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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 (上) /馬森
2005/07/05 11:08:17瀏覽804|回應0|推薦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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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

  
 
新居。
劉得╱圖
 
【馬森】

陳炳雄沒再說什麼,可是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感到跟太太有些話不投機。兩人睡下後,背對背臉朝向不同的方向。不久炳雄就鼾聲大作。怡君卻一時無法入眠,反過身來,伸手去撫摸炳雄的背部,鼾聲停止了,可炳雄沒有移動,不知他有沒醒過來。怡君忽然有一種陌生感,好像我並不多麼認識這個人,他是誰呢?

蘇教授家雙喜臨門:獨生女兒怡君今年暑假考取成功大學的歷史研究所博士班,同時出閣嫁給成大水利系的助理教授陳炳雄。

兩人從認識到戀愛也有兩年之久了,那時候蘇怡君還在成大的歷史研究所修碩士學位,而陳炳雄在同校水力所的博士班跟吳教授研究台灣的水文,兩人是不同院系的學長、學妹的關係。雖說同校談戀愛的同學很多,一般結成連理的可能也很大,但是蘇陳的戀愛卻並不十分順利。首先,學文的人跟學理工的人的想法經常相左,更重要的是兩人的家世有很大的差距:蘇教授是曾經留美的英美文學博士,已從成大外文系退休;陳炳雄卻出身農家,全靠自己的努力才躋身學界。這還不說,蘇教授是生在大陸跟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所謂「外省人」,陳家卻是台南官田土生土長的所謂「台灣仔」。本來省籍的界限在多年來同舟共濟互相通婚的影響下漸漸淡化了,不幸的是近年來因為選舉競爭的激烈又讓一些別具用心的政客炒作起來,形成在不同族群間儼然分裂的情勢。尤其在大選時期,不同陣營之間劍拔弩張,緊張萬分。兩人間的波折可說是受了大環境的影響。

在戀愛期間,雙方都受到來自家庭的不同壓力。蘇家是比較開明的家庭,講民主,重個性,多少尊重個人的選擇,怡君因而有比較大的自主權,可是她也感覺到父母親並不多麼看好她的對象。蘇教授曾經婉轉地談到家庭背景對一個人的脾氣與個性形成的重要性,蘇太太更露骨地說出「門不當,戶不對」的話來。至於陳家,從一開始就堅決反對這門親事,陳媽說不要學歷這麼高的媳婦,將來怕指揮不動;陳爸在乎的是省籍,乾脆不准兒子娶外省媳婦!陳家的規矩是老爸說了算,兒女沒有置喙的餘地。

壓力越大,反動力也就越強,越是感到家人在進行拆散,兩人愛得越發難捨難分,都覺得不結合,毋寧死!女兒既然這麼堅決,蘇家首先讓步,蘇教授勸告老伴住口,不要再說褒貶的話。陳家比較麻煩,要叫兩老妥協,真不簡單。幸虧陳炳雄有一哥、一姐、一妹,都多少受了些現代教育,願意幫他說話。特別是陳炳雄的大姐,個性開朗,為人四海,不認為省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對父母的觀點很不以為然,常常千方百計地給雙親一些機會教育。但是到了最後,真正扭轉陳爸那顆頑固的心的,還是多虧陳炳雄的幼妹。這個在成大醫院當護士的妹妹愛上一個外省籍的醫生,一想到父母的態度就感到內心絕望。她不像她大姐,個性非常內向,心事輕易不肯向人透露,獨自在恐懼與絕望的壓力下一天忽然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雖然急救後挽回了一命,卻真把陳家兩老嚇壞了。後來當陳炳雄暗示出不娶怡君不如一死的意圖時,兩老的心居然軟了下來。

怡君與炳雄的婚禮隆重而不誇張,在火車站前的台南大飯店請了幾十桌客人,多半是成功大學的老師和同學,另外就是陳家在官田的親友鄰居,陳水扁和吳淑珍也以同族的名義送來一副喜幛。炳雄的指導老師曾經做過成大校長的吳教授為他們福證,特別意有所指地說二人的結合證明台灣族群的和諧。蘇教授也說了話,不過說一些愛女出嫁的感受,說著說著眼淚竟流了下來。男方家長感受到語言的壓力,拒絕上台發言。

