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稅季節快要過了，今年的義工工作即將結束。回想剛開始做報稅工作時，面對坐在我面前的陌生人，一一檢視他們的稅單和個資，好像偷窺他人隱私似的不自在，一兩年後才漸漸適應。我服務的是一個退休社區，七年來幫數百銀髮族人報稅，看到人生百態，等於上了一門課。

  根據我的觀察，軍公教人員退休收入最穩定，只要沾到邊都是好的。有位60多歲的單身婦人，56歲被私企裁員。她說，半年找不到工作，快要付不出房租時，一間小學給她半職文書工作，收入不多，但有健保，工作輕鬆，越做越順心。美國公職不能限齡退休，她準備做不動了才離職領退休金。有一位任教35年退休的老師，雖沒有存款，但退休金足以讓她每年各處旅遊。還有一位州政府退休的華人女性，退休金高到足以養活四口之家。她以為我是會計師，我不是。我隨口問她的專業，她竟然是註冊會計師。我心裡嘀咕，好像主客易位，來做義工的應該是她而不是我吧！

  我服務的社區座落在一片山丘上，綠草如茵，房屋星散在花園和參天大樹之間。前來報稅的九成是白人，個個衣著光潔整齊，看來生活富裕。但是從他們的稅單看，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比如一位85歲的老太太，退休扣除房車保險及固定開支後，每月伙食費大概只剩兩三百美元。類似的案例還不少，收入低沒有存款，萬一有病痛或意外如何支付？換作我可能會急得跳河，可是她們個個神色安詳，毫無憂色。

  我幫助過的報稅人中大約三分之二幾乎沒有存款，大半收入只夠糊口，只有兩三成收入屬於中上。調查顯示六成老美存款少於一千元，因此非常在乎退稅或者補稅。如果有一兩百元的退稅，幾乎都會高興得歡呼。萬一需要補稅，馬上神情凝重，垂頭喪氣。也有人限期前拿不出三兩百元補稅，只好申請延期，需要付滯納金，可能有好一陣子要吃吐司果腹了。還遇到一位老太太，因為是未上市公司股東，超出我們服務的範圍，需要付三四百元找人報稅。她急得快要哭出來，雖然同情，但也只能拒絕。相較之下，華人收入多屬中上，儲蓄比白人高很多。我想華人將勤儉視為美德，工作努力，生活節儉，退休以後才能生活無憂。

  前來報稅的還有一個特別的現象，超過八成是單身婦女。女人壽命比男人長，的確如此，而且女人壽命比男人多不少。我還注意到，單身老太太即使收入不多，多半神情安詳。單身老先生大約只有百分之五，一般收入都不錯，但多半神情呆滯、精神渙散，更差的或暴躁易怒，或奄奄一息。有伴的老男人好多了，印象很深的是一對美日異族夫妻，當我處理他們稅表時，60歲的日裔妻子一直溫柔地牽著老公的手竊竊私語，老公滿面笑容，臉泛紅光，看不出來已經80歲了。單身女人可以活得好好的，男人不行，女人才是強者。

  70多歲老男人還在工作的一個都沒有遇到，老太太繼續工作的倒不少。有一位88歲老太太，86歲才從護士工作退休，說很懷念上班的日子。還有一位慈眉善目83歲老太太，衣著時髦，頭髮光整，薄施脂粉，簽名時雙手不住顫抖，應是巴金生患者，還打兩份零工，賺一點零錢。我很訝異她這麼勤奮，她靠近我，低聲的說，另有一份工收現金，不報稅了。

  有些退休的老太太保持活躍，身心都健朗。有位看來年紀不大的婦人告訴我，已退休30年，我這才發現她已經92歲了。我問她長壽的秘訣，她說，就是保持忙碌。她擔任一個公益社團會長、在社區和猶太教會做義工、打橋牌、玩賓果、、、。她說，9年前丈夫去世，她參加更多活動，忙得沒有時間生病。

  由於此地巴士不方便，八九十歲還開車的老太太不少。有位89歲老太太很驕傲地告訴我，前一天到車管局筆試換駕照，一次過關。還有一位93歲老太太，不只開車到附近買菜看朋友，還常開一個多小時到又擁又亂的洛杉磯機場接送女兒。她很得意的說，如女兒認為她不適合開車，她就交出車鑰匙。但是免費的司機不好找，至今兩個女兒都沒有開口索取鑰匙。遇到開心的客人，感覺工作特別輕鬆，嘻嘻哈哈中稅單已經做完。

