“該配”要為林昭這件冤孽事情而死的那樣一種解釋,那麼這倒大可以作為又一個旁證!大約像當年梁祝那場命定的(!)悲劇裡上界神仙封鎖了梁山伯的靈智一樣:在柯林這一場命定的(?)悲劇裡不知誰們也封鎖了林昭的靈智!所以當肯定了泄瀉的發生係出人為之後我只是氣得肝火直冒而恨得咬牙切齒!我想:惡鬼!茲舉除了其或許包有著的威脅意義之外——對於這種威脅意義林昭向來都只淡然地付之一笑!
(第91頁)
假如它僅不過是針對著我個人的話!——倒還是一種挺刁鑽促掐①的陰損方法呢!由於不時地需要起來如廁,次數多了加上又戴著反銬,倒也滿夠累人而且占掉了好一些時間,足以相當地妨礙我寫血書的工作進程。另外,像這樣劇烈而頻繁地泄瀉,儘管腹中沒有什麼可瀉的,對於機體來說總還是增加疲累而更為劇拶②,在正常情況下猶恐撐持不住,況乎這個單憑一口米湯延著呼吸之氣的負病之軀怎能禁受呢?倒正好還可以兼施壓力以迫使我從絕食這條陣線上退卻!哦唷天哪,真又像那失志或失節的連環套扣一樣稱得起絕妙好計,卻也頗頗符合年青人在實戰交手過程中已經相當熟悉了的獨夫那份兒見縫插針針尖削鐵的刁巧心計。這不恨得死人嗎?轉了這麼一路心思,在四月五日以後的那幾天中年青人只是懷著這樣一份強烈而深沉的、又森冷又熾熱的憤恨,凜然地打發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該是為了不讓飲水來減弱加在米湯中那瀉藥的效果,同時並使泄瀉失水的機體更增加生理上的熬煎,所以常常連開水都不發而裝作似乎是忘記了的樣子。這種附加的虐待手段從一方面看是更其證實了我那一路心思的推斷,乃也就使年青人的憤恨更加強勁更加熾烈!這一份直來直去不及其餘的熾
烈的憤恨完全佔有了我,沉浸在它裡面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事後方才驚覺地想起:從四月五日以後,我周圍的環境中已經出現了一種氣氛緊張而意義曖昧的沉默!……就在這幾天裡,那位不幸的第三者——不幸的犧牲者正在迢迢數千里外的錦城輾轉床簀纏綿垂絕,而害苦了他的這個……不祥的禍水卻還未曾絲毫夢想到此而只是顧自荷著鐐銬咬緊牙關一滴滴血一個個字地堅持著自己之忘我的鬥爭……應該認為這是很殘酷的,不論對於其中的任一人說來都是如此,但也許獨獨對於兇手是例外,因為那份殘酷出自他之最冷酷殘忍最歹賴刻毒的本性!——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你們難道不覺得是這樣嗎?!假如竟不覺得,那末大約就因為你們與你們的獨夫頭子在這些方面只有表現之分卻無本質之別!
四月六日早飯以後的一次開水又不曾發,左等不來,右等還是不來!……末後回想,也許這是人們相當地掌握了林昭之性格(直來直去的頭腦幼稚的年青人之性格本來挺容易掌握,儘管有時於分寸程度上或不免失出失入,好的是萬變不離其宗,故總之還只是捏得住譜兒)。之後特意來的一下測驗。——測試我的情緒到底已經至於什麼程度了?但也可能還含著更陰險的意圖,比如找尋藉口以諉過於人。可在這麼樣滿懷憤恨地隱忍了幾天之後,年青人已經是要了命地沒有耐性!等著等著老不見來,我乃恨恨地抽出一張草紙,仍使那本廠出品獨一無二——一息尚存用之不竭的自備紅墨水在紙的上半寫上大大的“開水”兩字,下面則以較小的字加了些發揮。內容記不很清
注釋:①促掐:陰毒;②劇拶:急逼,受急逼。
(第92頁)
楚了,大約有這樣的話:挾制吧!虐待吧!使用像這樣一些惡劣無聊的挾制虐待手段且看你們能夠得到什麼?你們所想取得的東西你們永遠也得不到……然後又把它掛在門外。巧得很,那張紙又是“老山羊”來發現的。他把紙拿了下來,但沒有給我開水。
四月九日
中午那一格米湯裡瀉藥是放得比之任何一次要多,為了掩飾藥味鹽大約也擱多了。喝上一口立時立刻就能覺著那股不正氣的味兒怪得沖人!我小心地傾側著格子從浮面上倒下了半懷——想著上面的總比較淡些呢!然而也不成,像抿什麼烈酒似地才抿下兩三口去,肚裡已經嘰嘰咕咕地發表了一連串的“官方聲明”益以嚴重警告強烈抗議之類,這麼逼得我只好不再喝它而撩在了一旁。卻是壓不下胸中的忿氣,乃又順手裁下半張草紙而寫了一個無款無識只注著年月日期的便條。這張便條——唉!算是柯氏之催命符上最後加畫的一個便章吧!內容倒還大體在心,雖然也不能保證字字準確……
“這米湯中加了何物?何以鹹得發苦?
“真好米湯!真好味道!比鳩山請李玉和的酒(注:當時外面京劇舞臺上的《紅燈記》正在流行,乃多少地也留給了牢獄中的反抗者以一些印象。——昭)還夠味兒還帶勁兒!可惜就是為難一個小小女子不倒!
“你們就會刁鑽促掐歪賴惡使陰險歹毒!——壞事作在骨子裡!別的你們還會什麼,枉披了人皮,心肝肺腸還不如蛆蟲六畜!這等勾當也是人想得出來的?!
“立此存照,林昭反正賬只有一筆而命更只有一條!”
完了我把它就貼在中午那米湯的格子上,然而人們不來收。那麼我又要作我的事情去了,林昭一般地說總是不大願意使自己白白虛度時光的。一點半了,兩點了,沒有人來,也不發開水,那種環繞著我的意義曖昧的沉默似乎已經臨到了特別深沉而緊張的階段上。可我不管這些,我手頭的工作《告人類》進行得也夠我緊張的呢!好的是中午沒喝上幾口,故肚子聲明抗議了一陣總算還沒多少下文。渴麼,就還是抿自來水。我在那間小室裡的時候是經常注意著使自己的“水庫”——臉盆裡不要斷了淨水以免造成被動!這麼等到大約三點來鐘將近四點之時,有腳步聲近來了。打開小窗——哦,居然是給我送開水來的,此人之所以排在此
時出場自亦有其原委或說根據,但是且不說吧。儘管在這擺一擺事實的論題之下似乎已經說了很多,實際上還不過只敘述了那些為著陳證而非說不可的東西,有許多次要性的穿插(當然不是我所作的穿插囉!)都權且從略了。否則這封信再寫上一倍的時間也完不了!……送開水的這個向與欽犯相處平平,林昭並不見得服他可也並不特別不服。而當時見了他我只是
(第93頁)
發出一口長氣,隨即起身拿了一隻空飯格兒接盛他鉛壺中倒下來的開水。這麼地,鬼來了。到此為止,在這封寫給半死不活似死似活之先生們的信中林昭還只是儘量地避免多提那些似乎是超現實的東西。這原由與其說是僅遵著至聖先師“不語怪力亂神”之訓,不如說是為了使我的敘述與分析在某些俗眼中看來覺得更加實在一些。特別因為:即使完全不涉及那些超現實的神秘的範疇,所發生的事情已經就籠罩著相當濃重的神秘氣氛而似乎具有某種程度上的超現實意味了。但無論如何,守著自己作為新聞從業人*員的職業道德我總也不能故意回避那些明明白白地發生下了的事實罷,不管這些事實本身具有著怎樣強烈的神秘色彩。戴著反銬接飯接水早經習以為常,哪回也沒難住過這個客串的雜技演員,而且那天的水也不燙。可是當我接了淺淺一格正想蹲下身去放在地板上時,就像有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似地,手一抖,格子裡的水便翻了一半多!而且幾乎全部翻在那張血寫的字條上!我不由得怔了一怔。幸而**鉛壺裡還餘著水,這麼重新接滿,放下——
“中午吃了嗎?格子拿出來。”
我拿起格子向他顯示一下:格子裡還有不少留著——也有那麼一部分是方才潑進去的水。
“怎麼?沒吃呀?”
我拿起石灰在正對著門的一方罩牆上寫——我經常利用那塊地方跟他們寫——“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沒有的,你自己瞎想。”
他也不再索取格子,匆忙地關上小窗走掉了。不多一會,又給我送了晚餐來。我低頭聞一聞並用舌尖細試一下,嘿,跟中午的可也差不了多少!也許,稍好那麼一點兒——僅僅是一點兒。我又倒下面上的一部分,羼上開水喝下了哄哄肚子,底裡的則由它留著。再一看:兩隻格子裡都剩了點,怪麻煩似的?便把它們倒在一起。又看看那張被水刷掉了大半的字條,心裡有點兀突①也有點踟躇:怎麼回事?……後來我才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這一切都正發生在父親靈位,發生在我以自己鮮血所繪設的父親靈位的旁邊。無疑地,有鑒於獨夫的辣手凶心父親是對那位不幸的第三者動了些憐憫。我後來也想過:假如那天這張辭氣激切的字條兒不出門,柯氏是否還能多活幾天比如活到下一個星期五呢?或者也有可能罷!但我,如前所述,在默憶而細析了全部事態之後總是根本懷疑他竟然能夠活得下去,更何況事情已經臨到這等地步上了呢!……父親的感應時常只是默默地,但也不是沒有出聲的時候。那天,後來,當我默忖了移時終於拿起“筆”來動手原樣地重錄下那張字條時,就分明宛然聽得父親的一聲長歎!雖然我直要到第二天才懂得他這一聲長歎!當時我只是想:既然寫都寫了,就還是寫出去得了。何況送開水來時那人也已經瞥見了,雖說未必看得清字句,可至少
校記:*人字補;**刪除一個“而”字。 注釋:①兀突:突然,意外(同“突兀”)。
(第94頁)
總已經知道了這麼一回事吧!那麼……
第一看守所平日大致是四點半左右給犯人開晚餐,准此計算,那張字條——重新寫了起來的那一張大約在四月九日下午五時左右出了年青人之小室的門,而根據先生們之那個自稱為中共中央的玩意所發的“沉痛”(!)的訃告:先生們貴黨的中央政治局委員與華東局第一書記,這個該死的青年反抗者兩次向他血書陳訴的前上海市市長柯慶施氏於四月九日下午六時三十分(該不會是二十九分半罷?)因患重病,治療無效而逝世!
四月九日!
差不多從天色臨暮時起(可能也就在六時前後)我漸漸感到說不出地煩躁!我但情紊意亂神思不寧,甚且百脈賁張心血洶湧。人似乎一個勁地只是想哭只是想哭,有兩回幾乎都已經忍不住了眼淚。可是到底又為了什麼呢?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正寫到《告人類》中一段說理性比較強的文字,很需要保持冷靜、清醒而平穩的思考狀態以便使推論確遵著邏輯程式進行,所以硬是把胸中那滿懷莫名的煩亂之情壓了又壓。血書不同於任何其他書寫,性子急不來而且越急越不來。這麼直到——估計可能已在暮夜十時左右,總算把那一長段寫到了一個停頓之處。我疲倦地放下手裡那當作“筆”的小竹片兒,而就在這一刹*那,忽然之間,那種使人百脈賁張的奇異的煩亂一下竟化成了一個相當強烈的刺戟①!就像一道電光閃過醞釀著大雷雨的沉悶的天空,一種說不清楚的異樣的感應也閃過了年青人只是籠罩著一團決死之孤憤的沉鬱的心田!沒有思考,沒有判斷;沒有分析,沒有綜合。總之,沒有任何一點理性的推論過程,可是桎梏之下的青年反抗者“哇”地一下失聲大哭起來!……
以上這一段所說全屬個人的內心世界,他人自然無法證明。甚至有的先生看了也許要以為是年青人在若有其事地胡編一氣亦不可知。先生,信不信由你,林昭有多少幻想才能也無需乎找到這個痛心的題目上來發揮施展!別的不說,四月九日夜中痛哭這一實地發生下的客觀事實總是不能由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第一看守所裡假如沒有(不會沒有)記錄,則可資證明者恐怕也絕不止一二人!我那時跟個孩子樣地嗚嗚哭著,聲音很大,滿含著已經不克自制的惶急與悲痛。那天值夜班的恰是“本命星君”,上班後他已經來巡視過兩三次了。我一邊哭著一邊把眼睛湊著窺望的小孔,過了一陣,終於看見他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或者,可以說成是客觀的平靜罷,悄然出現在小室外間門前的走廊上。我急忙敲門向他示意,他乃走進來打開小窗。我想也沒顧得上想,立刻抓起一塊石灰把最先出現在混沌而又緊張的思緒中的一句話飛快地寫了下來:
“鹽的問題請你解決一下!”
校記:*刹字原作瞬。 注釋:①刺戟:刺激(重出不復注)。
(第95頁)
足足有兩三分鐘,他站在門外的黑暗裡一點聲息都沒有。最後才靜靜地問道:“什麼鹽的問題?”
我淩亂地寫著:米湯裡加的不知是什麼東西,一吃下就瀉。——(由於自己這該死的好強性子,到九日下午為止我一次都還不曾提起過——不曾點破過瀉藥的事。甚至都沒有找過一次醫生。我本只是想,既然加著瀉藥或是瀉鹽,這裡面就已經跑不了與醫生相干。那末林昭不需要凶徒們的偽善!可是……唉!……)“前兩天我還懷疑,但今天不懷疑了!”那一方罩牆寫滿了,我拾起抹布胡亂擦幾下,騰出一塊空地方又寫:“請你們人道一下,我還是要求自己買鹽!我不能不吃鹽,但不能吃瀉鹽!”字跡寫得潦亂①狂草,好得“本命星君”眼力很好!……不僅眼力好,記性也不壞。而在這所說的當時他只是默然站在門外的黑暗之中看著,看著,大約一面也在忖度該怎樣回答。最後他說:
“肚子瀉怕什麼?有醫生呢!明天跟醫生一說不就行了!”
我又把“請你們人道一下……”那幾句話打上了杠子,他乃言道:“知道了,你睡覺罷。”
經過這麼一陣子,這時也許已經臨近了午夜;可是,天哪,我怎麼睡得著呢?!像每一次當受到了莫大的精神刺激時那樣:自己只覺得又疲倦又緊張。需要說明的是:到那時為止,林昭還是感性的感應更多於理性的推斷!我完全不是考慮到的而僅僅只是感受到的:一種可能!……一種危險!……一種令人摧心裂腑的劇痛!在跟“本命星君”打過交道以後,原先所感那強烈的刺戟又化成了胸中一團無限沉鬱的蒼涼!我想睡,想睡,但,說來令人難以置信:竟沒有力氣睡!——直沒辦法擺佈得動自己!我只是怔怔地坐著。坐倦了,稍稍迷糊過去一會,但總是心驚神驚地不時地震醒。這麼總算挨到了天亮,人們給送當作早餐的米湯來
了。為了叫我拿格子倒,說起來,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而我忽然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從九日夜中那一哭起直到十日早晨再哭那段時間裡,這個平日頗有三分傲性的年青人感情似乎特別脆弱,淚水一直只是在眼眶裡打轉。然而在當時我仍舊說不上這是為什麼。仿佛是:一種奇異而微妙的感應!……
米湯拿進來,正如往日一樣循例在父親位前作心到神知的薦供,遠遠地聽見空際揚起了新聞廣播的聲音,隔著幾重牆,那些由電波播散在空中的聲音可也不能夠字字聽清晰而只好聽個隱約大概,而且第一遍廣播時已經放過了開頭因此更沒聽准。但是,怎麼回事呀?在一種突兀的*不祥的預感之中我停止了一切動作,要等待第二次廣播而捉住這條沒聽准的新聞。第二次廣播接著就來了,我屏息凝神側耳細細聽著,先約略聽見那一串頗長的職銜……夠了,已經夠了,聽准一兩個就夠了,做過三天新聞工作的人誰也不會弄錯:這類格式永遠只出現在一種情況之下。隔夜以來的煩亂、焦躁、刺戟、震動不安以及那種蒼涼抑鬱而沉痛莫名的心情,中夜那猝發的
校記:*“突兀的”原作“兀突地”。 注釋:①歷亂:混亂,雜亂。
(第96頁)
倉惶的慟哭,眼眶中盈滿欲滴至晨不乾的淚水!……一切直到那時之前尚還不知其所以然更莫明其所自來的微妙的感應忽然都變得可以明白了!像一個震雷從頭上劈下,像一柄利刀猛擊著心窩,我一下就哭得氣都轉不過來而幾乎暈倒,從一九六二年在第二看守所測知父親辭世以來,這個年青人還沒有像這樣地哭過!——在她短短二三十年的生命史上還從不曾經受到過這樣巨大而更深重的精神創傷呢!上帝啊!為什麼死的偏偏不是我啊!在血淚交下奮不欲生的悲慟之中我連撕帶咬地弄破了手指,而水泥罩牆上便出現了這麼幾行血跡淋漓筆劃淩亂的文字——當作一種指控,一種陳證或一種宣告。那些目擊過原跡者可能是更容易理解而且理解得更深,因為就從那留在壁上的字跡本身已經明顯地可以看出:年青人寫下它們時是懷著如何地哀憤慘厲的心情!……
誰死了,誰?誰死了?!
蒼天哪,我造下的孽嗎?
我害死人了,以命還命!我也要死的!
林昭志於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在痛哭中我但覺萬物都非而天地變色!天哪,我是什麼人?!我在什麼地方?!我碰到的這是一回什麼事情?我眼前晃動著一片血!血!血!才流下來的慘紅的血!這是我的血嗎?!或者,是我造成的嗎?!這是什麼意思?!要達到什麼目的?!又起著什麼作用?!從這片血裡我一下看清了最最猙獰可怖的羅刹鬼臉之上的每一根毛髮!看清了迄今為止總是被小心掩蓋起來乃至竭力美化著的極權政治那黝黑黝黑的骨髓!這就是“毛澤東思想!”——就是“毛澤東思想”之最為“深刻”的核心,卻也是其最為真實的本質!天哪!林昭,林昭,你多麼幸運哪!不是誰都有機會如此清晰得毫不含糊地看穿了——認識到魔鬼的骨髓之顏色的!只可惜你付出的代價太重大、太悲慘了。天哪!天哪!我的腳下是大地嗎?!我的頭上是蒼天嗎?!血淚浸潤的大地上還有沒有一棵青色的小草?!黑氛彌漫的天空裡還有沒有一線公義的陽光?!天哪天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大錯既鑄,百身莫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天哪!天哪!這滔天的冤恨我怎麼得伸雪?!不了的怨仇又何時能報還啊?!血,血,血!我平生沒有在自己手上染過一滴別人的血,但現在我已經被濺上一身洗不清的血了,那位不幸的死者的冤血濺遍了我一身,我欠下他的血了!他死了,他生生被我這個不知輕重的禍根孽障害死了!可我到底是怎麼害死了他的啦?這,這,這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情啦!?天哪,我的腦子麻木了!我的精神滯鈍了!我沒有力氣……我再不能夠思想了!……
在劇烈的痛楚之中我麻木了,神思恍惚地停止了哭泣;但既然還不得不努力在思索以至思考,
(第97頁)