婚後兩人感覺到經過艱苦的奮鬥結合之不易,相約吃素,用以砥礪相互忠貞的決心,誰知不到一個星期炳雄就豎了白旗,恢復葷食,怡君只好跟進。

他們臨時住在陳炳雄在成大的單身宿舍裡,因為成大早已沒有眷屬宿舍可以分配了,一般有眷屬的人都要自己想辦法,如果購買新居的話,校方可以幫忙申請教育部的低利房貸。兩人都有些存款,又趕上近年來台灣的房市低迷,一般房價比前些年跌了將近一倍,也許算是個購買房產的好時機,雖然也有人認為台灣的房產還會繼續大跌。兩人商量趁開學前的一個多月時間,找一所理想的新居,蘇教授也這麼慫恿著,甚至願意借一部分頭款出

來。

怡君內心希望最好住在成大附近,離父母近,兩人上課也方便。炳雄卻想買一所新建的房子,遠近不拘,潛意識裡期盼最好離蘇家遠一點,免得丈人、丈母時不時地插進來干預小倆口的甜蜜生活。恰好在成大附近的多半都是中古屋,要想購新房,還真得到較遠的郊區才

行。

於是怡君說:「你我都在成大上課,無論如何不應住得太遠,沒必要消耗無謂的精力!」

「是啊!」炳雄卻說:「為健康著想,住郊區也許更合適,空氣清新,聽不到市聲,不比住鬧市好嗎?反正開車嘛,不在乎一點距離。」

怡君看著炳雄的目光閃爍不定,好像心中有別的主意,就說:「你說的好,開車的是你,我又不會開車。」

「還不是我載你,我會留你一人在家嗎?」

「要是你有事呢?」

「偶然叫部計程車也算不了什麼呀!」

「浪費時間,浪費錢,划不來!」怡君想了想,接著道:「我爸願意借錢給我們付頭款,他雖然沒說,我想他的意思要我們住近一些

。」

「幹嘛要借人家的錢,我們自己又不是沒有?借錢難道不還嗎?」

「奇怪!我爸是人家嗎?還不還那是以後的事,還看我們將來有沒有那個能力!」

陳炳雄沒再說什麼,可是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感到跟太太有些話不投機。兩人睡下後,背對背臉朝向不同的方向。不久炳雄就鼾聲大作。怡君卻一時無法入眠,反過身來,伸手去撫摸炳雄的背部,鼾聲停止了,可炳雄沒有移動,不知他有沒醒過來。怡君忽然有一種陌生感,好像我並不多麼認識這個人,他是誰呢?他的家庭、他的脾氣、他的想法,我能知道多少?如今兩人卻睡在同一張床上,成為如此親密的夫妻關係!怡君瞪視著粉白的天花板,久久無法入睡。

第二天兩人買了一份《中華日報》,翻閱房售廣告,把地點和價錢合適的都劃出來以便有空的時候去看。巧的是炳雄開車經過一家房產經紀公司,進去打聽一下,經紀人要他填寫一張表格,立刻推薦了幾處,約好時間去看。

幾天看下來,不是太舊、太小,就是地點不好,兩人都頗感失望。只有一處,也是經紀人介紹的,距離成大只有一公里多,步行雖說遠一點,如騎腳踏車不過十幾分鐘,而且居然相當新,可以滿足炳雄貪新的傾向。經紀人說賣方要價五百七十萬,三十坪上下的透天厝,價錢比前些年的確便宜很多。隔一天在《中華日報》的房售廣告上不想看到同一所房子,只要價五百四十萬,相差三十萬。炳雄打電話去問,才知這廣告是賣主自己登的,本來要價如此,那三十萬是經紀公司加上去的,行話叫「戴帽子」,如果經紀人賣出高價,這多出來的帽子就是經紀人佣金以外的外快,買的人就成了冤大頭了。怡君聽了非常生氣,忿忿然說:「聽我爸爸說,在美國的經紀人只拿賣方的佣金,不拿買方的佣金。如今台灣人真是貪得無饜,經紀人買賣雙方兩頭吃不說,還要想出這樣的鬼主意來,真叫人生氣!」

炳雄遂說:「各有各的行規嘛!人性本來就貪得無饜,台灣人也不例外而已!」

怡君知道炳雄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言語了。炳雄接著說:「那我們以後不再找經紀人,自己看廣告,自己去找,怎樣?」

