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著  溫莎墓園日記    摘錄

p.013 序：作者 木心是江南古鎮的舊家子弟。文革後，定居美國。

          以散文筆法寫的大時代小故事集結成的書，發人深省。

p.021 美國喜劇--- 上午的喜劇

        樓下，人行道邊，兀立一女士。站著等誰？--------

      巴士，她奔過巴士站，上車。

p.027 美國喜劇--- 上午的喜劇

        聰明漂亮廿五的三表哥說：「削蘋果，多削一層蘋果

      就小一層，什麼東西越削越大，削一層大一層？」

      我敗下陣來，求表哥，說：「牆洞，在泥牆上挖一小洞，

      用刀轉削，削一層，大一層。」

      現在我想，「自由」就是這樣吧。

p.036 一車十八人

        李山是研究所兩輛汽車的司機，婚後家庭不和睦，我

      勸他不要愁，夏季某日下午十七個男人要坐中型巴士參

      加討論會，李山遲到，被罵、被取笑--- ，一個急煞車，

      李山下車竄過車頭開車門，將我拉下車，李山再跑上車

      ，巴士如脫弦之箭，墜下深谷。

p.044 夏明珠

       父親的外室，寒假到十里洋場找父親，夏女士招待我與

      我姐姐，她要我們叫她媽媽，我和姐姐笑而不語，我們只

      有一個媽媽，沒有第二個。假期結束，父親為我們與母親

      買了很多東西帶回家，本想一年一年，天長地久的過下去

      ，但父親突然病故，家道中落。

      夏女士是本地人，想歸順我家，但母親不許，因為他有三

     個弟弟，日後必住我家。太平洋戰爭爆發，母親帶我們潛

     回老家，古鎮淪為日本軍人之手，一天管家陸先生報來

     夏明珠被日本憲兵隊認定為英美間諜而殺害，母親請陸先生

     買棺成殮，葬在我家祖墳地上，要墳墩，將來再補個墓碑。

     她的女兒，也是我的妹妹被賣了，永未相見。

p.058 兩個小人在打架

       中學語文教師嘆學生作文千篇一律是消極、為私的與積

     極、為公的周旋，直到趙世隆老師提出學生作文都是腦子裡

     兩個小人在打架不妥，要改變，兩小人繼續打架，趙老師怪

     老老師們委曲求全、優柔寡端、老朽昏庸，一位女老師反省

     ，說：「難道我們就看不清學生們在做什麼？哀莫大於心假已

     成了客觀存在了！」 遇到趙老師，與他走上頂屋露天平台，

     他談到他家庭的苦境，兩個小人在心裡打架的趙老師問：

      「我該怎麼辦？」 自言：「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是有了路

      之後才說的。」第二天，趙老師失蹤。退休後，應表哥

      來信邀約到首都觀光，在公園看到教頭教一對小子揮拳

      踢腿，教頭竟然是趙世隆，他說：「那時我腦子裏不只是

      兩個小人，是十個廿個小人亂打架呢。」「打不贏，我逃

      了！」現在成了小人打架的專門家了！

P. 077  S O S

        船難，船體下沉中，逃生的外科醫師在轉角鐵梯下，

      遇到待產孕婦，孕婦外科醫師的指示下，努力掙扎，

      嬰兒啼然宏然，胎盤下來，割斷臍帶，她抱嬰兒，我抱

      她，看著海水牆一樣倒進來，燈滅---。

p.082 完美的女友

       工程師派在京城主持歷時兩年的工程，下榻專門招待

      西歐來賓的旅社，在宴席上遇見一位頗負盛名的雕塑家

      舊日同學，散席時，她說：「那浮雕很累人，你白天

     不在，中午想睡一會，可否關照值班人員，給我鑰匙。」

      很高興地同意，不久就後悔了，因為每當夜晚歸來，房

      屋總有新鮮感，花、巧克力、餅乾箱、水果、大排世界

      名著。自己變成闖入者，朋友知道每天有位女士來布置

      房間、增添食品，稱她為「田螺姑娘」。田螺姑娘戰亂後

      結婚、生養兒女，但願有一天能作為她家的賓客，她家

      是古風的「四合院」更好。