則麻木狀態自然也不可能長久保持著。比過一會,從麻木裡又漸漸感受到那種絞扭得心腑痙攣*抽搐的劇痛,痛得我熱淚滾滾而泣不成聲。半上午過去了,想著應該且必需有一個不容誤解的最最決絕的表示,那麼我必須有所動作。但這猝被重創的年青人還痛得一點力氣都沒有,終於,在悲聲飲淚唱了幾首基督教徒們管事禮拜中所用的聖詩以後,精神稍稍振作了些。我找出自己一塊半白半綠的麻紗印花手帕——那圖案清新不落俗套,我還挺喜歡它的呢!它在我身旁也伴隨我一起度過了許多艱苦的日子,但這時我已經什麼也顧不得了,那怕是比這更貴重,更逗愛得多的物品呢!鮮血的代價,生命的代價豈不是世間任何物品都難於比擬的嗎?我咬緊牙齒使披**著鐐銬的雙手用盡力氣一點一點地循著那綠白兩色之間的一條斜線把它撕做兩半;並在白色的那一角上用血題了八個字:“死者復生,此帕得合!”下面是“林昭誓於(或志於?)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完了,找著二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的報紙之一角,即獨夫接見尼雷爾的那幀相片,扯下來胡亂疊成個信封式樣並就在當作封面的那幀相片上再以血題了兩句:“無法投遞,退還原處!”而趕到中午時給了送米湯來的人。那天本來什麼都不想吃,但似乎有一種微妙的感應,柔和而感傷使我不忍拒絕,所以我吃了。這一天的米湯是沒有鹽的。而從這天以後,彼此又在鹽的問題上鬥起心境來借題發揮而僵持不下!——我嘔氣不要他們再加,而他們又不肯讓我買,這麼我淡食了整整一個星期!或者也就算對於死者的一點哀悼與對於獨夫的一點抗議!……一點,一點,僅僅是那麼一點而已!……
慘笑而伸大姆指那一舞臺動作先大約是沖著“老山羊”作的,“老山羊”無言可發,望望然而去之。到晚則又叫著“本命星君”來了一回。——見了這架步行式直達電話機,這個悲旦應工的竇娥之舞臺語言包括動作表情等等一切當然都會豐富的多。而他則當然也預算得到林昭會有文章跟他做!或者,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他背後的人預算著使他來與林昭做文章!故雖是各憑口談心到神知的幕表戲,他的臺詞也已經先預備好來了,這是很明顯的。故當我那麼地豎起大姆指叫著他大點其頭而笑不成聲之際,他就來了那毛氣十足的一句:
“問你呢!”
問我?問我什麼?憑什麼問我?我抓起石灰飛快地又在罩牆上寫了幾行,內容記不清了,因為當時十分激動,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話。而最後一句大概是:現在不是楊八姐①的時代了!……
“嚇!”
那句不無丫頭腔但一句見血的臺詞大約不在獨夫算中,故“本命星君”那裡似乎也未曾準備好合式配觀的下聯,他只好隨機應變地的發出這麼單音節的一聲。然後,這為反抗者的女囚與貴第一看守所的特
校記:*攣字誤加病殼;**披原作被pī,以下徑改。 注釋:①指楊家將故事中宋皇愛上楊八姐事。
(第98頁)
務走卒門裡門外又那麼眼對著眼互相瞪了一會。這麼他背好的台詞兒連同獨門心授的腔調味道齊都出來了,以一種令人不能容忍的專橫而冷酷的——典型的暴君口氣!他說道:——傳達道:
“這是很自然的......!”
假如我是山,我就要立刻倒下來把萬惡的兇手埋葬——把他們的骨頭都砸成粉漿!假如我是海,我就要立刻咆哮著發出控訴的巨響而掀起拍天的波浪!假如我是火,我就要轟然如爆炸般地延燒開來,使他們淹沒在烈焰的汪洋!假如我是鐵,我就要把自己化為一柄人世間最最森冷、最最鋒利的刀劍而向那殺不可恕的惡徒送去他分所應得的當作懲罰的死亡!但我只是一個披著鐐銬且在絕食之中的負病而衰弱的囚人,那麼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眼光逼視著那個站在我面前傳來這句話的傢伙,也許我這些心情已經全部從我的眼睛裡流露出來了吧?也許我的眼光比山更峭峻,比海更深沉,比火更熾烈而比鐵更森冷吧!我
看不見自己的眼睛,但無論如何它們是不會好看的。由於那一句話的刺激使它們張得非常大,文言地形容起來可能是:目睛怒睜而目眥欲裂!那一句話,那短短的六個字使我一覽無餘地看穿了魔宮的密幕更洞察了魔君的心腑!大約我彼時的眼光是挺炯厲可怖,“本命星君”在它的逼視之下居然再也控制不住他的表情而變了面色。他只好不自然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並提手關上了門上那扇木頭的小窗。我則像失去了知覺與感覺般地凝然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裡半天,之後才抬起手來就用原先捏在手裡那一塊石灰又在罩牆上寫了兩行:“好狠心!好辣手!自己還想不想活命?”走掉了不妨事,讓它和這一天裡所寫下的其它的血字一起留在那裡好了!它們會得像馬克白斯所見的血字一樣在一定的時刻裡向兇手顯現的!兇手,兇手,兇手,殺人犯!兇手,可恥的兇手!
也許就從那一刻起,一種異樣的光芒永遠留在了我眼睛裡!當我被移解到了此地以後,儘管環境已經有所不同因而心情在某些時候也不完全像那樣緊張、慘厲而悲憤,但人們還只是不止一次地說我:“你的眼睛裡有一種光,挺奇怪的,有時看起來很怕人!”
怕人嗎?也許是罷!既然我的眼睛看見過比地獄還更悲慘、更陰森、更血腥淋漓地可怕的地獄!既然我的眼睛看見了最陰險惡毒,最荒謬可恥的罪惡的謀殺!——看見了最冤恨深重最悽愴沉痛的不幸的死亡!
我經歷了一切地獄之中的最最恐怖最最血腥的地獄!我經歷了比死亡本身更千百倍地慘痛的死亡!
而這一切竟然都“是很自然的.....!”——“這是很自然的......!”——很“自然..”的!天哪!這竟是“很自然的!”……皓皓高邈地覆我的蒼天!冥冥沉漠地載我的后土!英華煥烈的照我的日月!明智宏德的胤我的始祖!天哪天哪!上帝的真理,世間的公義,眾民的道德,人類的良知啊!“這是很自然的?.......”……很自..
(第99頁)
然的..!……這竟是很自然的....!……
……
(我累極了!……我的心像直在腔子裡直往下沉落,腦子則幾乎蒼涼得像一片不毛的沙漠,我的牙根咬得發了痛,不過我的眼眶是枯乾的。我多麼累啊!可是我還得要往下寫啊!……)
性質是惡劣的!——寫東西或看東西喜歡論“點”兒的先生們請注意者:這是本信第四部份分析林昭對於柯氏之死所應負的責任之第五“大點”中的第二“小點”!只因為那第一小點即論著情節嚴重之部分需要擺點事實敘明過程,而且這些事實過程之敘述又只能是如前所言之分析性的,這麼就不得不讓它的體積膨脹著點。好在說清楚了情節之嚴重,也就看出來了其性質之惡劣,或可要長而*繁一些。
性質之惡劣還是那一句話:全部問題幾乎統統只出在獨夫那點子該死而又該死的邪心上頭!假如獨夫不起那點邪心,又不在對待林昭之態度上累犯那麼些嚴重錯誤,而凡百隻守著政治領域之根本原則或者說守著咱們江湖道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的常規就事論事——“按規定辦事”!則柯氏可謂全無含冤以死的任何可能。這不也叫是明擺著的事情?首先,萬事包括思想意識都是既存於中必形於外,古語所謂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年青人所特別不服以至最不服者也是獨夫假公濟私地(或者該謂之假私濟“公”?亦姑存疑。)運用行政力量欲遂非禮之求。倘若沒有這一點,則非到虐待政治犯縱然別出新樣總算咱們這個糟糕的世界上下賤的行當裡有那麼一門。反過來說,擂臺本是好漢打的,壯士上陣不死帶傷。既有插標賣首的膽氣,就也該有赴湯蹈火的骨頭!特別是碰上了姓“共”的先生們更毋論矣!為反抗者之囚人只會想著你們統治者皆是一部樓梯,未見得會想到要試向其群體中的任誰去討過公道!第二,即使反抗者作為合法鬥爭之策略的一種把來用上了,獨夫若無邪念又不動個人意氣(這兩者也密不可分而頗有聯繫),則大不了給個相應不理高高掛起,該打仍打,該關仍關,該
銬仍銬乃至該宰仍宰。至多作犯人的自己認著晦氣,那一無相干的第三者總絕對碰不上這等莫名其妙得駭人聽聞的荒謬事體!第三,即據以上所述林昭所碰上的這等具體情況而論,獨夫如肯早點收心,完全無有犯殺人罪之必要!你若單是為的要遮死人面子,你“宣判”好了,誰攔得住你呢!林昭在第一看守所時就早已說過甚至也許都寫過了:不怕老爺們使腳指頭拎著破布條在草紙上甩個紅墨水道道而宣付作犯人者說:這就是你的死刑判決。作犯人的也決計無有二話可說!不是麼?既然這尋死的黃毛丫頭“不識抬舉”而開罪了“全國就這麼一個”的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兼貴中央委員會主席,則任去陳訴於誰,“那個救得了你呀!”作①算年青人在血的陳訴之中夾雜了幾句有那麼點兒玩世不恭之氣的戲言(那在寫給先生們——貴偏輯部的第一封信上還更
校記:*而字誤作不字。 注釋:①作: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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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呢?莫非……得了,我也“求雅”,不往下說了!)豈不也應該先分分清楚真假而考慮考慮情由!在年青人說來目的除了弄僵獨夫,那是可質天日地沒有這份心思!——咦,假如有心嫁人,那麼就嫁了獨夫亦得,反正總是作外室嗎!或者,即算與獨夫在賭著口氣寧嫁別人而總不嫁姓毛的,一切人們包括那剛愎護短的獨夫本人豈不也得想想:處在獨夫的地位上要實現他之想入非非的心思,不說甚易,好歹總具備著一切便利條件。而林昭假如——僅僅是假如!——竟也有了那麼一份想入非非的心思,則不論對於除了獨夫而外的誰個,處在我的地位上總是極難甚至幾乎可謂是異想天開的!那麼當時即算政治問題談不下去,莫殺柯氏而逕自“宣判”,一樣圓得上死屍面子,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圓起來。先息邪心,再換環境,且看看那丫頭是個什麼動靜。假如黃毛丫頭已經適可而止,則紅毛老妖也就可以丟手了。萬一到那地步上這不知死活的丫頭還真地只念叨著她的市長甚而至於硬是害單相思的樣子,那倒就算林昭故意要紮他姓毛的獨夫之台型①。到那時候再殺柯氏,雖然也總是錯的因為嚴格說來年青人即使真地學會了想入非非都只是獨夫之所引起,但總算十分無理之中興許還占得上一分半分的有理。至少某些持大男子主義者可能寄予同情嘉許。可像現在這樣地殺掉柯氏,其全部意義除了民間最最難聽的一句俗語口談所謂爭風吃醋而外,簡直沒有任何其它的內容!甚至連要論到爭風吃醋都只令人啼笑皆非!一來因為柯氏在生之時林昭從不曾嫁過他!二來又因為在所說的情況下任教年青人一百個心眼只是要嫁他,畢竟我也不那麼容易嫁得上他。那麼這口寡醋吃得是胡為乎來哉?不謂之性質惡劣而又當謂之何?惡劣!極其惡劣!不可比擬地惡劣!惡劣透頂!
人們——先生們不知要不要試為你們的獨夫辯護道:這正是從政治利益著眼,犧牲個體保全整體。云云。恐怕要的,即使不大好意思公然來對這該死的青年反抗者宣說,自甬道裡關上了窗子總不免還想拖片把政治破布出來為獨夫蓋蓋死屍臉子。那末對不起辯護人,呸!呸呸!之所以活該挨呸,就因為這是當得掌嘴的胡說八道!客觀上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問題。誰若會去給獨夫蓋上聊以遮羞的政治破布,可知道這當過三天地下黨員的年青人也會得揭的麼?第一,林昭不是金口,不可能說我喊了那個萬歲那個就萬歲不誤!更何況林昭的秉性堪謂只是十分厭惡人間的“萬歲”!第二,就算林昭是張金口,為了跟姓“共”的先生們嘔氣我倒是喊過蔣介石萬歲,並也曾喊過甘迺迪和鐵托的萬歲,可巧就是不曾喊過乃至想也不曾想過要喊柯慶施萬歲!第三,政治問題當時之所以萬難談得下去,其最根本的原因,只在於你們的獨夫熄不掉個人意氣又收不起非禮邪心而一味要作狗熊式的不甘被動,致使驚弓之鳥傷曲木的年青人弄得據有了一種和先生們差不大多的疑慮重重而百不敢信的精神狀態。此外別無其它。陳訴于柯氏我是對他有一些個人的服膺,但並未說過除他以外目無餘子。若說
注釋:①紮台型,原意是弄在臺上亮相示眾,此為出洋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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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與《自訴二書》中那些份量著實的語句不無矛盾,那也很易明瞭。因為,如所周知:
《自訴二書》之鋒芒首先只是針對著獨夫的!直到那時或到更稍後的他時為止,在年青人與獨夫這場牛吃螃蟹相持不下之局裡還不曾出現過我所知道或那怕就是我可以測知、可以感知的其它任何一位大人先生呢!拿著接濟的那三塊錢打燈謎那是除了識家,敢說凡胎肉體一概不會猜得出來的!所以我才說:待“宣判”以後看看動靜再去犯殺人罪也還不遲!第四,今日之下說句嘔不過的氣話:莫道林昭陳訴於誰未必就是在想嫁誰,即算小丫頭有那口孩子氣,作為堂堂六尺的男子漢大丈夫豈值得與之一般見識?萬金難買願字,無緣何可強求?那麼灑脫些付之一笑撇開了,不也滿夠風度?甚至假如真是有那麼一點政治胸襟的話:很好很好,就怕你不愛嫁;既願嫁矣,嫁誰都一樣,總歸也跑不出“共”家門裡!咳,能得這樣,年青人倒又服了呢!也所以柯氏死後我要在《瘋話》的片段中寄諷獨夫道:這輩子的做法怎麼與那輩子裡不一樣了?那輩子你是把我“賞”了部下而生生逼出兩條人命來的呢!……(在神讖默悟中林昭恍惚自己是費貞娥而獨夫是李自成呢!也怪,去年九月間獨夫正剛在打發他的直屬代表上場之時年青人在寫給案件承辦人的沒頭信上不禁不由地衝口就是一句“咱倆前世一劫,今生狹路,冤家遇上對頭!”等等。不過這些虛無縹緲之論*且再暫時收過一旁去罷……)然則一切欲為獨夫之惡劣罪行試拿政治破布以遮臉的先生們又請聽著①!蓋不住,蓋不住!越蓋越露出!不提這政治兩字還則罷了,若要提到政治兩字,那末先生們,直到他不幸遇害為止,柯氏首先還只是你們貴黨而不是任何其它地方的一位已負盛名頗孚眾望的政治人物呢!他的慘死首先還只是你們中國共產黨而不是其它任何政治集團的重大損失呢!文明富庶的東南沿海不僅為中國歷朝之重鎮(明清兩朝江南錢糧幾當天下之半),更為今日形勢所必爭!莫說華東,上海這一個國際性的都市就不是好治的!要治當然誰來都可,看怎麼治法!治到柯氏那樣頗得民心之程度那可又是挺不容易呢!正因為對這一點相當地有了體會,《自訴二書》上之某些語句才會下得如此之切實的!年青人要忿斥獨夫的自掘丘墳自壞長城者也由此!看來先生們的貴黨之中也再派不出一個如柯氏之在這東南一帶卓有聲望壓得住台的人物來了,那怕就弄個庸中佼佼者來坐鎮一方從頭作起,其奈人心浮動之難於收拾何!以上這幾句或亦算得上反抗者之“超階級”的私房話。當然,若不是為著痛惜柯氏冤死,作犯人的本來也不會說到這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正好幸災樂禍,干我什麼事啦?可不管說與不說,客觀形勢就是這麼樣擺著的了,這就是政治!而且首先是先生們之貴黨的政治!這樣一位相當卓越的政治人物(這可也不是反抗者的而首先還只是先生們之黨內頭目的評語,諸如“長才”、“良才”、“功在東南”、“豐功偉績遍東南”云云,不一而足。反抗者不過就一己之所知所見歸納而肯定了這些評
校記:*論字原作概。 注釋:①者,助詞,用在動詞後表示命令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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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而已)。竟就小題大做地為了跟個區區不足道的黃毛丫頭嘔著口沒來由的個人意氣而下毒手謀殺掉了。你們的獨夫還有沒有百分之零點零五的政治原則?先生們的整體利益又還在什麼地方?下了這麼一著絕情的辣手,固然足以給林昭的心靈上留下一個永恆的創傷,然而作為一個政治整體的先生們的堂堂中國共產黨,其所蒙受的損失是不是要比林昭個人的創傷更加巨大深刻得不可以道理計呢!這一點我想是完全是可以肯定的。不但今日如此,日後更是如此。因為紙裡包不住火,做下的事情遲早總必有一日彰現於世,到那時候人們之輿情大嘩群心激憤的程度恐怕都不難想見。而這也是政治,並且首先也仍舊是先生們之貴黨的政治。先生們,任何試圖以政治破布來為獨夫遮臉的先生們,你們的政治破布又將如何蓋得住這樣許多實實在在不容誤解的政治呢?在如此之慘厲的濺滿了柯氏冤血的政治現實之前,你們手中就再多撈兩塊政治布片,又能夠去蓋在什麼地方呢?是所以即使從嚴格的(但要是公正的)中國共產黨人之“階級立場”——樓梯踏步出發,第五大點所指控的主文即認為殺害柯氏此事是一件越出了一切天理、國法、人情、世道,更不必說政治原則之情節嚴重性質惡劣的可恥罪行,這句話同樣得以成立而且得以確立。
