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字的音義(二)

二、「菲」字假借作「馡」音「ㄈㄟfēi」。

  1. 「菲」字疊用的「菲菲」音「ㄈㄟfēi」。

      標注「菲」假借作「馡」之音讀，始於郭璞〈上林賦〉注。

       最早寫定的是屈原〈離騷〉的「芳菲菲」。

    〈上林賦〉是司馬相如（？179－117B.C.）的名篇，除了記載於《漢書》卷五十七〈傳第二十七司馬相如傳上〉以外，《昭明文選》也有選錄。據本傳說，漢武帝讀到〈子虛賦〉頗為驚嘆的說：「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狗監（主管皇帝的獵犬的近臣）楊得意上奏：「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於是武帝召見並問其事。司馬相如知道揚名立萬的機會來了，對武帝說：「這篇〈子虛賦〉只是諸侯的事情，不夠看的，讓我寫一篇天子游獵的賦，寫完之後再獻上」。因為司馬相如要討得漢武帝的歡心，所以把這篇〈上林賦〉寫得特別富麗堂皇。賦中有描述打完獵的休息場景說：「亭皋千里，靡不被築。」意思是：原本是皐隰之地，現在已經都建築為田獵之後休息的亭台園圃。接著描述亭園裡的植栽說：「揜以綠蕙，被以江蘺，糅以蘪蕪，雜以留夷。布結縷，攢戾莎，揭車衡蘭，槁本射干，茈薑蘘荷，葴持若蓀，鮮支黃礫，蔣苧青薠。」意思是：覆蓋的是菉草、佩蘭與江蘺，中間還參雜著芎藭和芍藥；還有一大片蔓生的鼓箏草、交錯生長的莎草，專門種植的，有揭車、有杜蘅、有澤蘭、有白芷、有射干、有柴胡、有野薑、有蒪苴、有馬藍、有鬼目草、有杜若、有蓀草、有開白花的梔子、有結黃果的梔子、有菰蔣、有三稜芧、有鴻雁愛吃的青薠。說完香草植被，當然細數其效果說：「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離靡廣衍，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鬱鬱菲菲，眾香發越，肸蠁布寫，晻薆咇茀。」意思是：這麼多名貴稀有的奇花異草，滿布了大澤，蔓延整個平原。這麼廣闊、綿延不絕的亭台園圃，植株隨風起伏搖曳，那散發出來濃烈的氣味，不斷的升騰著、興盛的散發著；濃烈的香氣，芬芳得沁人肺腑、令人迷醉。因為〈上林賦〉裡的字義古奧、物名繁多，曾以18年的時間研究和注解《爾雅》的郭璞，也注解過〈司馬相如傳〉；顏師古（581－645A.D.）注《漢書》在「郁郁菲菲，衆香發越」句下引：「郭璞曰：『香氣射散也。菲音妃（今讀ㄈㄟfēi）』」。這是我所查到最早為「菲菲」的「菲」注音的資料。

    可是顏師古注《漢書》在「郁郁菲菲，衆香發越」句下除了引郭璞的注以外，沒有其它說明，那麼郭璞為甚麼說「郁郁菲菲，衆香發越」就是「香氣射散」，而顏師古又沒有任何補充或說明、只能是贊同而無異議呢？讓我們仔細查一查：

    《說文解字》：「郁：右扶風郁夷也。从邑，有聲。」漢代右扶風轄境約當現在陝西秦嶺以北，鄠縣，咸陽，枸邑以西之地。「郁夷」即該地的夷族之一。「郁郁」疊字實際上是「鬱」的假借。《說文解字》：「鬱：木叢生者。」「鬱」之筆畫繁多假「郁」為之，可單用也可疊用。單用的如《詩經．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鬱彼北林」，「鬱彼北林」就是使北林的草木叢生茂密；又如左思〈蜀都賦〉：「楩柟幽藹於谷底，松柏蓊鬱於山峰」，「蓊鬱」就是「草木茂盛的樣子」。疊用的如劉向《九嘆‧愍命》：「冥冥深林兮，樹木鬱鬱」，「鬱鬱」就是「林木茂盛的樣子」；又如漢朝佚名詩人所作《古詩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文選》李善注：「鬱鬱，茂盛也」。假借作「郁」疊用的如陸雲（262－303A.D.）的〈為顧彥先贈婦往返〉詩之三：「翩翩飛蓬征，郁郁寒木榮」，「郁郁寒木榮」就是長青的松柏長得多麼茂盛；又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就是江岸上的小草，小洲上的蘭花，長得多麼茂盛，顏色多麼青翠。這些「鬱」、「鬱鬱」、「郁郁」都是「形容草木的茂盛」。