怡君同意。週末的時候,兩人一一先用電話聯絡,然後再開車按照地址一家家去看,這才發現台南居然有那麼多賣不掉的空屋。前幾年建築業興旺的時候建得太多了,如今房市低迷,如果賣主不想賠錢的話,只好空在那裡養蚊子。有些建得的確漂亮,佔地又大,動輒上百坪,可價錢都在千萬以上,只有令兩人咋舌的份兒。

有一天,蘇教授告訴女兒說有一位住在勝利路的同事的鄰居在賣房子,不妨去看看。怡君興致勃勃地告訴炳雄,誰知炳雄竟說:「勝利路呀,那不是住在你老爸隔壁了嗎?」

怡君聽了覺得奇怪,因道:「我爸住東寧路,怎麼是隔壁?就是住在我爸媽隔壁,彼此照應,不是更好嗎?」真不懂,炳雄在想什麼?

「好好,我沒意見,你覺得好就好!」炳雄說,顯然缺少熱度,讓怡君覺得掃興。

炳雄既然表現得興致不高,怡君想不如自己先去看了再說。原來那家人辦好移民,急等出國,所以開價不高,又沒有經紀人從中剝削,怡君覺得是個好機會。特別使怡君滿意的是房子躲在勝利路的小巷裡,離車來車往的大街還有一段距離,三層樓的透天厝還有一個小院子,院中一棵榕樹,覆蔭著客廳的前窗,在炙熱的夏季準會帶來不少清涼。這也許正是適合我們的新居,我看了舒服,他能討厭嗎?

第二天與房主約好帶炳雄去看,哪知炳雄看了之後立刻搖頭,一面對房主假笑著,一面低聲對怡君說:「回家再說!」

一回到家,炳雄就迫不及待地道:「你真是莫名其妙!不見那所房子有路衝嗎?」

「什麼路衝?」怡君詫異地問

道。

「你們外省人真奇怪,連路衝都不知道!路衝啊,就是有一條路正對著房子的大門。住這樣的房子,不死人,就倒楣!」

怡君的心卜騰一聲沉下去了。怎麼會有這種事?一條小巷也會為人帶來如此嚴重的厄運嗎?怡君心裡不太相信,想了想才慢條斯理地說:「是這樣子的呀?那麼台北的總統府正對著凱達格蘭大道,不是個大路衝?當總統的人豈不個個不得好死了?」

這句話把炳雄頂得張口結舌,只得訕訕地說:「那是政府機關,我說的是私人住宅。在台灣大家都知道路衝的房子不能住,只有你不知道!」

「只是對著一條小巷,也算路衝嗎?這麼說台灣不知有多少路衝的房子,還不都住的有人?」

「要住你去住,我不會陪你去住路衝的房子!」炳雄忿忿然說。

「是這樣子的呀!」怡君只覺心頭越來越涼,好像突然間被人遺棄了的感覺,眼淚在眼眶內打轉,急忙回身去裝作找東西的樣子。這時炳雄已兀自出門去了,根本就沒留意到怡君的反應。

一時間怡君只覺心頭空空,想著跟父母同住的時節,何嘗聽過一句重話?自己時不時地使個小性子,父親都會呵呵地笑過去。想著不由地就拿起電話來撥出娘家的號碼(本來原是自己的電話號碼啊),那邊接電話的正是蘇教授。

「是君君呀,爸爸正要打電話給你,勝利路的房子我跟你媽也去看過了,真的很不錯唉,在巷子底,聽不見大街上的車聲,院子有遮陽的大樹,夏天不會太熱,還有一棵桂花,挺香的……」

「爸,你別說了!」

「怎麼了,君君?」

「炳雄他,不喜歡!」

「炳雄不喜歡?為什麼?」

「他說是路衝,住了會死人!」

蘇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真是胡說!那條小巷子算路衝嗎?人家美國有錢人的大宅大院,哪一家不是汽車直通門前?學科學的人也這麼迷信!」

「不想為這個吵架,所以不再考慮這所房子!」

「可惜呀!賣主聽說是我的女兒要買,正要減價呢!你知道你媽說什麼?她說呀,房子夠大,生三個孩子都住得下。哈哈哈!」

「爸,你別開玩笑啦,我一個都不會生!」

「什麼一個都不會生?你媽和我正等著抱孫子呢!」

「煩死人,別說了啦,爸!再見啦!」

「這孩子!」(上)

【2005/07/04 聯合報】

( 心情隨筆愛戀物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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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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