  這些健康的老太太除了開車，通常都會用智慧手機和電腦，保有年輕的心。有一位高瘦挺拔的婦人，空軍退伍，曾經在韓國和越南駐紮。她委屈地說，前些時眼皮被蜜蜂螫了，紅腫消退後皺紋都跑出來了。我這才注意到，89歲的她皮膚光滑，真的沒有多少皺紋呢！還有一位老太太年輕時打網球，現在只看球，是納達爾的粉絲。她説到帥哥時眼睛放光，神情嬌羞，實在難以相信她已經87歲了。看來多社交、積極生活、跟得上時代，保持年輕的心有助於健康長壽。

  來報稅的人中約一兩成投資股票，但是多半外行，看不懂股票交易報表，交由投資顧問管理資金。這些顧問收費不低，投資績效大多不好。有時我看不過去，建議他們上課學習，自己管理投資。有位婦人說上過財務管理課程，還是分不清資本利得和股息有何不同。還有一對大陸來的夫妻，收入不多，存款倒有幾百萬元。從當年報稅資料看，財務顧問幫他們賠了好幾萬，一萬多顧問費照收。他們歷年投資虧損累積了80多萬。我提醒他們，應該學學理財，改善投資報酬。但是他們頻頻搖手說不懂，好像對理財極度恐懼。稅法允許每年抵減三千元收入，他們的虧順200多年才能完全抵扣。另外一對夫妻股票累積虧損不少，學到教訓，退出股票市場，改放定存，至少穩賺不賠。我覺得理財是非常重要的技能，應該是必修課，但是好像並沒有得到教育主管機構的重視。

  美國賭博收入要繳稅，這些年我只處理過一次。那是一位菲律賓裔婦人，原在心臟科開刀房做護士，壓力太大60歲就退休。她沒有房產和儲蓄，退休金足夠生活。她有三筆賭博收入共八千多元。我好奇探問，她說玩十元的吃角子老虎，手氣好贏的，但繼續玩下去，不但贏的吐回去還倒賠。她絮絮叨叨抱怨，退休後無聊，坐免費大巴去賭場消遣，贏少輸多。退休金只有原先薪水的一半，輸了錢手頭拮据，日子過不下去戒賭。但是兩三個月不上賭場，坐在家中發呆，悶得快得憂鬱症了，正考慮搬回菲律賓定居。我學到的教訓是，退休後還要適切的安排生活，參加正當的娛樂，比如打休閒麻將，才能好好過日子。

  收入少身體健康算是好的，貧病交迫最可憐。來報稅的老年人用助行器的不少。有一位寡居30多年的83歲老婦，衣著光鮮，皮膚白皙，頭和身體嚴重右傾，依靠助行器一步一挪，行走坐下和起身都非常吃力。坐下後，手肘靠在桌面上才能支撐歪斜的上半身。她只有社安金收入，我向她確認，她苦笑點頭，說收入很少，是吧。我連忙安慰她，退休的人大多這樣。她行動不便，每週請看護幫忙數小時，從銀行提款一萬二支付。她這把年紀，醫藥看護費只會越來越多，存款只剩七萬元，用完了怎麼辦呢？替人報稅有讓人開心的時刻，也有讓人憂心的時刻。

  在美國，只要活著的就有義務報稅，且使用免費服務都要親自前去。有一回，一位80多歲全盲的老太太自己坐巴士前來報稅。很難想像全瞎的人能夠獨居自理生活，實在佩服，比起來可以請外勞的老年人幸福多了。有些心智障礙的人，需要子女整理稅單，陪同前來。我覺得要求這樣高齡的人報稅，實在殘忍，從他們身上榨得出多少銀子呢？實在應該立法免除高齡人口的報稅義務。

  從報稅工作中得到的教訓是，年輕時努力耕耘，退休後才能衣食不慮匱乏。少壯不努力，老大貧困，悲傷來不及了。然而錢財未必能帶來快樂，還要敞開心胸，充實生活，才能開心過日子。封閉自己的老男人或靠賭博排遣孤單的護士日子同樣辛苦。人老了免不了病痛，但有時醫生也幫不了忙，日子還是要過下去。有位老太太告訴我，她每天醒來就感謝上帝，為她帶來喜樂平靜。看來老弱時更需要宗教信仰，否則只能自求多福了。人生好像牌局，上天分配的牌不能變，我們只能努力經營，期望得到最好的結果，餘下的就由上天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