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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30 05:21:26瀏覽491|回應0|推薦4 | |
Excerpt:王鷗行的《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Excerpt】 讓我重來一遍。 親愛的母親: 我書寫,是為了接近妳,雖然我每寫下一字,跟妳就多了一個字的距離。我書寫,是為了回到過去…… (p.010) 那一次。妳在水槽摘一籃青豆,突然說:「我並不是怪物。我是母親。」 當我們說倖存者,什麼意思?或許倖存者是那個最後返家的人,最後一隻停駐在枝頭已經負載沉重幽靈的帝王斑蝶。 晨光攏聚。 我放下書本。青豆頭脆聲而斷,像手指沉入不鏽鋼水槽。我說:「妳不是怪物。」 我說謊。 我真正想說的是,身為怪物並不可怕。怪物 (monster) 的拉丁字源是 monstrum,災難的神聖使者,古法語將它改為源頭眾多的動物:半人半馬、鷲頭飛獅、獸臉人身的薩提爾。要做怪物就必然是一種混合的信號,一座燈塔:既是庇蔭,也是警告。 …… 媽,妳是母親,也是怪物。我與妳相同。因此,我無法棄妳而去。所以,我收下上帝的最孤獨造物,將妳放置其中。 瞧! (p.019~021) 「我不再畏懼死亡。」 (停頓,之後,笑聲。) 寒氣如河水升至他們的喉部。 媽,妳曾說過回憶是選擇。如果妳是神,就知道回憶是洪水。 (p.077) 美甲坊裡最常用的英文是抱歉。那是美容服務業的反覆句。無數次,我看到美甲師沒做錯事,也會低頭對顧客的手或腳說:「抱歉。抱歉。真是抱歉啊。」那顧客可能才七歲大。我看過妳跟妳的同事們在四十五分鐘的美甲過程裡,道歉十數次,希望產生某些溫暖吸力,達成最終目標——小費。拿不到,還是得說抱歉。 在美甲坊,抱歉是個乞討工具,直到「抱歉」二字等於貨幣。它不再僅是道歉,而是堅持,提醒對方:我在這兒,就在這兒,就在你的下面。這是放低自己的姿態,直到顧客覺得自己什麼都對、優越、慈善。在美甲坊,抱歌一詞已偏離成為另一個詞,用來進攻,重複使用,既是汙損自己,也是一種力量。抱歉有錢可賺,沒錯還要抱歉尤其是,出自那張嘴的每一個自我貶抑音節都值得。嘴巴得吃飯啊。 媽,這種現象不僅出現在美甲坊,菸田也是;我們會說,「羅先多」(Lo siento)[譯註:西班牙文的「我抱歉」]。曼寧只要穿過畢福先生的視線就會說「羅先多」。雷哥把彎刀掛回牆上,畢福先生坐在那兒,拿拍紙簿計數,雷哥會低聲說:「羅先多。」當蘭精神分裂發作,把所有衣服塞進烤箱,嘴裡喊著要消滅證據,我缺工一天,也跟老闆說「羅先多」。一天暮色已降,菸田才收了一半,拖曳機引擎爆了,靜靜佇立夜色,畢福先生坐在卡車裡呆望枯萎的收成,音響大聲播放漢克‧威廉斯的歌曲,手掌大小的雷根總統照片貼在儀表板上。我們經過他身旁,也一一說「羅先多」。第二天起,我們開始工作前講的不是早安,而是「羅先多」。這詞彙的發音像是靴子踏下去,又從泥地拔出。我們「羅先多」又「羅先多」,滑泥溼潤我們的舌頭,讓我們在致歉聲中匍匐爬回去討口飯吃。就像我,一次又一次寫給妳,懊惱自己的舌頭。 …… 當我騎車走遠,我想跟他們說「抱歉」。第二天早上見面也說,天天說,這也是我現在要跟妳說的話。我真抱歉還要那麼久,他們才能見到所愛的人。我很抱歉他們未必能越過沙漠邊界,有些人將死於脫水、曝曬過度、毒品集團之手。或者被德州、亞利桑那州那些嗑藥的右翼民兵殺掉。我想說「羅先多」,但是我辦不到。因為我的抱歉已經變成另一種意義。成為我名字的一部分,一個不帶詐欺就無法出口的字眼。 …… 他站直身說:「崔佛,我叫崔佛。」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畢福先生的孫子,跑來打工,躲避伏特加酒鬼老爸。因為我是妳的兒子,所以我回說「抱歉」。因為我是妳的兒子,抱歉兩字變成我的自我延伸。那是我的哈囉。 (p.089~092) 我又想到美,想到某些東西被獵。只因人們覺得它美。如果說相較地球的歷史,人生只是一瞬,那麼即便我們從出生便燦爛,一直到死,那燦爛也極為短暫。就像現在,太陽從榆樹後方露臉,我無法分辨太陽是升或落。世界同樣被染紅,我難辨東西。今晨,世界有種撒手離去的受損顏色。我想起那次與崔佛坐在工具棚屋頂看夕陽西下。我一點也不訝異它的威力,在壓縮的幾分鐘內,它改變我們眼中的世界,就連我們看自己,也不一樣了。我訝異的是自己居然目睹了它的威力。因為落日就像存活,存在於消逝前。想要燦爛,首先你要被看見,被看見,就是容許自己成為獵物。 (p.228) 香菸在我的手指裊裊。 我踏過作物往前,暖泥地霧氣升起。天空變得寬敞,菸草四伏,露出一小塊圓形空地,上帝拇指紋般大小。 什麼也沒有。沒有牛。沒有聲音。只有最後一批遠去的蟋蟀聲,晨光下,菸草直挺。我站在那兒,等待那個聲音讓一切成真。 什麼也沒。 小母牛、農場、男孩、車禍、戰爭——全是我夢中想像,只為了讓我醒來發現它們深烙肌膚? (p.2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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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