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遲到】

向晚，無人荒山小徑，朋友與我兩人，循著滿地油桐落花當步道走著 …… ，談花聊天說故事，軟軟夕陽無力穿過林梢，碎金般光亮瞬間眼前閃爍，然後消失隱去、飄移然後乍現 …... 。

看著油桐樹下一地油桐果實，那是去年開花的結果，濃蔭加上雜草遍地，這些種子依舊還是種子，有些已不耐潮濕陰暗，腐蝕大半 …… ，有些如初飽滿，還在等待遲到的陽光。

朋友說，小時候的秋天，總會跑到山裡上上下下撿拾果實，賣得的小財就是難得的零用錢，哪能有眼前這光景，讓滿地油桐子過季到現在。

油桐花這幾年被「五月雪」炒得知名度大增，變成客家庄年度繽紛花事，遊客像蜂蝶般被花影吸引而來，好不熱鬧。而它的美麗竟也來自曾經的「錯誤」，正確的說法應是時代、工業的推演，慘遭「遺棄」如今卻重新粉面登台。

從日據到光復初期年代，油桐曾是以為高經濟的作物，油桐子可榨油，是最佳天然防水原料，許多木製品或客家油紙傘，都是炸出的桐油來當保護外衣，鼓勵砍去山坡相思樹、雜木林，改種容易生長的油桐樹，曾是農民在那困苦年代的微薄收入來源。油桐的價值不止在桐油，木頭可做家具、木屐、造紙，過去火柴棒也都是油桐木頭，曾經點燃那一個時代。

但化學防水原料進步，塑膠製品也大大興盛，大家也穿起塑膠鞋、布鞋，連火柴都跟著丟棄，普遍改用打火機了 …… ，油桐樹的用途一夕間變得不值，儘管樹木日日竿頭，價值卻一落千丈。嚴格說，不是沒有價值，而是整個流程的人工、費用 ，遠高於廉價代替品，天然的不是不好，而是太昂貴，成本效益下昂貴到沒有了價值........，看似荒唐卻是真實。

油桐果實農人不再摘採，落下的滿地油桐子，小孩子也不再辛苦撿拾 …... ，因為已沒有人收購了，少了零用錢換得「枝仔冰」滋味。油桐果實得到果實該有命運，在第二年春天陽光到來時發芽脫胎，一年兩年三年 …. 油桐樹再也無需農人栽種，它自然運作繁衍、蔓延開來，小苗變小樹，小樹變大樹然後變成一山森林 …… ，當年引進到現在，幾已成台灣近山的優勢樹種，滿山滿野找到生生不息機會，不只落地，也以生根不去當宣示。

被遺棄的錯誤決策，在多年後今天，油桐花季再度成為「經濟作物」，大家不約而同年度去趕集，去欣賞滿山白頭似雪的畫面，花季吸引四方遊客，也變成了經濟商機。

油桐因被遺棄，所以更有力氣喘息自我生存，終將被看到無瑕的美麗 ……

山徑轉一個彎，樹林下看見一顆油桐子在落花中間，小苗正賣力爭脫硬殼，陽光的角度不偏不倚照到它，很細小的角度，卻是生命剛好的需求，陽光雖遲到卻又很精準，我看到 ……. 一棵大樹的影子開始成形 …... ，又將是一片油桐森林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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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的角度剛好，油桐小苗就要長成大樹......

【花落到別家】

鋒面明天又要來了，遠洋第一號颱風已形成，在菲律賓已造成傷害，賞花得抓準最後季節時辰 …… 。黃昏山徑最後一抹陽光，還是軟軟照映著七彩發亮蜘蛛網上，幾片落花剛好落在其上，就卡在黏稠網上，風也輕飄著 …… 落花也輕飄著 …… ，被驚嚇的蜘蛛鎮定後，回身怯怯探視，發現不是獵物不是昆蟲佳餚，或它有些悵然，在這樣美好的午后。

大概可以想像蜘蛛當時的惱恨，不知已是這一花季的第幾百次了？張在油桐樹下的大網，已被落花摧殘又摧殘，然後修補再修補，我想這是花季裡最忙碌的一群小生命，在有最多收穫也是最危險的地方，惱恨也夾著希望。

樹下其實還有很多蜘蛛網也沾著落花，蜘蛛網已破碎不堪，不見主人在家，或許它們已放棄，遠離重災區另覓安全覓食地了。

但眼前這隻小蜘蛛，卻開始展現巨無霸與意志力，它端詳著花朵份量，然後觀察、一線一線把沾著落花的網線咬開，讓花慢慢翻轉下垂 …… 最後一鼓作氣，把油桐花推了下去，一朵朵花朵離網，蜘蛛鬆了一口氣。

小小生命生動有趣的畫面，動作有些驚險，卻也還算乾淨俐落，就好像馬戲團空中飛人戲碼，我則在旁邊用快門聲不停給它鼓掌著 …….. 。

眼前落花盪著夕日的蜘蛛網，讓人覺得絕美，但蜘蛛一定認為這是個「錯誤」的飛花路徑，落花應該直接掉到地上，腐爛出養份回饋母株，就是漂在水面也可以，至少還能多兩天保持著鮮度。

我想到，看到的美麗或許是很多錯誤的結果，設身處地或也能體會一二。一如今天所見的花海，也是當年錯誤造林的結果，經濟價值不再，卻繁衍出另一種山林風情，漂洋過海的油桐，在台灣這塊島嶼上，被賦予另一個趕集符號，想當年種植的農人，誰都難以想像高高的樹花，今天會有人會專程來欣賞、讚嘆，賞花人飽實的感覺與記憶，非困厄那年代興致。

屬於外來新住民，才幾十年光景，歷史的錯誤也營造可以和諧的畫面，曾經被利用，曾經被遺棄........但也可以終於優勢抬頭昂揚，也可以有很美的姿態。

植物是這樣輕易適合、完全融入這塊土地，被接受。人呢？

是不是所有錯誤的夢想，也都有被實現的可能？

不然，至少.................也可以有這樣錯誤的美麗？

↑像不像馬戲團空中飛人準備拋接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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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桐花正盛開，再記賞桐偶拾雜感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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