p.091 七日之糧

        司馬子反遇到華元大夫，問：「子之國，何如？」

        華元：「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

        司馬子反深深吸口氣說：「我們也只有七日之糧，吃光，

        就回去。」華元問：「班師路上不開伙食嗎？」

        子反說：我們至多圍兩天。司馬去見莊王，請莊王拔營。

        宋城知道解圍，大家知道前途光明，子反留一半糧給宋，

        華元出，依古禮長跪注目，行者作揖揮手。

p.102 芳芳NO.4

        芳芳、姪女、丁琰與我是年齡相近的青春玩伴，丁琰喜歡

      芳芳，芳芳無動於衷，她去京城謀生後常寫妙語連珠的信，

      我也回信應和，我信任「一見鍾情」，一見而不鍾，天天見

      也不會鍾。芳芳下放到安徽農村勞動，我在城市中也是辛苦

      逐食，過了兩年，芳芳回到上海自家，芳芳無疑成為有風韻

    、言談流暢人物，收到芳芳的信，從驚悅到歡喜，她寫道：

    「24日平安夜」我來，聖誕節也不回去，晚六點正，我想我

     不必按門鈴，我感到有傷自尊，晚餐後飲茶抽菸到深夜，

     送她上車回家。

     大禍臨頭往往是事前一無所知，十年浩劫的初始兩年，我

     不忍看也得看音樂同行接二連三地倒下去，接著突然，活

     也不是死也不是的長段艱難歲月，我右手斷兩指，左手斷

     一指，浩劫算是結束。再又坐在比賽的評判席上，「否極泰

    來」，家還是住老地方，人還是一個，每天還是有早晨有黃昏。

    十四年不見的芳芳來訪，嫁給供銷處採購，落腳哈爾濱，小孩

    大的八歲，小的六歲，對我說：「你是上海三大名人之一！」

    芳芳的信使我寧靜---已不是愛，不是德，是感恩心靈之光的

    不滅，無神論者的苦悶，就在於臨到要表陳這種情懷時，不

    能像有神論者那樣可以把雙手伸向上帝！

    在英國泰晤士河邊有一念頭：

   如果我死於浩劫，被殺或自殺，身敗名裂，芳芳回來會怎麼說？

p.123 魔輪

        最美的女人賽阿達泰與蘇格拉底對談。

p.134 月亮出來了

       離開酒店，外面下著大雨，雨中上了一輛馬車，馬

     啼聲、雨聲---- 車夫大叫「先生----」，我掀起前幔，

     皓月當空，車夫大叫：「月亮出來了！」

p.150 第一個美國朋友

       七歲時患了某種呼吸道過敏性疾病，住「福音醫院」

      院長孟醫師是我第一個美國朋友為我割了扁桃腺。

p.170 壽衣

       「繞腳」的陳媽是木心家廚娘，母親很重視小孩單

     純直覺的眼光，如果小孩點頭錄用，真好，會鼓勵我

     們說：「要學，學會識人！」陳媽苦命，請路過瞎子，

     瞎子連說帶唱：「早年喪父母，孤女沒兄弟，三次嫁人

     ，剋死二夫，一夫-----。」抗日戰時，家鄉淪陷，母親

     請舅父主持家政，將家產大把鑰匙交給陳媽，離家逃難

     ，但舅父、舅母加上帳房通同舞弊，陷害陳媽，陳媽、

     老實頭穿省過縣找到母親，母親歸返故里，趕走舅父一

     家子，找回陳媽，陳媽病重，辦了最好的壽材、壽衣，

     姐姐把壽衣取來，一件件拎起給陳媽看，陳媽笑著清楚

     的說：「我也有這樣的壽衣穿啊。」        

p.204 靜靜下午茶

       艾麗莎到姑父、姑母家，身分是傭僕、伴侶、未來

      的繼承人，每天下午茶快結束時，姑母會說：「那天

      ，我記得是十月二十六日，空襲警報是下午一點開始

      的，三點解除了，你是七點鐘到家的，路上一小時，

      還有三個小時，你在哪裡-----」

p.229 五更轉曲

       江陰縣到任未滿三天的縣典史—閻應元抗賊成功，

      時在 崇禎14年(1641)中秋，崇禎自縊，清兵入關，

      清兵下「薙髮令」「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明江陰縣尉陳明選推舉閻應元領導守城抗清，