    「菲菲」一詞始見於楚辭。《楚辭．屈原．離騷》：「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王逸注：「菲菲：猶勃勃，芬香貌也。」「芬香貌也」指的是「芳菲菲」。同篇又：「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王逸注：「言己所行純美，芬芳勃勃，誠難虧歇，至今尚未已也。」「芳菲菲」也是香氣勃勃的樣子，此處用以暗喻永不虧歇的純美之行。《楚辭．屈原．九歌．東皇太一》：「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王逸注：「菲菲：芳貌也。」王逸在這裡的注應該也是「菲菲：猶勃勃，芬芳貌也」，是省略了一些字的。《楚辭．屈原．九歌．少司命》：「綠葉兮素（枝）華，芳菲菲兮襲予」王逸注：「襲，及也。予，我也。言芳草茂盛，吐葉垂華，芳香菲菲，上及我也。枝，一作華。」「綠葉兮素（枝）華」就是王逸所注的「芳草茂盛、吐葉垂華」，是說「花草之茂盛美麗」；「芳菲菲兮襲予」就是王逸所注的「芳香菲菲，上及我也」。這些「芳菲菲」都是「香氣勃勃」，其「菲」字不是「菲草」的「菲」而是「馡」的假借字。

    《楚辭》裡出現四次「菲菲」緊跟著「芳」，只有「芳」＋「菲菲」，這也是屈原的語言－－楚語的譯音字；在屈原的楚語裡，有像「ㄈㄤㄈㄟㄈㄟfāngfēifēi」或「ㄈㄨㄛ兀ˇㄈ〡ㄈ〡fǒngfīfī」的語詞，那個像「ㄈㄤfāng」或「ㄈㄨㄛ兀ˇfǒng」的聲音就是「芳」字，而「ㄈㄟㄈㄟfēifēi」或「ㄈ〡ㄈ〡fīfī」寫「非」字覺得不合適，就選用「菲薄」的「菲」作為「假借字」，略轉其音讀如「妃」作「假借音」；當時沒有「馡」字，是「無本字的假借」；大約在唐宋之間（西元 七至十世紀）有人寫出「馡」字，收錄在《廣韻》《集韻》裡以後，成為「有本字的假借」。

    據〈離騷〉「芳菲菲其彌章」王逸注：「菲菲：猶勃勃，芬香貌也。」則「芳菲菲」是個單音節形容詞「A」加上雙音重疊後綴「BB」，組成「ABB」結構的形容詞詞組，這不但是現在口語中很普遍形容詞形式，也是《詩》、《楚辭》很平常的構詞格式。這種構詞的重疊後綴「BB」對「A」有描述或補充作用，使「A」的形容更鮮明、更加活潑、更生動，只是許多「A」與「BB」之間，不一定有字義關係，只是「約定俗成」的對應關係或聲音的關係，例如「黃澄澄」與「綠油油」，「澄」與「黃」字義無關，「油」與「綠」字義也無關，但是不可以調換成「黃油油」與「綠澄澄」，而「澄澄、油油」也不能獨立作形容詞；再如閩南語「媠噹噹」、「冷吱吱」，「噹、吱」為口部的字，只是記錄語音；雖然閩南語「媠」是「美麗」的意思，但是沒有人說成「美噹噹」，「冷」是溫度低，「涼、冰」也是溫度低的意思，卻沒有人說成「涼吱吱」、「冰吱吱」，而「噹噹」、「吱吱」都不能獨立作形容詞。有的「BB」的「B」與「A」有字義關係，例如：「白皚皚」、「黑黝黝」、「亮晶晶」，查《說文解字》：「白皚皚」的「皚」，「皚：霜雪之白也」、「黑黝黝」的「黝」，「黝：微青黒色」、「亮晶晶」的「晶」，「晶：精光也」，有的雖然寫假借字，文字學家仍猜得出本字來，例如：「紅通通、紅冬冬」的「通、冬」都是假借字，本字應為「彤」，《說文解字》：「彤：丹飾也」，「紅通通、紅冬冬」都是「紅彤彤」口語變音的假借字。「芳菲菲」的「菲」與「芳」有字義關係，當初是屈原的語言－－楚語的譯音字，屈原用在《楚辭》裡，而且以「ABB」結構的形式出現，詞義相當於我們常說的「香噴噴」（「噴噴」為「馩馩」的口語變音假借字），今讀「ㄈㄤ ㄈㄟㄈㄟfāng fēifēi」。

    楚語的「菲」為花草香濃、美茂之義音「ㄈㄟfēi」被屈原寫定作「ABB」形式的形容詞以後，隨著《楚辭》被視為一種新興的文體（騷體），「菲菲」的假借音義也被許多人所接受。除了前面引錄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作「郁郁菲菲」以外；還有《後漢書》的「志菲菲兮升降」，杜甫〈甘林〉詩的「秋花靄菲菲」，梅堯臣的「溪頭三月草菲菲」，揭傒斯的「播芳馨兮菲菲」，都用以形容「花草茂盛」或「香氣濃郁」。

