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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驗過的「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
2006/12/24 17:04:38瀏覽4941|回應3|推薦18

 出生在七十年代初的我,算是稍稍地碰到了白色恐怖的尾巴。小時後的我自然知道戒嚴、黨禁、保密防諜等等「時代特色」,但是並不懂得戒嚴體制對人民自由箝制之嚴密,所以對於某大官所說戒嚴法僅實施了百分之五的說法自是深信不疑。只有偶而從父母口中得知這位那位朋友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做過政治牢,也曾因為在替秋海棠著色時,把台灣塗上了鮮紅而被老師糾正,由此稍稍感受到時代的緊張氛圍。喝國民黨「革命奶水」長大的我,雖然從未親見「共匪」,卻不僅熟稔於國民黨的反共八股口號,也遍讀各種反共歷史讀物,對於「共匪」的「禍國殃民」真心的感到痛恨,對於「反共抗俄」的大業竟自認有一份責任。

海外寄回來的一本《魯迅選集》

 在國民黨的反共教育下,中國當代重要的思想家就是孫中山和蔣介石,頂多加一個胡適,國文課讀的當代作品是朱自清、林語堂、梁實秋、徐志摩、陳之藩,五四運動的主將是羅家倫,魯迅的大名則是無緣聽見的。僅有一次的例外是魯迅長孫周令飛為愛來台「投奔自由」時,在鋪天蓋地的宣傳中,第一次聽見了「魯迅」,但懵懂的我,卻不知也無從得知魯迅究係何人,只知道大約又是個「匪酋」罷了。

 情況慢慢地出現了變化。八十年代中期,戒嚴令雖然依舊高懸,但是在民主運動的衝擊下,高壓統治出現了許多的縫隙。在美國留學的姊姊寄回了一批書籍,打開一看,一本江南的《蔣經國傳》和一本香港出版的《魯迅選集》赫然在內。讀完《蔣經國傳》的我,只覺得以往建立、雖不無破損,卻依然存在的黨國史觀整個地崩解,從此,當年台大校門對面林立的書攤上的禁書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糧。

 一個週末假日午後,在書攤買了《阿Q正傳》等幾本小書,到台大振興草坪的小樹下,一口氣啃完了《阿Q正傳》。魯迅的筆,真能叫人天旋地轉。在怒目的、被兒子打的、永遠得意的、革命與不能革命的阿Q身上,我看到了中國近代政治社會的縮影,我明白了中國積弱的根源不在於赤禍,而得在趙太爺和阿Q等人身上找尋。更令人震撼的是《狂人日記》,他不但告訴我們一部中國史:「 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 」,「 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還告訴我們:「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 」,我們「 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因而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 」。最重要的是,魯迅真正思索的是:「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

 《狂人日記》的控訴,對於正處青春期,厭惡從學校到整個政治社會中那套虛僞、八股的說教的我來說,真是犀利無比的武器。我在一本書的扉頁上抄寫了「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這段話。從此,重新認識中國現代歷史和文學,成了無比重要的任務。我的小書房裡多了許多書: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梁漱溟的《中國文化要義》、李平心的《中國民主憲政運動史》、張國燾的《我的回憶》、巴金、茅盾和沈從文的小說等。洛克的《政府論》、克魯泡特金的《一個反抗者的話》、從大學學長那輾轉影印來的半卷《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以至於最撼動人心的、出版者不詳的翻印本馬克思《 1844 經濟學哲學手稿》,都成了幫助我認識社會問題的「批判的武器」。正是早已過世的魯迅,在黎明前的台灣開啟了一道窗,引領了我思索與實踐的道路。

黎明還是黑夜

 解嚴了,天漸漸亮了。各式各樣的「新知」滲入、繼而湧入了台灣。魯迅全集可以公開的出版,甚至還出現了兩種版本。即使馬恩列托的著作公開半公開的出版發行著,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各種作品也不斷湧現。魯迅的作品仍絲毫不失其犀利與深刻。大陸魯迅研究以及現代文學史料及二手研究在台灣也開始不合法地於少數書店中販售。此時的魯迅,他的「橫眉冷對千夫指」對我來說有了更深一層的意義:對「奴隸總管」的抵抗。事實上,魯迅和奴隸總管周揚等人的論爭與衝突、延安時代王實味等人的遭遇,以至於中共建國後魯迅系作家、文藝批評家被批判、整肅,是我反省中國(以及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經驗的重要參照。而魯迅與托洛茨基的種種思想因緣,更是讓我急著求索老托的名著《文學與革命》,也因此讓我得知了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等官方教條之外的、生動活潑的社會主義文藝理論。