在謹如上述之擺過了事實也講過了道理的基礎上,這個年青人在那所謂之上海第一看守所裡的種種遭遇特別是連累柯氏慘遭暗殺其責任究屬誰歸,也就十分明白了。事實是沒有“階級性”的,只要林昭擺出來的這些事實不可抹煞,任何帶“階級性”的“道理”都是不頂事兒的。先生們,火是永遠無法用紙包起來的,這麼地,作為一個證人林昭在向貴中央黨報編輯部認真地陳述了證詞之後我正式控告你們的第一看守所所長兼中央委員會主席獨夫毛澤東,由於對青年反抗者林昭的非禮之求的邪念和個人意氣用事,在剛愎護短和惡意嫉妒的驅使下謀殺了前上海市市長柯慶施氏,並前後附帶造成邵式平與劉亞樓之死的兩件疑案。劉氏之死在前面沒來得及講到因為怕岔開了主線,而且時間也較後了。但作為證人林昭是有理由對這件事情寄與懷疑的。這種懷疑並不是現在剛剛表示出來,在第一看守所見報以後,沉思了數日,我在劉氏之死那段新聞上打下過一個血的疑問號。而且,正如柯氏訃告中那句親密戰友的欲蓋彌彰一樣,劉氏後事的報導中所謂表示關懷並囑安心靜養云云,從另一方面看亦頗露著蛛絲馬跡。兇手們所行往往如此,自以為夠了聰明而只愈顯其愚笨。遺憾的是我來不及在這裡書陳對於劉之死的懷疑以及根據了,那說起來可又是滿長特別又是看來似乎更加荒謬的呢!反正這緊挨著的三件喪事(今年三月到五月,正好一月一件)間大約總不無某種可以知察的內在聯繫。日後,當人們弄清楚其中一件的時候,還有兩件的真相想必也就能夠比較清楚了。否則又該怎麼說呢?先生們,若以這種速率死下去,你們的那些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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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委員們可是確確實實在很短時期以內就將死得更無噍類矣!
先生們,令人肅然起敬的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控告!——事實!——冤狀!血的冤狀已經被這個由於負疚伯仁永痛莫贖而中懷慘怛悲憤欲狂的青年反抗者不很客氣地攤到你們鼻尖底下來了——像這樣一封信按其內容以及性質而論完全應該使用血書!林昭叫是實在時間不敷而精力不夠(血書速度較慢而且累人,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特別因為:即使此信不以血書我也幾乎每天都還在以血書寫別的東西);另外,按照原來的打算本需把此信謄錄完全相同的一式兩份,那麼使用血書就工程更大而且時間更費了!所以最後想了如現在這樣的個辦法:以墨水謄錄而在每頁之上加蓋*著若干血的私章。反正,不管使著什麼形式,這封信是一份血的冤狀!飲恨茹痛的青年反抗者的血和含冤遭害的前上海市長的血在某種意義上流在一起!可是你們又得怎麼說呢?先生們,你們是不是要像《基度山恩仇記》之那“大審”一章裡那個手足無措的檢察官似地喊道:“但是,證據,證據呢?要知道像這樣可怕的指控是必須具有最確鑿的證據的!”
假如你們這樣叫喊,那末這個以著腸回九轉如焚如熾的冤痛之情毅然奮身以證人自任的年青人不免也要像(儘管我不是)那個貝尼第妥一樣地哈哈大笑了!要證據嗎?有,有,有的是!這份血的冤狀首先就是證據,假如你們或其它的任何人們經過核對能夠證實而且確認此中所列舉的一切無大無小皆屬事實,或至少舉不出任何反證,那麼這份冤狀本身就盡足以構成為一種顛撲不破的證據。此外,請先生們去把這個青年反抗者在第一看守所門牆以內所寫下的諸般東西,包括給柯氏的兩封陳訴以及給貴編輯部的兩封來信等統統按時間先後擺在桌子上排列起來罷!那些也是證據,鮮血淋漓的證據!任何一個只要稍有生活經驗更不必說社會經驗和政治經驗的人,只要一看它們立刻就會對事情的全貌包括其內在的發展脈胳瞭若指掌!至於其它問題諸如獨夫怎麼生心,怎麼起意,怎麼設謀,怎麼下手等等,那些難道也可以責成林昭來作具體交待的嗎?我又不是獨夫本人,何況像這樣一些具體細節,假如“偉大、正確、英明”的所謂中國共產黨也者還存在得有那怕就是百分之五的比較嚴肅的書記,而不是完完全全如林昭所推論那樣地中央委員會開起會來先要行三跪九叩首之儀式,以至一切保有著中共黨籍的先生們女士們都只好到公共廁所裡去拾起草紙來糊作臉殼聊當遮羞於國人之前**,則既然面對著這麼一份駭人聽聞的血的冤狀,本來是需要由先生們會同有關方面去徹查獨夫之犯罪情況的啊!林昭為著不惜一死以謝柯氏已經作了我力之所能的一份包括
向先生們提供這些證詞並列舉那些證據,怎麼還能夠向我來要證據呢?先生們,夙行謹飭民命為懷的柯氏從不曾絲毫有負於貴中國共產黨!——連你們自己頭兒的悼詩裡都明明確認他,“反帝反修從未放鬆”哪!他的不幸遭害冤死完完全全是你們,是貴中
校記:*蓋字宜作畫字;**刪除“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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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共產黨負了他的啊!你們負他,你們負他!負盡了他四十年鐵雨刀光的赤忱忠義!負盡了他排萬難曲惠民生的苦心肝膽!負盡了他負重任求善始終的明見卓識!難道作為一名老共產黨人他的血就該是這樣含冤無告地流去的嗎?難道作為中國共產黨之一位較孚人望的政治人物,他的命就該是這樣不明不白地送掉的嗎?難道作為紅色中國的上海市長與華東局第一書記他就應該在這麼一樁令人啼笑皆非的“三角事件”中成為被獨夫無原則地拿來耍弄個人威風的荒謬絕倫的犧牲品嗎?憑什麼?憑哪一條?憑哪一條天理?哪一條國法?哪一條人情?更又憑貴中國共產黨的哪一條黨紀呢?我倒不禁想請教一下先生們:假如是其它的——就算是一般的人好了,暗殺了你們的上海市長、華東局第一書記與中央政治局委員,你們要不要徹查事實而嚴懲兇手呢?你們要不要為死者報仇雪恨呢?那個可恨的兇手以至或有的幫兇除了擔負刑事責任還是不是必然地會被冠上以政治反革命的頭銜呢?啊呀,那還了得!恐怕人頭落起來都不止一個兩個罷!先生們,堂堂中國共產黨中央黨報編輯部裡的先生們,你們將如何來自圓其說呢?!你們總也得——總也該對這個冒死陳詞瀝血鳴冤的年青人給一個交代才是!
給這個交代不是為了柯氏!——他,縱然英魂烈烈毅魄不滅,此世的肉體的生命總已經是不可挽回地被了戕害,你們任怎麼補救也再不能使他含冤的魂魄得到什麼安慰。這同樣地,給這個交代也不是為了林昭,因為只要長往的死者不可復體,林昭的心靈上就永永遠遠留著一個流血的創傷!說該給個交代還只是為你們自己!先生們,血是抹不掉的!冤是一定要伸的!你們縱容獨夫胡作非為到如此程度難道還不夠嗎?假如你們對獨夫所作下的如此荒謬惡劣的自壞長城的嚴重政治血案都可以聽之任之等閒視之,則從貴中央主席團起到貴黨之每一個大小黨員,不必說如何治政,你們還怎麼做人?!
話說到這裡便很自然地聯上了關涉到這件荒唐事情的第一方面,既先生們那個據說叫做中共中央的什麼玩意!非常抱歉,先生們,由於所發生下的事情年青人對你們那個什麼玩意已經是實實在在地沒了敬意,故在說話時也只使用得上這種冷笑不恭的口氣!作為這件政治血案的證人與原告林昭有理由對人們使用這種口氣,假如不說是有權利的話!這就因為:除了惡意嫉妒冤殺無辜的獨夫是為主凶罪無可逭*,先生們的黨中央——委員會、政治局、書記處以至主席團之類等等也都跑不了應該對於此一慘痛的流血事件負責!這話任教誰個來評也評得通!事情那不也總在兩種可能之內:或者人們知道,或者並不知道。不管占著哪道,總之不免讓這提著齒冷的青年反抗者發揮個無地自容而無路可跑!不麼?若是不知道,先生們之堂堂的貴“中共中央……”那什麼玩意究竟算是幹什麼吃的?還是當真死得連一個有氣兒的都不剩了,竟由你們的獨夫一手遮天地幹出這等貽笑千古遺臭萬年
校記:*逭字原誤作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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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來!紙面上點點名倒總算還沒被獨夫殺完,或也算一樁奇聞異事!看來就往那所謂的“中共中央……”什麼玩意其位之上供幾具牌位或擺幾個木偶亦得,反正也差著那麼不多,不過少兩個會出氣的鼻子眼兒!而若是知道——好極了!那咱們需要請教的問題更多了,幾時知道?誰個知道?在何種程度何種意義上知道?是獨夫非刑折磨林昭時就知道,抑是獨夫起意調戲了才知道?是柯氏奉調中央時已經知道,還是獨夫設謀暗殺時方始知道?年青人向抱的宗旨是死也要死在明處作個明白鬼,倒敢請一一領過明教!在寫這封信——寫這份冤狀的過程中人們(雖然根本原因還只是為自己的統治利益打算而未必真是有厚愛于獨夫!)是
想方設法地要掩過或至少沖淡柯氏的血而為獨夫的罪行作開脫或作掩護——包庇!那麼老實說,早在柯氏驚耗入耳的當天,幼稚的年青人儘管還痛得麻木著,于獨自深思所有這些事情時已經不能不產生各樣的推測以及產生可怕的懷疑!誰說得定呢!也許林昭所寫之給柯氏的陳訴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所碰痛的還不僅是獨夫一人吧!那麼更多的人們也未嘗不可能在“整體利益”這一似是而非的角度上對除去柯氏之舉達成某種統一的默契!先生們看到此地不必嗤笑這年青人把自己估得太高,年青人從來連作夢也不曾想到過自己竟值得如此的萬金身價!——值得人們為我殺人!但既已經造成了事實而且不是由我造成,則面對著這樣慘痛的血的事實,林昭至少也得自己盡可能地理解得更加清楚,更加深切一些罷!然則假如說調戲林昭與謀殺柯氏都是貴中央政治局或至少中央書記處的決議,那倒又算了一回事情!責無旁貸,敢作敢擔,怕什麼?夠得上萬古駡名的丟人事情未必只此一件,都站出來幫著獨夫擔代好了!本來就多多少少擔著通同謀殺之嫌疑在!而若是有那據說名叫中共中央的玩意公然來幫獨夫承擔後果,林昭的嘴巴也固然還是紮縛不住,至少冤死的柯氏那是必定口眼都閉的了!難道不是這樣嗎?即使僅限於就事論事也得,先生們的貴“中央……”什麼玩兒于獨夫這種醜惡可恥的罪行若係知情,是為同謀,若竟不知,則是縱惡!不論同謀或是縱惡,先生們的貴“中央……”總之不僅應該對林昭的遭遇而且更必需對柯氏的冤死負責!作為一個政治整體這也可以說是考驗你們是否還能具有那麼一點點最起碼的政治性——原則性與嚴肅性的最低尺規了!假如論此而不能達到,那麼除了先事共謀而參與決議以外,更無其它解釋得通的理由!這理由想來是荒謬絕倫,但不過也有可能——不該完全排除這麼一種可能。特別因為:無論是如何地荒謬至於不可想像的事情,只要與共產黨人尤其是中國共產黨人聯在一起,那首先對林昭說來是只覺得司空見慣渾若等閒,習以為常而恬不為怪。第三條道路在這問題上看來倒真是沒有的。先生們的貴“中央……”到底是自認同謀呢?抑是自認縱惡呢?應請明教。所謂自認也者不是誰們說了就算,一件事情實際該怎麼樣那就是怎麼樣,憑著間接見聞也同樣可以作出比較正確之判斷。反正,若說同謀的嫌疑尚在待考之中,縱惡——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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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夫為非作惡這責任總是跑不了必須承擔的!否則不但對天下人說不過去,就連對自己都說不過去!
提到這話,不免又要多說幾句。多說幾句也有必要,因為問題都不能孤立地去看。獨夫毛澤東之該死的剛愎自用輕躁任性——無原則無理性固然也可以當為一種性格特徵來解釋,但他之所以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一意孤行甚至竟然弄到如此無法無天地胡作非為的程度,應該確認為是先生們之貴黨特別是貴中央什麼玩兒長期以來對這個暴君一昧遷就、姑容、放縱的結果!長期以來,當然是為了更有利於維持你們的極權統治與愚民政策,但也是出於嚴重封建唯心思想與盲目偶象崇拜雙重影響下之深刻的奴性。你們把獨夫當作披著洋袍的“真命天子”,竭盡一切努力在黨內外將他加以神化,運用了一切美好辭藻的總匯與正確概念的集合把他裝扮為仿佛是獨一無二的偶象,把一切比較實在的或曖昧可疑的所謂功勞、成績、好事等統統只歸到他的名下以提倡、鼓勵、扶植人們對於他的個人迷信與偶象崇拜!對於那些失敗而丟臉的烏搞諸如從捉打麻雀到“人民公社好!”等等一切則儘量設法掩蓋,塗抹、縮小直至無影無形地改頭換面化整為零以遮飾他的錯誤!——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六億神州盡*舜堯”,日月都是有了毛澤東才明的!草木都是有了毛澤東才生的!中國無男無女無老無少都是有了毛澤東才做人的!毛澤東永遠是“正確、偉大、英明”的!只要有了毛澤東就是無往不利一見大吉的!等等。真正說也牙磣而豈有此理到了極點!正是你們這樣一些可恥的努力加上一班以耳代目的愚陋俗子的揄揚和盲從權力的逐臭之夫的吹噓,使得這種典型中世紀式的荒謬可笑的的偶象崇拜的狂熱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幾已達到了令人作三日嘔的地步!而這種人為的偶象崇拜之風就更大大縱容了獨夫性格中那不足為訓的剛愎輕躁的一面,使他變得空前地自大狂而習慣於一意孤行。處在他的地位上他已經再也不必考慮周
詳慎重地如實地去認識客觀世界以及萬事萬物的內在規律了!因為他已經再不需要對自己的一切行為以及後果擔負責任了!反正一切功績都只能寫在他的名下,而一切失敗自有你們去給他抹掉以至諉過於他人!這麼地他就在二十世紀時代條件與中國大陸社會條件所能容他達到的限度以內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暴君!而其大成問題的的精神狀態足使他不僅不能如實地去認識複雜的客觀世界乃至於不能嚴肅地去認識一個幼稚的“黃毛丫頭”!一切事情之所以弄出如是之不堪收拾的局面來者也由此!他會如此無法無天地胡作非為絕非出自偶然!那麼對於他之行為所造成的一切後果——包括柯氏等人的冤案,當然不止于此——獨夫本人固然應負主要責任,但你們這些每天每日、每時每刻都在那裡無原則地吹捧他,宣揚他,渲染他,粉飾他,神化他,把他的名字高唱入雲而靠著收拾他下巴涎來過日子的先生呢?!你們貴黨首先是你們那貴中央什麼玩兒怎麼能躲得過在相當程度上分擔其種種行為的後果、責任一直到恥辱呢?!難道不正是你們竭盡努力將他神化以便更好地在他的名字之下推行愚民政策的嗎?!難道不是由於你們的曲意放任才使獨夫習慣于不對自己行為
校記:*盡字原作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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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甚至不去考慮行為之後果的嗎?!而獨夫之所以從大計決策直到對於“黃毛丫頭”幾無一事不表現得那麼僵硬、愚蠢、狂妄、荒謬、剛愎自用而頑固不化,難道不又正是你們貴黨特別是貴中央正氣不張盲從縱惡的結果嗎?當然,光是這樣地來認識也還是不夠的,因為貴黨在一家毛風之下正氣不張習於盲從,除了已經相當普遍地存在著的奴性的習慣勢力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受著黨內太上皇——秘密特務之無微不至無孔不入的恐怖監視之故。這才是你們那個獨夫民賊統治全黨的物質基礎,或者說組織基礎!也因此我才不止一次評論他除了會辦軍隊就是會辦特務。認識這一點對於深刻認識今日中國大陸的政治現實之本質具有頗為重要的意義!受著如此一個徹頭徹尾特務化于一層偽善外衣之下的所謂政黨的統治,我們還能向何處去尋找一點民主氣息呢?!誰都不能供給人們以自己沒有的東西,而先生們的貴黨之內除了集中、集中、集中,而且是恐怖的集中!根本就早已沒有了任何民主可言!
附帶著又說一句:來到此間以後,人們也不知為的是總結經驗教訓是怎麼,曾經通過看來也是不甚相干者的嘴巴而一而再地企圖探索這年青人的內心世界,想要瞭解一下林昭到底何以對獨夫不感興趣?是不是年紀大了?等等。嘿,先生們哪,虧了人們想得出來,此真又是令人啼笑皆非至於無以復加者也!年青人的內心世界裡於此並無什麼不可告人的考慮,而為了使更多的人們能夠有機會作更全面更深切的理解並充實這封長信之作為第一手材料的完整性,也不妨大略說明一下。我想: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一個人若是引不起別人對他的興趣,不論是從較特殊的意義或從較一般的意義上,那最好是先從他本身的行為中去找原因。在《自訴二書》裡林昭說過那麼一句:我很有興趣去客觀地瞭解和研究當代中國特別是紅色中國之政治人物們的“個人”。這是很早就開始的了,大約與新聞本行那強烈的政治性不無關係。這種客觀的研究興趣自也包括獨夫在內,故於其文字不僅片段地背得語句甚至能夠識得風格。遺憾的是幹上了新聞這行所知道的材料與史料實在忒多了些,故又不能不早已隱約窺見了一個非近代的東方式的野心家之輪廓。然而,直到反右以後,林昭於中國大陸的政治現實或于獨夫的治政手段還不馬上像某些我輩中人一樣採取著簡單的否定態度!——我一直認為,該否定的事物必需否定,然而不好簡單地否定。假如我對某一事物採取否定態度,則首先我必需獲有採取這種態度的較充分的根據,這樣才可以作到有力地否定!故有時仍只對一切保持著要求更好地理解的態度。當然在一定程度上那是必然不可避免地要與大多數我輩中人一樣:在自己的原有基礎上對獨夫大大地喪失信仰!特別因為憑著識別毛風的本事我很可以確定當時貴黨中央黨報的某幾篇社論諸如《文匯報在一個時期內的資產階級方向》之類皆出獨夫手筆,而這也就勝於雄辯地十分清楚地證明了那場臭名遠揚血腥熾烈的所謂反右也者首先正是獨夫之患得患失反復無常的結果!也因此我不能同意當時北大同學中所具有的某