      清兵圍城七旬，屍骴滿街巷，無一投降者。

p.245 此岸的克利斯朵夫---1986年紀念席德進逝世五週年

       木心家住杭州，1947年由上海美專轉入杭州藝專，

      看到陽光下走來的席德進，臉上有一種舛異的神色

      ，我們是童年未過完就遭遇世界大戰，反常生活八

      年，忽然勝利，少年也告結束，沒有見習上屆的青

      春，造成我們對人生無知。當時藝專的學生畫得最

      好的是席德進，汪婉瑾是他的女情人。

      1981在上海得席德進訃聞，想到他走過陽光中的聖

      潔氣象。與席德進在藝專相敬悅、1948年為時勢衝

      散，在台南舊貨攤相遇，住進嘉義中學，席德進

      把自己渴望具有的容貌，一一訴之於克利斯朵夫的

      臉，1948年底杭州、上海的親友催我速歸，匆匆買

      好「華生輪」船票，再回嘉義話別，希望席德進回

      浙江，而席德進希望我留台灣，然後同去巴黎，席

      說到：汪婉僅先愛我，後愛翁祖亮，我愛的是劉式恆

      ，後來我真正愛的是翁祖亮，最後讓翁祖亮與汪婉僅

      在一起。六夜長談、送別，認為送別者更淒涼。寫給

      席德進的信不想給他，又返回拿了回來，

      西賽羅：「唯有好人之間才能產生友誼」。

      但好人是淺薄者居多，具有深度，年齡是宿命。

      1981年住美的廖未林到上海廣傳席德進在台灣成名喜

      訊，寫了「思前想後」的長信，知道席德進已瀕彌留

      而停筆，我成了他「除了姓名，什麼也還不知道的朋

      友。」

p.288 雙重悲悼----林風眠

      中國大陸1949年後文藝思潮一片紅，杭州藝專展覽

      廳中有林風眠「紫藤」、「繡球花」，混在張革命之牙

      、舞鬥爭之爪的大量油畫中，一派靜氣，楚楚動人，

      讓我感喟：「林先生在，繪畫在。」

      1950年，第一次作林家客人，在林先生當杭州藝專校

      長時，鄰玉泉路建造的法國式的二層別墅中，見到中

      等身材，手拿一隻煙斗的林風眠。在中國大陸紅旗成

      陣之時，看到長者的人和畫，人如其畫畫如其人，勇

      氣、信心油然而起。

      1951年我們年輕人因為受不了集體主義的「規章」、

     「制度」從杭州轉到上海謀生，林先生留在杭州，還

      能作畫，給學生的信上說：「我像斯芬克士 ，坐在沙漠

      裡，偉大的時代一個個過去了，我依然不動。」擔任

      杭州藝專校長時，體現蔡元培先生的教育方針和美育主

      張，兼容並包，博大精深，無黨無派，卓然獨立。這時

      他坐在紅色風暴的文化沙漠裡，靜看自命為偉大的時代

      一個一個的過去，他日夜作畫不停，他創作黃金期的正

      式開始。沒多久受到排斥，悄然辭職，到上海。

      「文藝為工農兵」是杭州藝專的創作方向，領導人批判

      西方資產階級藝術，口號「文藝復興滾出去！」

       林先生在上海時住在法國僑民住宅，去拜訪一次，一到

       畫室坐定，林先生問：「茶？還是酒？」我擇其一，從不

       說「隨便」。川菜館吃飯，再看林先生新作，林先生靈感之

       作是50年代後葉到60年代上葉大約一百來幅水墨粉彩，

      「靜物」、「風景」等。

       1966年「文革」不久，林先生被拘留於上海市公安局第一

       看守所，我們幾個學生也先後入獄，到運動後期，才知道

       林先生的畫都毀滅了，是畫家親手毀滅了它們。他說只要

       活著，可以再畫，他獨自在南昌路寓所的浴室裡，用火、

       用水，燒毀和沖走了十年十五年累積下來的傑作，在中外

       古今的美術史上，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但自毀畫作之後

       ，林先生還是被關入看守所，在飢餓、昏悶、酷熱、嚴寒

       下過了四年，堅持以「不死」殉道，出看守所已近70。

      在香港要努力畫回原作，但不可得，被燒毀的1955年~

       1965年的百幅畫作曾讚譽為：

       像花一般的香

       夜一般的深

       死一般的靜

       酒一般的醉人

  這些畫，因為共產黨文化大革命而保存在時光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p.314  飄零的隱士----張愛玲

