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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閱讀台灣 (上)
2005/08/29 23:10:28瀏覽750|回應0|推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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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閱讀台灣
尤俠/圖

從文學閱讀台灣


王德威

陳第的敘述平實細膩,極有史料價值,但他何嘗不也講了個由天真到墮落的「失樂園」式的神話故事?揭開神祕面紗,台灣進入近代歷史──島上也從此多事……

1.歷史與神話

台灣曾有許多名字:蓬萊、岱員、島夷、瀛洲、東鯷、夷州、流球、 求、小琉球、小東島、東番、雞籠山、北港、台員、大惠、大員、大、埋冤、福爾摩莎、東寧、東都、順天、大明、台灣民主國、高砂國、高山國……。這些命名有的出於臆測附會,有的出於地理發現,有的出於權力宣示,但每一個名字透露出一種想像台灣的方法,每一個名字也延伸出一條刻畫台灣歷史的線索。

在一個不斷要為台灣正名的時代裡,這些名字證明台灣前身的譜系何其繁複,不能定於一尊。我們必須體認,任何敘述台灣的努力,都難免起承轉合的設定,也不能排除虛構的層次。但虛構並不意味無中生有而已;虛構也指向我們認識世界,建構過去與未來所必備的技巧。為事物命名正是虛構的開始。於是在歷史的矇昧處,神話出現。過去如此,今天尤其如此。

卑南族的傳說裡,遠古即存在著台灣這塊土地。有一天土地陷入海底,日月星辰也都沉沒。五個劫後餘生的兄妹,隨海漂浮,終於著陸。他們重新開天闢地,甚至派遣了一男一女至天頂,當作新的太陽和月亮。台灣的創世紀開始於陸沉,一切的創造都是再創造。

雅美族的傳說裡,太古時代,神看到一個美麗的島嶼,便往山上扔了塊石頭,石破生出了人。其後竹子在海邊發芽,竹裂也生出個人。兩人以陰莖與膝蓋交媾,分別生下男孩和女孩。他們互為婚表,繁衍開來。他們用白銀造船,再改用鐵,再改用木。他們開始飼養家畜,捕捉飛魚,部落的文明就此展開。

幾乎每一原住民族群的神話裡,都有洪水傳說。泰雅族提到遠古的台灣原是一片平地,洪水來犯後,部落人民被迫遷往高山。他們以頭目的女兒獻祭,洪水消退,但留下斷崖和深谷。

賽夏族的說法是洪水氾濫,只有兩人倖存,他們將族人的屍體截成細片,塞入織布用的胴木中,注水浸泡,皆化為兒童,遂成為各部落的開山祖。

而在鄒族的神話裡,洪水為患,僅有玉山山頂浮出水面。僅存的兄弟兩人在大水退後,商議各奔南北謀生。哥哥在屏東南端遭遇荷蘭人攻擊,輾轉遷移,弟弟則沿濁水溪迂迴進入阿里山區。另一則神話裡則出現了漢人。大洪水時期,番人逃上卓社大山,漢人逃上玉山。前者派了飛鳥向後者借取火種,終能度過危機。

這些神話呈現台灣先民對自然、對文明的素樸想像,儼然可以看作台灣文學──乃至於歷史──的起源。但不能忽略的是神話口耳相傳,畢竟有因時因地的動機。對原住民文化的田野調查始盛於日據時代,而上述的神話多來自當時日本人類學者的紀錄。我們要問:在什麼意義上,這些神話是原住民口傳文學的結晶?或是殖民時期學者「發現」或「再現」台灣原始本色的成果?那原初的、未經琢磨的異國或異族情調,是否已成為征服者擴充政治、族裔版圖的欲望象徵?或甚至是一種挑起「原初的激情」的誘惑?

神話從來不外於歷史,歷史也從來不外於神話。有關台灣與海外仙島的傳說古已有之。蓬萊、瀛洲的稱謂雖然語焉不詳,一樣賦予後世無限想像空間。到了《後漢書‧東夷傳》所謂的東鯷,《三國志‧孫權傳》和《臨海水土志》所謂的夷州,或《隋書》所謂的流求國,一座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台灣的海外孤島,已經被載入於史冊了。

舊志記載唐代汾水人施肩吾曾率族人來到今天的澎湖。相傳他有詩〈島夷行〉為記:

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 是耶非耶,仍然是學者議論的焦點。可以確定的是,宋元以來,澎湖已經成為大陸東南海外漁場的據點之一,元代並有行政單位的設立。相對於此,一水之隔的台灣仍然身影模糊。

黑皮年少學採珠,手把生犀照鹹水。

元代汪大淵(一三一一~?)的《島夷志略》首次出現了有關台灣最值得徵信的記載。汪稱此島為琉球,但「自彭湖望之甚近」。島上山巒高峻,「地勢盤穹,林木合抱」,島上「土潤田沃,宜稼穡」,男女皆「拳髮,以花布為衫」,知情守理,安和樂業。在汪大淵的筆下,這幾乎像是海外的桃源了。

但汪大淵也提醒我們,化外之地雖然浪漫有趣,畢竟野蠻無文。他特別提到部落交戰,被擄者則「生割其肉以啖之」──這仍然是個人可以生吃人肉的世界。作為一個探險者,汪大淵矛盾的姿態於焉浮現。島上的風土人物一方面似乎媲美中原,但另一方面卻又充滿人與非人、文明與蠻荒間的極度不確定性。台灣仍需要被教化,也仍需要被書寫。