種觀點或曰某種論點。即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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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並不出自獨夫心意云云。195761日或2日貼出的那張署名大字報之一《我的憂慮和呼籲》便是其較集中的代表。(*當然作者也可能是帶著一點策略成分。)無須更多論據,首先我就不信明察秋毫之末至於要去干涉麻雀之生存權利的人竟會有那份兒大度對這麼一場規模與深度都已遠遠超出預料的民主運動不加任何干涉,非但確定責任而已,如那什麼“先生們,你們說對了,正是一個圈套,目的為誘敵深入……”等等一派強為之辭聊以解嘲的胡說,更頗足以使人窺到獨夫內在精神世界中那關於政治人格的一角!那末他是首先應該對反右這場浩劫中中國知識界及青年群的深重苦難和滔天血淚擔負責任的了!以後,一九五八年之“人民公社好!”以及在所謂“大躍進”之旗號下的諸般烏搞:——與赫魯雪夫進行的骯髒交易,炮擊金、馬那以失敗終的軍事冒險,社會生活在粗暴干預下的嚴重紊亂失調,經濟的衰退與民生的凋敝**,特別是農業的破壞,農村的行政劫掠與農民的徹底貧困化,等等。那都是顯而易見是在獨夫出自賭鬼本性的荒謬乖舛的冒險決策之下所召致!那末他又是首先應該對那些稱得上“左”傾冒險主義的做法以及由此造成之百業混亂禍國殃民,哀鴻遍野餓殍滿壑的悲慘局面擔負責任的了。再到一九五九年貴中央的廬山會議,對於當代“海瑞”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以及那以後在所謂反對右傾機會主義之幌子下於貴黨內部全面進行了清掃運動,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相當有效地肅清了貴黨黨內徼幸尚能留存到那個時候的比較正直良善比較開明通達比較能以民瘼為念的一部分人士,並使貴黨高度統一于毛風——高度統一於黑暗、殘忍、陰險、惡劣、卑污、苟且地拜倒於權力更加不擇手段地追逐權力的邪氣之下,多少也曾有過幾頁英勇鬥爭歷史的中國共產黨就這樣地幾乎完全喪失了正義性更喪失了生命力而在你們的偽善暴君、獨夫毛澤東及其秘密特務的絕對統治下墮落成為一個只知懾服權力(“組織”),只知爭取權力,只知把持權力的極其庸俗、險惡、專制、敗壞、官風僚氣、腐朽至於糜爛的赤裸裸的特務集團!而偽善的教條外殼(並且是硬殼)又使之更加公式地僵化並且虛偽得可憎,以致大大增加了這種情況的致命的嚴重程度!那末他還是首先應該對貴黨一貫以來至於今日那種種旨在排除異已的傾軋鬥爭,及由此產生的致命後果包括在黨內外所造成的深遠的惡劣影響歪風邪氣擔負責任的了!在這樣子“三面紅旗”之下,作為一個反抗者對於獨夫的觀感是不難想見的了。那麼既已算是一個多少帶上了些政治性的理性動物,一切問題包括個人感情自都不可能不受到其政治感情的決定,這也是十分自然更且可以理解的罷!可一扯上政治,就自然會聯到所謂利益的呢,那末對不起又沒好話:在運用譚惕吾的性別去解放內蒙①等等的先生們看來這也許是十分符合“利益”的。但像林昭這樣一個自許以“涅而不緇”的反抗者、我的任何利益包括政治利益都不需要以至全然排斥通過如此的途徑去取得。若再試從人性論的角度探索,那麼直到被捕以後許久那怕就在第一看守所裡,只要是在還不曾把自己所受的種種遭遇與獨夫的可恥邪
校注:*前括弧“(”原在上頁末行“即”前;**敝字原誤作蔽。 注釋:①參51頁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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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聯繫起來之前,林昭對於獨夫其人的觀感還只限於比較地職業性的。大致略如一九六一年五月寄押在上海第二看守所時期所作的《牢獄之花》中的某一首詩——見*“題之二”末段所說那樣:
想當年還忝列可靠等級,也曾經
屢次膺選,為洞房伴賓的喜娘,
可那是舊話也,現在麼——咳,由得你來去,
我對閣下既無思想亦缺乏感想!
而在這以後,從在第一看守所門牆以內所發生的事情中,從彼此交手對局的過程中,猶如通過作品能夠相當清晰地瞭解作家,年青人也相當深切地瞭解了獨夫其人。我不能不說:
那些性格特徵包括其表現方式是有很多使人不喜歡甚至厭惡的地方。可是我這人性論點再說下去便也快要像某些先生們的年紀云云一樣地會令人啼笑皆非了。類似這些都只是在一般情況下可能引起考慮的問題,但在林昭所處的情況下根本考慮不到這些。像這樣一場艱苦複雜而獨力以赴(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只有對於宇宙之主及其真道的必勝信念使我力量無窮)的鬥爭,加以林昭所扮演的又是如此一個史無前例的又堅決又誠懇的角色!在這樣的鬥爭中擔任這樣的角色對於許多問題都可謂是間不容髮。我怎麼能不事事嚴格地要求自己潔身自守呢?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個人操行都已經密勿無間地融合著了政治氣節!——就是這樣,反抗者的內心世界裡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一切人等假如他們的理解能力容許的話,他們是應該會得理解的。而對於那些比較真正理解林昭內在個性的人們諸如我的戰友們更就將會覺得“這是很自然的!”無論從政治因素或人性論角度上來看都是“很自然的!”何況獨夫的一份邪心還伴隨著那麼一套作法!如果先生們對此終感不可理解,那也只好認為是“夏蟲不可以語於冰”**了!
然而,假如終於有那麼一些先生感到不理解的話(可能有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林昭對於人們的不理解本身倒也感到一種不理解。想來想去,除了慨歎彼此在精神狀態上的差距太大,真又找不到其它解釋。先生們只因為長期以來把獨夫捧成了個不知什麼東西,所以大約也忘記了、或看不清、或不敢正視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不必等到蓋棺論定,只要能夠實事求是地作些客觀而公正的、恰如其分的評價,完全可以對獨夫有個重新認識。貴黨執政以來不必說,大約到抗美援朝以後,獨夫于內外諸般重大問題上的決策已可謂舉措乖張進退失當得一無是處!那末即從削弱貴黨的實際政治影響來說,站在先生們的貴樓梯上于獨夫的功過本來夠了一目了然。先生們叫是一直跳不出那個現成圈子,故不管獨夫倒行逆施到如何程度,先生們所能作的最好的事情——唯一的事情也就只是為他收破爛,為他補窟窿,為他墊本錢,等等。沒出息不成器之處厥在於此!若謂反抗者這話是因風點火當面煽動!——林昭向來倒是有了話都不怕說,只是在很多情況下人們怕聽。怕聽,也得說。我從不因人們怕聽而不
校記:*見字原在前引號之前;**據《莊子》原文補“以、於”兩字。
110頁)
說,猶如不因人們愛聽而多說,我只管那話當說不當說。事實就是這樣!即使站在先生們的貴樓梯踏步上論著所謂歷史功績,毛澤東思想也沒什麼了不起!中國自古以來為王為寇者無不深曉這一條封建中世紀的政治規律:天下靠打而民無二主!如此而已。獨夫差勝前人之處不過他是適逢其會而去把這一條中世紀政治規律披加上了那該死而又該死的所謂馬列主義的外衣!但假如沒有那許多愛國心熱正義感強拯民願切的熱血青年慨然獻身以為先導(這些人裡面就有著林昭母系的長親),又假如沒有那許多嫉恨邪惡熱愛土地單純質樸的善良農民糜首盡命以作犧牲,先生們的一代江山豈能單憑獨夫紙上談兵唾手而得?先生們成天價響反封建反專制反獨裁高調唱個不止,自己黨內封建專制恐怖獨裁到如是地步卻只一昧惜生怕死貪戀著不義的權位以圖分取獨夫乘興兒賞與的半杯殘羹瓢數冷飯,狗苟蠅附同聲“萬歲”之餘,曾未聞幾人敢步“海瑞”之後塵而直要到今日之下讓這個青年反抗者激於義憤不顧死活地來直揭而痛陳你們之獨夫的可恥罪惡!挨青年人現成出口罵上一句死完了先生們能有什麼價還?先生們總算也起事辛勤創業不易,幸而留得此身至今不死,難道就只是為了坐視獨夫貪天之功以為已力地一意孤行胡作非為從而把你們群體所取得的某些成就徹底敗壞嗎?!難道你們除了把一切比較實在或比較可疑的功勞成績統統歸到獨夫名下以便更加有效地鼓勵他的剛愎自用任性胡行以外,已經再也做不出其它有些意義有些價值的事情了嗎?難道作為一個政治整體先生們數十年“革命”“鬥爭”的唯一成果,就只不過是用盡全力把獨夫裝扮成一個神化的偽善的偶像而使他得以成為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可恥暴君嗎?試問且置你們那千百萬犧牲者大義凜然丹心煜烈的無價鮮血於何地?!又置你們百十萬先行者披荊斬棘開疆
辟土的汗馬辛勤於何地?更置過去年代裡為數甚多的中國社會公眾——一切同情者、同路人們不避艱險不問成敗的正直支持熱情幫助於何地?先生們,先生們哪!你們若還有三分未泯的初心未滅的人性,你們當汗流浹背地痛感愧對先烈的熱血,愧負國人的期望,以至愧欠自己的初志!只要這樣一種局面一天繼續下去,柯氏之冤遭不白姑且就算他年命不到犯著晦氣,年青人倒敢斷言你們的貴黨唯一的前途只可能是一敗塗地至於再也收拾不起!毫不誇張地說:先生們,你們要毀滅了,——要毀滅了!暴君獨夫以及其秘密特務的恐怖統治幾乎已經斲喪了你們黨內的任何一點活力更窒殺了你們黨內的任何一線生機!作為一個政治整體你們已經喪失生命力而臨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上了!先生們,可敬的先生們,假如再也無以自拔,那麼你們是決定地要毀滅了!
所說這些似乎頗有干涉內政之嫌,不過年青人也真正叫是沒有了其它辦法!先生們,你們,你們的那個中央什麼玩兒直到你們貴黨全體——管是一千七百萬還是二千一百萬呢!——你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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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先生們是好耍倒頭鉤而好使回馬槍的,對於這一點年青人倒也可謂知之有素:是故即使弄到最後不得不確認了這些已經發生下的並如實擺出來的事實,恐怕還不免要像此間某些人似地給這個年青人來上一句:“那末你就一點責任沒有?”
有!先生們,我承認我有。在以上分析地敘述事態的過程中我不也一再肯定了自己這方面的責任嗎?在嚴肅而沉痛的自我審判中林昭對於自己的責備那是比人們之別有用心的提問更要尖銳而嚴厲得不知幾多呢。由於政治上的幼稚和個性中的真率自持*——少不更事,林昭成了伯仁之死的禍媒!這就是我所應分擔負的道義上的責任。這種責任僅僅只是對於死者的!而他也是相當理解甚至寄予諒解的!在第一看守所,去**年五月五日——六日夜裡,他與獨夫扯破面皮借著年青人之口呼名痛斥時就說過:“你才有心思,她有什麼心思,她小孩子!”胳膊有點往外***拐過來,不過也是實話!
為著正視自己行為所造成的後果,林昭懷著不惜死報柯氏的心情毅然擔負起了這份對於死者的悲痛的責任,並竭盡我之所能而為,比如向先生們的貴編輯部寫出這麼一份檢舉、揭發、控告的冤狀!不僅此也,不識羞的黃毛丫頭謹向先生們直認:作為證人,作為原告,林昭還取得了小星①的身份哩,憑著基督徒神聖的信仰起誓:直到他被害以前,林昭對於柯氏除了那麼一點個人
校記:*持字原作恃;**去字誤作今;***外字原作裡。 注釋:①半星,小星妾之代稱,半星仿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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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尊重——表現為自恃“一家人”加上孩子氣再加上那麼點兒玩世不恭的比較親切的頑皮——之外,任在《自訴二書》中不無幾句可能被別有用心者所誤解的戲言,事實上毫無任何其它意思!然而就從四月十日那一天,就從他驚耗入耳的那個早晨起,一種強烈的悲憤的愛情進入了林昭的心靈。為反抗者的叛逆的女囚愛上先生們之已故的上海市長了!這首先是被獨夫弄假成真了的!因為他正只是在這個意義上才去謀殺了柯氏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柯氏是為林昭而死了!世間還有比這更真實,更永恆,更不可動搖至於地老天荒亙古長恨的愛情嗎?儘管林昭在陳訴于柯氏這件事上同樣是初心似水示證蒼天,但事情既弄到了這種地步,我不愛他也得愛他甚至都非得愛他不可了!對於死者的愛情也就是對於獨夫的抗議!愛情強烈到什麼程度,抗議就堅定到什麼程度!這抗議的意義也許還不僅限於對獨夫個人而已!只是在這種抗議的愛情隨著柯氏之驚耗入耳填然勃發而充溢于我的全心靈以後,四月十日晚上才會憤恨地迸出那句關於楊八姐的話!或許有些人不作如是觀故也不甚相信年青人的說明,但我不去管人家信或不信,我只是敘述自己真實的內心!在這種強烈、悲憤而更慘痛的抗議性的愛情裡年青人以自己的血寫下了《祭靈耦文》(見附錄,在第一看守所寫而未完,來到此間後方算告成)。而在這過程中,應著死者如生烈魂的感請,在他四七之期那時,在第一看守所用來囚禁我的那間沾滿了我鮮血的小室裡,這為反抗者的女囚遵著祖國民間古老的習俗以姬人之名為他立了牌位而成冥婚!……牌位是以自己的血給設的,像對於父親的那座一樣。……他是死了,他的肉體死了!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上帝和世人都將同情湣憐而嘉許我們靈魂在鮮血與苦難之中的結合。也只有這樣一種特異的清潔的結合才能配得這青年反抗者之悲涼而憤激的抗議的愛情!假若柯氏活著,那麼可以肯定,不論這種愛情或者這種結合都是完全不可想像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任我們的靈魂而今如何兩情繾綣以膠投漆,在林昭可是始終未有稍負自己似水的初心!
先生們,你們將怎麼說呢?對著這樣一份血的冤狀你們所處的地位本來夠了尷尬,年青人也明白,而由於這支插曲的出現恐怕就更尷尬了!自來但聞追認黨員未聞有追認反革命之說,即使要作此類追認,總也只能根據其生前的行為而不能根據其靈魂的行動。打著無神論者之招牌的你們當然更不能憑著心到神知的死者與林昭靈體冥婚一事來追認他的反革命而列為我們同案!是的,他的靈魂感應而請求我嫁他,而憑著所說那一份強烈的抗議的愛情我慨然同意嫁他並為他守義!這又怎麼樣呢?莫說對於林昭,即使對於他,先生們又還能夠說些什麼呢!難道不是獨夫下著那沒來由的絕情無義的毒手才使他在自己的冤血中無可挽回地拋棄了貴黨黨籍的嗎?!難道不是你們那至少應負失察縱惡之咎甚至不無通情同謀嫌疑的貴“中央……”什麼玩兒應該對他的不幸冤死銜恨抱愧以迄終身嗎?!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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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作為一個政治整體而言難道不正是貴中國共產黨完全辜負了他至死未更的那一片忠慎自處的赤忱丹心嗎?除了力圖以那些令人齒冷而別有用意的虛偽做作把他的冤血掩蓋起來,先生們的貴中央到底又還做過什麼稍能告慰于死者的魂魄的舉動呢?故亦無怪在靈魂的密語中他要喟然感慨道是這一世為人做到臨了竟然只剩下了一個魂!若再離開我他就幾乎可謂是一無所有了,聞此哀語林昭真是辛酸透骨而不禁痛淚橫流!先生們,這就是你們的政治原則啊!這就是你們的做人道義啊!這就是你們的“階級利益”啊!在你們說來很可能這是不奇怪的,因為你們一向只把人當成為某種工具!你們的所謂重視人愛惜人等等,除了在一些情況下是欺世盜名,一般地說其意義也不過就如工匠之愛惜工具!從這樣一點出發,死者現在也許——對於你們說來也許是沒有什麼“用處”了,所以你們也就全然不顧他生前的種種一切而只是將他棄之如遺了!那也好吧!就待這個孤憤嫉世的年青人,這個不識羞的丫頭來紀念他吧。只要林昭活著一天,柯氏的魂魄就將與我相互依存!而不管林昭在什麼時日裡什麼
情況下辭世長往,我們結合於彼此之鮮血與苦難中的雙靈亦必能在上帝的仁愛裡蒙恩永生!
你們將怎麼說呢?先生們,假如你們說不出什麼,那就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好了。作為反抗者,林昭的一切行動那是“帝力于我何有哉!”而作為靈魂他本來已經超脫於你們之上,更無需你們來承認他的行動!為了使自己擺脫這種尷尬的困境你們或者還可以像此間的人們一樣擺擺手且走且道:“我們只認得人,不認得鬼!”那倒也是頗符邏輯的——符合你們之極端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對人邏輯!
不認得好了,沒有關係,只要我認得他!我是認得他的,多謝貴家獨夫的“成全”,我們享受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來幾乎是值得人們羡慕的自由的、反抗的愛情。要不要把林昭學吟的冥婚定情篇謄錄幾章以請先生們過過目呢?因為沒有全部告成,我乃也未曾將它加入附錄之中,但從它應該也可以加深一點人們對於事態的瞭解!……包括對林昭內心世界之感性的瞭解!……
一夜西南隕將星,餘芒千里落中庭。驚啼不意寰天黑,長號方看匣地青。
碧血相陳竟種禍,柔腸寸斷奮書銘。平生慟哭先君後,哀憤似今夙未經。

