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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錄94 美好的一仗
2021/10/05 06:29:21瀏覽444|回應0|推薦2

回憶錄94

美好的一仗

一九九七年我競選雅加達國際學校(Jakarta International School 簡稱JIS)的校務委員。這次出馬競選,是我生命中一個「突發事件」。競選的結果是:我落選了。這次經驗給我的覺悟是:人生中許多事情,過程比結果更有意義。

  

一九九七年的印尼,正在蘇哈托時代的後期,經濟情勢看起來還好。首都雅加達的外國人很多。「外國學校」大約有十所,其中除了澳洲、日本、韓國、法國,以及我國(雅加達台北學校)的專屬僑校之外,還有幾所「國際學校」廣收印尼籍以外的各國學生,其中最有名的就是JIS雅加達國際學校。JIS這所學校歷史悠久,師生素質優良,設備完善,英語教學,學費昂貴,和「台北美國學校」TAS,被美國各大學列為亞洲第一流的高中。 當時的JIS從一年級到十二年級(高三)一共有大約兩千八百名學生。有來自世界大約五十多個國家的學生。其中美國籍最多,占百分之四十,約一千多人,其次是韓國籍,約五百人。其他四五十個國家的學生,多則數十人,少則一兩人。來自台灣的學生約四十人,算是「少數中的多數」。

 

許多年來,台灣學生的家長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希望中文成為第二外國語之一」。JIS每個高中生都必修第二外國語,最少修一年,大多是兩年。這個學分受到美國大學的承認,可以抵充未來就讀美國大學第二外國語的學分。JIS的「第二外國語」包括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義大利文、日文、韓文、印尼文。但是竟然沒有中文!我非常希望我的兩個孩子能讀些中文,可惜因為沒有中文課,只好一個選印尼文,一個選日文。我和所有的台灣家長一樣,對於JIS不開中文課非常懊惱。年年抱怨,年年沒有結果。校方的辯辭是:「中文教學在印尼是禁止的」。其實大家都明白,印尼政府雖然禁止華語,但對於「外國學校內的中文教學」是採「不干預」的立場。 台灣學生的家長經過多年的抱怨,校方仍然是一貫的「我行我素」,不同意開放中文教學,因此家長們逐漸放棄了期望。一直到有一天韓文成為JIS的第二外國語,台灣的家長們「群情譁然」憤怒難平。世界上五分之一以上人口使用的語文竟然比不上韓文,無法成為「第二外國語」。

 

那怎麼辦呢?「我們要向校方表達我們的立場」成了台灣社團的共識。但是,如何表達?誰來代表? 經過許多家長的討論,最快的解決方法是:「把我們的人送進JIS校務委員會,參與決策」。誰最適當?萬家興。為什麼?他們的理由包括:「他有兩個孩子念JIS,外交官,代表處副組長,有社會地位,美國名校畢業,英文流利,有和老美打交道的經驗,熱心公益,他家離學校最近。」

 

嘿嘿,火線以外,人人都是勇士。這種「叫別人上火線」的事,很容易就達成共識。妙的是,我自己從來就不想競選JIS校務委員。我不想出馬競選的立場是明確的。可是,還是經不起台灣家長聯誼會的再三「勸說」。他們有辦法說到我相信「參與這次選舉是今後JIS中文教育的關鍵」,大有「先生不出,奈天下蒼生何?」的凜然大義。我最後決心接受徵召,出馬競選,打這一場艱苦的仗。

 

JIS的校務委員會組織,基本上是被老美牢牢掌控。這所學校建於1950年代,在我競選校務委員時,已經有四十多年歷史。它原來是「美國學校」,後來轉為「國際學校」,以國際化、多元化稱著。它的權力核心是School Council,校務委員會。校務委員會有九位委員,每位一任三年,可以連任,每年改選三分之一,也就是每年有三位改選。委員會職掌包括:聘任及解雇校長和教職員、各年級的課程、全年行事曆、管理學校財產(後來我才知道有幾千萬美元,嚇我一跳)、及學校未來發展。權力非常大。台灣來的家長很樂觀的認為:既然每年改選三位委員,我們何不參加競選,選上了之後,就可以建議把中文納入「第二外國語」,而且可以照顧到更多「亞裔」的福利。這個想法百分之百正確。問題是,辦得到嗎?

 

選舉遊戲規則是老美訂的,其中有眉角。選舉的過程很長。二月份:在學校的定期校訊News Letter公告選舉細節。三月份:接受候選人報名;校方派人和每位候選人面談;候選人提供一頁自我簡介和文宣;刊登候選人簡介。四月份:候選人抽籤選號次,依序上台對「選民」發表政見和接受詢問。五月初:投票;公布當選人。六月:包括新當選人的全體委員出國去馬來西亞度假,培養團隊精神,研討下學年計畫。

 