 然而,就在魯迅作品及其研究逐漸公開化的時候,另一股陰森的力量取代了專制政體,正摩拳擦掌的來對付魯迅。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比國民黨厲害的多。舊時代的專制者可以在「物質層面」上禁絕魯迅作品的出版,卻永遠無法在「精神層面」上徹底查封魯迅思想的流傳。新型的專制者,他們卻根本無須動用警察國家愚蠢的查禁手段,一句句「揚棄五四圖騰」、「五四運動與台灣無關」的口號與魔咒,就自然地讓魯迅從學院、媒體、以及千萬人的大腦中橫遭驅逐。這是新時代新型態的思想檢查與思想淨化,它不但讓人精神貧乏,更要命的是造就了思想偏執的一代。

 「巧」的是,在對岸的大陸,由於長期官僚專政下產生的逆反作用,由於所謂「改革開放」下吞噬一切的商品化狂潮,不少人也想在精神領域查禁魯迅。於是在「反權威」、「思想解放」的大義名分下,有人看似正確地嚷著:「不要神化魯迅」、「何必言必稱魯迅」,有人明白的喊著「魯迅是一塊老石頭」,「讓魯迅到一邊歇一歇吧」,有人則赤裸的說:「可能我的歷史是頹廢的歷史、激情和肉體史,是南朝臣民的夜宴,是羅馬的狂歡」,「我從不覺得我的腦神經會有一天和魯迅搭上」。於是,替魯迅「寫一份悼詞」,宣告魯迅及其所代表的立足普羅大眾、批判現實社會的思想及文學傳統已死,成了時髦、成了進步。

老譜,還會不斷地襲用

 其實,該打倒的不是魯迅,而是神化或是查禁魯迅的政權,因為神化和查禁同樣阻礙對魯迅的深刻認識。該搬開的老石頭,也不是魯迅,而是種種的偏見與偏執。頹廢,更非每天辛勤勞動、為生存與生活掙扎奮鬥的勞苦大眾所應享的權利,南朝臣民的夜宴、羅馬貴族的狂歡也從沒給他們入場券。歷史還沒終結,魯迅也不到打倒的時候。

 幸而,還是有人們在紀念、在探索、更重要的在實踐魯迅。偶然間,曾逛到一個對岸的網頁,網頁主人自許為「魯迅左派」,寫著洋洋灑灑的論文與題綱,希望結合魯迅思想與國外革命社會主義者的理論與實踐,創造一個民主的社會主義思想。在台灣,還是有誠懇實在的學人,願意爬梳整理魯迅與中國新文學運動曾對台灣產生的影響,畢竟,主體性是無法建立在排外的基礎上的。魯迅自己說的好︰「戰鬥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地襲用」。對於追求社會平等、人類解放的人們來說,魯迅思想這個老譜,還將不斷地襲用下去。

為紀念魯迅逝世 70 周年,寫于 2006 年底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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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瑜
回覆
2009/11/30 23:33

“在美國留學的姊姊寄回了一批書籍,打開一看,一本江南的《蔣經國傳》和一本香港出版的《魯迅選集》赫然在內。讀完《蔣經國傳》的我,只覺得以往建立、雖不無破損,卻依然存在的黨國史觀整個地崩解,從此,當年台大校門對面林立的書攤上的禁書成了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糧。 ”

從你給我發來的鏈接打開此博客,冒昧來訪。

我想你對大陸傳媒業發展有一定了解,現在很多的書籍和電影等都不能在大陸發表。

我理解你在上文中提到的那種感受。目前在臺灣看到的一些在大陸看不到的書籍是我最重要的精神食糧。

說到魯迅,大陸的學生從小到大都在課本上學習他的文章,他的普及度大到你問任何一個小學生關於魯迅的資料,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是紹興人,沒有人會不熟知他的作品。我個人對他的“崇敬”之情并不像老師們所要“要求”的那樣強烈,但他的文章我讀過不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是【呐喊自序】。


林民昌
學長, 很高興你還走在這條路上
2008/11/13 12:30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高中時期的小學弟 , 不過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多虧你當年印給我的那幾頁馬克思, 容我至今仍能不斷反芻, 警醒自己的過現未
每回看著你在電視或報紙上被抬出去
我就跟我太太說, 這是我高中學長, 有很溫暖的笑容和善良的心, 別被電視騙了
也許是這麼說久了, 被電視困住的我們, 終於在一年多前放棄了第四台
算來也是你留下的遺產, 改善了我的生活
看著這幾天的野草莓, 從一開始對這個名稱的猶豫, 到後來在網路上讀到的豐富論述 才讓人笑著承認, 馬克思終於要在台灣開"莓"花了
知性仍在, 人味仍存, 左派不滅
彼此加油
didierlin@gmail.com

一个中国
我们共同的鲁迅
2007/11/21 17:06
在我们小学到高中的阶段,课文里鲁迅的文章是很多的,包括您文章里提到的这几篇外,还有《呐喊》、《彷徨》等等,都比较深刻的。其中书上对鲁迅先生的评价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有很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