朝朝暮暮暮還朝,遙夜哭公又竟宵。永痛紅妝為禍水,漫云慧眼識英豪。
懷紅班姬宣海誓,飲恨孟姜賦大招。慘月朱文誰許憶,織成回錦製羅袍。

徹骨傷心知不知,颶風屢搏淩霄枝。迷途良禽原堪惜,遘難池魚重抱悲。
賽女唯求鳴屈抑,木蘭那解寄相思。瑤琴韻斷成讖訣,玉軫拋殘謝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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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寂寞第幾春,九十韶光亦愴神。北嶽義旗光社稷,南冠故劍悼風塵!
摧情孺子傷懷璞,著意君侯請委身。告誓世天由一語:妾為柯氏未亡人!

就是這樣,悲憤激越的青年反抗者不惜自居綺羅①之名而委身以嫁了死者。這也是處在我的地位上盡我所能來負起對於柯氏之道義上的責任之一端。憑著這樣一種為天理人情所容、為民族風習所許的神聖而清潔的結合,我們的靈魂在現世以至在永生中都再也不會分離!而林昭也就更加具有了為柯氏聲冤復仇的道義的權利!苦主的身份就是這麼來的!對於先生們,對於你們的貴中央,此舉可能也會增加那麼一點點啼笑皆非的窘迫,但這既不是林昭更不是柯氏的錯處。
在這件事情所關聯到的四個方面之中,只有他——死者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一點責任可言的,不論從天理,國法、世道、人情乃至從貴家魔鬼政黨的所謂黨綱黨紀政治原則(自然是原定地按照著它們所應有的比較嚴肅的意義上)來看他都不犯絲毫過失!他是全部事情之中唯一的犧牲者,而且是無辜者,假如你們或其它的人們還可以振振有辭地要林昭對於所發生的事情負些責任,(其實為先生們著想倒也許是不負更好哩!假如林昭習慣于像獨夫那樣不對自己的行為以及後果負責,那麼至少在人們說來問題倒要簡單得多。可惜,前面也說過了:從自幼所秉承的家教庭訓開始,年青人就是只懂得作為一個人,我必須對自己的所有行為及其後果負責任。也正是由於這一點父親才會同意我們的冥婚!)那麼任何人直至上帝也不能夠、也不應該、也毫無理由要柯氏來對這事情負些責任!
所以先生們,你們可以不理會柯氏的冥婚,但卻不能不確認他的冤死!