p.324  同情中斷線

         我(作者)為生計所迫到浙江省立杭州高中任教，藝術

       的道路需要同行的伙伴，因此將學生來製造朋友，我

       傳述：王爾德對紀德說的話、讀杜思妥也夫斯基、普

       希金、托爾斯泰、梅勒支珂夫斯基、紀德的＜從蘇聯

       歸來＞及紀德與羅曼羅蘭的論戰。一學期過完，離開

       杭州。1950年夏天，選擇幽居避暑於上海莫干山自家

       別墅，手書福樓拜的話：「藝術廣大已極，足可占有一

       個人。」貼在牆上。杭州學生朋友有信來往，假期上山

       拜訪。有維珂、齊弘、敏特、紀蒙、韋仲、樂濟、客西，

       安德烈．紀德在他的＜地糧＞中，藉奈帶奈藹之名，宣

       示要「要愛而非同情」。莫干山聚會後，我隨同學生再回

      上海謀生，進浦東私立高中教美術、音樂，寒暑假，同學

      聚在浦東，讀＜情感教育＞，討論「同情中--- 斷了辛辣」

      還是「同情中斷了--- 辛辣」我踏入論壇，定三條要求：

一、頭腦 二、手段 三、心腸，評斷大師是一流、二流、

及不入流，沒想到幾年後被座中一人檢舉---「反動小團體」

，為首是我，拘留審查。

六十年代，轉為美術設計工作者，擔任某些形象工程的

總設計師，學生各奔前程，維珂：詐騙維生。敏特：政治

運動中被審查，誣陷我而脫罪，客西：靠伯父供養，交往

     基督教女友，隔時二年分手，只好當他病人收留，不久失蹤。

      打聽到他伯父，伯父責令返校，客西回答「我不要你資本

      家臭錢。」又多年收到河南某工廠人事科問是否腦子有問

      題？----- 命嗎？

紀蒙耽於老庄尼采，二王書法，學作曲。畢業任教東北瀋陽

音樂院，來信火氣大，仗酒使氣、剛愎自用，不是真愛音樂。

樂濟考入廈門大學英語系，她在集體主義的洪流中，細心的

保持著個人主義的一頁扁舟，一年後調往北京大學，遇上「

反右運動」，稱病退學回上海，認為北大政治運動卑汙殘酷，

非人性之所能忍受，但為生計回北大復學，就變了，，結婚

入黨，寫媚俗文章發表，只要成就，不要心靈，既有當初，

何必今日？韋仲，年幼喪母，父親在農場勞役，生活所需靠

後母供養，想寫小說又寫不下去。          

齊弘：自視高，目空一切。當年父母去了台灣，靠大陸姨婆

供養，俏皮、風趣

1956年我受人誣陷而入獄，釋放後臥病日子中，想念齊弘，

齊弘在廣州交響樂團服務，為工作、前程苦悶，想去蘇聯深

造，但「家庭出身」使他「行不得也」，悲嘆道：「我沒有家，

但為家庭出身受累無盡。

1981年(25年後)因公出差到廣州，人的虛榮心，沒能看到齊弘。

1982年秋來到美國，83年夏開始寫作，84年春出版的一本文

    集，作為寄給齊弘的禮物，

敏特說齊弘是他殺，不是自殺。敏特求見，我大聲道：「不見面

比見面好。」他是攀龍附鳳的好手，為了懺悔，他託人轉交一

封信，上海音樂院的證明書：以前「小集團」的案子，敏特是

檢舉揭發者。

1995年我第一次回中國時，「杭高」的學生只剩韋仲，我住在外

灘「故居」的老公寓，十年浩劫的威武，韋仲屈節，把我寄藏

在他家的文稿繳了出去，改革開放，生計好轉，這不能算是富

貴，怎麼就淫的不像人了。拒聽他的電話，接到信，信中說：

「你終於成為藝術家，我成不了藝術家，但我是欣賞藝術的藝

 術家。」一派胡言，有這樣沒出息的想法，所以沒出息。清

晰記得，42年前，上海浦東的河邊小樓齊弘、韋仲與我三人討

論「同情地中斷。」的                                                                                                                                                                                                                                                                                                                                                              

p.368 出獵

        妹妹香珈、姊姊麗合及她夢想做健美先生的兒子扎卡，香珈

      舞藝表演，某編輯推薦我充作評家，彈到終場沒見到扎卡，

      麗合20後結婚生子，30後分居仳離，30歲後的母親不願兒子

      在別人面前叫她媽媽，我為扎卡擔心--- 。

p.384 西鄰子

       一場歷時十年有餘的火災中(文革)，照片都被燒掉了。當親屬

      只剩姐夫，去探望她看到他家西鄰的孩子-- 威良，姐夫說：「

      簡直跟你小時一模一樣，看人眼光也很特別。」想用他的照片

      充作我童年的留影，這樣足以蔑視那場大火災---。

p.394 溫莎墓園日記

       愛德華八世與華利絲．辛普森，本世紀最後一對著名情侶，終

      於成為往事，人生如夢，溫莎公爵傭總數兩百一十六件首飾來

      補充語言文字不足的愛知表達，但最後溫莎夫人八年不能走下

      樓梯、喪失說話能力七年，首飾冰凍般放在銀行，到1987年4

      月日內瓦的蘇士比逐件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