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不慣醫院的伙食，我就每天特地做一些他愛吃的菜，送去看著他吃。看到他每天都胃口大開的吃著，我比什麼都開心，因為我總抱著一線希望，希望能有奇蹟出現。我一直認為若是癌症病人，胃口不可能這麼好，況且體重會減輕，而他從住院到此時，體重不但沒有減輕，還增加了三公斤呢！

住院期間，他的同事、朋友以及我的朋友們，都絡繹不絕的來看他，他們都說他的氣色愈來愈好。所以我也漸漸樂觀的寧願相信醫師的診斷是錯誤的，來欺騙自己。除此，有許多熱心的朋友，介紹了許多偏方和名醫(中醫)，只要別人吃過有效的，再遠的路、再貴的藥，我都去幫他買回來煎給他喝。有時，我也瞞著院方，以推他到樓下散步透氣為由，偷偷的把他載出去求診。甚至還請了中醫在夜間或假日悄悄的到病房來為他診病和針灸。但是這些中醫和偏方似乎都起不了什麼作用，對他的病既看不出好處，也沒什麼壞處，病情倒是一直維持膠著狀態。醫院裡除了開些鎮定劑之外，也只能每天按時給他打一支維他命針。

就這樣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月半，眼看著年關已近，他再三表示要回家過年，我也答應他，一定帶他回家過年。就在此時，曾大夫對我說，既然已確定是癌，他能幫助他的，他都已盡力了，其他的他已無能為力了，還是轉到血液科，對他或許有些幫助。於是放射線科主任來會診，並安排作放射線治療。至此，外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得的竟是絕症，他還怪我為何不早告訴他，眼看瞞不住了，我只好安慰他：「腫瘤不一定就是絕症，像鵝媽媽－－趙麗蓮女士不也活得好好的嗎？既然醫生安排要作放射線治療，對你總是有幫助的，至少可以減輕你的痛苦。」他表現得很合作，但也變得較往常沈默。一星期作五次放射線治療，我問他痛不痛，他說只有在移動他到放射線床上的過程中會痛，真正在照射的時候並不痛。他的胃口依舊，所有別的癌症患者所出現的一些不適感，他都沒有。這一點倒讓我較放心，想必是他的求生意志較別人堅強的緣故吧！

然而，上帝並沒有就此放過外子。在學期剛結束的那一天，我十點多從學校趕到醫院去陪他。心想已經放假了，我和孩子都可以來照顧他了，所以我就把看護小姐辭去。外子還疼惜著我說：「這幾個月已經把妳累得不成人形了，如果妳日夜都在這兒照顧我，會把妳累垮的。妳不能倒下去呀！家還要靠你支撐呢！還是花點錢請看護吧！」稍頓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的說：「是不是沒有錢了？」他哪裡知道我在珍惜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想多看他一眼，多為他做一點事。滿腹的酸楚硬咽在喉，我強抑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藉故躲到洗手間去，打開水龍頭，讓水流沖去心中的悲戚……。

或許他真的不願拖累我，僅僅讓我侍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病情突然惡化，下半身完全麻痺了，而且一股冰涼自腳底往上延伸。他知道自己要走了，要我電告他的同事朋友，他們接到電話都立刻趕來，他就一個個的交代了許多事，最後總是少不得要他們在他身後多協助我料理後事。一直到夜深人靜，朋友們都回去了，那時已是凌晨時分，他開始了蝕骨椎心的陣痛。那一聲聲悽厲的哀號，撕得我心碎成片片！我忍不住要咀咒上帝，恨祂待他的不公。想到他從小生長在烽火漫天的時代，嚐盡顛沛流離的悲苦生活，半生戎馬，為黨國盡忠，好不容易考上公務員，生活甫安定沒幾年，眼看孩子即將長大，就可享清福了，卻又安排了病魔來襲擊他，讓他受盡了人間的痛苦與折磨。我心疼得不禁在心中吶喊，為他抱不平，我恨不得能替代他承受一切的痛苦，然而我慚愧和他結褵了二十年，受他二十年的呵護與照顧，而此刻，在他最痛苦的時侯，我卻一點兒也無法為他分擔。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無助的走向死亡之谷。

在他彌留的時刻，他仍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斷斷續續的說：「我對不起妳，以後不能照顧妳們母子了，你要好好照顧他們！」我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一面安慰他：「你要堅強一些、勇敢一點，只要度過這個難關，一切就會沒事的。人都要走這一趟路，遲走早走都要走，至少你現在有我和孩子陪著，你可以安心的走，孩子我會照顧的，你放心吧！……將來我們還是會再見面的……」雖然是這樣安慰他，但是我的心裡卻是一千個一萬個的捨不得他走。

三點多，他呼吸轉遽，在群醫合力搶救無效之下，他終於脫離了苦海。我也終於憬悟：生命的痛苦，誰也無法分擔；人生的路，都是一樣的，終歸要靠自己去走完它，即使是結髮夫妻，也只能陪你走一段。

他平靜的走了，我已無怨無懼，我相信這一切都是因緣。這個世界好大，我們認識的人也好多，而在這芸芸眾生之中，能覓得像他那樣真誠的愛我、護我的人又是多麼的不易。雖然我僅僅擁有他二十年，但是我始終認為生命在好不在長，何況二十年也夠長了。人生有幾個美好的二十年呢？緣滿了，自然要分手的！我不禁想到最平凡卻又最切實的一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真的，縱然我有心隨他而去，都不可能。這也讓我深深體會：愛的真諦是默默的付出，不是企求回饋。正如他在病中日記裡，記的一段話：「……瑩啊！二十年來，我疼妳、呵護妳，只因為我深深的愛著妳；我一向給妳和孩子快樂，只盼你們對人生充滿希望和信心。我指引妳方向，也是希望妳能朝著未來的理想邁進。記著，不要荒疏了妳的筆，把一切的心事和不如意訴諸筆吧！它將是妳最忠實可靠的知音。我時時祈求上蒼賜給妳智慧和健康，好讓妳經得起風雨的吹打和磨鍊！因為生命之航不可能一帆風順。今後我已無法繼續呵護妳，妳必須學習堅強、獨立和處變不驚，並且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和兩個孩子，這個家，以後就靠妳支撐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