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
像俗語所說那樣,戲文快要唱到頭了——天下沒有不完的戲文猶如沒有不散的筵席!一切事情都是如此,咱們這封信當然也是如此。
這封為生人死者瀝血書冤的長信斷斷續續地占去了林昭近五個月的時間(雖然我不是每天在寫而且還做著許多別的事情),現在應該告個段落了!
先生們以及其它一些看到它的人們可能對這最後一部分最最寄於關切吧?某許多人看起寫件來的習慣是這樣的。我之某一位看到《思想日記》底稿的師長就直截爽快地告訴我:拿著你那一
注釋:①綺羅:代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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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堆文章,我是從最後面看起的。——雖然他並不同意我,因為接下來他就罵了我該死。
我倒不很害怕被別人罵幾聲該死,只經常心懷惴惴地唯恐到了什麼時候會弄得自己要罵自己該死,存著這樣一份惴惴之心很有好處,它促令我隨時隨地——即使是在最艱難困苦的鬥爭條件之下——嚴以律已,應該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應該說的話一定要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成敗利鈍在所不計。任多少人罵我該死也得,只要我在上帝的真理和人類的道德面前保有一顆經得起審判的“涅而不緇,磨而不磷*”①的良心!
但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決計不能做,而不應該說的話也絕對不能說!這是無庸贅述的一個問題的兩面!
按著這條原則,我能夠對你們說些什麼呢?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在已經向你們比較全面系統地揭陳了這個年青反抗者所碰到的一切事情(主要部分)以後,我能夠要求你們什麼?又能夠指望你們什麼?這個問題正是在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我不斷向自己提出來的,可能人們也在那裡想罷,但那是另一回事。我想我所需要想而且應該想的一切,並不因為其它的人想或不想它們而影響我自己。
我能夠要求你們什麼?這問題首先決定於:我能夠指望你們什麼?先生們,在發生了如此許多加也加不上甚至疊都疊不上適當形容詞語的事情以後,作為一個反抗者林昭到底還能對貴中央黨報編輯部裡的先生們有些什麼指望?是的,林昭身上背著若干待做以及想做的事情,但不論就它們之性質、意義或目的而言我都是很難寄指望于先生們的!你們能不來或則少來加以無理阻撓都已經夠了!
我的案件,只要林昭留得一口氣在,是不久要將它上訴於聯合國的!這裡的人們時不時地喜歡提醒提醒林昭:別忘記自己是一個犯人乃至是一個已被“判決”了的犯人。那末請人們包括中央黨報編輯部裡的先生們放心!好教人們得知:林昭對於這一點可以說記得比誰都牢!然而為人們著想倒怕的還是教林昭忘記了更好,因為我是在和人們所說完全不同的意義上來記住而且牢牢記住這一點的!這個又堅決又誠懇的反抗者曾一再警告而且企盼人們稍存理智懸崖勒馬,但我這種善良的希望和反右當年一樣終於落空了!那末抱歉,先生們,正義的自由戰士決不容許自己忍受像這樣一個齷齪可恥得無比下流的非法不義的所謂“判決”之侮辱!正是這個齷齪判決使我們獲得了更充分,更有力的進行上訴之權利!
同樣地,柯氏的冤死,只要林昭留得一口氣在,是一定要為他料處完全**而伸冤復仇的!那不據你們的獨夫也承認:作為一個人,是應得②具有著“自衛權利”,甚至於還頗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呢!
校記:*磷字原作轔;**“完全”原作未完。 注釋:①涅而不緇,磨而不磷:(最最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最最堅固的東西)磨也磨不薄。喻經得起考驗。語本《論語;陽貨》。②應得:應該,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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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予以別有用心的曲解,這句話本身倒似乎多少帶著一點點理性氣息,雖然也可能是當年與國民黨鬧“摩擦”時唱慣的老調,故在強調自己漫天蓋地大而無當的“自衛權利”的同時並未絲毫影響他粗暴而惡劣地侵犯他人的種種根本權利直到生存權利!但既然當作一種權利來說,那麼天賦人權蓋人都擁有自己所應有的一份!誰也不比誰少即如誰也不比誰多!而且神聖的自衛權利本身便要求著神聖的復仇權利!柯氏死得太慘苦,太冤屈了!作為他的未亡
人且又對他之遭害永痛負疚至於百身莫贖的林昭於這一份生死冤仇不能不無日無時地中懷如焚而切齒在念!一種權利如何行使另是一個問題且也不免受到或種因素之不同程度的影響,但權利本身是不能加以討論的,林昭不想隱諱這一點因為我的情況迥異於今之施劍翹①或古之謝小娥②,處在我的地位上我已經不再具備了隱諱自己真實態度的可能!
所說這兩點構成作為一個反抗者的林昭今日考慮一切問題處理一切事情的基本立場,而其全部根據只是一條天人共許的鐵則,被殘踏的公義必需得到伸張!這也就是我常愛提說的生活之價值規律的根本內容之一部。
從某種意義上說來這個青年反抗者腆顏苟活以迄於今的原由也僅在於此: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還有一些未了的事務或者說未盡的義務,而這兩件比較是最為重大的!否則,更早以前的事不說,柯氏慘死那時林昭就已經痛願殉身以從而追謝他於地下了!在經過了這麼些事情以後我的心已經變得驚人的蒼老,而我對於生活的感情更變得驚人的冷漠!你們那荒謬絕倫而血腥慘厲的恐怖專政特務統治完全毒化了原該是那麼明朗美好的生活。從而也致命地重創了以至戕殺了林昭對於生活的真摯的感情。即使多多少少被那些未了的事務未盡的義務拽著,個人的精神狀態還只能是一如往常——一仍其舊的既不愛生更不惜死,即如我自己所形容的雙足分跨在生死門檻的兩側,反右以來我一直就只是這麼地對待著生活!但也正是這種基本態度使作為一名戰士的我能在嚴酷的考驗中多少佔據到主動!
本著如此的精神狀態我能容許自己向先生們要求什麼?而我那兩件只要一息尚存非得進行不可的心事又能夠指望先生們些什麼?這也許比之與虎謀皮還更要充滿著萬難哩!但既然這已經成了我的生活目的,那末只要一天活著,我必定要向我的目的進軍!那怕走出一步也好,那怕跨出一足也好,那怕把足跟向前移動一寸也好!個人的力量誠然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公義——那莊嚴神聖巍峨浩大、永存不滅而更不可摧毀的必勝的公義呢!
公義就是我的上帝,公義也是我的力量,只要我始終謹守、堅守而且恪守著義理而行,我就擁
注釋:①施劍翹,女,1935年曾為報父仇而喬裝暗殺北洋軍閥吳佩孚不成被捕。參商務印書館2005年《中國學術》22期林郁沁《施劍翹奇案》。②謝小娥,,唐豫章(漢唐郡名,治所南昌)人,段居貞妻。其父與夫外出經商被盜賊申春、申蘭所害。小娥喬裝為男子在申家為傭兩年,手刃申蘭,擒拿申春報官,歸豫章,入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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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無窮盡的力量,在基本立場上我于先生們既無所求更無所望!
但你總得生活下去才是!——先生們可能會這樣說。
誠然,某一個人的存在於一定條件下是也可以發揮些他人未必全能代替的作用。肉體生命的價值之一厥在於此,然則在這個問題上反抗者是否需要對先生們有所要求呢?
目前來看,林昭的生命除了肺結核(加上支氣管擴張)所加給予我的慢性的死亡威脅,暫時也許還並無要受明殺或暗殺的榮幸。儘管在某許多激憤的瞬間仍不免容易產生不與俱生的“畏罪自殺”的衝動。肺結核之所以足能構成一種威脅特別又因為:從一九六三年初以來,已經將近三年了,我一直拒絕服藥也不願接受其它形式的治療。這在最初是由於一九六三年二月至三月中那長達一個月的絕食期間我受到了粗暴而不人道的待遇,嗣後特別是到了第一看守所以後,類此的粗暴待遇更發展成了直接的非法虐待與非刑殘害而且愈來愈嚴重!這麼我也就只能以繼續拒絕而且愈來愈堅決地拒絕服藥作為個人之一種抗議的回答!
這一行動所包含的意義對誰都應該認為是不難理解而其最直接的後果則僅由年青的反抗者本身承受,由於長期拒絕藥物治療加以監禁、絕食、非刑虐待、精神刺激等各種因素,如前所述,剛從第一看守所移來此間時我的肺病已發展到相當沉重至於惡化的程度!但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依然拒絕服藥如故。以後可能是減輕了一些,目下的情況則不很清楚。
在受到了那樣許多駭人聽聞的惡劣虐待與殘酷折磨以後,這個年青的反抗者完全具有理
由,完全應該拒絕接受先生們之貴“政府”——接受你們之專政機關鎮壓工具對我肺病的偽善的治療!這是正確的。而先生們則沒有任何理由企圖或那怕只是試圖強使林昭接受你們所給予的藥物治療,那是不通的!
我不僅不願服用你們給予的藥物甚至不願服用家屬提供的藥物!只因為他們在你們這個政權之下工作或至少是在你們的權力範圍以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家屬對於我同樣也是“政府工作人員”之一種!正如此間的人們所說那樣:家屬的“利益”是與政府的“利益”一致的!不!無論病魔足以對我構成為如何可怕的威脅,我既不願從你們也不願從任何處在你們權力之下的人那裡接受生命!
作為基督徒,我的生命屬於我的上帝——我的信仰,我的教會——我的神侶。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願意甚至希望從自己中學時代的導師,帶領我受洗進教的美國傳道士那裡得到對於肺病的藥物治療,我不知道她們歸國後所在的確切地址,但只要能夠寄出一封公開信,這本來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在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有一段時期我曾想過:到最後要十分堅決地向你們提出這個要求!假如那樣做,我也有挺充分的權利,既然我事實上是負病在身而且已經由於在監禁中受到你們秘密特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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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惡劣虐待而使病情加重至於惡化:則縱然不願接受你們所給予的偽善的治療,在你們又何能以此為理由而阻撓我從其它地方去獲得藥物而進行治療呢?作為一個人,我為自己之完整、正直而且乾淨的生活權利——生存權利而鬥爭那永遠是無可非議的!誰也沒有權利對我說:要求生存就必須套上頸鏈而忍受沒身為奴的恥辱。而作為多多少少應該帶有一些輿論機關氣味的報社,那怕就是黨報也罷,假如我向你們提出這樣的要求以至寫出這樣的信件,按道理說你們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代轉!特別因為這是任何一家“資產階級”報社都決計會做的事情,而即使你們做了,那也才不過表現出你們總算是已經開始正視自己(管是張三或李四亦得,中央黨報編輯部裡的先生們總跑不了與你們的秘密特務暴君獨夫是貨真價實的“一家人”罷!)所造成的痛心後果,而並不夠更不足以真正補償林昭所遭受的可恥迫害!
但是我這份堅決勁兒到後來慢慢淡下去了,淡到如今已只不過作為一種心情的敘述而完全不當作一個要求來提出。我著急什麼?有什麼好著急的事情,既然我的生命屬於上帝而且已經活過那麼些艱難困頓至於嚴峻地殘酷的日子,那麼,無論病軀怎麼衰弱,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繼續活下去,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信仰以及意志至少可以幫助我遏制病魔猶如“遏制中國”一樣,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為一個自覺的殉道者,我也只會發自衷心地感激她*賜與我以這樣一份光榮!那麼這一點同樣也無需乎當作一個要求來向先生們提出。反正,要就是容我從那樣的途經去為自己的病體獲得上帝所許的藥物,否則我寧願繼續堅持不用任何藥物!——不必堅決要求,但需堅持到底!
不管怎麼,既然已經花費了這麼些時間精力墨水和紙張,似乎總應該向先生們要求些什麼才是!
我想過要求你們對林昭在第一看守所時寫給貴編輯部的那兩封讀者來信給個答覆,那怕就僅僅是關於其下落的答覆。但轉念一想:不說它們本身已經成了柯林冤案中的間接證據之一,先生們又能有幾個腦袋而竟敢到你們的秘密特務頭上去動太歲之土呢?想來是做不到的,任怎麼提醒先生們應該對自己報社之作為堂堂中央黨報的原則性負責也是沒有用的!先生們在內心深處必定牢牢記著赫魯雪夫他們的教言:若是掉了腦袋,原則有什麼用處?柯氏還未曾干預甚至未曾稍稍與聞獨夫的胡作非為而前車已經見在,先生們能不凜鑒教訓而明哲保身乎?得,算了吧!下落是要的,但就不一定非來跟先生要了!
我又想過:一九六二年八月廿九日初次“開庭”時為了更加強有力地反駁以至反擊那一份“起訴書”上關於我們之“活動”之“罪行”等等的一些苫塊昏迷的胡言亂語,曾經當場
提出過一本《各國民權運動史》,人們拿了去而且一直未還給我,大約也就留在我們的案卷之中以當一項“罪證”了。先生們于小說、戲劇或回憶錄中每每恥笑國民黨當初見到青年看紅封面的書就當著是造反的“罪證”;若有其事,說
校記:*凡指稱上帝的第三人稱代詞,文中寫作“示”旁加“也”,本文作“她”。不另出校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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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他們的特務頭腦簡單。但腦袋複雜至於自命能夠掌握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先生們若把這本《各國民權運動史》繼續留在我們案卷之中而列為我等造反的“罪證”,那是要成為一個不僅使先生們不能自圓其說而且更要使普天下有識之士統統為之齒冷的笑柄的。倒是為了更確定無訛地說明自己立場態度才寫出來當為此信附錄之一的那篇悼文《囚室哀思》,年青人敢說第一看守所豢養的那些飯桶秘密特務們任是而再而三無所不至地清查搜索卻始終未曾照看過眼睛,如今以這種方式把來交給先生們或者也可以算是“自動坦白”吧!這篇悼文倒是頗頗作得自由戰士個人之“罪證”的。然則請先生們去向你們那實際不知法為何物的偽法院交涉調換一下怎麼樣呢?那本書雖不是現在出版,卻總之也還是公開出版物,而且是性質極其普通的公開出版物哩!但轉念再想:先生們見縫插針已慣,每喜於微言中求大旨,然則即使此事本身于先生們不甚為難,恐怕也會顧慮到其所或會具有的象徵意義而使一件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那麼也算了,就讓那本書繼續留在那裡以當一個誰都無法否認更其不能抹煞的公開笑柄好了。你們積下的笑柄愈多,愈該這作反抗者的拍手稱快。那本書也是要的,但也不一定沖著先生們來要了!
可是此外還能有些什麼要求呢?唉,竟然已經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什麼了!“無欲則剛”的反抗者于先生們真正幾乎是一無所求了。但不過為反抗者的囚人既然多少化費了些筆墨而向先生們的貴編輯部寫了這麼一封出奇的長信,只要上海市監獄確是轉給了你們,則即使光指著這份兒對於貴編輯部的百分之五的尊重,似乎應該可以向你們要求一張收條的吧?那末先生們,人民日報編輯部的先生們,請給一張收條吧!假如你們能夠,你們敢於對自己報紙的招牌擔負責任,那怕就只是擔負與年青人這百分之五的尊重相稱的百分之五的責任,則年青人完全有理由要求你們開給一張收條!
而且你們怕什麼呢?先生們的貴國防部長不已經白紙黑字振振有辭地公開宣告過了麼!美國若要派軍隊來,那也越多越好,來多少給報銷多少,“還可以給你們開個收條”——嘴唇皮愈來愈“過硬”了,過去說是不給收條的呢,現在卻說連收條都可以開給!那好嗎,既然真刀真槍的軍隊來了還敢於開給報銷收條,則任你們怎麼“報銷”年青人這份冤狀亦得,至少收條是更不妨要求開給一個。為什麼不能開呢?不惜生死的反抗者都敢寫了出來,難道能致生死的統治者們竟不敢收了過去嗎?未免太笑話了吧!
這樣的收條貴編輯部恐怕還不曾開過,所以先生們的“階級本能”也不一定十分發揮得上來,——順便說一句:對於中央黨報編輯部裡之先生們的“本能”,這年青人雖然還不敢佩服,卻也每會讚歎。先生們的鼻子頗足以和老鼠媲美,嗅著那怕是一點點味道不甚中意的東西就要去齧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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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最近那關於下丁家的報導,《解放日報》的通訊原文中引了句農民的俗諺:“玩龍玩虎不如玩土”,並且還用作了文中插題之一。可到了貴中央黨報轉載之時這句話卻就再也找不到——壓根兒沒有了!年青人為此不禁搖頭讚歎(並非點頭讚歎,望勿誤會)之不已!說真格的,先生們,這句發散著鄉土氣息的樸素的民諺對於咱們所混這一行的批判性與嘲弄意義可都是挺強烈的哪!儘管在語言表現上不是那麼夠了明顯。可又得說回來,想來它也和其它許多古老的民諺一樣:其存在於人們口頭上的年代應該是比咱們曾曾祖的曾曾祖那時還長了吧?彼時固然絕對地沒有無產階級,更不會有任何馬克思主義!——連馬克思的灰祖宗都不知道在哪裡呢!那麼即算它對咱這行衣飯具著批判意義,無論如何總不體現過渡時期之兩條路線的
鬥爭吧!讓它插在通訊裡也滿生動的,幹嗎非叫抹了去呢?放著它又什麼地方碰痛了先生們呢?難道先生們竟然自承了是靠跑江湖變戲法來吃飯穿衣的“玩龍玩虎”的把手麼?倒也有趣,嘻嘻!……刮個鼻子取笑取笑,可不作興打官話呀!年青人只是衷心地讚歎先生們這分兒“階級本能”。不過給林昭這信開起收條來用不著那麼些“本能”而只要就事論事好了。比如:“林昭讀者(或讀者林昭,或林昭,乃至或犯人林昭亦無礙,年青人沒有阿q的忌諱),今有上海市監獄轉來你×年×月×日至×月×日所寫給我們的讀者來信一件,正文×頁,附錄×頁,共計×頁,收到無誤。此據。”這不就完了一道手續,未必比耕讀小學三年級的應用文更複雜到哪裡?可公章不能使著豆腐乾刻啊!那是我等小鬼無聊造反玩兒才使上的關防印信,先生們堂堂一家中央黨報若拿著跟我們使可是忒嫌說不過去了!……就這麼辦好了,先生們,請給一個收條,別的這年青人也統統不作指望了!此謂之正生上臺而小丑終場!
順致反抗者的敬意!
昭具(印)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四日始稿,同年十二月五日完篇於上海市監獄
附錄之一:囚室哀思
沉重而熾烈的痛悼與悲愴之情像鉛的溶液驟然澆注在我心頭,閣下,兩個小時以前我剛從報紙上讀到你遇刺逝世的消息。
第一眼看見標題的那行鉛字我的思維能力便如受雷擊而變得麻木,簡直無法接受它們所宣示的事實;我定睛再看,於是失聲低叫道:“啊!”
作為紅色中國之一名滯獄待決的青年政治犯儘管同時看到股票暴跌的報導我倒並未十分擔心大局:你們的國家並不實行極權政治,是不會因著某個政治家個人的出處存歿而變更國策的;我只是深深為您哀惜:您,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就任至今短短的三年之中已在領導處理複雜的國際事務方面顯示出了如此卓越、果敢、明決而又敏斷的政治才能。您的不幸去世對於一切愛好自由的人來說都將喚起深切而真摯的悲痛,這決不僅僅是自由世界的重大損失!
去年我再度入獄之前,恰是加勒比海局勢漸趨和緩的當口,一個中國青年——考慮到他的安全我在這裡不能對他作更多的說明,特別因為除了上帝誰都還不知道這篇文字將在什麼情況下出現或被什麼人發現——給我看他自己寫的一封英文信件。信不挺長然而熱情洋溢,充滿著對受信人的愛戴、敬佩、感謝與尊崇。
——總有一天我要來,是的,我一定要親自來謁見您,向您當面表達決不只是我個人的敬意!——信的最後寫道——從現在起這將成為我畢生最大的理想之一直到它實現!
我問他如此景仰的受信者究竟是當代世界哪一位偉大人物?他微微一笑,低聲說出了您的名字……一九四九年連我都還只在少年到青年的邊緣上,而他比我更年輕。無論如何,愚民政策之把一切腦袋定型化的努力看來終於是可悲地勞而無功了,它甚至不能使像我們這樣單純的腦袋盲目仇恨而嫉視自由的家鄉以及其偉大的兒子,當然這首先是因為它終究不能使我們不愛自由。自由,這個人類語言中最神聖、最美麗、最高貴的名詞永遠燃起人們特別是青春心靈之最強烈的愛戀與追求的感情!……您自然沒有收到這封信因為他沒有寄,因為即使寄出了您也還是收不到的。閣下,我們生活於其下的這個制度之美妙的程度是其他地方尤其是你的國家的人們所難以想像的!……
但這個我可以憑著十字架起誓以確證其完全真實的小故事多少能夠說明中國大陸上很多青年以及民眾對於您的感情,這種感情雖然只能在私下裡流露卻決不是絕無僅有的。儘管我們這裡的統治者幾乎天天都在別有用心地攻擊、漫駡而詆毀您的名字,我可還只是聽見許多人帶著殷切的期待、希望與信任悄悄提起它。人們盛讚您的政治才幹、眼光、手腕以及魄
力,確信並且堅信您對於苦難深重的中國懷抱著真摯的關切、同情與悲憫。甚至傳說(天知道他們從哪兒聽來!)您每每在餐前祈禱中提到中國之困苦饑餓的億萬民眾……
囚室裡的光線漸漸暗淡,下起雨來了,而且愈下愈大就像是蒼天滂沱的痛淚。當您這樣一位傑出人物離開世界時,造物主是會為了他所愛的人類一哭的啊!
而那愈來愈陰沉的天色也就像我的心情。是的,我也曾懷有和所說那位青年同樣的想法,雖然也許不如他那麼熱烈與迫切卻更冷靜而自信。但我們這一夢想或者說這一理想再也無從實現了!即使當他日遠涉重洋來到你們的國土,所能謁見的也已經不再是您本人而只是您的陵墓。
我想起歷屆美國總統暴卒的那個神秘記錄,您的逝世恰巧又為它增添了一枚環節,緊挨著您之前的那一枚是一九四五年羅斯福總統*的腦溢血。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但在家庭氣氛和時代風暴的雙重影響下已經開始懂得關心祖國以至人類的命運了,所以羅斯福總統之死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很強烈。像您一樣,羅斯福總統也是處在一個劃時代的歷史轉捩點上而竟未及目見自己所辛勤致力、親手締造的光輝勝利。唉!人類之偉大的朋友,天父所寵任的兒子呵,你們究竟是羞憤的魔鬼索去的祭獻,還是仁愛的上帝付出的犧牲?!
我潸然欲淚,眼眶不止一次變得濕潤然而沒有哭,有些悲痛就其性質而言是不能化為淚水的。作為一名不惜殺身盡命決死以抗暴政的自由戰士,我于您的逝世有一種難以言辭形容的深切而嚴肅的哀傷。您的家人骨肉的哀傷自然比我更深切,您之政治同道們的則或許比我更嚴肅,但我卻兼有著二者。那些對於我們所處境遇缺乏真正理解與關切的人於此可能會感覺詫異,在愚民政策的重重封鎖與百般壅蔽之下我只能讀到您不多的言論而且是被割裂得支離破碎的,但即使只是片段的三言兩語也仍然煥射出無比強烈、無比純摯的人道感情,因為它們表白著一個深邃的頭腦和一顆高貴的心靈!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記得您說過:“一切為爭取自由而鬥爭的人都是我們的兄弟!”您說過:“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個人還受著奴役,就不能說人類是自由的!”啊!偉大的政治家,偉大的美國人,您向我們——當代中國反抗暴政的青年戰鬥者更深刻、更廣闊地揭示了自由這一神聖概念的豐富內涵,從而更加激勵了、鼓舞了我們為她奮起獻身的決心、毅力和勇氣!您是我們群體和我個人艱苦戰鬥事業中的思想侶伴和精神導師,請容許我自居為您的一個無名友人!
今天是安息日,也許您的喪事禮拜已經在距此萬里之遙的地球那一邊舉行。監獄沉沉聽不見晚禱的鐘聲,我卻還是徐步走向窗前默然獻上心的祈禱:安息罷,偉大的靈魂!在上主的懷抱,主的湣憐與愛撫之中長眠而安息,交托出您曾為之勞碌辛勤以造福人類的工作重擔,等待著那福音傳遍地極天人齊奏凱歌的救主再來的時辰!
總有一天我要來,是的,我一定要親自來謁見您——謁見您的墓,向您獻上不止是一把花束而是我們、當代中國青年群這一份景仰與追思的心!儘管從世俗眼光來看似隔雲泥,我們實在並不生疏呢!當您在生之時,對於自由之無比崇高、熱烈而更美好的共同感情超越著地域空間,超越著諸般人為的障礙緊緊繫連起我們的全部思想、意志和鬥爭行動而使我們在她的名義之下成為兄弟。如今您之在世間的生命雖已中止,作為基督門徒我們各人誠實的靈魂,無論何時永遠共同呼吸、居住而且活躍在基督的愛裡。那麼您的在天之靈必定知道:今天,在距您祖國萬里之外的地方,在我們生活這地球的另一邊,在紅色中國的某所監獄中,一個臂上披著鐐銬創傷的青年自由戰士強支病軀以草莖為筆,就著最簡陋的墨水和紙,憑對鐵窗仰望遙天默默寫下了對於您的悼念和哀思!
一九六三、十一、廿四夜雨聲中;廿五日改定; 一九六四、三、廿三重謄;
一九六五、二、十八又謄;八、十九——二十再謄。
校記:*這裡刪去表示不確定的(?)。

