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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真:陳映真與我
2009/12/09 10:56:21瀏覽2173|回應1|推薦19

文:謝孟宗

「陳映真」成了一個符徵。語言學者索敘爾認為,符徵與所指涉的符旨並沒有內在的聯繫,兩者牽連乃是人為。受著索氏鼓舞,我講話於是理直氣壯起來:「陳映真之為符徵、之於區區,無所在而無所不在。說是無所不在,因為時不時會叨念這個名字。說是無所在,畢竟這個名字有好長一段時間並未指向任何清晰的理念。有好長一段時間,陳映真就像舊書店牆上漫漶的肖像,眼睛鼻子嘴巴依稀可辨,拼湊起來,丰姿倒全不見了。」
 
早忘了如何知悉陳映真其名。在蒙昧的十來歲年紀,對其名姓的熟悉一直和對其作品的陌生並存。彷彿名姓本身就有無可取代的魔力,予人一種知識青年的幻覺。印象所及,要等上大學,才在台灣文學選修課讀到〈將軍族〉。在那門課,模模糊糊記得還讀過白先勇〈永遠的尹雪豔〉。好像也讀了幾篇賴和的小說。現在想想,陳映真或許更願意自己的作品納入「中國文學在台灣」這類課程。

課堂使用的讀本,所選作品之後附有作者簡介及導讀。導讀大抵泛泛而論。簡介則好比刑獄,有血有肉的作者都給凌遲成骨稜稜幾行文字。文字埋骨於黃沙漫漫的記憶,偶爾露出一小截,不過引發幾聲喟嘆罷了。

這幾個月,翻看許多記述陳映真的文章,動念要好好閱讀他的著作,算是為成了老舊肖像的陳映真增添新彩,重開生面,體會其一以貫之的精神。

「二十出頭時開始做小說以來,就沒有寫過詩,也幾乎不曾有意地作過散文。」陳映真在散文集《父親》的序裡這麼樣概括寫作生涯。終究是小說家啊。然而我以為,他實在該兼做詩人。莊靈寫同陳映真的交誼,附了張陳映真年少時的照片,說影中人「有著充滿理想和熱情的炯炯眼神與一副自在不羈的叛逆身影」。年輕人英氣勃發,應該要寫詩的。不是「最好妳忘掉」那種。是剛烈的「橫眉冷對千夫指」。

「幾乎不曾有意地作過散文」這話應加詮解。說穿了,陳映真是反諷那些不著邊際、無視歷史社會的呢呢喃喃。借他序文的說法,那些「華麗、清逸、高雅、綺妮的美文」。陳映真筆下,懷親、悼友外,推己及人而透發家國之念與改革之豪。《人間》雜誌的〈發刊辭〉道出淑世的理想:「共同為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淑世難竟全功,努力幸未虛擲,具體而微化作吳音寧提過的一張舊相片。相片印在《人間》雜誌回顧展的邀請函。相裡,陳映真少時的鷹厲熟成醞釀出中年的厚實,開朗的風采自然而然成為焦點。背後聚著一同奮鬥的男男女女,有些還帶生澀,有些略見老成,各自見證人間世風流雲散中一段遇合。
但陳映真終究是小說家。五十年前寫的〈麵攤〉,最教我牽掛的是小說中那位母親有意無意流露的情思:「媽媽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緊,一面扣上胸口的釦子。」就這一個無意識重複扣紐的動作,讓人物活了起來,不是概念的戲偶,而自有隱隱約約的意念耐人揣摩。

據陳映真化名許南村夫子自道,〈麵攤〉由大二作業增改而成。陳映真那時才二十幾歲,讀外文,感受細敏,不由得讓我聯想起英國的濟慈。這類比當然經不起推敲。濟慈是詩人;陳映真不是。濟慈脫不了中產階級意底牢結;陳映真多了宗教和社會主義交相牽絆。而最重要的,濟慈早死,命薄如絲;陳映真經歷七年政治黑牢亦未受摧折,反而如已故姚一葦先生說的:「變得更成熟,更健康,更有活力;而且磨去了他的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姚先生還勸過陳映真專注於寫小說:「你的一生,最重要的,莫過於此。」邇來讀多了陳映真的文字,不免也覺得他走過大半世紀,能再多創作幾篇小說以虛喻實,一定更可觀。幾年前,六十九歲的陳映真和龍應台紙筆交鋒,行文辯證文明和野蠻。文章很見力道,其中一段把經濟起飛的中國美譽為「發展成世界和平、多極、平等、互惠發展模式與秩序的推動者,努力團結愛好和平與可持續發展的中小民族與國家,制衡力主自己單極獨霸的大國,而卓有成效」,卻讓我怎麼也讀不下去。陳映真特異的文風,就像一碗飯裡精糙互見,不同質地的米粒咀嚼到最後,都是一般香甜。但這段讚譽中國的文字,難讀的地方不是風格,而是思想。一碗飯摻和幾粒壞米,吃了總是難以下嚥,總是委屈。

我寧願讀的,是陳映真二十四歲寫的〈加略人猶大的故事〉:「沒有那愛的王國,任何人所企劃的正義都會迅速腐敗。他了解到他自己的正義的無何有之國在這更廣大更和樂的王國之前是何等的愚蠢而渺小。」我寧願記取的,是陳映真的父親勉勵他的話。父親囑咐他把中國擺在第二順位。「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我寧願相信,有愛的國家不會部署飛彈威逼鄰邦,不會以坦克、子彈斲喪要求自由民主的人民。有愛的國家,不會令父親母親為死在天安門的孩子哭泣。

如今心底那幅陳映真的肖像,畫著個老騎士,背景可見黃河和長江流貫廣袤神州,更遠處看不清是插著根旗幟還是豎著座十字架。騎士既揮戈指向牢籠萬物的資本主義巨靈,便註定了要打一場又一場徒勞的仗。徒勞的戰事老騎士打得漂亮、有尊嚴。我不禁想勸他以同等的氣力揮戈指向牢籠內心的民族執迷。陳映真的〈永恆的大地〉象徵意味濃厚。初讀這篇,一時恍惚竟錯認閣樓上的老者是陳映真,而非木匠的病父。生病的老人從頭到尾沒露過面,只從樓上向兒子喊著南風一吹就要乘船回到對岸故鄉。陳映真倒長住對岸了。身為陳映真的讀者,我巴望著他什麼時候病癒下樓來,等風吹起,回到這個生養他的地方。我惦念的是小說家冷然面對流俗的風骨。 

---民國九十八年十月三十日於府城
    最憂鬱的浪漫─陳映真印象徵文比賽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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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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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真
2011/07/20 15:53
陳映真,也是在下年輕時心儀的作者。
他筆下所刻繪的純美人格風姿,入世淑世,
痌瘝在抱,質樸率真,深具理想理念。
南鵲(kafka17) 於 2011-07-21 22:31 回覆:

我生也晚,早歲蒙昧,等到陳映真被封為所謂「大師」,我才有意識追讀他的文集、小說。

就像您說的,陳映真「深具理想理念」。我不見得同意他所有的理念,但是我敬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