既然決心競選,我開始認真去瞭解「遊戲規則」。這個遊戲規則看起來公平,但是等我知道細節後,不免一陣心驚。看看這幾條規則:「必須是JIS學生家長或教職員才能選舉及被選舉」。「每個家庭只有一個投票權,可以由父親或母親代表投票」。「每個投票人可以圈選最多三個候選人」。這條規則,就有「藏在細節的魔鬼」。它對我的「隱含意義」是:候選人是以「個人」對抗「300名教職員集團」。不管你有幾個孩子就讀JIS,你只有一個投票權。理論上你可以選三位候選人,但是事實上你大概只會選一位候選人。教職員總數約三百人,絕大多數是美國籍,都在學校內,動員力強,向心力也強,又能每人票選三人,候選人之中一向是「教職員」居多。因此選票出現了一些弔詭的意涵:「家長的選票在事實上只有教職員選票的三分之一價值」;「散渙的學生家長」對抗「團結的教職員」。這個遊戲規則造成一個現象:九位校務委員一向都是美國籍的教職員,以及有子女就讀JIS的教職員。老美事實上一直「牢牢掌控」著校務委員會。我瞭解這個現象後,怎能不心驚?

 

選舉有三個重要階段:公告個人簡歷和政見,電話拜票,現場發表政見。校方規定不能在校內做任何文宣,不可以讓學生分送傳單。因此校方統一把九位候選人的簡歷、相片、和政見印在學校的News Letter上,分發給每一位學生家長和教職員。

 

這個階段有兩件事蠻有趣。趣事一:幾乎每一位候選人,特別是三位女性候選人的照片都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我和大家同台發表政見時才「猛然」發現這個現象。趣事二:我在孩子心中突然「偉大」了不少。很多孩子的同學從News Letter校刊看到候選人簡歷,會對我孩子表示:「你老爸唸Georgetown大學,哇,名校哩」。孩子們突然開始對我刮目相看。孩子從小被媽媽灌輸了一個印象:「老爸是鄉下長大的,唸的都是尾巴學校;而媽媽一路唸的都是好學校,公費留學考試的榜首,留學英國,比老爸強很多」。經過學校的News Letter廣為宣傳,孩子才恍然大悟,原來老爸也可以後來居上,讓他們引以為榮。

 

第二階段是「拉票」。JIS禁止校內任何選舉文宣或活動,因此只好電話拉票,按著全校學生通訊錄一個一個打電話。台灣的家長是「鐵票」,大約有四十人,百分之百支持,一律保證會去投票。其次獲得「堅定支持」的,是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學生家長。他們大多是華裔,對我「要求校方把中文列為第二外國語」的訴求非常支持。尤其是幾位馬來西亞的家長,還主動 幫忙拉票。當時中國大陸還沒有學生就讀JIS,只有幾位來自香港的學生。香港的家長對我的參選,也是堅定支持。菲律賓、泰國的家長相當友善,表示願意支持。其他亞裔族群的支持度,就抓不準了。

 

韓國學生在JIS約五百人,是「老美」以外最大族群,也是我最重視的票倉。我原以為會廣受支持,然而拉票結果,令人洩氣。整體而言,韓國人並不很認同我「加強亞洲文化價值」的訴求。也不認為「中文是JIS必要的第二外國語」。我更感到洩氣的是大多數的韓國家長不很支持由「台灣的家長」來代表亞洲的家長。他們寧願選一個老美也不願意選一個台灣人當校務委員。這個經驗使我相當驚訝,完全出乎我「後來證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日本的家長態度比較溫和友善,但基本上對選舉不感興趣。美國家長大多態度友善,語多鼓勵,少數表示願意支持,大多數表示願意考慮。以我和老美交往的經驗來觀察,他們的反應大多屬於「空氣票」,你知道在那裡,但是抓不到。歐洲國家的家長對於誰是校務委員不怎麼在乎,他們對教學也沒有特別需求(法語、德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都已是第二外國語),對我參選大多不願表示支持或不支持。不過幾位義大利家長在我說了幾句義大利語之後,表示會投我一票。另外一個「大板塊」是JIS的「教職員」,約三百人。整體教職員有幾個特點:大多是美國籍、向心力強、和家長的利益不太相同。這個部分我能抓到的票不多。從拉票過程中我瞭解亞裔是我的靠山,而韓國家長是我的「票倉」。我們家在義大利、馬拉威、印尼每次駐外期間都交到一家「死忠」的韓國朋友。在印尼的這一家韓國人和我們同住一個社區。社區里約有十幾家韓國人,但是只有這姓李的和我們最投緣。我太太從李太太那裡打探到兩大秘密:(一)韓國家長絕大多數支持連任的美國籍的教職員。因為學校裡有位女性美國籍韓裔職員動員拉票,大家已經有共識。(二)韓國家長大多認為選JIS的校務委員,「選男性 不如選女性」。因位韓國太太們認為男人忙於工作和高爾夫,哪有時間「熱心公益」?一旦知道少了韓國人的支持,我逐漸明白我只能「志在參加」了。

 