附錄之二:秋聲辭 並序
在獄三秋,侘傺長恨;秋心秋緒,鬱作秋聲。即用鑒湖女俠斷句為韻,並作轆轤體以敷陳其意。有願補石,不避續貂,回環往復,聲氣尚應。後生其再來人歟?抑前賢餘烈之蔭也!哀時明志,未辨今昔,成仁取義,誓繼踵武。 一九六三年十月林昭自志
秋風秋雨愁煞人,憑對遙天吊荊榛。狐鼠縱橫山嶽老,脂膏滴瀝稻梁貧。
為悲寂寞求同氣,敢避艱難惜一身。夜夜腸回寒蛩泣,丹心未忍逐青磷!

劫裡芳華不成春,秋風秋雨愁煞人!青衫淚浥朱顏悴,碧血花催白髮新。
決死精衛戰浩蕩,傷心子規哭沉淪。齊家報國猶虛說,愧負望殷父老親。

哀江南賦墨溶塵,抱恨楚囚志未伸。霾露霾霜瘦生菊,秋風秋雨愁煞人!
寧隨兆庶盟朝日,豈戴獨夫躡佞臣。唱徹招魂金鐵寂,肝腸百沸濕羅巾!

憂樂蒼生夙願真,壯懷激烈照天陳。吞氈誰復思侯漢,蹈海我終不帝秦!
赤水赤原病體國,秋風秋雨愁煞人!此身定化干城劍,貫日橫空泣鬼神。

浩歌慷慨奪江津,最是知音第五倫。翰墨請纓彰素志,榛苓補石證前因。
淩霜勁節千鈞義,揮刃英謀一念仁。莫笑倡狂喬作態,秋風秋雨愁煞人。

附錄之三:自誄(一九六四年二月 血書)
眼枯見骨,心死成灰,抱病鬱痛,天乎冤哉!
家國多難,予生也哀,素絲欺墨,歧途方回!
失足自憐,回頭百年,初心似水,指證蒼天!
永晝頻迫,夙夜憂煎,意存碧落,恨窮黃泉!
作賊奈何,百身莫贖,坐令兆眾,遘此楚毒!
風塵寂寞,天涯淪落,黍離歌殘,銅駝沒綠!
故劍茫茫,故園就荒,舉世無道,我適何邦?
窮途倡狂,載哭興亡,九畹蕪穢,五內摧傷!
百慮重憂,謂我何求,慟念來日,血淚交流!
已歌燕市,無慚楚囚,子期不見,江波悠遊!
愁不能輟,憤不忍說,節不允改,志不可奪。
書憤瀝血,明志絕粒,此身似絮,此心似鐵。
自由無價,年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
山川桴鼓,河嶽鳴笳,魂化雷電,腸斷桑麻。
風雨長宵,平旦匪遙,捐生取義,豈俟來朝。
志節皓皓,行狀皎皎,正氣凜冽,清名孔昭。

附錄之四:血詩題衣(九首)並跋
雙龍鏖戰血玄黃*,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魯連今仍昔,橫刀阿瞞慨當慷(或作玄間黃)。
只應社稷公黎庶,哪許山河私帝王。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

鼎鑊羅前安足論,此身未惜叩天閽。桑麻掩絕中原黑,邦國殄凋大野昏。
遺老長吟懷《彼黍》,逐臣痛哭賦招魂。治平從約何相負,請化陽春照覆盆。

驚飆為我自天來,一曲清笳動地哀。墨菊素心侵夜吐,寒梅鐵骨凜霜開。
補成完宇蘇民困,挽得狂瀾免劫灰。萬木森然非佳兆,“九州生氣恃風雷”。

鐵鑄九州血淚滔,知君潛懺故封刀。百年基業矜雄傑,萬古雲霄亦羽毛。
願釋前仇歸宿逋,更留餘地容新苗。彼蒼浩渺真無極,莫“與天公試比高”!

多情每笑鐘離春,憂國何因自呈身?巾幗從無兒女想,冕旒合與江山親。
茹冰苦志應穿石,守玉清操豈染塵。幸惜令名全聖德,貞娥匪比息夫人。

永夜沉吟徹骨寒,瑤琴寂寞對誰彈?心存得失崇朝計,情怯是非來日難。
怨毒遍栽根頗固,虎狼近伺意何閑?英雄暮年要深省,正視前途十八灘。

虛名實禍誤蒼生,底事倡狂好談兵?罪己布公稱大勇,歸仁謝謗見真明。
輿論士氣必張護,民權世潮毋玩輕。天道無親常與善,休將耕耘問收成。

李洪三世悼終軍,歷劫歸來日未曛。伐骨親仁先復禮,洗心偃武以修文。
眾生堪念當離曆,昊帝垂憐猶待君。寶筏迷津迅受渡,好成正果上青雲。

東海滄波萬頃愁,孤飛冤禽恨悠悠。悲親位具難安魄,愧我項存未斷頭。
桑梓興榮便足願,邦家豐樂更何求?微明不邀宸聰慮,一腔沸血燭天流!

無題九章,以當絕命,自傷身世,更痛家國!
殉道有志,弘道無得,肝腸百回,淚盡繼血。
苟延為公,盡命完節,後事再來,海天空闊。
瑤琴韻斷,悲笳聲咽,昊帝靈爽,憐兒清烈!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林 昭自題於獄中
殘喘贅疣,夙願取義。敢謂成仁,自云知恥。
立身敦品,千秋清議!生也何歡,大節正氣。
三軍罷師,匹夫勵志!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日月經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諒,有死而已!
一九六五年三月七日再題