    《後漢書》的「志菲菲兮升降」出自卷八十三〈逸民列傳‧梁鴻〉，傳裡說：梁鴻（？25－105A.D.）「與妻子居齊魯之閒；有頃，又去適吳。將行，作詩曰：『逝舊邦兮遐征，將遙集兮東南。心惙怛（音ㄔㄨㄛˋㄉㄚˊchuò dá，憂傷也）兮傷悴，志菲菲兮升降。欲乘策兮縱邁，疾吾俗兮作讒。競舉枉兮措直，咸先佞兮唌唌（〡ㄢˊ〡ㄢˊyányán頻進讒言）。聊固靡慚兮獨建，冀異州兮尚賢。…』」以「舉案齊眉」傳頌千古的梁鴻夫妻倆，在山東地區過了一段時間的田園生活後，準備搬家到江南地區。搬家前寫下這首騷體的〈適吳詩〉，詩意是說：要離開老家到遠遠的東南方去了，心中不免有些憂傷與忐忑。本來可以騎著快馬上路，但是因為不習慣而作罷。我在這裡看到許多不合理的生活方式，可是大家卻守著積非成是的老習慣而流言不斷。這幾年特立獨行的日子並不光采，希望下一次居住的是個尊重德行的好地方。「心惙怛兮傷悴，志菲菲兮升降。」之下，章懷太子李賢注：「菲菲，高下不定也。」實際上「菲菲」在這裡是以「花草茂盛、香氣飄散」的動態，形容心情起伏不定的樣子；「志菲菲兮升降」有「高下」之義是從「升降」而來，「菲菲」只形容其「勃發、變動」。「志菲菲」的「菲菲」必須讀作假借音「ㄈㄟㄈㄟfēifēi」。

    杜甫（712－770A.D.）〈甘林〉詩可能作於大曆二年(767A.D.)的夏末秋初，由前一首〈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知杜甫當時住在四川奉節瀼水西岸，再前一首〈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晉肅入蜀，餘下沔鄂〉知道他是到鄂州（今湖北武漢）遇雨不得歸瀼西甘林；而本詩說「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他回到甘林時田裡豆花繁茂，已是農曆七、八月了。全詩是：「舍舟越西岡，入林解我衣。青芻適馬性，好鳥知人歸。晨光映遠岫，夕露見日晞。遲暮少寢食，清曠喜荊扉。經過倦俗態，在野無所違。試問甘藜藿，未肯羨輕肥。喧靜不同科，出處各天機。勿矜朱門是，陋此白屋非。明朝步鄰里，長老可以依。時危賦斂數，脫粟為爾揮。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盡添軍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稀。我衰易悲傷，屈指數賊圍。勸其死王命，慎莫遠奮飛。」講自己離舟登岸後回到這一處林間的田園，但是戰亂連年，賦斂沉重，詩人是用「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幾句側面描寫亂世百姓的悲哀－－在豆田間走著，看到豆子長得茂盛、開花繁多，可是禾稼收成吃不得，必須賣掉換錢繳稅金。「菲菲」是花草茂盛繁多的樣子，讀作「ㄈㄟㄈㄟfēifēi」。

    梅堯臣（1002－1060A.D.）有一首〈依韻和吳季野馬上口占〉說：「溪頭三月草菲菲，城畔春遊惜醉稀，莫信杜鵑花上鳥，人歸猶道不如歸。」所謂「口占」是不打草稿、不用筆墨，隨口吟出詩句；而「依韻和」是按照別人的詩韻另作一首相和的詩。這兩樣都能夠充分體現詩人的才華與敏捷。「溪頭三月草菲菲」的「菲菲」是「花草茂盛繁多的樣子」，讀作「ㄈㄟㄈㄟfēifēi」。

    揭傒斯（1274－1344A.D.）有《題新安許氏蘭秀軒》詩說：「蘭生兮深谷，漱流泉兮蔭高木。綠葉兮披披，玉幹兮紫蕤。植之於堂下，播芳馨兮菲菲。菲菲兮陽陽，思君子兮高堂。絙琴瑟兮會友，嘉殽苾兮薦芳。襲芳兮佩秀，宜君子兮多壽。」這是騷體詩，全詩用四個疊字形容詞就連用兩個「菲菲」以形容蘭花芳香之噴發，讀作「ㄈㄟㄈㄟfēifēi」。

    《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裡「菲菲」收兩音，第一音「ㄈㄟㄈㄟfēifēi」釋義有「➊氣味芳香、➋形容花朵美麗、➌雜亂的樣子、➍高下不定的樣子」。第二音「ㄈㄟˇㄈㄟˇfěifěi」釋義作「香氣盛的樣子」。第二音的釋義「《楚辭．屈原．離騷》：『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這個釋義從王逸注：「菲菲：猶勃勃。芬，香貌也。」而來，「芳菲菲」即香氣勃盛的樣子是正確的；但是「香氣盛」是「菲」的假借義，假借義的「菲菲」卻讀作本音上聲的「ㄈㄟˇㄈㄟˇfěifěi」，有待商榷。