第三個階段是發表政見。四月下旬的某一天晚上九位候選人面對幾百位大多數是美國籍的教職員和學生家長,發表演說和回答問題。九位候選人,六男三女。五位美國籍;四位非美國籍。四位「非老美」包括一位印度人、一位紐西蘭人、一位先生是英國人的華裔女士、以及我。 每個人有十分鐘的時間發表演講和回答問題。我打算從「另類觀點」切入。我的開場白是個「笑話」。「從前有兩個乞丐在街上相遇,猛然發現兩人竟然是老朋友。兩人都曾經是大企業的老闆。乞丐甲問道:『老兄,你怎會淪落至此?』乞丐乙回答:『因為我完全聽信專家,一切照專家的辦法,最後公司垮了,弄到這步田地。你呢?你怎麼也垮了?』乞丐甲回答:『我和你相反,我是從來不聽專家之言,以致落到今日慘境。』 聽眾發出了一點笑聲。我繼續說:「我發現了一個現象,JIS的九位委員,都是專家。有律師、有會計師、有建築師、有財務經理。今天來角逐的也多半是專業人士。剛才說的故事證明了一個現象,那就是,如果決策群全部都是專家,可能會發生「兩個乞丐」的結果。我今天是以一個平庸的layman,單純的以學生家長的身分爭取進入委員會,或許因此能使學校的政策更符合全體家長的期望。」台下發出熱烈的掌聲。我繼續說明,我希望JIS能更多元化,添增一些亞洲文化價值,例如把中文也列為如同法德西日韓一樣地位的外國語。我最後的結論是:『你們半年前選了一位Georgetown大學的校友柯林頓,連任你們的總統,我希望在座的諸位也能選出一位Georgetown的校友擔任JIS九位委員之一。』台下又響起掌聲。散場後很多家長和教職員與我握手,說我的演講很生動。

 

在九位候選人中,有幾位令我印象深刻。競選連任的兩位候選人和台下大多數的聽眾都是教職員,同事多年,演講氣氛好像是家庭聚會,令人羨妒。有一位老美男士是學生家長,已經競選過三次,屢敗屢戰,今年又捲土重來,他準備了許多校內政策和經費運用的資料,指出許多不當之處。講的頭頭是道,可是台下的聽眾似乎沒有共鳴,我倒認為他非常認真。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漂亮但是很冰冷的女士。她是香港出生的華人,先生是英國人。我覺得她很怪異,因為她絕口不說華語,也不太理睬黃種人。政見發表會之後,第二天開始,連續三個上課日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三點學生家長可以到學校投票。投票結束第二天校方公佈三位當選者名單:兩位競選連任者,和另一位曾經是委員回鍋競選者。三位當選人,一男兩女,全部是美國籍,都是教職員。校方沒有公布每個人的得票數,據校方的解釋,這是「傳統」。新當選的三人在數週內將與現任六位委員一同赴馬來西亞度假「避靜」(recluse),以度假的方式,培養「團隊精神」。

 

選舉結束,我落選了,結果並不意外。兩個多月來,我像是個二等兵在睡夢中被搖醒,被託付任務,要登山攻頂。我披掛上陣,努力衝刺,不停的前進,卻在破曉時分看見山頂已經被其他的攻頂者插上了旗子。這段期間我先是被「搶救中文」這個「神聖使命」驚醒,懷著滿腦子理想,然後觸感到各類人種的不同思維,瞭解了選舉過程中,看似公平但隱含著「無形的不公平」的現象,也體會到人生的路上經常是「已是過河卒子,只有勇敢向前」。選舉的結果,勝負立判,黑白分明。然而選舉的過程卻是形形色色,多采多姿。過程比結果更令人增長智慧。

 

兩個月來努力的結果,我有九分收穫,也有一分遺憾。JIS不把中文列為第二外國語這件事,當年的解釋是「印尼政府禁止華語教學」。校務委員會制訂的規則,掌控了選舉結果。我有時會覺得那九位委員組成的「校務委員會」簡直就是「美帝」反動派,不打它,它不倒。我打了,可惜,螞蟻撼樹,打不倒它,讓我有點「壯志未酬」的遺恨。

 

匆匆五年過去,到了2002年,印尼經歷了蘇哈托、哈比比、瓦西德、到梅嘉瓦蒂四任總統,華文禁令取消,JIS終於把中文列為和日文韓文印尼文一樣的地位。

 

當年為了「讓中文比照日文韓文,成為JIS的選修外國語」這個單純的希望,我曾經努力搏鬥過。當時的「見義勇為」,像是和風車搏鬥的唐吉訶德。何其「愚勇」。回想往事,我不禁感謝上蒼給過我這種「愚勇」,讓我憑著它「打過美好的一仗」。這是我人生中,一場完全意外的,為一個「單純希望」的奮戰。我輸了。但它是「美好的一仗」。

 

圖片說明:

1. 雅加達國際學校JIS

2. 學生國籍分布表(台灣學生比率約1.5%列在other

3. JIS高中籃球隊(我兒萬振宇在第二排左2

4. JIS學校樂團(我兒萬振儀吹橫笛,中間遠處)

5. JIS學校「國際日」台灣攤位家長義賣台灣美食

6. JIS學校排演舞台劇,萬振儀扮演中世紀貧農

7. 萬振宇高中畢業典禮

8. 萬振儀在浴室吹橫笛(被嫌太吵)

9. JIS學校年度公演

10 JIS室內體育館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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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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