附錄之五:祭靈耦文(血書題衣)
維年月日,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忍死待決之囚欽犯林昭謹以心香一瓣,米漿一盞,痛淚一掬,悲歌一曲致誠遙祭于 故市長柯公慶施之靈曰:
嗚呼柯公,祥麟威鳳,鴉群獨鶴,蚓蟲潛龍!
縝思博學,內美具足,雖在和光,見判清濁!
明達治政,勤仁臨民,眾稱勞績,夙著賢聲!
泰山北斗,學界師友,當朝袞袞,無出其右!
公自韜晦,禍從何來!喪邦罪我,二書釀災!
娥性剛烈,惟圖保潔,不由旁徑,似難決絕!
猶是孺黃,詳審未遑,古有明訓,臥榻之旁!
微醙初示,泄藥連致,為愛清名,何懼身試!
神魂感依,中宵震啼,追呼弗及,竟隔靈溪!
晨曦乍布,已揚噩訃,驚耗入耳,痛摧肝腑!
當心中刀,淚決如潮,長號群踴,哀憤沖霄!
裂帕書誓,付彼賊子。要得解和,使公復體!
朝歌聲吞,暮哭招魂。天慘無色,地暗冥昏。
哭公盛德,夙行謹飭。哭公清操,矜世足式。
哭公令名,眾口如傾,哭公治績,曲惠生民。
哭公雅望,民不能忘,哭公卓識,舉直錯枉。
哭公長才,竟赴夜台!哭公端品,忽沉蒿萊,
哭公慘歿,痛淚和血,英年不永,橫遭摧折。
未盡才仁,未展經綸,未施抱負,未濟眾人。
蒼昊漠漠,後土落落,智士愕愕,餘子碌碌。
嗚呼嗚呼,徒喚奈何!仇重山獄,恨若長河!
寸息幾咽,寸喉為結,寸懷如冰,寸心似熾!
撫膺一聲,月落參橫。情切今世,緣締再生!
松柏巍巍,是公儀態。麗日皓暉,是公芝顏。
廣漠千里,是公遺體。江上青峰,是公令容。
雲霞煥熾,是公素質;湖海蒼茫,是公心腸。
清風霽雨,是公雋語;掣電鳴雷,是公雄威。
霜寒月白,是公毅魄;長天將星,是公英靈。
水止珠沒,歌殘月闕;人間何世?有斯慘劫!
迄負伯仁,誓許此身。天憐冤抑,更旨封神。
忠勤端直,幽明同職,海疆靖時,永鎮護國。
海碧天青,昊帝多情。終成正果,莫歎零丁!
靈體既合,音容如活。言笑常聞,起坐在側!
何以為家,負煞芳華。朱文斂豔,碧血作花!
花開照夜,不祥姬嫁。九鼓未明,六月雪下。
湘竹蔓林,貞娥恨深。綿綿公意,悠悠女心!
嗚呼嗚呼,青衫誤我,身世自悼,焉與終古。
俠腸千回,心字成灰,春蠶未死,杜宇聲哀。
閶闔有道,至情不老,盡命完節,大義在抱。
百億萬年,碧落黃泉,來格來享,來告昊天!
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附錄之六:“起訴書”跋語(血書)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五日,在第一看守所收到彼等使家人送來的用品、棉衣及食品若干,此為在押於“一所”期間唯一得送入副食品的一次。計有肉鬆一袋,原汁豬肉一罐,去紙粒糖一袋,餅乾一小盒一斤又二兩半(舊秤四兩)*等等。此外並有水餃二十只,是原係心存疑似故意寫上者,不料真會使家人送來而且特地喚至審訊室中由女監看守——鴇兒婆子們蒸熟與食!林昭何人?!此舉何意?!對之震愕,咽不能下!三日之後(十一月九日夜間)即真形畢露圖窮匕現矣!十一月十日起絕食十天,至十九日始進稀粥。(十一月二十三日,嚴親殉難四周年忌辰以鮮血設立靈位後開始復食。)在此期間屢要米湯而靳不與,必使從鼻腔灌入甚至以來沙而溶液浸泡橡皮管以圖刺激粘膜潰爛(後果浮腫刺痛),等等諸般不入常理難以想像之十惡不赦無賴手段,洵屬血書指訴亦不能盡也!十一月十六日(?)所謂的檢察院偽職人員前來提審,入室未能作一語而鮮血殷然已見隨聲咯下點染遍地!是日已將此份所謂的“起訴書”遙然相示,至十二月二日晨喚出授與,一瞥之下淡笑而受。問尚有何話要說?答以慢慢再說。又三日(十二月五日)再逢接濟,只使家人送入草紙一刀並蛤蜊油一盒——暗喻揩揩屁股光光面龐之意。見面淡笑道:得跟家屬要幾塊錢,作犯人的未知何時判決何時移動!同日下午而所謂的審訊開庭醜劇以作!——此二張(指作血書之紙)是當時包入蛤蜊油之紙也!
林昭志於一九六五年七月五日
校記:*原作“一斤又二兩半(舊秤四兩)一小盒”。
(附:“起訴書”)
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檢察院起訴書
64)滬靜檢訴字第四二三號
“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反革命集團主犯林昭,業經公安機關依法逮捕並偵察終結,移送本院審查起訴,經審查證實:
被告林昭,原名彭令昭,又名許蘋,化名呂明,女,三十二歲(注曰:應為三十歲),江蘇省蘇州市人,官僚資產階級出身(注曰:不知所云!),學生成份,大學文化(注曰:就是一九五七年給你們那臭名遠揚的所謂反右運動也者迫害得中斷了學業的!)住蘇州喬司空巷十五號,上海住址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號。一九五○年起參加土改、五反工作隊,(注曰:確證這名“被告”一未紐約受訓、二非臺北派遣,而是當初被你們所煽惑利用的天真純潔的追隨者、盲從者之一!)一九五四年考取北京大學新聞系(注曰:應為中國文學系新聞專業),一九五七年因反黨反社會主義而淪為右派(注曰:極權統治者所慣用的偽善語言,其顛倒黑白而混淆觀聽可謂至矣!這句話正確地說,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在青春熱血與未死滅之良知的激勵與驅使之下,成為北大“五;一九”民主抗暴運動的積極分子!),給予保留學籍勞動察看處分(注曰:多謝留情從寬!但也是你們未曾真正掌握得林昭當時的全部活動之故!),一九五九年因病來本市休養,一九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被捕。
“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是一個有組織、有綱領的反革命集團(注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捉影捕風,白日見鬼!估價忒高了!其實不過是我輩一些黃毛丫頭、黃口小子湊起來的無聊兒戲而已!),主犯林昭犯有組織反革命集團,進行反革命宣傳鼓動,勾結帝國主義為敵人供給情報,策劃偷越國境,和煽動在押犯人暴動等,破壞社會主義事業,陰謀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的嚴重罪行。(注曰:苫塊昏迷,語無倫次,卻是抬高了黃毛丫頭的聲價,三生有幸,不勝榮幸!)
早在一九五七年,我黨整風期間,被告林昭在北京大學就參加了以張元勳為首的反動集團(注曰:豈僅參加而已哉!據說還是“廣場”團體的“幕後軍師”呢!)以自由出版為名,搞起了反動刊物《廣場》,借此向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注曰:借用我們少輩英雄中某一位闖將的話來說:假如那所謂的“社會主義”就只意味著對於人的淩虐、迫害與污辱,那麼“反社會主義”或“進攻社會主義”就決不是一種恥辱!)被告以“甯進監獄”的反動立場在幕後為反動集團出謀劃策積極活動(注曰:果然“幕後”來了!沒有關係,既有監獄,則總得有人進去坐坐。否則你們這些特務偽職人員豈不要面臨失業恐慌?),而淪為右派,繼續堅持反革命立場,與“廣場”反動集團中的右派分子共謀(注曰:見笑大方得緊,連文法都不曾通!好像在《廣場》編輯部及其一切分支週邊組織裡居然還剩著個把沒被你們冠以所謂“右派分子”的稱號者似地!)由右派分子陳奉孝偷越國境勾結帝國主義。(注曰:一切國家的革命都少不了爭取外援,因為人類是一個整體,而且不僅是作為概念上的整體!更因為人類解放的正義事業,從來不分彼我!“聯合世界上一切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從國父孫中山先生起就是這樣做的!我們不過遵著前人的榜樣而已!)陳奉孝正在實施偷渡時,被我公安機關逮捕。以後,張元勳等反革命分子也相繼被公安機關逮捕後(注曰:當時我們是缺乏一些鬥爭經驗。在與如此陰險刁狡老奸巨滑詭謀多端手段惡毒的極權統治者作交手戰之過程中,這一個弱點就益發突出,並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我們的失敗。但這並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之處,更其不是我們的恥辱!初生之犢,雖敗猶榮!),被告竟隱蔽地繼續活動(注曰:我盡自己之一分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她通過右派分子孫和的關係,於一九五八年認識了蘭州大學右派分子張春元(注曰:是我們同時代人中的將才!),林昭代表“廣場”反革命集團(注曰:“五一九”的旗幟決不容其傾倒!“五一九”的傳統決不容其中隳!“五一九”的火種決不容其熄滅!只要有一個人,戰鬥就將繼續下去,而且將繼續到他的最後一息!),同張春元和繼而認識的右派分子顧雁、譚蟬雪、苗慶元等人聯繫,採取通訊、串連的方法,組成反革命集團,(注曰:造反沒有公式的!偽善的語言才公式化得可憎!),張春元同被告商議確定了組織名稱為“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自贊曰:是名清新可喜,不落陳套!),要以反革命武裝推翻人民政府為目的。(嘲曰:你們除了武裝就是武裝,只曉得武裝,別的你們還曉得什麼?槍桿子裡出一切東西!將來倘或無子無孫,大約也只消到槍桿子裡去“出”!)他們在上海、蘇州等地,多次聚會商討出版以《星火》命名的反革命刊物,以進行造謠污蔑和顛覆人民政權的宣傳鼓動(注曰:其實那才不過是一本極其泛泛的油印小冊子,抗戰勝利以後,在國民黨統治區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小冊子!——由學生和一般社會青年出版的,而其內容對於當時現實的針對性及批判性不知要比《星火》強烈而尖銳到幾多!可能是因為蔣介石並不實行糧食統制政策,所以他們的員警特務總算也還不餓得發燒而不曾去找那些出版者的晦氣!),被告寫的反革命文章《海鷗》,為張春元印成宣傳品,《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則登載于《星火》第一期上(注曰:竟然連普洛米修士與海鷗都要“反革命”,可見這一“革命”之該反而且非反不可已到了什麼程度!);被告又接受了能使在全國各地散發《星火》而收集我各地黨政領導幹部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名單的任務,妄圖以此策動我公職人員反對黨的領導(注曰:管是什麼“人員”也罷,好像人們對於爾等之“領導”的反對竟然還需要“策動”似地!未免忒嫌自作多情了罷!)該反革命集團為了繼續要同國外帝國主義勾結,派遣譚蟬雪偷渡去香港,當潭蟬雪實施偷渡被我公安機關逮捕後,被告同顧雁共商對策,銷毀罪證。(天哪 !居然也知道標點中除了逗號之外還有句號的!那麼早該用上了!這麼一大段兒撇撇撇一直撇下來,看看多累哪!“被告”未敢設想擬稿者是如此一通到底的通才,我還道那架打字機上湊巧缺了個“。”——句號鉛字呢!)
被告林昭,由於其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注曰:狗屁不通之外,更兼無理可惱!由於我的“官僚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才使我在白色恐怖之下就以“寧進監獄”的反動立場參與中共蘇州地下黨的組織活動並甚至為此被列入於當地城防指揮部的黑名單!“家庭出身”云乎哉!)和父親彭國彥因反革命案被我打擊後,於一九六○年畏罪自殺身死(注曰:一派胡言,文過飾非,可恨可惱!卻是也聽見得耳熟能詳了:凡所有自殺者大略都是“畏罪”所致!若果如此,則至少也說明了一點:我們這個美好制度之下的活“罪”比之死“罪”還要可怕而可“畏”得多!)因此對我黨和人民政府抱有刻骨的階級仇恨(注曰:“樓梯上打架”的仇恨罷了,何“階級”之有?),在逮捕以後,就一直不思坦白認罪(注曰:你們如此罪惡滔天還不肯認,林昭反抗無罪,當然不認!),後因患肺病,於一九六二年三月五日,政府准於保外就醫。(注曰:是你們叫人“保外就醫”去的!沒有誰個求“准”!)但被告仍堅持反動立場(注曰:從“反右”以來迄於今日以至將來,林昭永遠只此一個立場!)在保外就醫期間,繼續進行以下反革命破壞活動:
一、寫了一封恐嚇信給北大校長陸平(嘲曰:語妙天下!豈但前無古人,敢謂後無來者!恐嚇信!其神經衰弱精神錯亂之程度確是應去精神病院作特別治療了!不僅需作住院鑒定而已!),信中自稱是右派“群體中的一分子”(注曰:事實如此!),惡毒地咒駡我黨和人民政府是“暴政”(注曰:事實如此!),污蔑我反右鬥爭,狂妄地宣稱“我們是不會後退的,”“要以最後的一息獻給戰鬥”等。(注曰:皇天后土,實聞此言!)還用書面答辯的形式,將反革命文章寄給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注曰:否,是通過你們的戶籍警先生傳遞而去的!),文中造謠攻擊政府鎮壓反革命是懲辦了“善良”的人(注曰:文中所“造”之“謠”頗多,似是而非地摘此區區一語全未概括得了!那份書面答辯提綱挈領者三,記憶猶新,不妨在此回顧一下:第一,極權統治下的“反革命”這個名詞,缺乏最最起碼的原則性與嚴肅性!第二,極權政治本身的殘暴、骯髒和不義,使一切反抗它的人成為正義而光榮的戰士!第三,特別對於我們這代青年來說,問題完全不是我們對統治者犯下了什麼罪過,而正是統治者對我們犯下了應該受到嚴厲譴責的罪行!),並揚言要“誓死反對”社會主義。(注曰:像這樣的“社會主義”若還不該誓死反對,則誠恐普天之下更無值得人們誓死反對之物!)被告還在醫院(敬問曰:什麼醫院?何不明寫?)的牆上也塗寫了《自由吟》等反革命詩詞。(注曰:“吟”及“自由”即是“反”了“革命”,真是大堪發噱!那首詩並不長,完全可以背誦而添錄於此以當“反革命”的注解之一。詩共五章,首章引著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的名作“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以當主題,以下各章反復詠歎,依次是:“生命我所重,愛情彌足珍;但為自由故,敢惜而犧牲!”“生命似嘉樹,愛情若麗花;自由照臨處,欣欣迎日華!”“生命巍然在,愛情永無休;願殉自由死,終不甘奴囚!”“生命蘊華彩,愛情熠奇光;獻作自由祭,地久並天長!”他日倒也請天下人評評看,這算哪一道的“反革命詩詞!?”作者自己看來至少是並不見得比“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更陳舊、更落後和更反動的!)
二、為了擴充反革命組織,又在蘇州發展了右派分子黃政、朱泓參加,同黃政一起制定了“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的“政治綱領”、“戰鬥綱領”和“盟章”(注曰:管它何“綱”何“章”,總是本人手筆,未便由黃政掠美。),確定了以右派分子為主要發展對象,凡是右派分子均可擔任“盟的各級組織核心”的組織路線(注曰:不像你們所說的這麼簡單,“右派分子”們也是千差萬別的。但這一組織基礎確系先生們的貴黨之所製造而提供,後來人謹表謝意!)。和實行私人設廠的經濟路線,妄圖收羅各地右派分子,在我國實施資本主義復辟。(注曰:正確地說是:計畫集合昔年中國大陸民主抗暴運動的積極分子,在這古老而深厚的
中世紀遺址上掀起強有力的,劃時代的文藝復興——人性解放運動!)
三、為要同帝國主義勾結,於一九六二年九月,在本市淮海中路主動勾搭(注曰:惡俗已極,其心可誅——言為心聲,說明不知人間更有羞恥事!)無國籍僑民阿諾;紐門,要紐門幫助其偷渡出境(注曰:無是事,且無是想!林昭的戲不是如此唱法的!要如此唱法倒也簡單了!),被告將《我們是無罪的》、《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等四篇反革命文章(注曰:答辯姑置勿論,連給你們委派之校長的呼籲都是“反革命文章”,說明先生們真正已經苫塊昏迷得喪失了最起碼的理性!)交給紐門,要他設法帶往國外發表,妄圖在國際上擴大反對我黨我國的影響。(注曰:豈敢!也不過是盡力而為地做一些自己所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被告被收監羈押。(注曰:收押日期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由你們當庭宣告,事實俱在,怎麼可以移到十二月二十三日去呢?怎麼會移到十二月二十三日去的呢?這一個多月裡已被“收監羈押”的“被告”又到何處去了呢?茲事體大,因為關乎到刑期的計算,故非力爭不可!)竟仍堅持反動立場(注曰:早已說過了。我只有一個立場!)堅決與人民為敵(注曰:自作多情得令人作三日嘔!“人民”在公共廁所裡!此外更無“人民”的氣味可言!),在監所中繼續進行破壞活動(注曰:林昭曾說之至再,監獄不是爭取入黨的地方!)。向在押的詐騙犯張如一(注曰:又是故意給人臉上抹黑!她是政治犯呢!)灌輸了反動思想(注曰:胡言亂語!除了你們靠以混飯吃的那所謂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也者,更無其他任何思想是需要“灌輸”或可以“灌輸”的!),並發展她參加“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注曰:還公然舉行了加盟儀式呢!),告訴她聯絡暗號,佈置她在刑滿出獄後,到蘇州找黃政聯繫,以共謀反革命活動(注曰:絕妙的小說情節!),還教唆張如一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能動搖信念”。(注曰:我自己倒忘了。其實,說過的話也不少,隨便找兩句出來便得,何必臆造呢?)同時,在監所中又用高聲呼喊的方法,煽動在押人犯暴動。(嘲曰:夫自有政治起訴書以來,未有如此之妙文者也!豈惟捧腹,直堪噴飯!我故在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五日所謂的法庭受審時首先便指出:“起訴書”上漏列了我曾在監獄中建立一個軍械局與三座兵工廠、兩個軍火倉庫的重要事實!幾曾聽到過光憑口舌可以進行暴動的呢?敢則那所謂的八一起義、秋收起義等等全是憑口舌來進行的嗎?怪不得人家說共產黨的天下是靠嘴巴得來的!)還先後寫了惡毒污蔑我黨和人民民主專政的、題為《牢獄之花》(注曰:《牢獄之花》多哩,有一百多篇哩!還是一九六一年寫起的,你們可見了幾篇?怕也不過是我的片段引文之中見了一個題目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吧?是不當在吠影的一犬之列而只當為吠聲的百犬之屬!)《提籃橋的黎明》《血花》等等的反革命詩詞、歌曲、標語、口號。(注曰:還有小說、戲劇、論文、散文、綱要、傳單、信劄、照會、宣言、講稿、呼籲、抗議……種類繁多不及備載。總之,當世奇才,一代完人!)被告在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六日(注曰:應為十九日)寫的《絕食書》中,狂妄地說:“一息尚存,此生寧坐穿牢底,決不稍負初願稍改初志。”(注曰:是有這話不假,皇天后土共聞!)一系例(注曰:應為一系列。)事實,完全證明被告林昭是一個堅決與人民為敵的反革命分子。(注曰:除了“人民”兩字尚待登報招尋而外,這一論斷本身卻也大大值得年輕的反抗者引為無上榮譽!)
上述事實,有各地群眾的檢舉揭發(注曰:算了吧!哪有這麼回事,影兒都沒有!),經上海、蘇州、天水等地公安機關的嚴密偵訊,搜查到林昭所收集起來而寫的我黨政領導幹部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的名單,及反革命集團成員間來往信件,還有反革命刊物《星火》等宣傳品,有被告同黃政合寫的“中國自由青年戰鬥聯盟”政治綱領(注曰:說了是我寫的不賴!),有監所和醫院(敬問曰:到底什麼醫院?真正現醜丟人!)轉來的被告寫的反革命文章、詩詞、信件等,有反革命集團成員張元勳、顧雁、梁炎武、譚蟬雪、苗慶元、孫和、黃
政、朱泓、張如一等人和帝國主義間諜阿諾;紐門的供詞,及同監在押犯人(注曰:要麼是你們的狗!)的揭發、等等。大量人證、物證。(注曰:按所謂馬列主義原則來說,“法律”者,“統治者的意旨”而已!反抗即是大罪,爭自由即是大罪,要人權更是大罪,何需什麼“人證、物證!?”要說“證”哩,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初次被傳出庭時,當場交上的一本《各國民權運動史》,不知是否亦在“罪證”之列?在則應明白列入,不在則當予擲還,為感!)
如上所述,本院確認:被告林昭長期來堅持與我黨和人民為敵的立場,積極組織反革命集團,共謀出版《星火》刑物,進行造謠煽動,陰謀偷越邊境叛國投敵(注曰:是可忍孰不可忍:祖國不是你們締造的!她倒只是被你們所敗壞!)在保外就醫期間和在監所中進行了一系例(注曰:又是“一系例”,看來打字機上剛缺“列”字!)反革命活動,妄圖推翻人民民主政權,破壞社會主義事業,勾結帝國主義作反革命的垂死掙扎(注曰:比如寫出此等語妙天下的所謂“起訴書”來,便即垂死掙扎的好例!)實屬怙惡不悛的反革命分子,罪行極為嚴重。為此,本院為鞏固人民民主專政,特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二條、第六條第一款、第十條第三款,比照第七條第二款、第三款和第十二條之規定,提起公訴,請依法嚴懲。(注曰:官話連篇,不知所云!嘗聞有酷喜放屁者作打油詩曰:屁乃肚中之氣,哪有不放之理?誰要干涉放屁,真正豈有此理!這份所謂的“起訴書”大致亦只可作如是觀。)
此致
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

檢察員:吳澤皋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四日(注曰:用這個日期是別有用心的,表達著某種暗示或作某種掩飾司馬昭之心的無效的努力。)
附:被告林昭押於上海第一看守所;移送被告的偵訊案卷八冊;隨案附送大批罪證。(注曰:不知前述那冊《世界民權運動史》可在其內?那是我的書,我還要呢!慎毋遺失為便!)
校記:*競字林引作“盡”。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上午七時五十分收到。
林昭 自志(此兩行原以血注)

附錄之七:判決後的聲明(血書)
昨天你們——那所謂的偽法院假借而盜用著法律名義非法判處我徒刑二十年!這是一個極其骯髒極其可恥的判決!但它確實也夠使我引為叛逆者的無上光榮!
自來善惡不並峙即如漢賊不兩立,你們這一非法的可恥判決,從另一方面看恰正是林昭個人戰鬥生涯的上好見證!它證明著作為一名自由戰士之林昭的苦志清操大節正氣!更證明你們的欺騙、引誘、迷惑、試探、逼迫、折磨、侮辱、淩虐、摧殘、殘害等種種一切鬼蜮伎倆,終於不得不在反抗者堅毅不屈貞烈無二的意志之前宣告徹底失敗而完全破產!
這是一個可恥的判決,但我驕傲地聽取了它!這是敵人對於我個人戰鬥行為的一種估價,我為之由衷地感到戰鬥者的自豪!我還作得太少,更作得非常不夠。是的,我應該努力作得更多,以符合你們的估價!除此以外,這所謂的判決於我可謂毫無意義!我藐視它!
看著吧!歷史法庭的正式判決很快即將昭告於天下後世!你們這些極權統治者和詐偽
的奸宄——歹徒、惡賴、竊國大盜和殃民賊子將不僅是真正的被告更是公訴的罪人!
公義必勝!自由萬歲!

主曆 一九六五年六月一日

附錄之八:血衣題跋(血書)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被移解而羈押於上海第一看守所。在彼處備遭摧折,屢被非刑,百般慘毒,瀕絕者數!寸心之悲憤冤苦沉痛激切,不堪追憶,不可回想,不忍言說!憶之如癡,想之欲狂,說之難盡也。嗚呼!哀哉!此是何世?!我是何人?!所懷何志?!所遇何事?!天哪天哪!尚得謂有天理,謂有國法,謂有人情,謂有公道耶?!此衣是一九六四年八月間穿上,時正在桎梏之下,又無紙筆,乃在背上血書“天日何在?!”四字,聊當竇娥白練。八月下旬某日重遭女監眾鴇婆榜掠,兩襟“冤枉!”“死不甘心”等字即受刑時所寫。左襟並前胸淋漓血跡則是同年十一月十日圖窮匕現之日誓死明志以玻璃片割裂左腕脈管所沾染。一九六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宣判”後重到上海市監獄,六月十九日初次接見萱親胞弟,覩面之際,恍若隔世。旬日以後第二次接見並送入衣物,方遵慈諭將此衣換下。自憐遭際,誰解苦心?前塵歷歷,永志弗忘!
一九六五年七月六日林昭志於上海市監獄女監三樓53號囚室
校記:*按該日期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後於此文寫作日期一九六五年七月六日。諒有誤,待考。
——完——
(溫州蔣文欽編輯、校勘——呂按)
( 知識學習科學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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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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