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經／爸爸爭到…生命中的那口氣

   聯合報  2010-06-01  　梁

父親過世前住進安寧病房，當血壓逐漸下降、呼吸越來越微弱時，他被送進了臨終等待室。牆上除了一面等候記錄生命停格的鐘外，了無一物。此時，任何有形的物質，都不是他所需的。

我們圍立床邊，陪伴父親走完最後一段人生路。看他斜插口袋，從不離身的墨鏡及髮梳，才驚覺這帥氣的人將永遠離開我們。在平靜、安祥中卸下肩頭重任，他滿足得連呼吸都不再重要了。 　

回憶父親發病手術時，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倒抽一口冷氣」。他推出手術房那一剎那，我睜大眼、張大嘴，吸了氣，卻遲遲吐不出來。難怪醫師說，這檯刀以他的年紀是沒體力做了。

手術逾10小時。下巴因是「門面」，還細細繡補一番。但延伸至胸口部份，切開的皮肉往外翻，裡頭模糊血肉看得見，而縫線就如我欲逃離的天梯。

麻藥退去後的第一夜，挖除上顎的嘴裡塞滿紗布，連呻吟都令父親痛苦難忍，只能瞪著雙眼用手直指護理站。我奔出又跑入，插入氣管的管子呼嚕呼嚕催得我淚流滿面，誰又知道我是逃離或求援？

幾天後好友來探望，父親要了紙筆寫下：「前幾天我痛苦得差點自殺！」這不是倔強個性的父親輕易說出口的話。

以前媽媽叨唸檳榔不離嘴的父親時，常惹來他的白眼，還會隨口說：「沒法度改啦！」很多人總要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才去正視。 他在彌留狀態時，僵硬的臉部肌肉已不能自主，閉不上的雙眼圓睜睜斜視上方，喉嚨的濃痰，因無法抽出而發出喘息聲。這就是護理人員給的那張「瀕臨死亡」須知裡會產生的狀況。   

我以為他已經沒有意識，試著握住他乾癟只有微溫的雙手，輕聲問：「爸！滿意您五名子女的成就嗎？」沒想到已無法言語的他，用盡全身僅有的力氣握緊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的驕傲與滿足。

喪禮上，姪兒寫了一封信獻給阿公：「阿公！您的夢已醒了，別掛念！到您想去的地方去吧！」

如果人生是個夢，那還在夢中的我們，每天追求的名與利，叫做「爭一口氣」的話，我想，父親雖已爭不到喉嚨裡的那口氣，卻爭得生命中的那口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