到了晚明,台灣一度被稱為東番,顧名思義,為番人聚居之處。福建人陳第(一五四一~一六一七)在一六○二年曾隨沈有容的軍隊來台征討番人和倭寇,才更進一步對島上有所考察。他描寫的對象主要是南部的平埔族人,從衣食住行、曆法規範,到婚喪禮俗無不著墨。末了陳第慨嘆,東番距離大陸雖近,卻居然未受中原禮樂教化的影響。他們的生活一派天真,有如葛天氏之民。然而一朝與外界接觸後,漢人與倭人所帶來的影響,正逐漸敗壞原住民的面貌。

陳第的敘述平實細膩,極有史料價值,但他何嘗不也講了個由天真到墮落的「失樂園」式的神話故事?揭開神祕面紗,台灣進入近代歷史──島上也從此多事。

2.還我河山

台灣原位於歐亞大陸板塊東緣,六千六百萬年前還是一個沉積盆地。二千三百萬年前,原本沉積而未受變質的岩層經過多次海水升降,繼續沉積而形成了西部麓山帶。一千二百萬年前,因為歐亞板塊和菲律賓海板塊的擠壓與衝撞,造成台灣海峽陷落,島體隆升。六百萬年前,台灣發生了最重要的造山運動──蓬萊運動,逼出了中央山脈。這個造山運動在一百六十萬年前達到高潮,並且延續至今。

曾有數百萬年,台灣經歷火山爆發期,熔岩流淌,烈焰奔騰。而遲至一萬二千年前的晚冰河期,使氣候劇變,海水下降,以致物種得以大量南北遷移。因此台灣雖小,卻有複雜的地質和生物風貌,山川褶皺,斷層處處,地震頻繁;另一方面,動植物生態承接島與大陸的特色,並衍生出千百特殊種類。

台灣的史前文化最遠可以溯至東部及恆春半島海岸的「長濱文化」。這個文化發生至少在一萬五千年前,與華南舊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對應。發生的原因可能是冰河期間,台灣海峽淤淺,大陸人類得以自華南來到台灣。但冰河期消退後,海島形成,華南與台灣之間又形成阻絕。此後,諸種新石器時代及其後續文化多經由海上傳來,時間不同,淵源有異。

在十七、八世紀漢人大量移民台灣之前,台灣已有來自各方的土著,而以南島語系的民族為大宗。這些民族在語言文化、社會組織上都顯現繁雜多樣的面貌,也發展出如「圓山文化」、「十三行文化」、「平埔文化」等不同體系。時間流逝,他們有的如平埔族已完全漢化,有的仍然掙扎維持固有的傳統。

比起這座島嶼的千萬年歷史,漢人──以及其他短期的殖民者──在台灣的四百年的墾殖,毋寧顯得短淺而卑微了。然而這四百年卻帶來前所未見的政治擾攘,文明興替。殖民、移民、遺民的勢力你來我往,以各種名目表述想當然耳的歷史。國族的、地域的、族群的、文化的、意識形態的力量擠壓衝撞,狂野之處,豈竟是像地表之下,那千百年來不得稍息的板塊運動?

而在各個世代對正統、正名,主權、主體的追逐中,有多少時候,我們意識到台灣的活力不只來自數百年的文化激盪,也來自千百萬年的山風海嘯?上個世紀末以來的政治變化,曾引起許多人滄海桑田的感觸。但將眼光放大,一個族裔內部的鬥爭,又算得了什麼?我們反倒更應該反省的是:當新時代的台灣人一心一意當家作主,將山川歸為我用,將滄海化為桑田時,終將付出什麼代價?

台灣有五大山系,近百座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有一百二十九條河川,東西分流入海。河海與山岳成就了台灣的地形,也應該形塑台灣的心胸。然而只要看看台灣近年山川草木所遭受的污染、濫墾、砍伐、浪費,就不能不讓人悚然心驚,我們「愛台灣」的方法,何其殘酷?一旦大自然變天,河山崩壞,反噬人類的惡果,誰來承擔?

還我河山:剝除政治地理的政治符號,我們必須回歸到人與自然共存的基本面。而飽經褊狹的地域、族群的聒噪後,台灣文學的作者和讀者更期望對切身的生活環境,做出反

省。

達悟族的夏曼‧藍波安(一九五七~)生長於蘭嶼,在外地闖蕩一圈後,終又回到島上。他所嚮往的應該不只是狹義的部落或故鄉,也更是部落或故鄉所賴以存在的海洋世界。泅泳其中,漁釣其中,夏曼‧藍波安明白只有大海的豐饒與風險,才能成就自己的本命。海的洗禮,文字哪裡能訴說於一二?

來自宜蘭冬山河畔的簡媜(一九六一~)以〈水證據〉娓娓訴說台灣河川所流經的歷史,所潤澤的土地,所承受的摧殘。簡媜創作多年,筆鋒所至,盡成有情天地。但流連河川今昔之際,她更有不能已於言者的感受。對她而言,河川所匯集的正是自己的生活、記憶底色,也是書寫的源泉。

出身並定居花蓮的陳黎(一九五四~)則寫下〈島嶼飛行〉(一九九五),遐想他和山的關係。在山巔,或彷彿在空中,陳黎居高臨下,呼喚群山的名字,竟發現自己也名列其中。羅列的山峰,羅列的山名,洪荒與文明在此相互對話。是誰為那百岳命的名?誰又能真正明白它們?

陳黎以最素樸的方式向群山禮敬。他數著一個又一個山頭,抑揚頓挫,形成一種「飛行」韻律,輕盈而又力拔山兮的韻律。見山是山,又不是山。陳黎筆下,台灣是一組又一組的山脈,台灣也是一行又一行的詩歌。(上)

【2005/08/29 聯合報】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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